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说,没有心才是最快乐的。
至于为什么我没有心,我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也没有人问过我。
在阴间的时候,赵文有时候会为我感到惋惜。他告诉我,有心,才是完整的,有心是如何如何的好……
我问他:“有心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他揉揉我的头,温柔道:“颜萝,有心的人,想的当然是心上人啊。”
“心上人,是几个人?”
“一个人。”他郑重道:“心上人,只能是一个人。一人一心,一思一念。”
哦,听起来也不过如此。
还以为有多么了不起。
马一路疾驰。
子夜的开封府,清清冷冷,三三两两的灯火照着打更人的路。
我很快就把老头儿的话,抛诸脑后了。
万岁殿。
柴荣仍在批阅奏折。
赵玄郎带着我和柳清进去拜见,详详细细呈明了今晚的情形。
柴荣听了李氏父子的名字,平和的面孔上有了愠色:“李氏当年举家自焚,火烧了三日三夜。那李崇训竟还能苟活。此番在开封府,兴风作浪,意欲何为?”
赵玄郎道:“制造大案,散播流言,企图以怪力乱神,动摇主上的江山。故意将矛头指向臣,一则,是想削去主上的臂膀;二则,是想让主上背上昏君之骂名。而后宫……”
赵玄郎没有再说下去。
外臣只言前朝,不谈后宫。
赵玄郎知分寸。
然,这份适可而止,令柴荣想到了许多,脸色变了又变:“不知皇后,知情否……”
万岁殿的烛火映着柴荣面孔上的云飞雨散。
傍晚在宫道上,柴荣说,皇后素日是个冷清的人,对太子很冷清,对他亦很冷清。
皇后发疯的时候,念着的,是河中府的木槿花。河中府,是她从前的夫家李府所在之地。怪不得柴荣听到她念着木槿花时,神色落拓。
宫墙之中,这对夫妻,怕是隔了万丈鸿沟吧。
这时,嬷嬷从内殿跑出来,跪在地上,急道:“主上,不好了,太子殿下不见了!”
柴荣从龙椅上起身,拍案道:“如何会不见?朕不是让你守着太子么!”
嬷嬷哭道:“主上饶命,奴婢守着太子殿下,寸步未离啊。没曾想,打个盹儿的功夫,太子殿下便不见了……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小孩子,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呢……”
“找,快找!”柴荣喝命道。
殿内所有的宫人、太监、侍卫,全都领命去了。
我想起肉团团喊“娘亲”的样子,猛地转身,往正阳宫跑。
凭直觉,肉团团一定是去了正阳宫。
“贺兰!”赵玄郎唤着,跟了上来。
柴荣亦跟了上来。
我跑到正阳宫外,果真听到了肉团团的哭声。
此刻的正阳宫,宫人都被遣退了。
皇后身穿素衣,跟着一个人肩并肩准备离去。那人正是我今日在府衙大堂见到的满脸伤疤的男子。
太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们,喊了声:“母后,你去哪儿?”
皇后流着泪,回头:“宗训,母后本就不属于这里,母后要走了。你是后周的太子,母后不能将你带走,你好好儿的……平安长大。”
伤疤男子却疾步上前,将太子抱在怀里。
皇后惊道:“你想做什么?你刚不是答应过我,不伤害宗训的么?”
伤疤男子道:“挽樱,他是你跟柴荣的孩子,他的存在,就是我的耻辱!现得此良机,我不能留他!”
“我跟你走,难道还不够么?你放了他,放了他……”皇后哀求着。
这时,肉团团看见了我,目光恬静,喊了声:“娘亲。”
我刚准备上前,把肉团团抢过来。
伤疤男子掐住肉团团的脖子,道:“你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身后,柴荣和赵玄郎,亦都赶到了。
柴荣镇定道:“放下太子,朕可以考虑给你条生路。”
伤疤男子看着柴荣,冷笑道:“我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以为我怕死么?柴荣,若你想救你儿子,很简单,你过来,换他。”
柴荣肃然道:“朕答应你。”
赵玄郎忙劝道:“主上,不可。”
柴荣执意上前。
伤疤男子掐着太子的手,紧了一寸,道:“柴荣,你别耍花样。我没有耐心跟你周旋。你莫拿你儿子的命来赌。”
柴荣道:“朕说话算话。”
柴荣走近,伤疤男子将手中的太子使劲儿一抛,反手,拔刀将柴荣挟持住。
眼看太子就要摔落在地,我低身上前,接住了太子。
肉团团缩在我怀里,安静极了。
皇后见这一幕,怔怔地坐在地上哭泣。
柴荣道:“你果然是个背信小人。”
伤疤男子,道:“我被你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每日需食人血,才可活命,你还跟我提信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与你有何信义!”
怪不得他头上没有阳火,食人血而活,血腥太重,失了人的阳刚。
“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柴荣道。
伤疤男子看了一眼皇后,道:“呵,是吗?柴荣,你坐拥江山。你妻子的心,却始终在我这里。你好好儿想想,大内戒备森严,若无挽樱相帮,我怎能顺遂地进入这正阳宫?”
柴荣面色灰败。
下一瞬,伤疤男子手中的刀刺向柴荣的喉——
千钧一发,赵玄郎一跃向前,将伤疤男子扑倒,两人扭打在一处。
赵玄郎的臂膀,被刀划了几道,他咬着牙,额上沁出汗来。
柴荣脱身。
道袍老头儿,飞身而下,想携伤疤男子逃走。
赵玄郎拦阻,被一掌打伤。
我恐赵玄郎命丧此地、采阳无望,便将肉团团交与柴荣手中,冲上前去。
道袍老头儿那拂尘像灵活的蛇一样,缠向我。
我在府衙大堂本就受了内伤,加之这拂尘之力,让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御林军早就架起了弓弩。柴荣想命“放箭”,却又怕误伤。
我用尽全身力气,击向道袍老头儿。
赵玄郎撂倒伤疤男子,趁道袍老头儿还手之际,在他身后,挥刀砍去。
道袍老头儿终于吐出血来,倒仰在地。
我亦瘫在地上。
“贺兰!”
赵玄郎疾呼一声,上前将我抱起。
御林军的箭终于发出。
伤疤男子和道袍老头儿,皆死在乱箭中。
道袍老头儿咽气前,悲悯地看着我,再一次说了那句话:“你会后悔的……”
箭雨过后。
正阳宫死水般寂静。
皇后爬向伤疤男子的尸首,撕心地唤了声:“夫君!”
柴荣沉声道:“皇后,你真的是疯了。”
皇后转头,声音像烟雾般缥缈:“那时,先帝是枢密使,他想让我父亲为他所用,便让你娶了我。我不想改嫁,真的不想的……可我说了不算。我父亲说,李氏父子败了,你是我最好的出路。我与你成婚,是先帝乐见的,是我父亲乐见的……我跟了你七年,这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梦见河中府的木槿花……”
她蓦然笑了笑。
“这两难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她拔出伤疤男子身上的箭,插入自己心口。
柴荣挡住太子的眼。
残月疏星。
风木含悲。
赵玄郎抱着我,往宫外而去。
我第一次看见他眼里有泪。
“贺兰,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你。”
“那你今晚,跟我睡。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好。”
“真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