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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开始

大约100年前,英国作家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夫(Adeline Virginia Woolf)在被邀请就“妇女与小说”的主题撰文时写道:“一个女人如果想要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你“用不着慌,用不着发出光芒。除了自己以外,用不着做任何别人”。而且,“不会被搅扰”。

01

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夫
Adeline Virginia Woolf(1882-1941)

那时的英国中产阶级女性,如果想要写作的话,只能在全家人共用的起居室里。其间家人、用人进进出出,各种杂事琐事打扰,根本不可能有完整的时间写作。况且,20岁左右,她们就已经嫁人,很快便有了孩子,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把时间占得满满的。她们的经济来源先是父亲,然后是丈夫。男人赡养女人,女人侍奉男人,女人是男人的财产。女人比男人穷,受到的教育有限,接触外部世界的机会少,这都影响到她写作的自由与完整。伍尔夫说,假设莎士比亚有一个同样才华横溢的妹妹,她也没有机会创作那些优秀的剧本,还可能因为她的多愁善感而送了性命。

对于伍尔夫来说,一间自己的房间意味着精神独立的自由空间。她说:“我只想很简单、很平凡地说,成为自己比什么都要紧。”

我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大概是14岁那年。之前只能住在“筒子楼”里的父母,终于分到了一套小小的二居室,在六层。没有电梯。基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收入条件,家里的陈设大致如此:地上铺着地板革,一套手工打造的沙发和组合柜,一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厨房里有一口大缸,因为有时自来水上不来,需要储存水才能做饭及冲厕所;冰箱还买不起,天气稍冷的时候没有吃完的食材就被装在网兜里,挂在窗外;洗衣机也没有,靠墙放着一个铁皮澡盆,和一块搓衣板……

因为没有多少家具,搬家没花太多时间。我在旧房里吃了早饭上学,等放学回家时,已经被领进了新公寓。喜气洋洋的父母推开一扇门,对我说:“从今天起,你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

这是一个只有七八平方米的空间,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已经把它撑得满满当当,衣服只能放在一个箱子里,靠床脚放着。反正也没几件衣服,妈妈用缝纫机亲手制作的的确良碎花连衣裙,我穿着呢。

我的小心脏怦怦直跳:“我们家太高级啦!”居然能给我一个独立的房间!新粉刷的墙雪白雪白的,正好贴上电影明星的挂历:刘晓庆、张瑜、陈冲、龚雪……她们烫着头发,灿烂地笑着,仿佛在说:“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也想让我妈妈打扮打扮,周末就帮她用买回来的烫发剂在家里卷啊卷啊,结果给她搞了个爆炸式的“鸡窝头”!细心的爸爸给我的书桌上放了一块大玻璃,这样可以保护桌面。玻璃板下是我字迹工整的课程表,从周一到周六排得满满当当。还有一张从杂志上剪下的奔牛的图画,寓意自强不息。高考已经恢复,考上好大学就是我的目标。当时大学录取率只有10%左右,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知识改变命运。“高考面前人人平等。靠真才实学,女孩子也一样。”父母这样说。

吃完晚饭,我就关上房门,专心做功课,桌子上堆满了各种习题和卷子。不过,我还是挤出时间读几本自己喜欢的小说:《简·爱》《约翰·克利斯朵夫》《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罪与罚》《老人与海》,能够上锁的抽屉里是我的日记本……那时的梦想是有一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简·爱走上房顶眺望远处的田野,台词是这样的:“我渴望一种可以超越限制的目力,可以达到那……富有生命的地带,那都是我所听过而没有见过的……他们一定会说我不知足,可是,没有法子,我天生不宁静……”

我也享受周日中午的时光,父母在午睡,我躲在自己的小城堡里,一边收听电台里的评书或是“电影录音剪辑”,一边给班级设计黑板报或者做手工,有一次居然给全班每个同学做了一张手工贺卡。那种快乐而专注的状态,就是被心理学家们称为“福流”(Flow)的幸福感吧?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弗吉尼亚·伍尔夫,但是体验着的,正是她所描述的“不会被搅扰,用不着慌,用不着发出光芒。除了自己以外,用不着做任何别人”的感受。

