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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马逊为自己的永不止息而自豪。这么多年来，这个词贯穿了亚马逊的发展史，也在杰夫·贝佐斯的演讲和每年致股东的信中反复出现。事实上，贝佐斯曾想将公司命名为“永不止息”（Relentless），且直到现在，亚马逊仍在使用带有“relentless”的域名，在浏览器中输入“relentless.com”，就能直接打开亚马逊主页。贝佐斯说过，“每一天都是创业的第一天”，所以多年以来亚马逊一直秉承着创业之初的“永不止息”。现如今，亚马逊都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之一了，却仍然坚信自己是一家需要快速发展和不断超越的初创公司，且永远不满足于现状。不过确实，不管是从轮班倒、随时待命、服务紧要关头等工作要求，还是从其让人竭尽全力奉献自己的公司文化来看，亚马逊都透着浓浓的初创公司味儿，仓库员工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在硅谷的初创公司里，技术、管理手段和文化等诸多因素致使提高生产力的重任全压在了程序员身上，这种情况正日益扩散到越来越多的劳动力部门。贝佐斯曾多次强调，自己的目标是通过亚马逊长久地推动消费演变，但他很少谈及亚马逊是如何在深层次上影响广泛的工作实践的。亚马逊有能力重塑社会结构，重新定义企业权力的作用，并塑造对资本有利的未来工作。
亚马逊刚成立时，还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之后便开始飞速扩张。1994年，贝佐斯创立了亚马逊网上书店，试图抓住商业互联网带来的新机遇。但他的野心绝不仅限于此，书店只是贝佐斯一次成功的尝试。由于空间限制，实体书店最多只能容纳数千本书。对比之下，仓库能存放的书可就多了。各种书的形状和重量都差不多，易于储存，还有套完善的编码系统，可供随时查找。起初，亚马逊在西雅图附近的一个仓库里运营。但正如前面说的，贝佐斯想要的绝不只是这些。19世纪出现了一种新的商业模式——目录邮购，由此催生了美国西尔斯（Sears）、意大利邮政市场（Postalmarket）和加拿大伊顿（Eaton Co.）等大型公司。贝佐斯的此番计划就是要将目录邮购数字化，搬上互联网。1998年，亚马逊开始销售音乐和DVD，并很快又增加了家居用品、玩具和视频游戏。21世纪初，亚马逊业务又扩展到了健康和个护产品、美食、体育以及户外用品。2005年，亚马逊推出了超级会员订阅计划，只需开通便可以享受免费送货上门、次日达等特殊服务。如今，全世界数百个城市的用户都能购买这一订阅计划。不管是饼干、电子产品、自行车，还是家用电器，亚马逊应有尽有。根据最近的估计，在美国，亚马逊已占据电商市场一半份额。在一些缺乏竞争的国家，份额甚至更高。比如，在意大利，亚马逊的市场份额占到了60%。
随着亚马逊业务的拓展，现在它已经不仅仅是一家电商公司了，电商也不再是公司的主要利润来源。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的确如此。由于亚马逊规模庞大且存在产品差异化，我们很难看清它的全貌，对其进行全面把握。比如，其下的亚马逊云科技（Amazon Web Services, AWS），是世界上最大的网络空间和算力提供商，网飞（Netflix）、拼趣（Pinterest）、爱彼迎（Airbnb）和优步（Uber）等服务都是在这一平台运行的。除此之外，亚马逊还开发了一些商业软件技术，如它的“一键式”在线支付服务。借助亚马逊众包平台机械特克（Amazon Mechanical Turk, AMT），企业能够远程聘用“特克族”协助完成那些机器尚无法独立处理的任务，如识别图片内容、标记、清洗数据或编写产品说明。平台将任务分解成很多部分，分别外包给“特克族”。只要你的电脑能联网，你就能在AMT上注册赚钱。
此外，亚马逊还拥有面部识别软件Rekognition，并将面部识别监控技术出售给了政府。Kindle电子阅读器和Fire平板电脑等电子设备也是亚马逊公司的产品。智能家居产品Echo上配有基于自然语言处理算法的语音助手Alexa。亚马逊拥有并运营着流媒体平台Prime Video，平台上架的电影和电视剧大多都是由亚马逊工作室（Amazon Studios）制作的。Amazon Go自动化连锁便利店也开始运营。此外，亚马逊还开设了许多子公司，业务不仅涵盖游戏流媒体平台Twitch，还包括有机商品连锁超市全食超市（Whole Foods）。
