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赵玄郎的书房,灯还亮着。
我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如泉水叮咚。
这声音分外熟悉。
“将军,今夜,穆王爷来明月楼了。中途,他的心腹,城防兵的副将吴广来向他禀事,他将我支开了。我借着送酒的由头进去,听到吴广口中提到了您,说差人在暗中盯着您。您的护卫队里,被安插进了两名眼线。穆王爷做事很谨慎,当即就敛了口,其余的消息,我没能探听出来。”那女子道。
赵玄郎道:“今日主上问本将军,为何在荷花亭下棋连输他三子,是否心不在焉。那语气,意味深长。本将军觉得不对劲。怕是主上怀疑,冰桶里装炸药,是本将军所为,事发之后,推到南唐头上。”
顿了顿,他又道:“本将军在宫中时就在想,一定是有人在主上面前进了谗言。离宫时,特向宫门当值的侍卫讨了记录的册本来看,穆王爷今日进过宫。穆王爷为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对本将军一贯客气。但本将军很早以前,便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一股不寻常的敌意与野心。奈何,他是主上的族弟,素来办事又稳重,在朝中口碑很好,深得圣意。”
“青桃无用。没能为将军分忧。”那女子跪在地上道。
青桃。青桃。
这个名字,勾起了我上回来人间,在妓院里的逍遥回忆。啊,我记起来了,怪不得听这女子的声音熟悉。
她就是青桃。
赵玄郎道:“这些年,你为本将军做得已经够多了。青桃,本将军说过,你随时可以离开。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不,我不愿意离开。将军有危险,我更不能离开。穆王爷提了好几次,想为我赎身,纳我为妾。我一直没有松口。将军,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去穆王府,我要帮助将军……”青桃道。
“青桃,你不必如此的。”
“这是青桃自愿的,”青桃磕了个头,道:“将军,您刚刚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青桃真的对将军有个请求,此去穆王府,生死未卜,或许,来日见将军,青桃便是尸体一具了。求将军今夜疼疼青桃,要了青桃,青桃死也瞑目……”
她说着,哽咽了,从地上起身,徐徐解衣裳。
赵玄郎转过身去,沉沉道:“青桃,别这样。”
青桃从身后抱住他:“将军,就如此嫌弃青桃吗?”
“不是这样的。青桃,本将军与你相识多年,视你为友,为知己,从无嫌弃二字……”
“求您,求您,青桃做一回将军的女人,此生再无所求……”
青桃解他的衣裳。
他推却着。
我完全没有料到,今夜来赵府,还能看到这样一出戏。
我蹿到房梁上,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赵玄郎觉察出动静,手中的飞刀发出——
“是谁?”
我躲闪着,一不留神从房梁上掉下来。
摔得屁股好疼。
我龇牙咧嘴,抱怨道:“又不是外人,紧张什么!唬我一跳!”
每次见老赵,我都要受伤。
真是邪性!
赵玄郎看见我,皱眉,道:“王兰因?你怎么进来的?你为何如此阴魂不散!”
“我,我,我……”我忽然好委屈,双臂疼死了,屁股疼死了,哪哪儿都疼死了,他还一副我欠他万八两银子的模样。
“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炸药炸死了,我双臂受伤,你看都不看一眼!还骂我!你还是不是人?”
赵玄郎俯视着我,道:“阖宫尽知,你是为了救主上才受伤的。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主上有意娶你做继后,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高的高枝了。你如愿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吗?”
“我不想做继后,我只想要你的心!”我道。
“王兰因,你是想害死本将军吗?你深夜来赵府,若是被主上知道了,本将军百口莫辩。”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近他。
我每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跟我保持距离。
最终,把他逼到墙角,他退无可退。
我茫然地看着他:“老赵,我要怎么样,你才能把心给我?你说嘛。说出来,大家好商量。”
赵玄郎不语。
我把受伤的双臂举到他面前:“你看,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不满意吗?你要什么人,我去给你捉。你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抢。行不?”
“我只想让你离我远一点。”他道。
“我去你妈的……”我气极。
猛地发力,给他来了一个过肩摔。
他额上青筋暴起,从地上爬起来,扑向我:“王兰因,你欺人太甚……”
这时,一旁的青桃连忙过来,拉住他:“将军,将军您别冲动。”
少顷,赵玄郎扶额,踱到桌边,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出去。”
我还想说什么。
赵玄郎眼里满是寒气,重重道:“出去。”
青桃拉着我,走出房间。
我很沮丧。
天上的星星繁盛明亮。赵府里的六月雪,清雅洁白。人间还是那么美,我的路却如此坎坷。
“我听将军提过王姑娘好几次,今儿总算见到了。”青桃道。
我摊摊手:“他说起我,必没有好话,对吧?”
