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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的神话

除了工作、卡车和混凝土,亚马逊给皮亚琴察和其他几十个仓库所在的郊区带去的东西堪称“神话”:因为其颠覆性地将新技术用于消费和工作之中,亚马逊很有可能可以带领当地人民实现现代化、经济发展甚至是个人解放。但这一切都基于一种假设,即当地社会愿意把这一切任务都交给设计、实施和拥有技术的跨国巨头公司。

这种数字资本主义体现出一定的神话意味,就像一些描述缘起、英雄与救赎的故事。举个大家可能都听过的例子:几个在车库里靠着修修补补维生的年轻人,凭着一己之力彻底改变,或者从零创造出整个行业,赚得数十亿美元。车库是这个神话的重要组成元素。这里我们谈论的不是MXP5仓库的工人上完十小时班后停放汽车的车库,也不是亚马逊Flex快递员存放着成堆待送包裹的车库,而是创新车库。在创新车库中,个人能不受旧习惯的限制,在风险资本的资助下将简单的想法变成可销售的数字商品。这一车库神话在加利福尼亚深入人心:威廉·休利特(William Hewlett)和戴维·帕卡德(David Packard)的帕洛阿尔托后院小屋被美国国家史迹名录列为“硅谷的发源地”。史蒂夫·乔布斯父母家的车库最近被洛斯阿尔托斯市定为“历史遗产”。这些车库甚至变成了非正式的博物馆,每年接待数以千计的游客。有些游客甚至特意乘坐旅游巴士,组团来参观。在加利福尼亚历史学家马里奥·比亚焦利(Mario Biagioli)看来,车库已经成为当代话语中的重要修辞,用来神话当代创新起源,尤其是男性创新。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车库是男人的空间。 贝佐斯也是在车库里创办亚马逊的,尽管不在加利福尼亚。除了车库神话,亚马逊的起源神话也可以是这样的:1994年,贝佐斯辞去了利润丰厚但乏味的华尔街对冲基金工作,在从纽约开车到西雅图的途中写了一份商业计划书,之后便和家人合资创立了亚马逊。

英雄企业家救赎和成功的神话一路流传,到了亚马逊仓库。在那儿,亚马逊的工作充满了救赎意味。通过工作实现救赎这一想法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这是现在社会的通病。20世纪60年代初期,激进的社会学家罗曼诺·阿尔卡蒂(Romano Alquati)就指出,20世纪中期,意大利工厂文化就喜欢做一些与解放有关的“神话”或“崇拜”。这种文化多针对的是那些移民工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们从南部农村搬到了北部。之后,意大利经济开始发展,涌现出了菲亚特(FIAT)、好利获得(Olivetti)等旗舰公司。移民工人便在这些公司从事制造业工作。这样一来,他们摆脱了原来落后的农村生活,还有了稳定的收入和退休后的养老金。此外,他们还能参与到技术先进的生产过程中——在工业资本主义的流水线上工作。亚马逊做的,无非就是照搬意大利工厂曾经的做法。在意大利,亚马逊将自己定位为一家以员工为中心的公司,专注于为不成熟的劳动力市场提供稳定的就业机会——这对受到金融危机冲击、缺乏再培训和提高技能机会的劳动者来说是个福音。因此,亚马逊成功延续了意大利资本主义的历史轨迹,但与此同时,也把美国数字公司那一套引入了当地工作中。

数字资本主义为工业资本主义发展经济、解放社会的承诺注入了新的元素。数字资本主义文化不是简单地用机器人或算法取代流水线,而是将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与创新元素混合在一起,神话的核心是个人主义。新的信息技术与自由市场元素的结合使企业家具有解放工人的潜力。 此外,数字资本主义公司表示,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改变世界,让人们快乐,为每个人创造价值,而不仅仅是为投资者创造价值——这算得上是技术乐观主义者的至高理想了。 就像谷歌曾经喊过的口号——当你的首要原则是不作恶时,你就不太可能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这些口号太不切实际了。