亚马逊主要靠提供网络服务获利。同样是投入一美元，亚马逊云科技产生的利润比其他投资多十倍。也就是说，虽然履行中心和超级会员订阅计划等服务的营业额比云科技高，利润却并不可观。相反，云科技给公司带来了大量资金流，这才使亚马逊能在全球范围内不停地建新仓库，扩大电商业务，并在越来越多的国家发展到近乎垄断的地位。
亚马逊决定将资金集中用于技术变革，这意味着亚马逊的影响力正从仓库辐射到整个社会，它有能力深刻影响我们的工作方式。为什么会这样？道理很简单。不管是在仓库内大规模应用机器人，还是通过算法来监控工人，获取他们的工作数据，亚马逊都在坚持不懈地提高仓库的技术创新速度。其他公司只能被迫采用类似的技术，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追上亚马逊。但随着复杂新技术的广泛应用，需要的工人更多了，工作的不稳定性也增加了。
数十亿商品的流通也体现出亚马逊“永不止息”这一特征。这些商品在全球范围内流动，汇集到仓库，在货架上待几小时或几周，就要再次出发，到达新的目的地。这一过程必须无缝衔接且快速高效。甚至就像经济学家所说的那样，整个过程顺滑到像没有摩擦。工人是实现这一点的关键因素，所以公司必须对工人严加管理，以防他们怠工、减缓甚至阻碍商品流动。
亚马逊正处于数字资本主义的前沿，它擅长利用数字技术使权力和财富的私人积累最大化。但鉴于工人在这一过程中如此重要，亚马逊也自然是全球反对劳工势力的先锋，在仓库中设计并应用了有关技术。这些技术刚好能满足亚马逊对控制、速度、金钱的迷恋。工厂里的那些基础设施，压根儿不是在解放工人，而是在剥削。
在亚马逊工作是份苦差事，这事儿人尽皆知。在欧洲和北美的记者中甚至已经逐渐形成了一支成熟流派，秘密调查亚马逊履行中心的情况。亚马逊俨然已经成了现代网络迷因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意大利一家讽刺性新闻组织曾有一篇文章，标题为《亚马逊员工为休息几分钟将自己打包运回家》（“Amazon employee boxes and ships herself home to get a few minutes of break”），这一调侃并非空穴来风。贝佐斯本人也曾多次承认“在亚马逊工作不容易
，上到西雅图光鲜亮丽的行政办公人员，下到仓库里的工人，我们一律要求他们有自我牺牲精神”。
有关亚马逊的书很多，通常都是机场书店里随处可见的商业手册，针对的目标人群是企业高管，或者是想成为企业高管的人（其中有本书，在每一章的末尾都提供了空白页，供读者写下对公司的思考和建议
）。作者通常是商业记者、顾问或商学院教授，他们倾向于将贝佐斯刻画成当代创业和创新的英雄人物，但即便如此，字里行间也不可避免地透露出贝佐斯脾气大还看不起工人。他对谁都发脾气，白领也不例外。在这些书中，有一本写得很好，作者是商业记者布拉德·斯通（Brad Stone）。据他透露，大家都知道贝佐斯常在公共场合对员工大喊大叫，有时还会在电梯里解聘他们。接受斯通采访的亚马逊员工表示，贝佐斯冷酷无情，没有同理心，将工人视作可消耗的资源。
2015年《纽约时报》（
New York Times
）上一篇文章也揭露了亚马逊残酷的管理模式。在亚马逊，员工在办公桌前哭泣是常有的事儿。他们需要接受绩效指标考核，公司还鼓励员工互相揭短。在这样的管理模式下，员工健康状况堪忧，甚至流产，无奈辞职。
这都是工程师和高管的亲身经历。
设想一下，仓库工人们在这样一种不健康的节奏下工作，还被远程算法安排着任务，被无孔不入的监控监视着一举一动。他们的工作数据被亚马逊的软件系统捕获和垄断，然后被输送到运行仓库和组织执行过程的机器中。亚马逊人员流动率高，但这都是设定好的，因为仓库奉行优胜劣汰，只有适合亚马逊这种快节奏工作的人才能留下。亚马逊管理部门提倡预测市场需求量，这样就能及时调整工人规模，满足波动的市场需求。亚马逊的管理方法既明确又有点微妙。监管人员既直接与工人接触，又借助数字技术。同时，公司还培养了一种工作文化，给员工“洗脑”，让他们觉得在仓库工作很有趣。这一套操作下来，情况就有点令人担忧了。这还只是开始，亚马逊还计划在未来打造出技术更密集的履行中心，到时候工人会受到机器更严苛的控制，工作过程也越来越“自动化”。
新冠疫情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趋势。疫情期间，亚马逊扩大了工人规模，电子商务迅速发展成为其零售业的主导领域。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企业经常利用系统性危机并从中获益，这被纳奥米·克莱因（Naomi Klein）称为“灾难资本主义”。
