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对于亚马逊自上而下宣传的那些神话，人们并没有不加思考地全盘接受，因为神话是可塑的，也是可以被挑战的。了解到皮亚琴察和其他地方的实际情况后，许多人开始对亚马逊是否能解放劳动力、推动现代化提出质疑。以南加利福尼亚的内陆帝国为例，目前，亚马逊在该地区聘用了约2万名工人。虽然自亚马逊到来后，这里的失业率有所下降，但贫困率增加了。在美国记者和学者的报道中，许多亚马逊工人靠食品券维持生计。每启用一个新的履行中心，周边地区的家庭收入往往会下降。2018年，经济政策研究所一份题为《未履行的承诺》的报告显示，亚马逊大多数履行中心都在仓储领域创造了就业机会，但这并没有从整体上拉动当地私营部门的就业增长，因为仓库会垄断就业，许多其他工作机会都因此流失
：全球履行中心的工人都认为“要么进亚马逊，要么喝西北风”。《经济学人》（
The Economist
）称，根据美国的数据，亚马逊仓库未能拉动仓储行业薪资。因其招聘门槛低，聘用的全是无经验的年轻人，亚马逊开出的工资甚至比其他同行更低。
不说皮亚琴察，单说在圣乔瓦尼堡，MXP5仓库的影响力就可见一斑。截至目前，该仓库已经成了圣乔瓦尼堡最重要的雇主。只要你想找工作，并具备常规技能，MXP5的大门就为你敞开：在马克思眼里，这些人就是资本的“后备军”。在他那个年代，工厂需要的是按时上工、遵守时间、尊重雇主财产的工人。农业时代，人们都是遵循着农事周期下地干活；而工业时代，学校得大规模招生，训练一代又一代的工人，按照工厂的节奏工作。而今，工人需要具备的技能已经和以往不一样了，变得更加复杂。胡斯将数字经济的后备军描述为“大量会用电脑的工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皮亚琴察的高中可以考物流技术员证书，但那些数字经济后备军并不需要具备这一更高的技能。
当通过中介公司的季节性员工筛选后，我和其他约10名应聘者都得做个简单的测试，内容包含颜色识别、形状识别，还得决定是否与别人同做一份测试——因为人太多了，测试题份数不够。两名德科集团（Adecco）的工作人员快速面试了我。在其他国家，整个招聘流程甚至更简单。例如，在多伦多，招聘方告诉我们履行中心的岗位不需要一对一面试，只需要提交一份在线性格测试（许多履行中心岗位的招聘广告中都提到，“工作态度积极”者优先）和一张高中毕业证。当然，你还得能举重物、能每天行走或站10～12个小时。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亚马逊轻而易举就为新启用的MXP1仓库招到了大量工人，规模更大、技术更先进的MXP5仓库之后会建在公路另一边。危机使当地很多失业者都愿意拿着最低薪资工作。那时候，我几个朋友都去亚马逊工作了。他们大多三四十岁，刚在金融危机中丢了饭碗，这时候又有个大型跨国科技公司能提供全职工作，当然高兴了。
伴随危机而来的是劳动法被放宽，亚马逊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剥削的好机会。其实，亚马逊的工人待遇并不一样：最大的差别可能就体现在，有些人是全职，而有些人只是季节性工人或临时工。为满足全年运作的市场需求，亚马逊在其全球履行中心网络中采用的是双轨招聘模式：仓库人员分为公司直接聘用的核心工人群体和中介公司提供的灵活劳动力，大批灵活劳动力在秋季上岗，又在购物旺季过后的1月离职，而全职岗待遇不错，很有吸引力。1960年，意大利工人争取到了劳工权利，确保了亚马逊直接聘用的那些人能得到一份全国统一的合同。其中规定，亚马逊应提供最低工资保障并为工人发放稳定的薪水，缴纳养老金，每年放六周假，年底双薪。此外，合同还规定亚马逊不能无故解聘员工。不过在其他国家，福利没这么多，比如美国：美国版合同中并未列明失业保障措施，也没有年底双薪。但亚马逊为美国员工提供了医疗保险、带薪休假以及不低于15美元的基本时薪。
与全职相反，临时工极其不稳定，他们是被聘用来应对亚马逊会员日或圣诞节前后的订单高峰期的，几乎得不到工作保障。在MXP5仓库，临时工招聘被外包给大型跨国机构，如德科集团和万宝盛华公司（Manpower）。在一些国家，公共机构也参与招聘，如德国的劳动局（Arbeitsamt就业中心）
。这些工人的合同可能只持续几周，甚至连工作时间都不确定。在意大利，一些政治决策导致了工作不稳定，如引入“MOG”合同（monte ore garantito），合同保证了基本工时，比如，每周工作10小时，至少工作1个月。工人可以被要求投入更多的时间，但投入多少全由公司决定后提前24小时通知。德科集团将这种合同美化为“有助于降低成本，因为按照合同，企业能在需要的时候再招聘”和“很有弹性”——只不过，受益的只有公司。
在此规则下，不管是哪种类型的工人都要加班，特别是在MXP5仓库得全速运行的旺季期间。在皮亚琴察，当地的季节性工人一直以来都是靠加班累积工时的。他们在当地众多番茄罐头厂加班上夜班，加工所谓的“红色黄金”。食品加工厂在七八月份需要全天候运转，加工刚成熟的农产品，这催生了大量季节性工作。现如今，物流业的雇员规模已经大大超过了食品加工业，但二者聘人的原因都差不多。写这本书时，我和许多年轻的季节性员工交谈过，他们都挺喜欢在会员日和圣诞节前后在MXP5仓库加班的，因为收益可观。如果时值夏天，还能去加工番茄罐头。
