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鲁记载的数据准确无误。里厄大夫明白这种病来者不善,他将门房的尸体隔离起来,给里夏尔打了电话,询问腹股沟淋巴发炎的症状。
“这回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了。”里夏尔说道,“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从发病到死亡,只有四十八小时;另一个也才三天工夫。那天早晨,我离开第二位患者时,他的症状完全好转了。”
“如有其他病例,请您通知我一声。”里厄说道。
他还给几位医生打了电话。这样调查下来便得知,几天之内就有二十个相似的病例,几乎全是致命的。于是,他请求里夏尔——奥兰医师协会主席,务必隔离新发现的病人。
“我实在无能为力,”里夏尔说道,“这些措施必须由省里做出决定。再说了,您怎么就知道有传染的危险呢?”
“我没有任何凭据,但是症状实在令人担心。”
然而,里夏尔认为“他没有这种资格”,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跟省长谈谈。
可是正在谈论时,天气却变坏了。门房死后的第二天,云雾弥漫天空,短暂的暴雨一阵阵冲荡全城,雨后又骤然溽热熏蒸。就连大海也丧失了那种幽深的蓝色,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换上了银白色或铁灰色刺眼的闪光。这年春天的湿热,倒让人盼望夏季的烈焰。建筑在高地上的这座城市形同蜗牛,几乎不向大海敞开,保持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呆滞状态。在城里排成长列的灰泥墙壁中间,在两侧灰尘污黯的橱窗街道之间,在脏兮兮的黄色有轨电车里,人人都多少感到有些成为这种天气的囚徒。唯独里厄的那位哮喘的老患者战胜了哮喘,好好享受这样的气候。
“跟蒸笼一样,”他说道,“这对支气管炎有好处。”
的确像在蒸笼里,不折不扣一次高烧。全城发生了高烧,至少这是里厄大夫那天早晨挥之不去的印象,当时他正赶往菲代尔伯街调查科塔尔自杀未遂的事件。然而在他看来,这种印象不合乎情理。他归咎为心情烦躁,又思虑重重,认为要赶紧理一理自己的思想。
里厄到达时,警官还没有到。格朗在楼梯口等他,他们决定先到格朗家,把房门打开。市政府的这名职员住两室的套间,陈设十分简单。引人注目的只有一个白色搁板,上面摆着两三本词典。还有一块黑板,依稀能看出写在上面而未擦干净的“花径”二字。据格朗说,科塔尔一夜睡得很消停,可是早晨醒来时,他的头疼得厉害,对什么都没有能力应对。格朗显得很疲惫,也很烦躁,在屋里踱来踱去,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装满手稿的大文件夹翻开又合上。
这工夫,格朗告诉大夫,他跟科塔尔并不熟悉,估计他薄有家财。科塔尔是个怪人,长期以来,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楼梯上相遇时打个招呼。
“我仅仅同他谈过两次话。几天前,我走到这楼梯平台上,带回来的一盒粉笔撒了一地,有红粉笔和蓝粉笔。恰巧这时,科塔尔出门,来到楼道,便帮忙拾粉笔。他问我拿这些彩色粉笔做什么。”
格朗就向他解释说,自己想把拉丁文捡起来。他在中学学到的那些知识,毕业之后全都淡忘了。
“是的,”格朗对大夫说,“有人明确告诉我,学习拉丁文很有用,能更好理解法语语词的含义。”
他就这样,将拉丁文单词写在黑板上,有性、数、格变化的词,以及变位的动词和词尾部分,就用蓝笔重写一遍,永远不变的词根,就用红笔抄写。
“我不知道科塔尔是不是真听明白了,看样子他挺感兴趣,还向我要一根红粉笔,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但是毕竟……我当然不可能猜想到,他要粉笔是用来实现他的计划。”
里厄问他第二次谈话是什么内容,这时警长带着秘书来了,想先听听格朗的陈述。大夫注意到,格朗每次谈到科塔尔,总是称他为“绝望者”,甚至还一度用了“自绝”的说法。他们讨论了自杀的动机,在选择用语上,格朗就显得钻牛角尖了。最后,他们认可了“内心忧郁”的字眼儿。警长还问,从科塔尔的态度上,是否丝毫也看不出所谓“他的决定”。
“昨天,他来敲我家房门,”格朗说道,“是向我讨火柴。我把自己用的一盒给了他。他向我表示歉意,并说邻里之间……随后他又向我保证,好借好还。我跟他说留着用吧。”
警长问这位职员,是否觉得科塔尔挺古怪。
“我觉得他古怪,是因为他那神情是要跟我攀谈。可是,当时我正工作呢。”
格朗转向里厄,神情有点尴尬地补充一句:“是一件私事儿。”
这时,警长要去见见病人。但是里厄认为,最好先打声招呼,让科塔尔对警长的探访者有个思想准备。里厄走进科塔尔房间,只见他仅仅穿着一件淡灰色法兰绒衣服,从床上坐起来,目光转向门口,一副焦虑不安的神色。
“是警局来人啦,嗯?”
