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之说,为阳明独创的思想。故欲说明之,首先须说明阳明所说的“良知”是什么?“良知”之语,出于孟子。孟子将“良知”“良能”二者并举,阳明则专说“良知”,不说“良能”。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的所谓“良知”,是指人之“所不虑而知者”而言。换句话说,就是先天固有的知。
阳明的所谓“良知”,其界说则较孟子为大。他认心的“虚灵明觉处”为良知。良知即心的本体,从而良知为“天理”,为圣人,为真吾。
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
在《答陆原静书》中说: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
阳明又说: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
在《书魏师孟卷》中说:
心之良知,是谓圣。
在《从吾道人记》中说:
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
阳明谓良知为人人之所同具,他在《答陆原静书》中说: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
阳明又谓做“心”的本体的良知无分动静,换句话说,互动静而常存。阳明说: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
但人心与天地一其体,犹如大地有昼夜翕辟之别一样,良知也有顺应无滞的良知与收敛凝一的良知。前者即日间的良知,后者即夜间良知。《传习录》中说:
(黄省曾)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黄省曾)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先生)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黄省曾)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先生)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忘思魇寐。”
(黄省曾)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
要之,良知通乎昼夜,无所不知。只犹天地有晦明二面,人的众窍翕辟之别。良知随众窍的翕辟,或收敛或发散。
但阳明认夜间良知为良知的本体,虽昼间事物纷扰之时,可以夜间良知处之。阳明说: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阳明又谓“良知是绝对的”,超乎空间与时间,万物皆从此发展,不仅人具有良知,草木瓦石亦同具有良知,亘万古而不灭。《传习录》卷下有云: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这是说良知是超空间的。《寄邹谦之书》中说:
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
这是说良知是超时间的。《答欧阳崇一书》中说:
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这是说良知是超乎时间并说及是超乎空间的。
但人与万物的相违,其理由何在呢?盖由于气禀的偏正。吾人虽有良知,然因气禀之偏,蔽于私欲,不能纯乎天理,放良知而不知求之。故阳明在《答陆原静书》中说:
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
阳明在《传习录》中又说:
(黄省曾)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工夫。”
阳明以欲与良知对言,欲遮蔽良知而使其本能不全,欲由情、意有所着,失其度而生,情成为良知的作用,则不得全抑止之。只要使情无所执着,不失其度,而顺自然流行,则欲自去,良知可得而复其本体。
由上所说,良知蔽于物欲,妄念起,则本心的良心暗,但良知未尝消灭。故学问之要在去私欲,复本然的良知,使本然的良知致于其至极,致本然的良知。于是阳明倡“致良知”之说。阳明认为《大学》之所谓“致知”,即致此良知。“致”是“至”之意,如说“丧致平哀”之“致”之意,致吾心的良知于其至极之意,至吾心的良知于事事物物之意。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以上说了“致良知”的意义,次说“致良知”的价值。阳明在《书魏师孟卷》说: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
阳明又在《与杨仕鸣》中说:
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由上所论可知“致良知”的价值:致良知,可以为圣人;致良知,则天下之人皆可为尧舜;致良知乃是孔门正法眼藏。知之者,方谓知道;得之者,方为有德。
又次论“致良知”之用。我们可从“知”的作用及“情”的作用两方面去探讨。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中说: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又说:
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
阳明之意,盖在借这“致良知”之说,以匡救天下社会。
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二)》中说: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着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
“致良知”是与孟子的“集义”同工夫,每于有事之际,从吾心的判断,循序实行其事。且阳明的“致良知”极明白简易,不似“集义”的漠然无所把握。故“致良知”是人圣得道的简明而有把握方法。以上两段,我以为是从“知”的作用上说“致良知”之用。
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二)》中又说: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交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我以为是从“情”的作用上以说“致良知”的用。
“致良知”的工夫呢?阳明的修养论,全是在教人做这一项工夫。一句话可以说完:致知在格物。“致良知”的工夫就是格物。物要待吾心意投着,始能认识,不外意之用。阳明说:
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
……
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
……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
即去人欲,复天理,乃是格物之意。即所谓格物,乃就意念的发动的每件事,从良知所指示,去恶就善,则每件事得全其正,吾良知之所知,无有亏缺,毫无所蔽,而得以致其至极。于是良知致,而后意念的发动诚。
阳明说: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
详细地说,所谓“致良知”者,在使良知的发用流行尽其极。但因有物欲,则良知的发用不全,故可先去其不正的物欲。物欲去,良知始可致。故去物欲,即与凡事相接至极,一任良知的自然发用,遂可以得致全体的良知了。
《传习录》中说: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即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总是一个本体。阳明又说: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
故今日格一个物,致一个知,此工夫进而不已,遂得全体之知,使全体之知致其极,可得复一个本体。以上所论,均为阳明致知工夫,致良知的工夫。
阳明格物致知之功,又在戒惧慎独。阳明说: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
由此而观,阳明致知的工夫在格物,格物致知的工夫在戒惧慎独。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
阳明重视为学的目的,故以唯心主义而立论。阳明以“诚意”为主,格致不过诚意之功,而欲达诚意的目的,必下此工夫。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
阳明又说:
君子之学以诚意为主,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
又说:
《大学》之所谓“诚意”即《中庸》之所谓“诚身”也。《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谓“明善”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谓明善而为诚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
又说:
君子之学以诚身。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譬之植焉,诚,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后之言格致者,或异于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劳力,而不知其终何所成矣。
但阳明虽是这样的以诚意为学问之主,格致为其工夫。然欲达诚意的目的,非由格物致知下工夫不可。故决不轻格物致知,且深深地重视它。阳明说: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诚意为格致之果,正心修身又为诚意之果。诚意虽为主目的,其功不得不待于一格致。而格致之功,是不容易的。故阳明晚年专标榜“致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