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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所中学:“是将来能为文者”

茅盾在1910年春天到湖州府中学堂插班二年级读书。

湖州是浙江省北部的一个重镇,位于太湖南岸,与苏州、宜兴、嘉兴接壤,旧时与杭州、嘉兴并称杭嘉湖,是府治所在地。历来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人才辈出,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而湖州府中学堂,是20世纪初教育发展的产物。

湖州府中学堂是清政府“废科举,设学堂,培育人材,蔚为国用”的背景下,当地有识之士合力创办的。当时以爱山书院为校址,爱山书院房屋为校舍,湖州地方每年以湖州丝捐项下拨款万余元作为办学经费。茅盾回忆说:“湖州中学的校舍是爱山书院的旧址加建洋式教室。校后有高数丈的土阜,上有敞厅三间,名为爱山堂,据说与苏东坡有关。至于宿舍,是老式楼房,每房有铺位十来个。” 据谭建丞回忆:“那时学堂规模、外貌像衙门,大门竖匾(蓝底金字)一块,两边木栅栏,上马石,石鼓凳,前面大照壁,左右两环洞门,门上砖刻四横字,曰‘为国植贤’。……我记得课堂(那时称教舍)一年级(人多)两室,分甲班乙班,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人最少),另有手工课堂、音乐课堂、化学课堂,又每级各有自修室一间,……三餐伙食是方桌定位,每桌七人,四菜,分全餐半餐。……府中最重国文外,对体育亦特重,因沈校长好武。” 从谭建丞先生回忆看,当时湖州府中学堂的条件还是不错的。1910年湖州府中学堂的监督(校长)为沈谱琴, 在沈谱琴之前,有姚学仁、朱廷燮、王树荣、俞宗濂为湖州府中学堂监督(校长)。茅盾进湖州府中学堂时沈谱琴年纪不大,只有37岁。沈谱琴年轻时崇尚武术,家里养了两匹骏马,请了拳师,常常在家练习跑马、练拳术,所以有一个在湖州府中学堂教体育的日本老师大西胜人,想和沈谱琴较量一下,结果大出洋相。据茅盾的同学谭建丞回忆:“一日,在爱山台上乘凉,台上有条石凳,沈(谱琴)二脚踞石凳上,大西胜人乘沈不备,突然从后一推,沈竟不动,回顾大西笑曰‘君欲与我比武耶?’大西面红耳赤曰‘不敢’。台上埋有石鼓凳二,凳下面埋入土中约尺,大西伸脚蹴之,则稍动,自以为能,可以涤方才推沈不动的耻矣,请同纳凉的人举足蹴之,多不能动石鼓的分毫,大西哈哈大笑,……沈徐起,举足蹴之,此石鼓凳竟连根翻起,滚下爱山台数尺,于是,诸人皆拍手欢呼,学生们本恶此日师之骄,一齐哄堂。暑假后,大西胜人辞职而去。” 据说沈谱琴的文章也写得很好,没有当时的迂腐气,能篆刻,曾经得到吴昌硕的首肯。茅盾记得沈谱琴“是同盟会秘密会员,大地主,在湖州颇有名望,他家有家庭女教师汤国藜,是个有学问的老处女,是乌镇人,但我从未听人说起她,想来她从小就在外地的。(辛亥革命后,章太炎的续弦夫人即是这位汤女士)沈谱琴从不到校,他所聘请的教员大都是有学问的人。” 当时湖州府中学堂的老师,大多是富有教学经验的人。茅盾回忆说:“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一个教本国地理的(可惜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和一个教国文的,仿佛还记得他姓杨名笏斋。”茅盾从乌镇到湖州府中学,听这些老师的讲课,十分新鲜。地理老师将这门地理课讲得形象生动引人入胜,茅盾说:“地理是一门枯燥无味的功课,但这位老师却能够形象地讲解重要的山山水水及其古迹——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及古战场等等。同学们对此都很感兴趣。”据谭建丞回忆,当时湖州府中学堂中教师“约二十人,著名而为学生敬仰者如钱念劬、沈尹默、俞宗濂,其时国文最重” 。茅盾记忆中,当时学校的国文老师讲课确实很有水平。他记得:杨老师“他教我们古诗十九首,《日出东南隅》,左太冲咏史和白居易的《慈乌夜啼》《道州民》《有木》八章。……杨先生还从《庄子》内选若干篇教我们。他不把庄子作为先秦诸子的思想流派之一来看待。他还没这样的认识。他以《庄子》作为最好的古文来教我们的。他说庄子的文章如龙在云中,有时见首,有时忽现全身,夭矫变化,不可猜度。《墨子》简直不知所云,大部分看不懂。《荀子》《韩非子》倒容易懂但就文而论,都不及《庄子》。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先秦时代有那么多的‘子’。在植材时,我只知道《孟子》。” 当时湖州的名人钱念劬(1853—1927)回湖州小住,湖州府中学堂监督沈谱琴恭请钱先生到湖州府中学堂“代理”监督(校长),以示尊重。钱先生代理监督以后,亲自到学校听课,而且亲自上讲台给茅盾他们这些学生讲课。钱念劬是一位有学问而且很开明的外交家。所以他有一次给茅盾他们上课,让茅盾他们根据自己思想写一篇作文,茅盾写了一篇《志在鸿鹄》的作文,借鸿鹄自诉抱负。结果钱念劬在茅盾的作文中写下“是将来能为文者”的评语。让茅盾感到一种深刻的激励。

