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的死,可以说标志着一个令人困惑且征象重重的时期的终结,同时标志另一个相对更加困难的时期开始:前期的惊异逐渐转化为惊慌失措了。我们的同胞从此心知肚明了,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小城会成为特定之地。老鼠纷纷出洞死在阳光之下,门房一个个死于怪病。从这个角度看,他们总体判断失误,必须纠正思想了。如果一切就此了结,那么毫无疑问,习惯又会重占上风。然而,我们的同胞另有些人,并不当门房,也不贫困,他们却要步其后尘,走向米歇尔先生带头走过的那条不归路。正是从这一刻起,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思考,便开始大行其道。
不过,在详细讲述了这些新发生的事件之前,叙述者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另一位见证人对前面描述的时期的看法。此人名叫让·塔鲁,在本书开头部分已经出现过,他于几周前到奥兰定居,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馆里。看样子他收入颇丰,生活过得相当滋润。本城居民虽说逐渐跟他混熟了,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他来自何地,又为何来到这里。在所有公共场所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刚一开春,他就频频去海滩,经常游泳,显然非常开心。他为人宽厚,总面带笑容,似乎喜好所有正当的娱乐,却又不沉浸其中。事实上,大家了解他的唯一习惯,就是经常结交在本城为数颇多的搞舞蹈和音乐的西班牙人。
不管怎么说,让·塔鲁的这些笔记,也算得上这个困难时期的纪事。不过这一纪事非常独特,倾向性很强,偏爱记录烦琐的小事。粗看起来,我们会以为塔鲁刻意把人和事物放大来着。对这种偏爱,有人可能会感到惋惜,并怀疑他的心肠未免冷酷。尽管如此,这些笔记还是为这个时期的纪事提供了大量次要的细节,而这些细节自有其重要性,其怀疑性本身又能阻止人们匆忙判断这个有趣的人物。
让·塔鲁到达奥兰的当天,就开始做笔记了。从一开头,笔记就表明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乐得置身于一座本身就丑陋的城市之中。在笔记上能看到,他对装饰在市政厅门前的那对铜狮的详细描绘,以及对城中无树木房舍不美观和全城荒谬的布局的宽厚评论。塔鲁还插入了他在电车里和街道上所听到的谈话,但是没有加以评论,只有一次稍后一点儿的谈话例外。这次谈到了名叫“康普斯”的人,塔鲁加入了电车上两名售票员的谈话。
“康普斯那人,你很熟悉?”一名售票员说道。
“康普斯?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大高个吗?”
“正是,当时在铁道上扳道岔。”
“对,没错。”
“唉,他死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闹鼠患闹的。”
“咦,他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是发高烧。况且,他的身体不够强壮,腋下长了脓肿。他没有挺住。”
“可是看起来,他跟大家一样。”
“不一样,他的肺虚弱,那是因为他参加了俄耳甫斯乐队,总吹短号,那很伤肺。”
“唔!”另一名售票员总结一句,“人有了病,就别吹短号了。”
记录下这种对话之后,塔鲁心中不解,如此明显伤身体的事,康普斯为什么全然不顾,还要参加军乐队呢?有什么深层次的缘由促使他冒生命危险,为主日游行伴奏呢?
后来,他窗户对面的阳台上经常出现一个场景,引起塔鲁的兴趣,似乎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客房对着一条横向的小街,街上墙壁的阴凉处,总有几只猫躺着睡觉。每天午饭过后,天气很热,全城人都昏昏欲睡的时候,街对面的阳台上便出现一个小老头,一头白发梳得很整齐,上下一身军装式的打扮,身子挺直,神态严肃。他呼唤那些小猫“猫咪,猫咪”,声音温和但是疏远。小猫只是抬一抬蒙眬的睡眼,还不想动弹。老人便撕碎白纸,往街上抛撒,小猫受到这群“白蝴蝶”的吸引,就走到街道中央,迟疑地伸出爪子,去抓最后飘落的纸片。这时,小老头就朝小猫吐痰,又狠又准,如果有一口痰击中目标,他就“嘿嘿”笑起来。
最后,塔鲁终于迷上了这座城市的商业特色:市容繁华,甚至娱乐仿佛都取决于生意的需要。这种独特性(这是笔记上的用语)赢得了塔鲁的称许,他的一句赞语甚至以感叹句结尾:“终于开了眼!”这位旅行者这段时间所做的笔记,唯独在这地方显露了个性。但是很难简单地判断其含义和严肃性。同样情况,塔鲁讲述旅馆的收款员由于发现一只死鼠便记错一笔账,然后他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加上这样一句话:
问题:怎么办才能避免浪费时间呢?