青桃道:“王姑娘一定听说过将军的原配贺夫人吧?我想给王姑娘提个醒儿,自贺夫人过身后,这几年,不少人模仿她当初的路数,接近将军,其中不乏南唐、后蜀的细作。将军识破了三回,从此,厌极这路数。王姑娘这般喜爱将军,不若想想,换个别的方式,打动将军。”
“青桃,我就是贺兰。”我看着她。
青桃笑了笑:“行行行,您是贺兰,我知道了。只是,这句话莫要在将军面前说。他听不得这个。”
“你信我?”我道。
青桃笑意更浓:“信啊。可是我信,有什么用呢?您想想我刚刚跟您说的话。”
“换种方式?”
青桃带着我,从侧门走出,上了一顶小轿,道:“王姑娘如不嫌弃,我请您饮几杯薄酒。”
子夜的开封府,街边还有卖吃食的小摊子。
青桃同我坐在街边,一边吃面,一边饮酒。
说起来,青桃算是我的熟人。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轻轻柔柔,同她说话,比同旁人有意思得多。
“青桃,我刚刚扰了你的好事,对不住啊。”我道。
青桃垂下眼睫,道:“我不过是一腔奢望罢了。纵是您不来,将军也不会要我的。”
须臾,她喝了杯酒,又笑起来:“不过,没关系啊,他能允我对他好,已是我的幸事了。我今夜大胆一回,往后想起,也不遗憾了。”
我喝了一大口酒,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刚说的,换一种方式,是什么意思?”
青桃道:“您听说过先秦宣太后的故事吗?”
“青桃,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兜圈子。”
“方才将军说,主上有意娶您为继后,这说明主上信任您、喜爱您。主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您那时,就是太后。继子年幼,您说了算。军国大事,尽在您的手中。那时,您让将军往东,将军何敢往西?”青桃道。
我把一壶酒一口气喝完,道:“青桃,什么叫三长两短?柴荣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怎么会有三长两短?再说了,我对军国大事什么的,半点兴趣也没有。这样的话,你往后别说了。”
我起身,往宫中去。
虽然我想得到老赵的心,但孟婆说过,需是他心甘情愿的。
强迫他,有何用呢?
青桃说的“三长两短”,让我不适。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为了得到老赵的心做任何事,但是,我不想害肉团团,也不想害柴荣。
喝了太多的酒,我迷糊了,看什么都朦朦胧胧。
回到宫里,偏殿黑漆漆的。
一双手扶住我。
我道:“肉团团,你还没睡么?”
黑暗中,有个声音,道:“兰因,你去哪里了?”
我踉跄着,道:“我去办大事了。但是,没办成。”
“什么大事?”那双手将我扶到榻上:“你喝醉了,浑身酒气,躺下吧。”
我拉着他,道:“为什么,得到一颗心,那么难?”
“兰因,你确实很不容易。”
头晕的很,我躺下来,闭上眼,道:“我大哥消失了。他去哪儿了呢?我得到心,才能知道。”
那声音温和道:“你大哥王骏因,并没有消失。他只是在西境戍边。他能征善战,你放心。”
“什么王骏因,你说的什么鬼……”
我稀里糊涂嘟囔着。
额上好似多了块湿帕子。
后面的事,我便记不得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
我睁开眼,竟看到身旁躺了个男人。
我“哗”地坐起身来,揉揉眼,身旁躺的竟是柴荣。
他听到动静,也醒了。
“兰因,你昨晚拉着朕,说了许多的话,朕想走,可你死活不让……朕只得躺了下来……”他如玉的面孔上,仿佛有晨雾的凉润。
“啊?我说了什么?”
“你无需紧张。醉话,倒也真实可爱。”
我看着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我……你……咱俩……睡了不?”
他平静道:“睡了啊。”
“不是,”我晃了晃脑袋:“我是说,咱俩有没有乱搞?”
他笑了:“这个词,很不妥当。”
完了,完了。我睡了柴荣。我真是光腚推磨,转圈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