在这间朴素的小房间里,我慢慢搭建起自己的心灵世界。我就是我,是独一无二的。一旦有了自我认知,就不再浑浑噩噩、虚度年华了。一生都会有一种适度的充实感和价值感。

时间到了2012年。女儿12岁生日那年,她一把将我拽进她的房间,拉开壁柜的滑门,恳切地说:“妈妈,求求你别再给我买小公主的粉红色的衣服了,把柜子里的也都拿走好吗?我已经长大了,我现在只喜欢黑色!”她就这样宣告了独立。

她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并很快把它填满了自己喜爱的东西:与好朋友们的照片,各种小摆设,再后来是各种破洞的牛仔裤、黑色卫衣、大头靴、超短裤!就像小动物用各种方法表明自己的“领地”,她和我“约法三章”:她在屋里的时候,会把门插上,我们进屋要敲门;没有她的同意,家人不可以整理她的房间(无论多么凌乱);还有,绝不可以翻看她的电脑和手机。关于自我管理问题,我开始像对成年人一样与她讨论和谈判(或博弈),诸如玩游戏的时间长短,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化妆,能不能去同学家过夜,可不可以染发……说实话,跟青春期的女儿谈判,艰难程度不下中美贸易战。就在我忍不住要发火或者崩溃之际,我咬紧牙关,提醒自己:“忍住,忍住,千万忍住。她已经是个大女生了!”

作为母亲,不管怎么替她担心,不管说服她有多难(有时几乎怀疑人生),不管在她顶嘴时多么怒火中烧,只要她打开房门请求:“妈妈,你能进来一会儿吗?我有事要跟你说。”我的心就彻底柔软甚至融化了,然后就受宠若惊地跑到她房间,娘俩儿蜷在床上,抱着枕头,倾诉一番近来的遭遇。

有时是被好朋友误解,有时是被谣言中伤,有时是遇到不靠谱的老师,有时是考试分数不理想,有时是听说邻校一个女生因为男友把私密照片发了朋友圈而轻生……青少年的世界真是复杂甚至残酷,在女儿的叙述和泪水里,她的情感起伏跌宕,我能感同身受,甚至体会疼痛和混乱。我尽最大努力去倾听、理解、接纳她的世界,尽最大可能不加评判地提出自己的分析和建议,有时也直接承认束手无策。是的,有些事只有靠她自己去面对,有些事只有时间能够解决。成长是痛的,我的任务是去陪伴、去安慰、去指导,但我不可能去替代。当她的情绪平复后,需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我就紧紧地拥抱她,说我永远爱她,然后离开她的房间。门在身后被关上,里面是她终究要自己面对的世界。爱,是有边界的。作为母亲,必须清楚这一点。

心理学家爱德华·霍尔提出了“人际空间”理论,认为空间距离是人际关系的体现。即使是最信任、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是需要私人空间的,这也是尊重与爱的表达。一个人对空间和时间的掌控,是自由意志和选择能力的彰显,是安全感和满足感的重要来源。而19世纪英国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认为:“人必须有一个不受他人干涉的自由空间,才能发展出完整的人格。”他的名著《论自由》( On Liberty )1903年被严复翻译成中文时,书名就叫《群己权界论》。

1994年初,25岁的我辞去在中央电视台的工作,去美国留学,在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和公共关系学院读研究生。宿舍是百老汇街与112街交口处的学生公寓楼的一间studio,就是那种起居室与卧室合并,带有厨房和卫生间的独立宿舍。一个月400美金的租金,占去我生活费的一半。为了节省,我每周采买一次食品,自己做饭。(妈妈在我的行李里夹了一口平底锅!)常常是炖一大锅肉汤,吃三天,每次热一热,加一点蔬菜进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纽约的楼房里蟑螂奇多,经常需要喷洒各种驱虫剂,并确保不把任何食物放在冰箱外面。宿舍里一台苹果Macintosh 286电脑,是毕业的师哥留下来的,经常死机。最崩溃的一次是我熬夜写到凌晨2点多的论文,忘记存储,在一次死机后荡然无存!我又急又累,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有勇气重新开始。什么都不管,先痛哭一场再说!人家说得对,杨澜你放着央视台柱子不做,偏要跑出去做穷留学生,傻不傻啊?活该!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回头,居然是一只硕鼠在床脚向我张望!大眼对小眼地看上了也不回避,分明是在嘲笑我这个呆子。欺负人!这也值得接着哭一场……哭归哭,作业还是要交的。哭累了,我擦干眼泪,从头开始写论文。几乎每写一段就存储一次。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我伸了伸酸痛的腰。完成了!终于!