“对,”里厄说道,“您不要紧张。有两三道手续,您履行完了也就安心了。”
可是,科塔尔却回答说,那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不喜欢警察。里厄显得不耐烦了。
“我也不是待见他们。办事归办事,痛快并准确回答他们的问题,就完事大吉了。”
科塔尔不吱声了,大夫返身走到门口,又被那小个子男人叫住,只得又回到床边,抓住他的双手。
“他们不会动一个病人,一个上过吊的人吧,对不对,大夫?”
里厄注视着他片刻,终于向他保证,事情跟这种情况一点都不沾。况且,还有他在场,一定会保护自己的病人。科塔尔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点儿,于是,里厄请警察进来。
警长首先向科塔尔宣读了格朗的证词,又问他能否具体谈谈他的行为动机。科塔尔眼睛没有看着警长,仅仅回答说:“内心忧郁,就是这样。”警长又追问他还想不想干了。科塔尔激动起来,回答说不想了,只渴望别人让他清静些。
“我要提醒您注意,”警长的口气有点恼火,说道,“是您打扰了别人的清静。”
不过,在里厄的示意下,事情也就到此打住。
“您想想看,”警长出门时感叹道,“自从这种高烧引起大家议论以来,要管的事就太多了……”
警长问大夫,这次情况是否严重,里厄说他一点也不知道。
“是天气作祟,不过如此。”警长下了结论。
当然是天气作祟。白天的时候,东西变得越来越黏手,而里厄每出一次诊,就感到恐惧增加一分。就在那天傍晚,城边街区那个老病号的一个邻居,正用手压住腹股沟,满嘴胡话,还呕吐不止。比起门房来,他的淋巴结要大得多,其中一个开始流脓了,很快就像烂水果那样破裂。里厄回到家,给省药品储备库打电话。他在当天的工作笔记上仅仅提了一句:“答复缺货。”可是,别的地方又出现类似的病例,请他出诊了。显而易见,必须切开脓疱。用手术刀两下就划了个十字,淋巴结便流出脓血。病人流血,仿佛五马分尸。而且,腹部和小腿上也出现了黑斑。一个淋巴结流尽了脓,随即重又肿胀起来。病人死去时,大多都笼罩在熏人的臭味中。
在鼠患期间,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现在却不置一词了。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街头,而人则死在家里。报纸只注意街头发生的事件。好在省政府和市政府开始反思了。只要每位大夫诊治不超过两三个这种病例,谁也想不到要行动起来,这种状况就会持续下去。然而,只需有个人想到做一做加法,情况就大不一样。相加的数字触目惊心。仅仅数日,死亡的病例就成倍增长,而关心这种怪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瘟疫。正是选择这种时候,比里厄年长得多的一位同行,卡斯泰尔来看望他了。
“当然了,”卡斯泰尔对里厄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里厄?”
“我正等待化验的结果。”
“我呢,我就知道,也用不着等什么化验。有一段时间,我在中国行医,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见过几例。只是当时,还没人敢给他们的病定名。公众舆论,那可是神圣的,切勿恐慌,千万不可恐慌。还有,正如一位同行所讲:‘这不可能,众所周知,瘟疫已经从西方灭绝了。’对,众所周知,除了死者。好了,里厄,你跟我一样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里厄还在思索。他站在诊室的窗口,眺望搂抱海湾的悬崖的岩头。天空虽为蓝色,但是随着午后时间的流逝,光泽也渐趋暗淡了。
“是的,卡斯泰尔,”里厄说道,“真是难以置信,但这很像闹了鼠疫。”
卡斯泰尔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知道,别人会怎么回答我们,”老大夫又说道,“‘鼠疫在温带地区,多少年前就根除了。’”
“根除了,根除是什么意思?”里厄答道,同时耸耸肩膀。
“说的是呢。不要忘记,不过二十年前,巴黎还发生过。”
“没错,但愿今天不会像当年闹得那么严重。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