自2010年年初以来，物流和食品加工业的劳动力构成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当亚马逊刚来到皮亚琴察时，绝大多数工人都是和我一样的土生土长的意大利白人。但现在，仓库人员构成更多样化，因为亚马逊几乎耗尽了皮亚琴察和附近帕维亚省和洛迪省的无数小城镇的本地人。佩皮诺就是其中一个小镇的居民，他告诉我：“这儿的每个人都在亚马逊或其他仓库工作过。无一例外。”然而，物流是离不开人的，所以亚马逊需要源源不断的新员工。在生产高峰期间，亚马逊需要3000名工人轮班，是全职员工数量的两倍，当地劳动力无法满足这一需求。所以每年，亚马逊都会在全球范围内招聘数十万名临时工，满足灵活的市场需求。仓库开始吸纳皮亚琴察人以外的移民劳动力，招募了更多新工人后备军。每到旺季时，由临时机构运营的无名“亚马逊巴士”就会从亚历山德里亚或帕尔马等邻近城市以及米兰郊区的工人阶级社区（距MXP5一小时车程）载来几十名临时工，在高峰期轮班工作。
早期，工业资本主义和制造业依赖流水线工人的劳动。这些工人既要管机器，又要从事手工劳动，完成机器不能承担的那些任务。在美国，来自东欧和南欧的移民以及美国南部那些被解放的黑人填补了劳动力缺口，满足了工业化的东海岸和中西部工厂的需求。在意大利，工业化的北部工厂也聘用国内其他地区的人来弥补劳动力缺口，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南部地区迁移过来的农民。
如今的劳动力构成有所不同，但和旧时代的工业资本主义还是有类似之处的。亚马逊的快速扩张意味着它每年需要招聘大量新工人，且员工往往都是年轻人。美国人口普查局（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的数据显示，美国仓库员工中有近一半人年龄在35岁以下。这些新的年轻工人往往是少数族裔。亚马逊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年底，黑人和拉美裔工人在亚马逊的劳动力中比例过高，分别占总数的26%和22%。白人工人约占总数的1/3，在整个劳动力中占比较少。但管理层的情况截然相反。在亚马逊报告中，白人占据了56%的管理职位，且权力更普遍地掌握在男性手中，全球管理人员中70%以上都是男性。
这些情况与当代种族和父权资本主义中权力和金钱的不平等分配是一致的，而亚马逊就是发酵这些不平等的大熔炉。
亚马逊劳工的种族特点在皮亚琴察体现得也很淋漓尽致。只需要开车经过当地的德科集团分部，你就可以看到那些在人行道上等着申请MXP5工作的有色人种年轻工人。许多人已经是第二次或第三次搬家了，他们从国内其他地方搬到皮亚琴察，为当地的亚马逊仓库工作。当意大利南部或中部的朋友知道我在写这本书后，他们曾多次请我帮忙，为即将搬到该地区，到MXP5上班的新工人寻找住所。之前意大利南部阿普利亚有个人就给我发过短信，请我帮忙找个住处。他说：“我有个塞内加尔的朋友，马上就要到圣乔瓦尼堡的亚马逊仓库来工作了……因为他在巴里找不到工作……在威内托干了几个月农场工人的活儿后，他终于得到了亚马逊的工作机会！”我还经常听说，旺季时亚马逊工人直接住在仓库停车场的房车里，一月份高峰期一过被解聘后直接卷铺盖走人。亚马逊履行中心的工作还真是香饽饽。
这种工人构成模式对当地政治也有一定影响。例如，SICobas工会的骨干成员便是来自马格里布的移民工人和年轻女性。这个激进的工会组织着当地物流业大多数仓库的工人，不包括MXP5仓库的。虽然这种构成模式为工会注入了新的激进力量，也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对意大利白人居民来说，这可不一定是什么好兆头。圣乔瓦尼堡是皮亚琴察省移民人口最多的地方之一，也是绝大多数右翼选民居住的地区之一。在2019年的欧洲选举中，仇外的极右翼政党北方联盟获得了超过50%的选票，该党的种族主义反移民言论得到了当地白人工人和中产阶级的支持。皮亚琴察所在的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之前这儿的人还是很开明的。20世纪80年代传奇朋克/新浪潮乐队CCCP的一首歌称艾米利亚—罗马涅是“两个帝国笼罩下的省份”，其生活方式受美国影响，其政治和经济又与苏联有关。现今，亚马逊不仅将当地经济与美国联系在一起，还要对过去的残余赶尽杀绝。例如，亚马逊与多个联盟（合作社联盟）联合，推出了Ipercoop大型购物中心。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事情都变了。MXP5的中介公司用的MOG合同是与一系列改革措施同时推出的，这些改革措施使解聘全职员工变得更加容易。这项改革被称为“就业法案”（Jobs Act）。改革落地后的实际情况远比我们想的更糟糕。据报道，在西班牙和英国，工人是通过零小时合同雇用的，合同规定他们得随叫随到，但不保证一定有工作机会。亚马逊疯狂试探当地劳动法的边界，助推了不稳定的全球工作体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