不过，很少有公司比亚马逊更会利用危机。之前，大量的风险资本涌入那些专注互联网业务的公司（如早期的电子商务公司宠物用品零售商Pets.com），引发了互联网泡沫。随后，2000年，泡沫破灭，许多竞争者破产，唯独亚马逊幸存下来，一改其在利基市场的地位，摇身一变进入了数字经济的中心。为什么当其他公司随着泡沫的破灭而倒闭时，亚马逊却蓬勃发展？因为它设法获得了足够的资金，才能在破产和无力偿还的浪潮之上破劫而出。2001年第四季度，数以百计的互联网公司纷纷倒闭，亚马逊却在这时首次实现了盈利，每股收益达到了1美分。2008年经济大衰退后，亚马逊借着欧洲和北美地区的失业、负债和劳工权利崩溃的浪头，吸纳了大量员工。公司全球员工从2008年的2万人一下子增长到了2013年的10多万人，每年增长率超过30%，2011年的增长率更是高达66%。
2020—2021年，新冠疫情对亚马逊来说是一次完美危机，既扩大了电子商务和网络服务的市场，又使数百万工人失业。亚马逊新聘用了数十万名仓库工人，以应对疫情下的电商销量激增。2021年年初，亚马逊的全球员工数量比2019年增长了62%，营业收入也从2019年的2800亿美元增加到2020年的3800亿美元。贝佐斯在2021年年初辞去首席执行官职务时，个人财富已接近2000亿美元，成了地球上有史以来最富裕的人。新冠疫情大背景下，亚马逊成了人们的最佳选择。他们无法外出，所以使用互联网的时间急剧增加。于是，那些依赖亚马逊云科技服务器的公司的需求也随之增加，亚马逊由此获利。例如，远程会议公司Zoom是亚马逊云科技平台的客户，疫情期间线下办公和教学转为线上会议和讲座，Zoom的用户数量成倍增加。更重要的一点是，新冠疫情期间的大规模封锁，加之人们害怕被感染，这些因素进一步拉动了网购销量，尤其是在一些市场被亚马逊主导的国家。
一夜之间，亚马逊的工人变得格外重要。2020年3月，在意大利北部新冠疫情第一波高峰期间，一名快递员在为亚马逊送货时拍摄了一段手机视频。这段视频很快在聊天应用程序WhatsApp上疯传，这名工人戴着医疗面罩说：“别担心，亚马逊还没停工呢，你会按时收到你那让人讨厌的Hello Kitty手机壳的！”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对亚马逊消费者有怒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公司的埋怨呢？亚马逊营业额在2020年期间大幅增长，贝佐斯甚至能在年底给每个亚马逊员工分10万美元后，其个人财富依然维持在新冠疫情前的水平。
但疫情给MXP5仓库造成了严重的打击，让工人陷入更多的麻烦和恐惧之中。皮亚琴察是最早的疫情暴发地之一，这个小地方人口还不到30万，两个月内就死了1000人。仓库很快就统计了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员工人数。尽管如此，在第一次封锁期间，当许多市民在家隔离，只能听见外面救护车在路上驶过的声音时，MXP5员工还在全天候工作，以应对需求增加。这一年亚马逊赚得盆满钵满，工人的工作条件却仍然没能得到改善。多亏了2017年工会入驻仓库并在MXP5仓库发起了罢工，一小部分幸运的亚马逊履行中心的工人成功通过谈判改善了工作条件。例如，夜班大幅加薪。新冠疫情期间，他们也像全球其他亚马逊工人一样，获得了几个月的小幅加薪（也叫作“新冠疫情工资”）和少量现金奖励。但在2020年春天，为让公司提供足够的个人防护装备，解决一些基本问题，MXP5员工不得不再次动员起来罢工，这次战线很长。
罢工期间，贝佐斯忙着赚更多的钱。在视频游戏《你是杰夫·贝佐斯》（
You are Jef Bezos
）中，玩家的任务是花掉他的钱，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是贡献出贝佐斯财产的10%就能让每个亚马逊员工的工资翻倍。那剩下的90%呢？你可以用这笔钱给美国的流浪汉一个家（只需200亿美元），甚至还可以支付个人税款（577.2亿美元巨款）
。亚马逊的估值为1.65万亿美元，比澳大利亚或加拿大等富裕国家的GDP还要高，就连GDP为2万亿美元的意大利也没比亚马逊高多少。要是没有反垄断法，亚马逊估计早就发了更多财了，就像但丁在《地狱》中写的那样，这头野兽“贪婪的欲望深不见底，饱餐后反倒比之前更加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