当时钱先生到湖州府中学堂代理监督时,他的弟弟钱夏(1887—1939)(即钱玄同)也一同在湖州府中学堂为学生上课,钱夏比他哥哥小三十多岁,富有反清思想,1905年钱夏十八岁时,就剪去象征清朝的辫子。所以钱夏在湖州府中学堂讲课时,特地选择了史可法的《答清摄政王书》《太平天国檄文》《台湾行》《横渡太平洋长歌》等等富有革命色彩的文章作为教材,讲解革命意义,灌输革命思想。对此,茅盾他们这些中学生都感到非常新鲜。后来钱夏代课结束以后,受钱夏老师影响的茅盾曾经向继续教他们的杨笏斋老师建议,“讲些和时事有关的文章”。杨先生采纳了茅盾的建议,开始在课堂上给茅盾他们讲《正气歌》,讲《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意在古为今用。杨老师还教茅盾他们作骈体文,还用“书不读秦汉以下,文章以骈体为正宗”的思想教育学生。为此,茅盾在湖州中学堂时用骈体文写过一篇《记梦》的作文,大意是他自己暑假回家,外祖父家的阿秀到轮船码头接他到外祖父家,看到外祖母端坐的堂上,正在吩咐厨娘,晚上做什么菜,吩咐毕,茅盾上前行礼,外祖母看见茅盾来,很高兴,说:我算着你该来,果然来了。快去洗把脸吧。这时宝姨过来,拉着茅盾去了她的书房,用她的毛巾洗了脸。宝姨让茅盾看,这是什么?茅盾抬头一看,原来是沈南频的花鸟小中堂旁边又多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万事福兮祸所伏,下联是:百年力与命相持。宝姨说要考考茅盾,这上下联的出处。茅盾说,上联出自《道德经》,下联出自列子《力命篇》。宝姨点点头,又说:这命字好解释,这力字作何解?茅盾一时答不上来,说去问妈妈。宝姨笑着说,你妈妈在楼上给你弟弟讲左太冲咏史诗、阮嗣宗咏怀诗、白居易的《有木》诗呢。茅盾正待上楼,忽听得外祖母在堂上叫:来吃西瓜。宝姨拉着茅盾便走,这时茅盾在门槛上绊一下,茅盾醒了。茅盾记得这篇作文的最后的几句:“檐头鹊噪,远寺晨钟,同室学友,鼾声方浓。”杨笏斋老师给茅盾这篇作文的评语是构思新颖,文字不俗。对茅盾的骈体文写作非常欣赏。

