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发芽了,你注意到了吗?
我发现那些嫩嫩的树芽,其实底部是枣红色的,向着芽尖,慢慢过渡到嫩绿色。每一粒树芽很短,不超过一厘米,不过壮实饱满,如花蕾般一层层包裹在一起,像是快要离别必须再紧紧拥抱一次的朋友。很快,它们将伸展臂膀,触及一片不同的天空,尽情地舒张,感受春风的抚慰和春雨的滋润。在不远的将来,粉色的海棠花将从这些臂膀上绽放,层层叠叠的,如云霞般灿烂热闹。
这样的时节是值得入诗的。苏轼被发配黄州时,在万般困苦中,就这样咏叹过院子里的一株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所谓欣赏,就是不舍得错过。
中华民族是诗化的民族,风花雪月,小桥流水,皆可入诗。古人说人生有十六件赏心乐事: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皆是雅意。当然,那份欣赏的心情最要紧。宋朝有禅诗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孔子是一位喜欢说教的老先生,不过有一次他很感性。当天他问学生们有关志向的话题,子路、冉有、公西华发表一番宏图伟略后,曾点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夫子听后一拍大腿,说了句:“吾与点也。”意思就是,我最赞同曾点所说的。
苏轼一生多次遭贬,最后被贬到了海南岛,当年的蛮荒之地。然则他却自得其乐,酒后独行,写下了七言绝句:“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就是对这个典故的跨时空回应。
古人擅于在生活细节中发现美。李渔一生跨越明清两朝,遭受家族败落和离乱之苦,靠卖诗文、出版书籍和经营家庭戏班维持生计。他写了一部《闲情偶寄》,内容包括服饰、饮食、园林、歌舞、器玩等等,被林语堂先生称为“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李渔认为,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睡、坐、行、立、饮食、谈话、养鱼、种竹、借景,皆有不可取代的乐趣。即使是至贱易生的苔藓,也让人着迷。他还有《养苔》一诗:“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真够痴的。
林语堂认为:“就中国而言,由于有了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把人当作一切事物的中心,把人类幸福当作一切知识的终结,于是,强调生活的艺术就是更为自然的事情了。但即使没有人文主义,一个古老的文明也一定会有一个不同的价值尺度,只有它才知道什么是‘持久的生活乐趣’……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幸福不是什么大道理,它是生活中小确幸的累积:蹒跚学步的孩子,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一根手指;结婚纪念日,夫妻一起翻看第一次约会的老照片;年夜饭,爷爷拿出他最拿手的红烧肉……
幸福,也关乎看待事物的角度。
2019年,我在日本京都的紫云山顶法寺探访日本花道的起源地。插花从中国传入日本时,首先是满足佛前供花的要求,因为这样的场景,一花一叶就有了不同的意境。同时,插花也是一种修行,需要端正身心,凝神静气,涤净杂念,体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境界。佛教众生平等的世界观就这样自然地融入其中。池坊是日本最古老的花道流派,其花道分为立花、生花和自由花,可小巧灵动,也可大气磅礴。历任的寺院住持就是花道的“家元”,即传承人。花道师特别向我解释残枝败叶的妙用。在花道中,是没有所谓“无用”和高低之分的花材的。一截枯枝,几片败叶,都是独一无二、弥足珍贵的,正体现了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短暂。所谓“物哀”之美,便是在了然生命无常后更加珍惜当下,也接纳死亡的从容境界。生命本身就是完美的。
人与动物的关系也带来不少情趣和快乐。季羡林先生在散文中就花了大量笔墨写他的猫。他发现与猫在一起,“我的感情其实脆弱得很”。他养了一只波斯猫,叫咪咪,全身白毛,毛又长又厚,冬天胖得滚圆,夜里睡在他的床上,还打呼噜。一次咪咪失踪了三天后狼狈地回到家里,很有可能是被坏人捉走又逃回来的。它性情大变,不仅易怒抓狂,还到处撒尿拉屎。老教授舍不得责怪它,就追着它清扫污秽。家人笑话他“从来没有给女儿、儿子打扫过屎尿,也没有给孙子、孙女打扫过,现在却心甘情愿服侍这一只小猫”。季教授是心甘情愿成为猫奴的。咪咪遇到家人嫌弃,老人竟然与猫相对而泣。老人自己解释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失去母亲,猫咪也是“孤儿”,彼此相惜。这份情感真是深厚,给季老的晚年带来很大慰藉。
