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提及的三个特征中,最后一个是和谐悦耳。你是否认为悦耳之音重要,取决于你耳朵的敏感程度。许多读者和令人钦佩的作家都缺乏这一品质。正如我们所知,诗人擅于使用头韵。他们相信声音的重复会产生美感。但我不认为散文也应如此。在我看来,在散文中,头韵只适用于特殊的情况。若随意使用,听起来就会产生令人不快的感觉。但随便使用头韵的现象太普遍了,使人们只能勉强接受。许多无所顾忌的作家会把两个押韵的词放在一起,把一个怪诞的长形容词和一个怪诞的长名词连在一起,或者在一个词尾和另一个词头之间加一个辅音连词,使你几乎发不出声。这些例子还只是小巫见大巫。我讲这些只是为了证明,若是细心的作家写了这样的东西,那只能是因为他们没长耳朵。文字有分量、声音和外形,只有考虑到这些,才能写出一个优美动听的句子。
我读了很多关于英语散文的书,但发现从中受益甚微。它们大多数模糊不清,过度理论化,充斥着责备的言语。但对于福勒(Fowler)的《英语用法词典》(Dictionary of English Usage),就不能这样说了。这是一本有价值的书。我认为没有人的写作水平好到无法从中学到很多东西的程度。这是一本生动有趣的读物。福勒喜欢简约、直率和常识。他对矫揉造作不能容忍。他有一种感觉:习语是一门语言的支柱,他非常提倡原汁原味的措辞。他不盲目崇拜逻辑,愿意按照语法规则来赋予措辞正确使用的权利。英语语法确实非常困难,很少有作家能避免在这上面犯错误。例如,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这样谨慎的作家,有时也会写出不合文法的句子。如果校长在一个小学生的文章中发现了这样的错误,是很有理由发脾气的。人们有必要知晓一些语法,最好是合乎文法地进行写作,但要记住语法是常用的表达方式。使用才能出真知。与合乎语法规则的短语相比,我更喜欢简约且不受语法影响的短语。法语和英语的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在法语中合乎语法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在英语中,并非总是如此。在书面英语中,鲜活的说话声音想要支配印刷文字的样子是不容易的。我对文体风格做了大量的思考,煞费苦心。我写过几页,觉得自己无法改进,我也写过太多自己都不满意的东西,因为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写得更好。约翰生(Johnson)评论蒲柏(Pope)的话我怎样都做不到:“他从来不轻易漠视一个错误而不加改正,也不因失望而将其放弃。”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写作,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写作。
但福勒的耳朵不够灵敏,他没有看到简洁有时会对悦耳做出让步。我认为,若是那些牵强、过时甚至矫揉造作的词听起来比率直、明显的词好听,或是能够使句子更加平衡,使用它们并无不妥。需要补充的是,你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步于悦耳的声音,但不应该让步于那些可能掩盖意思的东西。把事情写清楚比什么都好。除了可能使文章干瘪,你没有拒绝把话说得清晰简洁的理由。如果你认识到秃头比戴假鬈发更好,那么这个冒险便值得一试。但是,悦耳之声的风险也不容忽视。它可能会显得单调乏味。乔治·穆尔(George Moore)最初写作时,他的风格不尽如人意,它给人的印象是他用钝铅笔在包装纸上写字。但他逐渐发展出一种富有音乐性的英语。他学会写听上去朦胧恍惚的句子,这让他非常高兴,以至于写起这样的句子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终究没有逃过单一老套。这就像是海水拍打着遍布卵石的海滩的声音,过于舒缓,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柔美流畅,这时,你渴望一些刺耳的声音,一种爆发的不和谐之音,以此打断这种柔丝般的和谐。我不知道该如何预防这种情形。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作家拥有比他的读者更强的厌倦机能,以便在读者厌倦之前先察觉到。作家必须时刻注意避免矫揉造作,尤其是当笔尖轻易写出某些韵律时,要问一问自己这些有没有使文章显得呆板。的确,在使用已成形的习语表达观点的时候,人们很难发现它何时已经失去了独特的味道。正如约翰生博士所说:“一旦形成了一种风格,后来就很少能完全自由地写作了。”令人钦佩的是,我认为马修·阿诺德的风格适合他特定的写作目的,但也必须承认,他的风格主义常常令人恼火。他的风格是一劳永逸锻造出来的工具,但不能像人类的手那样灵活地完成各种动作。
如果能够清晰、简洁、和谐而又活泼地写作,那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与伏尔泰相媲美了。但是,我们知道追求生动有多么致命:它可能会导致梅瑞狄斯那样的无聊杂耍。麦考莱(Macaulay)和卡莱尔以不同的方式引人注意,但是在真朴自然方面付出了沉重代价。这种浮华效果分散了人的注意力,降低了说服力。如果一个人带了一个铁环,每走一步都从铁环中跳一下,那你是不会相信他本是要去犁地的。好的风格不应该显露出任何努力的迹象,所写的内容应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我认为,在法国,没有人比科莱特(Colette)写得更令人钦佩了,她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从容,使你无法相信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有人告诉我,有些钢琴家天生擅长演奏的技巧,而大多数演奏家只能通过不懈的努力才能达到这种地步,我愿意相信有些作家也同样幸运。其中,我认为科莱特可能多半是如此。我便问她。听到她说对每部作品自己都反复地写作多遍时,我大吃一惊。她告诉我,她经常把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一页稿纸上。但是如何获得从容的效果并不重要。就我而言,如果想要取得这种效果,唯有通过艰苦的努力。我的天分不够,很少能够找到恰当又不牵强或陈腐的字眼以及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