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举皮亚琴察的例子,不仅是因为它是我的故乡,也因为此前,皮亚琴察就陷入了窘境:一会儿像是全球贸易网络的中心,一会儿又像是处在全球贸易网络的最边缘。法国现代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曾说过:“皮亚琴察是使整个西方经济跳动不息的心脏。” 16世纪末和17世纪初,热那亚的银行家们选择了皮亚琴察作为季度交易会的举办地。不像那些喧闹的节日,在交易会期间,欧洲各地的商人会聚到一起进行交易。皮亚琴察交易会是所有热那亚银行家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插曲。当时,王室违约后,热那亚银行家和德国富格尔家族继续放贷给哈布斯堡家族,在此过程中,富格尔家族不幸破产。这也是资本主义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经济学家乔万尼·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将热那亚银行家领导下的金融业崛起称为“第一个系统性的积累周期”。 皮亚琴察位于波河和艾米利亚大道之间的十字路口地带,位置便利,这是它被选为交易会举办地的一大原因。布罗代尔补充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它比较“低调”。
亚马逊在皮亚琴察开设仓库肯定也是考虑到了这些原因。今天的皮亚琴察,又开始像当初一样熙熙攘攘,但又很低调,远离公众视线,可谓是又中心又边缘。以前在皮亚琴察交易的是信用证,而今在此流通的是商品。金融业已经转移到了更远的米兰、伦敦和纽约。但皮亚琴察仍然是公路和铁路网的中心,一直延伸到意大利北部和其他地区的城市中心。如今皮亚琴察已经变成了波河河谷中部地区的主要物流枢纽,是连接全球经济各中心点的商品流的核心枢纽。 和其他遍布亚马逊业务的地区相比,皮亚琴察就像洛杉矶附近的内陆帝国、大多伦多地区的皮尔区或巴塞罗那附近的埃普拉特约布里加一样不起眼。这些地方都属于大都市的内陆地区,就像菲尔·尼尔(Phil Neel)描述蓬勃发展的去工业化郊区时说的那样,充斥着物流综合体、工厂、分布杂乱的住宅区、残存的农村和高速公路。 皮亚琴察没有城区那些设计和销售商品的高楼大厦,却坐落着亚马逊电商帝国跳动不息的心脏——MXP5仓库。
和许多其他仓库一样,MXP5仓库因靠近富裕的城市市场而受益。但这一出于战略考虑的选址也导致了工人们被恶意剥削,影响恶劣。例如,波兰仓库的工人每小时只能赚3欧元,他们运送的包裹服务于德国市场。但要是直接将仓库设在德国,每小时就要付给当地工人11欧元。 不过对于其他仓库来说,设在哪儿取决于哪儿能招到更多工人。许多服务于大多伦多地区的仓库都位于布兰普顿,这是一个快速发展的城市,有着规模很大的南亚社区,所以符合条件。但开设仓库后,交通压力增大,对环境造成了恶劣影响。新冠疫情之下,亚马逊仓库空间逼仄、病假工资难领,这些无不影响着社区里的那些外来人。城市和国家地理位置本就带来了不公,亚马逊还利用并加剧了这种不公。
在MXP5和其他仓库工人眼里,亚马逊的西雅图总部让人感觉遥不可及,米兰的国家办事处也是如此。老员工佩皮诺(Peppino)向我描述说:“楼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和保镖”。在那里,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压根儿不知道仓库里发生了什么,却大手一挥,决定着工人的命运。他还说:“你甚至都无法接近这些人。”然而,圣乔瓦尼堡和西雅图又是被一张密集的联系网连接着的,所有事物、人员、数据、金钱,都依靠这张网络流通。MXP5比较偏僻,基础设施有些跟不上。不仅缺少由沥青、混凝土和光纤组成的“硬”基础设施,还缺少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软”基础设施。软硬件基础设施共同服务于奈德·罗斯(Ned Rossiter)所说的“物流媒体”:物流媒体是协调和控制全球物流流通的技术,是物流的基础。 这些技术构成了可以让商品高效流通的物流操作系统。贝佐斯认为,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我们将亚马逊的物流体系,整合为一套网络服务API,将我们的履行中心变成了庞大而复杂的计算机外围设备。”这一设施进而又连接到更为广泛的物流系统上。