在季老的世界里,除了猫,还有门前的一池莲花。我在1999年采访他时,他指着铺满整个池塘的莲花,说:“莲花的生命力真是顽强。我当年得到一捧古莲子,别人都说肯定不可能再发芽了。我偏要试试,结果第二年就长出莲叶,开出花来,叶和花都特别茁壮。”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正是他的心志所向。
幸福是能够经常体验到积极正面的情绪,并且在压力和挫折面前,善于调动积极情绪的记忆。这就是心理韧性所在。在这方面,运动员们很有发言权。他们各有各的绝活儿,用来在最紧张的比赛中调整心态。
乒乓球大满贯得主邓亚萍,在比赛胶着时,会用手指撑住球台,感受压力的释放,再大喊一声“飒”。她用这种方法调动平时训练积累的积极情绪,给自己鼓劲儿,也给对手造成一定的压力。
2022年北京冬奥会上,18岁的谷爱凌在赛场的热身区,还吃着她最爱的馅饼。这一幕与世界顶级比赛带给人的压力感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台决赛中,她前两轮比赛后暂列第三,比第一名的法国选手落后5.25分,比第二名落后0.25分。她提醒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了,必须拼一把了。她没有采纳母亲“上1440,争取银牌”的保守建议,而是决定挑战高难度的Double Cork 1620,就是空翻两周,转体四周半。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成功的动作组合,空中姿势又飘又飒,一举以94.5的高分获得冠军!她说“压力大了才真正放松”。这个女孩的心理素质真是太好了!
心理学以往更关注的是得了抑郁症的人,而积极心理学开始关注正向的心理建设。泰勒·本-沙哈尔教授一举成名,是因为他在哈佛大学开设了一门最受学生欢迎的“幸福课”。沙哈尔发现,片面强调竞争的教育出了问题。以他自己来说,他在16岁时获得以色列壁球比赛的冠军,但每次得到冠军后,他的心情很快就从欣喜若狂到低落迷茫。他问自己,为什么在实现了一个重要目标后,却没有感到预期的喜悦呢?那就是因为过度看重输赢,缺乏内在动力。同样,追求幸福这件事也不能急功近利。他发现,“你是否幸福”这个问题暗示着我们要么幸福,要么不幸福,而且把幸福作为一个终点。因为这个终点并不存在,所以导致了更多不满和挫败感。但当他问“你认为怎样才能更幸福”时,却收到比较正面的回应,因为这个问题暗示了幸福是一个长期的、不间断的过程。于是他要求学生们每天记下五件值得感恩的事情,三个月后,学生对自己的幸福感评价大幅提升。其实说起来都是一些小事:陌生人的一个善意微笑,孩子手中的气球,一杯刚刚好的咖啡,一个美梦……幸福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习惯于眺望远方去寻找它的身影。
神经心理学家里克·汉森博士指出,我们的大脑神经回路具有可塑性,就像我们的肌肉可以通过锻炼来增强一样。我们可以通过“内化积极体验”的练习,把偶尔的、微小的积极体验塑造成持续的能力。怎么做呢?简单来说分四步,首先是“拥有”(Have)一个积极体验,比如,在背痛发作时泡一个温暖放松的热水澡;然后“丰富”(Enrich)这个积极体验,多体会一会儿热水、香气与肌肤的触碰;接下来“吸收”(Absorb)这个体验,让这种温暖放松的感觉在体内沉淀下来,这一步尤为重要,如同在意识的花园中种植花朵,其实就是重塑脑回路,并让它不断强大;最后是将这个积极体验与消极体验“联系”(Link)起来,让背痛发作时的痛楚在意识中浮现一会儿,然后放掉它,再让刚刚的积极感受重新回到意识中央,再次深深地拥抱那种温暖和放松的惬意,慢慢将背部疼痛与这种体验联系在一起。有趣的是,这四步的英文首字母连起来刚好是“HEAL”(治愈)这个词。
下次再遇到让你气恼、痛苦的事,就可以主动呼唤出那些正面积极的感受,来治愈自己。
这让我想起电影《音乐之声》( The Sound of Music )中家庭教师玛丽亚教孩子们唱的那首歌:“玫瑰上的雨滴,小猫的胡须,明亮的铜壶和温暖的羊毛手套,用绳子捆起来的棕色纸包,这些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当狗咬人,蜜蜂叮人,当我感到悲伤的时候,我就记起我最喜欢的东西,然后,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感受小确幸,积累小愉悦,竟然可以改变大脑的物理存在,进而改变意识,增进幸福感。幸福真的是一件“小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