亚马逊在员工身上践行着数字资本主义的神话。公司文件中甚至说每个人都是亚马逊的“主人公”。对手握公司股份的工程师和高管来说,这句话是相当真实的,但对仓库工人来说,这句话简直堪比神话,形象地在精神上将公司命运与员工捆绑在了一起。仓库中使用的管理技术也进一步印证着这一神话,正如公司口号那样,亚马逊希望员工在工作中享受乐趣,创造历史。这一神话会让人觉得,数字资本主义是不可替代的。我们只能与其合作,那些跟不上、不适应或不愿意服从的人注定失败。

神话不仅仅是指那些老故事或错误的信念,也可以是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想法。数字资本主义的神话本身并不是简单的虚构,它有着非常切实的影响。对于大科技公司来说,数字资本主义的神话对世界有着积极贡献,有助于吸引工人和投资,提升企业在金融市场上的价值。具体来看,参与高科技生产而获得救赎的神话已经影响了很多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和文化。比如,媒体研究学者中村莉莎(Lisa Nakamura)就讲述了20世纪70年代,在新墨西哥州纳瓦霍经营的电子制造商是如何为聘用原住民妇女的行为辩护的。微芯片生产中的劳动被说成是赋予纳瓦霍妇女权利——这些描述纯属是种族主义的刻板印象。 皮亚琴察与纳瓦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但这儿的很多人也相信,外来的美国数字资本主义可以驱动集体现代化和个人解放。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方式,奉行着这一信仰。有些人提供资源,例如,意大利政府在2020年推出了15亿美元的国有风险投资基金,支持初创公司,希望它们能促进当地经济增长。另一些人则出售资源,例如,在失业率高的小镇,镇长们争相兜售新开垦的农田和可供聘用的大批劳动力,试图吸引亚马逊在当地设立履行中心。多年来,圣乔瓦尼堡的镇长一直将MXP5仓库视作当地的发展驱动力和自豪感来源。这种现象并不是只在意大利有。美国的一些市长们也常被引述,称赞亚马逊新设施的到来对他们的城市来说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具有“不朽”的意义。

亚马逊的企业口号也体现了数字资本主义的神话。企业口号的核心是通过刻画英雄企业家打败过去之神的故事,来赋予亚马逊价值。亚马逊反复宣传公司的一些口号(如所谓的领导原则),并将它们挂在仓库的各个角落。虽然亚马逊在公司网站上称这些标识“不仅仅是鼓舞人心的装饰品”,但听起来就只起到了装饰作用而已。“顾客至上”可能是这些口号里最有名的一个,这个口号抓住了专注于客户需求的战略目标:只要奉行顾客至上,其他的(利润、权力)定将随之而来。这条口号也暗示了,在亚马逊,员工地位永远次于顾客,这一点在其他口号中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如“领导者要正确决策”或“远见卓识”。

亚马逊神话以多种方式渗透到诸如MXP5这样的履行中心,公司经常开展营销活动,不为开拓新客户,只为招聘更多工人。和其他履行中心的周边地区一样,在皮亚琴察,到处可见印着面带微笑的工人的广告牌,各种招聘活动、报纸上中介公司发布的赞扬亚马逊的文章屡见不鲜。社交媒体使信息成倍增长。亚马逊鼓励员工担任其“形象大使”,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工作中积极乐观的故事,或是在仓库中开心跳舞的视频。就像履行中心墙上的标示那样,亚马逊所有这些做法都体现了领导力原则:在多伦多附近的一次招聘活动上,主讲人用幻灯片介绍着亚马逊的工作内容以及福利等更多工作细节,每一页幻灯片上都有亚马逊的微笑标识和诸如“履行对客户的承诺”等口号。他告诉在场应聘者,想加入亚马逊,就要牢记“客户至上”“不要安于现状,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亚马逊人”和“正确决策”等口号。活动的最后,主办方还提供了免费比萨。 vCFk3lF3eDWXyqDH3BIdUJentChezeTLkicRMcTvyIo4MxDqmghvUS7fR7/bwB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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