私人空间是自我认知、自我发展的地方。在那间小小的宿舍里,我写下:“孩子,躲在木屋里的孩子,看见我放的风筝了吗?我知道,屋里火生得正暖,门外风刮得正寒,可是请你别睁着好奇的眼睛,迈不开迟疑的双腿。你看,外面的天有多大,风筝在跳舞……你是不是梦见自己晒得很黑,身体很强壮?你是不是梦见自己跃过了围栏,还有小河,像曾经见过的野鹿?我知道你独处时常常编些精彩的童话……我知道斯斯文文的你最渴望冒险,或在高原上与日月热烈地舞蹈……我教你每个真正的孩子应该怎样长大——追逐阳光。人生就是永远的追逐,在追逐中,你会拥有力量、情感和灵魂……”

我用这首诗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因为恐惧而安顿在被设计好的人生里。我要去探索自己的人生。

很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伍尔夫《达洛维夫人》( Mrs. Dalloway )中写的“人不应该是插在花瓶里供人观赏的静物,而是蔓延在草原上随风起舞的韵律。生命不是安排,而是追求。人生的意义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也要尽情感受这种没有答案的人生”,不禁产生时空穿越的恍惚。

时间是如何从我们的指缝里流走的,无踪无影?我曾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到处都是我的印迹啊。”时间回答说。在数万小时的节目素材里,在游历近50个国家的足迹里,在孩子们长高的身姿里,在我逐渐增多、已经不再去拔的白发里,时间是童叟无欺的君子。

在我与吴征结婚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随着居家条件的改善,首先增加的是老公的书房:里面摆着他喜欢的书,宽大的书桌,抽雪茄的皮质沙发和可以把腿跷上去的厚重的茶几……父母有自己的房间,孩子有自己的房间,我呢,只在主卧里摆一张书桌,兼了梳妆台。

因为没有独立的书房,我就常常在客厅里读书、画画。儿子上小学时写作文,说他之所以爱上绘画,是因为看到妈妈挺着大肚子(正怀着妹妹),坐在起居室的窗前,聚精会神地画窗外的海棠花。“花开得很繁盛。妈妈专心致志地画着,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头发上,勾勒出美丽的轮廓。我于是想,画画儿一定是件美妙的事……”儿子写道。后来他选择了视觉艺术作为大学的主修课程。

但我终究想要一个自己的房间。直到8年前搬了新家,我在卧室旁边留了一个与我少女时的房间差不多大小的房间作为自己的书房。里面有一张不大的书桌、一把扶手椅、一个书架和一个柜子,桌上摆着与老公庆祝银婚重回希腊圣托里尼岛“凭海临风”的照片,还有女儿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幅笔触细腻的狼的素描(她和哥哥一样喜欢画画)。旁边写着:“这是一头勇敢而慈爱的母狼,送给亲爱的妈妈。”哈哈,被女儿看穿了我身上的狼性!

“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 A Room of One's Own )一书中这样写道,“在这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她不需要怨恨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伤害不了她;她也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因为别人什么也给不了她。”

在属于我自己的房间里,我可以不受打扰地读书、写作、策划下一个节目或文旅演出,也可以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支沉香,泡一壶茶,或者铺开纸写写毛笔字。抑或什么也不做,发发呆。

窗外有盛开的月季花,硕大而鲜艳的花朵。视线里还有一棵柿子树,秋天里金黄的柿子压弯了枝头,惹得附近的喜鹊时时光顾。 y5THnwzSSaqaup4qHiCVFLv70YsdXIEYzeVW2tt4/ikpE6Ge5/Z5tgmzpeyQiq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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