答案:在时间的长河中体验。
方法: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坐在一张不舒服的椅子上度过几天;星期天在自家阳台上待上一下午;听一场自己不懂的语言的讲座;选择最不便利的线路乘火车旅行,在车厢里当然还得站着;在剧院的售票处前排队却不买票;等等。
思想这样跳跃,东拉西扯之后,笔记紧接着又开始详细描绘本城的有轨电车,如车辆小船似的外形、无法辨认的颜色,以及司空见惯的肮脏。而作为这种观察的一句结束语“真是出类拔萃”,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不管怎样,塔鲁还是对鼠患提供了如下情况:
“今天,街对面的那个小老头不知所措了。街道上的猫全不见了,它们受不了从各条街发现的大量死鼠的刺激,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我看,问题不在于猫吃不吃死老鼠,还记得我家的猫就讨厌死鼠。不管怎么说,那些猫可能窜进了地窖,而那小老头却六神无主了。他的头发梳得不再那么光溜了,也没有那么大精神头儿了。看得出来,他心神不宁。过了片刻,他便回屋了。不过他还是吐了一口痰,吐向虚空。
“今天,在城里行驶的一辆电车停下了,只因在车上发现了一只死鼠,也不知道是怎么跑上去的。两三位妇女下了车,有人将老鼠扔下去,电车又开走了。
“在旅馆里,守夜的伙计是个诚实可信的人,他对我说,发现这么多老鼠,他料想会有灾难。‘当老鼠弃船而去……’我回答说,船有灾难的情况,那是千真万确的。可是城市发现这种情况,却从来没有证实过。然而,他却深信不疑。我问他,依他之见,可能降临什么灾难?他不知道,灾难是无法预见的。不过,果真发生地震,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我承认有这种可能,于是他问我,这是否引起我的不安。
“‘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我对他说道,‘就是找到内心的安宁。’
“他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
“在旅馆的餐厅里,有一家人非常有趣。父亲瘦高个儿,穿一身带硬领的黑装,头顶左右两侧各有一绺灰发。他那对小圆眼睛冷酷无情,鼻子细溜儿,嘴巴咧得很宽,活像一只驯养的猫头鹰。他总是头一个走到餐厅门口,闪身避开,让他娇小如黑鼠的妻子先行,自己再进去,身后跟随着一儿一女,穿戴得像两条训练有素的狗。到了餐桌,他要等妻子落了座,自己才坐下,而两只‘小狗’这才能爬到椅子上。他跟妻子、儿女说话全用‘您’,对妻子彬彬有礼地冷嘲热讽,对两个继承人则唯命是从。
“‘妮可珥,您的表现实在太反常啦!’
“小女孩就要流下眼泪。这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早上,小男孩异常兴奋,想在餐桌上聊聊闹老鼠的事儿。
“‘餐桌上不要提起老鼠,菲利普。我禁止您以后再讲这个词。’
“‘您父亲说得对。’小黑鼠说道。
“两只‘小狗’便埋头吃食了,‘猫头鹰’随即点点头,但是这种表示感谢的动作毫无意义。
“有他这样的好榜样也不顶事,全城人还是大谈特谈这场鼠患。报纸也大量报道,地方报纸专栏通常内容十分庞杂,现在整栏文章矛头都指向市政府:‘我们的市政官员难道没有察觉出来,这些老鼠的腐尸可能带来多大危害?’旅馆经理开口闭口也不再说别的事了。也正是这件事让他特别恼火。一家体面的旅馆,电梯上竟然发现老鼠,这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我便劝解,对他说道:‘大家都落到这一步了。’
“‘问题正在于此,’他回答道,‘现在我们跟大家一样了。’
“正是他向我谈到,这种出乎意料的高烧头一批病例,并开始引起惶惶不安了。旅馆的一名收拾客房的女工就染上了这种病。
“‘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传染病。’他赶紧说了一句。
“我就对他说,我并不在乎。
“‘哦!我明白。先生同我一样,先生也是宿命论者。’
“我根本没有阐明过类似观点,况且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对他说了这种意思……”
正是这时起,塔鲁就在笔记中,开始稍微详细地谈论这种已经引起公众不安的莫名的高烧。他记述道:在老鼠绝迹之后,那个小老头儿终于又见到那些猫咪,并且耐心地校正他吐痰的准头。随后他又补充说,这种高烧患者已经列出十余例,大部分已经病逝。
最后,塔鲁给里厄大夫勾勒的肖像,我们也作为资料在此转录。叙述者认为,这幅肖像相当忠实于本人:
看样子有三十五岁,中等身材,肩膀壮实,近乎长方脸。深色的眼睛率性十足,但是下颚突出。高鼻梁非常端正,黑头发剪成寸头。嘴角呈弓形,厚厚的嘴唇,几乎总是紧闭着。晒黑的皮肤,黑色汗毛,总穿一身黑色衣服,但是同他很搭配,整个样子有点像西西里农民。
他走路步子很快,沿人行道往下走步伐不变,可是到街对面,重又上行时,十有八九他会轻轻一跃,跳上人行道。他开车时心不在焉,车拐弯之后,方向箭头也往往不放下来。他从不戴帽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