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给肉团团拔了毒,他昏迷过去,小小的身躯时不时痉挛。
我将他抱在怀里,他的手始终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那种被抛弃的不安全感,仿佛烙入了骨髓。
柴荣道:“为甚花房中的蛇独独爬到兰因身上?其中必有古怪。”
太医闻了闻,道:“王宫令腰间的荷包,可否解下来一看。”
我解开荷包递给太医。
太医打开荷包,里面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紫色的粉末,我竟毫无察觉。
“回禀主上,王宫令荷包里有夜来香粉,此粉易招蛇。”太医道。
我道:“我从没有见过这东西。”
“既王宫令没有见过,必是旁人将此物放入王宫令荷包中的。”太医道。
柴荣皱眉:“能知晓兰因到花房,还能悄无声息地在兰因的荷包里动手脚,必是近旁的人才能做到。”
转而,吩咐王总管:“将偏殿中所有伺候的宫人、太监,全都叫过来。手上碰过夜来香粉,味道必不会那么容易洗去。叫太医一一查验。”
“是。”王总管应声去了。
不多时,太医院的庭前,乌泱泱站了数十人。
柴荣命他们全都伸出手。
太医逐个看过去,一盏茶的工夫,便发现了可疑之人。
那叫楚云的小宫人,仓皇地跪在地上求饶。
她平日里对我是最殷勤的。
宫里太多的宫女,很多我记不清面孔,唯有她,我有些印象。
柴荣道:“说,你是受谁指使?”
楚云哭道:“主上饶命,奴婢……奴婢不敢说……”
这时,一个小太监道:“主上,今儿,樱小姐来过偏殿,还同太子殿下玩了会子……”
柴荣看向王总管,王总管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樱小姐傍晚确实来过。”
楚云惶恐道:“主上,主上您别怪罪樱小姐,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
柴荣面色沉下来,向王总管道:“去把符巧樱叫来。”
少顷,符巧樱来了,她扑到肉团团身边号啕道:“宗训,你怎么了?是谁害你啊?姐姐去了,宫里这些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的甥儿,我可怜的甥儿,你若有个好歹,叫姨娘如何跟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她目似尖刀,向我道:“你这贱人,看护宗训,怎的这般不小心?就该扒了你的皮!”
说着,就要与我厮打。
“够了!”柴荣厉声道。
他站起身来,看着符巧樱:“你居然还敢问宗训怎么了?你想一想你做过的事。伤人者,必自伤。害人者,必自害。宗训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你这样的姨母。”
符巧樱怔了怔,委屈道:“主上,巧樱做什么了?您到底听了什么谗言?”
王总管道:“樱小姐,您呐,还是问问楚云吧。”
符巧樱看着跪在地上的楚云,疾步上前,道:“你在主上跟前儿说了什么!”
楚云哭着摇头:“奴婢一个字都不敢提及樱小姐啊……奴婢不敢……”
“当着主上的面,你若有半句虚言,诛你九族!”符巧樱凌厉道。
“奴婢贱命一条,不敢不听樱小姐的,樱小姐苦苦相逼,奴婢只能去死……”楚云起身,猛地向柱子撞去。
柴荣忙道:“快拉住她——”
侍卫上前,拽住了楚云,然,楚云的头已撞出血来。
符巧樱刚欲上前继续逼问,被柴荣拦住。
柴荣清冷道:“你是非要将她逼死为止吗?”
符巧樱脸涨得通红:“主上,巧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屡屡跟兰因作对,宫中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七夕夜,亦是你将朕带到悦风楼。今日之事,不是你,还会有谁?宫人不敢供出你,但所有人想必都对此心知肚明。巧樱,朕看在先帝的份上,看在宗训的份上,看在国丈为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这些年,一直对符府恩遇有加,对你诸般包容,你却这般辜负皇恩。从此,你不必到宫里来了。宗训,你也不必见了。”柴荣道。
符巧樱听了这番话,愣住了,她摇头道:“不,不,主上,您不能这样对巧樱……今日之事,非巧樱所为,巧樱可以对天起誓……”
“罢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莫要起誓了。替你,替符家,留些福分吧。”
柴荣摆了摆手,示意太监将她带走。
符巧樱疯了一样地向我扑来:“都是你,王兰因,自从你进了宫,主上便不再信任我,都是你,你做的局……”
柴荣挡在我面前,寒气逼人,一字一句道:“若你再敢伤她,朕必不轻饶。”
符巧樱的手缓缓垂下,颓丧地哭了起来。
太监道:“樱小姐,请吧。”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甘不愿地走了。
太监宫人们也都散了。
暮夏的夜,伴着宫灯,伴着零星的虫鸣,安静又清凉。
我抱着肉团团,往万岁殿走,柴荣在我身侧。
“兰因,你别害怕,有朕在。朕会护着你和宗训的。”柴荣道。
我看着怀里昏睡的肉团团,看着我身畔的柴荣,很是茫然。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你别怕”三个字。
我一直都是很厉害的。横冲直撞,无所畏惧。受伤于我,更是家常便饭。
柴荣却对我说他要保护我?
我守在肉团团榻边,通宵达旦地照顾。
此前,只是觉得这孩子肉乎乎的,很好玩儿,我可以利用他待在宫里,寻找机会接近赵玄郎。
现在,知道了前世的因果,我对他充满了愧疚。
我对肉团团的照顾,柴荣看在眼里,待我愈发好。
翌日一早,柴荣上朝去了,杜贵妃来了。
“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受此苦楚,真让人心疼,”她拭泪道:“王宫令照顾太子殿下,也着实辛苦了。”
我给肉团团擦药,没有顾上同她讲话。
她道:“听闻主上,给王宫令的生母章氏封了个诰命。这样真好,想来王府中的人再也没人敢小觑她了。王宫令,主上待你真好,样样都替你想到了。”
我抬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柔声道:“本宫想说,王宫令真是有极好的福气。有主上这样的恩宠,亦有南唐质子那样的知己相交。说起来,本宫从南唐来,早早就听闻,李煜文采斐然,有情有义。”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她道:“写出这般词句的儿郎,该是何等人物。也不知是谁,令他触目柔肠断?哎,可惜,可惜他现在身为质子,被赵统领扣在军营。军中与南唐交过战的将领不计其数,难保无人害他……”
她说了好一会儿,我没有接话。她温和有礼地告退了。
杜贵妃走后,我见肉团团高热已退,便出宫去了军营。
我忽然有个问题,想问赵文。
这个问题,现在只有他能为我解答。
赵文看见我,很是欢喜:“颜萝,你来了。”
他的白裳,沾着人间的尘埃。
我问道:“赵文,你知道我剜心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他沉默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回答我。”
半晌,他道:“是,我知道。但是颜萝,有些事忘掉,是最好的。你没有必要再回想起来。如果你大哥在,亦不希望你想起来。”
“我曾有过一个孩子,是不是?”
他眼里有些吃惊:“你怎么记起来的?”
“你别管我怎么记起来的。你只需告诉我,是或不是?”我追问道。
“是。”他黯然道。
“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避开我的视线,转过身去:“我不知道。”
“赵文,你从来不对我撒谎的。”
“颜萝,我求求你别逼我。”
“是柴荣,对么?”
他转过身来。
触目柔肠断。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我道。
孩子的父亲,是柴荣。那孟婆为什么让我到人间采赵玄郎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