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既往关于中国“僧传”的研究,一般都认为“僧传”的书写形式受到了中国传统的史传的影响。 [1] 从整体上看,这一判断固然不谬,但似乎仍显得太过于浮泛——很多研究者均将“僧传”视作中古“类传”的一个品类而加以笼统叙述,鲜有人从文体学的角度,分析和揭示中古“僧传”这一文体的具体成立过程以及内在促成因素,因而就导致了目前学术界对于“僧传”这一文体的书写风格和特征缺乏较为深切的了解。大家倾向于借助中古“僧传”去了解一些历史信息,并进而考证这些信息是否真实,是否有助于补全历史图像缺失的拼块 ,却没有多少人去关注这些信息背后的书写模式、书写动机以及预设的阅读对象等问题。 [2] 此外,中古“僧传”书写的内容与文体形式之间有何关系?这种文体形式源自何方?如何演变发展过来?背后的促成因素有哪些?这些问题均付之阙如。总之,中古“僧传”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容器”,里面装着各式各样与佛教有关的“什物”,不同的人都可以根据需求从其中提取出一些内容,稍加拾掇,便织就一个美丽的景象,而这个盛放内容的“容器”,其本身是否确是透明无瑕?其大小形状、摆放位置等方面的情况是否真的不需要认真加以对待?这些问题都为人所忽视。本章即以此作为思考的起点,正面讨论中古“僧传”之文体起源和演变过程。
[1] 比如芮沃寿认为《高僧传》的书写植根于“中国历史书写的传统内部”(Arthur Wright,“Biography and Hagiography: Hui-chaio’s Lifes of Eminent Monks”, Silver Jubilee Volume of the Zinbun-Kagaku-Kenkyusyo , Kyoto: Kyoto University, 1954, p.385)。曹仕邦认为:“僧人传记的成立,要溯源于‘传记体’史书如何自‘纪传体’史书中原属‘列传’的部分独立出来。”(曹仕邦:《中国佛教史学史——东晋到五代》,第21页。)纪赟认为:“与印度佛教传记有所不同,《梁传》在很多方面还受到了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故而比起印度佛教僧人的传记来,更加具有中国传统史学的意味。”(纪赟:《慧皎〈高僧传〉研究》,第59页。)
[2] 许理和在他的名著《佛教征服中国——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的传播与适应》( The 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 The Spread and Adaptation of Buddhism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绪论部分即对此似有所警醒,他说:“作为一部史学著作也作为一部文学作品。《高僧传》因其高质量、高品位成为所有后来僧传的典范。然而,它必须被批判地使用。作者大量引用了早期传说和故事集,历史事实经常被嵌入大量充满神异的材料中,所以只要有可能,就必须用来自非佛教材料中的客观事实加以核实。”(〔荷〕许理和:《佛教征服中国——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的传播与适应》,李四龙、裴勇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页。)许理和注意到了僧传中充斥着大量神异的“传说”和“故事”,这些都为僧传涂抹上了文学的色彩,但他指出这点的目的,显然是要提醒研究者注意规避这些“神异的材料”并进而析解出所谓的“历史事实”。可是,他所建议的析解方法却只是简单地拿非佛教的材料来加以“核实”。许理和的这种见解,在学理上的问题在于,拿非佛教文献来核实佛教文献做法的初衷,固然是为了去除佛教文献上可能带有的宗派立场和情绪(在他看来,这种宗派立场和情绪会使“历史事实”变得晦暗不明),但是拿非佛教的文献来衡量、校准教内的文献,是否就是一种寻求“历史事实”的好办法?这显然是值得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