当时和钱念劬先生一起到湖州府中学堂代课英文的,是钱念劬先生的儿子钱稻孙,茅盾记得:“他先教发音,从26个字母开始,在黑板上画了人体口腔的横剖面,发某音时,舌头在口腔内的位置。这真使大家感到十分新鲜。这位小钱先生又看了过去我们所作的造句练习,他认为英文教师只是发音不准确,造句练习该改的,他都改得不错,而且英文读本《泰西三十佚事》也是公认的一本好书。” 茅盾认为钱稻孙的态度还是公正的。所以钱稻孙也是茅盾曾经的老师而且印象深刻。钱念劬先生在湖州小住时,专门请湖州府中学堂的学生去他们暂住的“潜园”游玩。茅盾也随其他同学一起去了,在钱先生家里,钱念劬给大家看他从欧洲各国带回来的风景图片,彩色的十分精致,给茅盾留下深刻印象。

茅盾在湖州府中学堂的读书生活里,数学和体育始终是茅盾的弱项,尤其是体育。茅盾在湖州府中学堂里,常常缺课,走天桥,是爬过去的,翻铁杠,老师抱着茅盾上去,老师一松,茅盾又落下来。一把枪,茅盾上肩后,刚开步,枪就从肩上滑下来。所以,最后只好免了茅盾的体育课。茅盾的国文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据谭建丞先生回忆:“国文课,有一个同学名陈辅屏(四年级)最佳,全校第一。茅盾可为第二,他大约在二年级。可是茅盾的算学(后改称算术、数学)是差的。我也差的。曾加班补习而知之,实非同班(我低一班)。” 但是茅盾在湖州中学堂短短的一年半时间里,在茅盾的记忆中留下印象的还有如学会刻印章,去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等等,成为茅盾在湖州府中学堂里生活的亮点。据茅盾自己回忆,当时有个同学会篆刻,他就教茅盾如何刻印章,甚至假期回到乌镇,在自己家里也认真地练习篆刻,还刻了几方闲章,如“草草而已”“醒狮山民”等,茅盾晚年会见家乡去拜访他的同志时,回忆自己在湖州读书时说到,当时一些纨绔子弟针对风起云涌的革命形势,组织一次秘密会议,并印了门票,不让其他倾向革命的年轻人进去,为此,有同学拿来门票,让茅盾模仿门票,刻了一方图章,印了不少门票,于是倾向革命的年轻人进了会场,和那些纨绔子弟进行斗争。1910年,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实际上是一个全国性的大型商品展览会。规模之大,是清朝政府所没有的。各个省都有展览馆展出自己省的特色农产品和工艺品,还有一些专门的展览馆,如东三省动物馆、劝工场、美术馆、水族馆、兰锜馆、武备馆、农业馆、通运馆、机械馆、嬉笑奇馆、工艺馆以及纪念塔等等,琳琅满目。湖州府中学堂组织学生专门去南京参观,让茅盾大开眼界。

茅盾在学校时,谭建丞回忆:“茅盾在学校时,星期日常常一个人在操场里,手执一卷,踱来踱去。或者宕宕旧书店,买一二本书。一次遇到他在宕府庙,手里拎一包吃的东西(茶食),施施然地。一个同学对我说:‘他是家里有钱的,家中常常有钱带来。他爱吃闲食呀。’” 谭建丞先生还回忆茅盾在湖州府中学堂时的几件事:

他爱好清洁卫生,这是一点。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上课在教室,退班之后则都到自修室看书温课。(那时的中学校舍就是湖州城内的爱山书院所改,里面的房屋破旧得很。)那个自修室的旁边就是厕所,而沈德鸿在自修室里的座位正好在厕所旁边,因为他从乌镇到湖州来交通不便,城里的同学早已把位置占好了,等他来剩下这最蹩脚的位置给他。那扇门开出去就是一排坐坑,当然经常要闻到秽气。德鸿就在门口贴了一张纸,写上“少住为佳”四个大字,意思是叫人家少到大便间。但是很多人却借大小便之名,常常溜进去,为啥要溜进去呢?不外二种:一是偷吸香烟头,一是厕上看闲书。那时候,校规香烟是不准吸的,自修室里学监常要跑进来视察。因此,他们只有到大便间里去吸。看闲书也违禁的。他们跑进跑出,那股臭气,对沈德鸿首当其冲尝饱了。沈德鸿所以要贴这张“少住为佳”,是叫大家多读读书,少出出恭。不料,过了几天,那个“少”字变成了“多”字,同学们哈哈大笑,因此,德鸿生气了。因为像沈德鸿这样认真读书的人少。过了一天,他又在自己这只位子上面的窗上,贴了一张纸,写着“卫生莫善于养气”。这是他自己抑制发怒的意思。因此全校就称他为“卫生家”“沈德鸿是卫生家”,很快传开了。现在大家都晓得,他是文学家、艺术家、书法家,全摆得上,但是卫生家到现在还没有人称他。实在他是讲卫生的,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笔挺笔括,地上不可吐痰。现在说的清洁卫生,那时学堂里不提倡,他倒一个人先提倡。这是一点。