这一大型操作系统正在不停扩张。除了西雅图,亚马逊在其他城市也有总部和园区,比如卢森堡和印度。亚马逊在很多城市都有办公室和数据中心;在欧洲、北美、亚洲有数千个仓库组成的庞大网络,并计划扩展到南美洲。履行中心是这一操作系统主要的外围设备,通常都是巨大的郊区仓库,员工数量在1000到5000人,且随时波动,全取决于履行中心的规模、自动化程度和淡旺季。履行中心通常以所在地的主要国际机场命名。例如,米兰市的主要交通枢纽马尔彭萨机场的代码是MXP,所以圣乔瓦尼堡履行中心就被命名为MXP5。多伦多主要机场皮尔逊国际机场的代码是YYZ,所以周围的履行中心就被命名为YYZ1、YYZ2等。同理,靠近西雅图的叫SEA8,靠近巴塞罗那的叫BCN1,靠近爱丁堡的叫EDI1。履行中心还可以根据其他标准进一步分类。“可分拣”的中心内存储着可以由工人处理的物品,但也有一定程度的自动化。“不可分拣”的履行中心存储着较大件的商品,例如自行车或洗衣机,需由机器人操作。
履行中心需要背靠消费多的大都市,但又要远离市中心,因为商品流通依赖广阔的空间和靠近机场的公路。数以千计的小型仓库分布在履行中心周围,或者没有履行中心的小城市内,作为履行中心的补充。它们通常都是分拣中心、接收中心和交付站。这些小仓库在亚马逊算法的指导下,从履行中心接收库存或包裹,进行分拣并交付给最终客户。亚马逊开设新的履行中心的原因有很多,不仅仅是服务于地理上的业务扩张。每开设一个新的仓库或添加新的收款账户,亚马逊都是为了使其网络更密集、更灵活。例如,MXP5履行中心就连接着一个仓库网络,网络包括罗马附近的机器人可分拣履行中心(FCO1)、维切里附近的不可分拣履行中心(MXP3),以及覆盖大多数主要城市市中心的数十个小型仓库。还有更多仓库正在建造中。
亚马逊全球员工中,绝大多数都在仓库工作,但亚马逊的电商业务之所以能在全球运营,靠的不仅仅是履行中心里那些负责搬运货物的工人和机器人。数以千计的工程师和程序员遍布在亚马逊西雅图市中心的总部以及多伦多、米兰等城市的市中心,以确保客户能够在线下单或通过Alexa购买商品。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名员工负责营销、销售、管理和行政。他们借助在全球数据中心网络中运行的软件代码,支撑着亚马逊电商网站和仓库的运作。送货环节也需要员工参与进来。在美国、英国等国家,送货是外包给通过亚马逊零工经济应用程序Amazon Flex聘用的司机。顾客其实也算是为亚马逊提供了劳动力,还是无偿的,他们允许亚马逊监测自己的行为数据。例如,和Alexa的对话内容,在亚马逊官网或意大利亚马逊网站留下的产品评论。 劳动力的各种分工很复杂,很难完整表达。亚马逊依靠算法来协调这个全球链条,链条中的这些连接在地理上分散,但它们通过数据、资金和商品流通来相互连接。
劳工学者乌苏拉·胡斯(Ursula Huws)将这种全球分工定义为“断裂”。这一分工不仅包括由公司直接聘用的核心工人——那些胡斯称之为“内部人员”的劳动力——还包括那些通过外包进入公司的远程工人。此外,还有许多人在这两种身份间游走。 虽然贝佐斯将履行中心描述成外围设备,从劳动力方面来看,它们却是整个公司的核心。谈到数字资本主义下的工作,我们容易联想到城市里“超连接”的员工,如旧金山的程序员、柏林的送餐员、德里的社交媒体内容审核员,压根儿不会想到皮亚琴察,但它恰是郊区外围工作的一个例子。在皮亚琴察,新的工作图景正拉开序幕。2000年,我还是不稳定的工人群体中的一员。那时候,工人们都认为郊区的商场才是当代资本主义的前哨,那儿满足了消费者的消费主义思想,又给工人提供了全职工作,是资本对劳工进军的重要战场和政治目标。人类学家马克·奥格(Marc Auge)认为商场、机场和外包呼叫中心属于“非场所”(non-places) ,但事实是,这些场所都是打响劳动力争夺战的起点。
随着电子商务日渐成为消费的主导形式,仓库取代了商场,成为今天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组织和政治上的前线。目前,对未来工作的争夺,越来越多地在郊区的仓库中进行,尤其是亚马逊的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