



你即将诞生于一个暂无烽火的地方,就像我一样,只能从电影和电视上想见战争的面目,这和我父亲乃至我爷爷那两代的人是很不一样的。这两代的中国人背负着一部大历史,在炮声和弹孔的缝隙间存活下来。若非骄傲地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勇敢,即是骄傲地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懦弱,前者教人如何伟大,后者则教人如何渺小。我们张家门儿属于后者。如果说有“大时代”这种东西弥天漫地覆压而来,我们张家门儿祖宗的德行便是把头垂得低一些、再低一些,有如躲过一片掠顶的乌云那样。乌云过后,还不免惊呼一声:“好险!”以告诫子孙。
从我这一代起算,上推五代到我高祖父张冠英。张冠英有三兄一弟,合起来就是所谓的五大院。我们这一院的功名到张冠英算是拔了尖儿,有乡试举人的出身,所以懋德堂大门门洞里曾经悬挂过一块刻了“文魁”两字的大匾。据说旁院里还出过一个张翰林,鼎甲出身的进士,当过清朝同治皇帝的读书侍从。可是我们这一院里对他老人家的评价是这样说的:“当年领着同治爷嫖窑子的有他一个不?”话里那丝“幸亏俺没生在那一院里”的侥幸之意,犹如躲过一片乌云。
我必须说:这是一种嫉妒。刻意保持卑微、压抑身段、“帝力于我何有哉?”、把头垂得更低一些、承认自己的渺小。这一整套列祖列宗的德行提供给张家门儿的子孙绝佳的嫉妒位置。我们嫉妒这世界上净是些比我们伟大的人、比我们伟大的事、比我们伟大的力量,于是我们只好与这一切无关,甚至与嫉妒这样一种认真、细腻、深刻又丰富的情感本身亦无关。
然则,我可以简短地跟你说:战争起于嫉妒,且是立即地谋杀嫉妒这个情感。
在张冠英的子孙这一院的张家门儿里还有好几房。我曾祖父张润泉的大排行就是第七,我爷爷张宗周,更名兆荣,字伯欣,别号云悟——我叫他老烟虫、老浑蛋,他的大排行就是第十,光这两辈儿上衍出的子孙就何止百数?他们那样轻描淡写地调侃张翰林已经算是客气了,他们自己院里和自己院里之间的战争则未必不更惨烈。这是战争的原型——嫉妒这世界上他者的存在。
一九二八年五月,我父亲张启京足七岁,叫八岁。几个月前他已然发现自己看不清较远处的物事,便随手捡拾年长的大哥或三哥们扔在任何桌几橱柜上的眼镜往鼻梁上挂。他六哥张同京认为他的近视眼是乱戴兄长们的眼镜的结果,而非原因。这一对年龄较近的兄弟是这三进房里十几口人之间仅有的、绝无战争可言的两个。他们正隔着地窨子的门说着话,内容大致是门里的弟弟问门外的哥哥看见了些什么,门外的哥哥便告诉门里的弟弟他看见了些什么,门外的哥哥一边还埋怨门里的弟弟眼力实在坏,门里的弟弟只好嚷着说我给关在门里我看得见个屁啊我。他们的妹妹张兰京走过来听见这一切,认为她六哥犯了老娘不许上地窨子来的禁令,而七哥则讲话带着脏字眼儿,这就要上二嫂房里告状去。她六哥抢上来抓人,她七哥在门后头的窖子里吆喝——这是规模最小最小的一种战争,只不过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正在演练人生中其他较大的役事,也还不知道更巨大而惨烈的烽火已经在他们身边燃起。一颗炮弹于此际炸上西边院墙。章丘来的拐腿老四叫这一炮震飞了丈许远,爬起来就一手夹起我六大爷、一手抱住我大姑,朝北屋里喊了声:“奶奶!”北屋里搭腔的是我二大娘,噪音尤为凄厉:“奶——奶——生——啦——”
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无数个生命不分青红皂白地降生,你不会例外,我二姑也一样。她不打听打听,济南悬着懋德堂号姓张的就有五大院几百口人丁,这些叔伯郎舅姑表姨娘之间的纷争扰攘正在遥远的未来等待她,而日本人已经先派遣一发炮弹前来致礼迎接了。其实,大约就在我爷爷往我奶奶身上撒下我二姑的种的前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刚上任三个月的日本首相兼外相田中义一给宫内大臣一木喜德写了一封信,请后者代向日本天皇奏明积极攻打中国的策略,这个密本就是尔后闻名于世的“田中奏折”。田中奏折有一个基本嫉妒、不容他者的基本想法:中国统一对日本不利。而田中更不希望中国统一在南京国民政府对北方各地军阀发起的一连串军事讨伐行动之下。因此,田中决定“以武力阻碍中国之统一”。他奏折中一部分的原文是:“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
支那本名中国。中国南京政府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由于不是懋德堂的,自然不姓张。这位总司令姓蒋,本名志清,改名中正,字介石。抗日战争期间人们称他蒋委员长。迁台之后黎民皆以蒋“总统”称之。蒋“总统”不免要过世,其子又为“总统”。为了区别先后,从前称他蒋委员长或蒋“总统”的人便改呼之为先“总统”蒋公或老“总统”。我父亲便属此类。等到老“总统”的儿子蒋经国当上“总统”,直呼他名字或叫他小蒋的就日渐多了起来。我对这两位的称呼则分别是老蒋“总统”和小蒋“总统”,这是我个人讲究的礼貌,它不会比众人流行的正确性重要,也不会更不重要。之所以向你赘述这些乃是顺便说明一下:礼貌不全然像我这一代人普遍认为的那样只是虚矫的仪态而已,它反而常是清涤我们对伟大人物的嫉妒的手段。
嫉妒中国即将被南京政府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统一的日本人决定扶植北方的军阀——濒临惨败的孙传芳,于是在我奶奶阵痛开始的那一天调派了为数三千的军队开赴济南近郊。五月三日,日军包围山东交涉公署,将交涉员蔡公时掳去,一刀割去他的左耳,两刀割去他的右耳,三刀割去他的鼻子。中国人称此为“五三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