第二点是他的国文基础特别好。他数学却特别差。作文的日子,他做的文章交上去,老师每每吧嗒吧嗒圈圈子,通篇全是圈子。那个时候老师批文章圈圆圈越多,就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同学都又说:“沈德鸿是文学家了。”那时候既是讥讽,又是说笑话,但也是敬佩他。老师在批阅他的文章的时候,圈的圈子是一圈连着一圈同学把这称为“辫子”。每次作文,大家都会说:“今天辫子一定沈德鸿最多。”同学们都称他是“文学博士”、“文学家”。这是第二点。

同学们在谈吐之间说起辫子,就又扯到剪辫子上去了。关于剪辫子,沈德鸿他自己也写过一篇文章。

那是辛亥革命这一年的暑假,革命风潮遍及全国。在我们同学中也引起对革命的关注。当时,我们的学校的同学很滑稽,小的十三四岁,大的三四十岁以上,那是一些科举废除后没有出路的老秀才。大的大,小的小,我和沈德鸿这一辈都被称为“小鬼”。“啊,小辫子,讲辫子就请沈德鸿来!”大家说着笑话。而沈德鸿呢,真有点毅然决然,他说,辫子,是值得一讲。大家说革命党到了要剪辫子,那么我们的辫子怎么办?是剪还是不剪?是早剪还是迟剪?大家窃窃私语,那些大的,三四十岁的人当然不赞成。而我们这些年纪最小的也不知道革命是啥事情,但听广东人剪,那么时髦总是时髦的。我们大家来试试看。有几个人说:我们先要去问过爷娘。而那些老同学要“之乎者也”了,什么“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老师来问,你们在说啥?谈革命么?没有啥,没有啥,我们讨论孔夫子元脑壳,大家哈哈大笑。

讲到辫子,这位德鸿兄做了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倒有点革命思想。上联是“田田乌尾巴,不足惜也”,这“田田乌”,文言即“蝌蚪子”。沈德鸿把“蝌蚪”的尾巴比作“辫子”,十分形象。大家听了。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说开了:“这个是大辫子,那个是小辫子……”当时我和德鸿都是小辫子,这小辫子巴不得剪掉,免得别人呼“小辫子,小辫子”地叫。德鸿兄是赞成早剪,只是那时候还不敢剪。他不久又续了下联:“施施然头颅,何以处之。”这下联是讽刺老先生的,原来当时的老师,有的是前清举人,走起路来踱方步,现在想起来,沈德鸿当时的革命思想确实有点的。

谭建丞先生的回忆是经过他亲自修改的,应该可信。茅盾在湖州府中学堂读书时,是一个身体瘦小、学习专心、思想进步的一个学生,从茅盾自己回忆,在湖州府中学堂读书时,他除了学校的功课之外,读过《世说新语》二遍,读过《昭明文选》等,他的阅读面与在乌镇植材小学相比,正在逐步扩展。但是此时茅盾碰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原来,同学中有一个嗓子像女人,个子又高大,同学之间关系很紧张。但是这个大个子同学,却喜欢和茅盾等年纪小的同学在一起玩,因而招来不少同学的奚落和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语,让茅盾心烦意乱,不能专心致志读书。此时,正在嘉兴读中学的、比茅盾大一岁的沈永钰(即茅盾回忆录里称“凯叔”)碰到茅盾,两个中学生交流各自的学校,凯叔向茅盾介绍了嘉兴府中学堂的情况,让茅盾羡慕不已。

所以在1911年暑假,茅盾和母亲商量以后,决定转学到嘉兴府中学堂读书。

嘉兴位于乌镇的东边,与乌镇相距百里,沿运河去嘉兴,大半天时间也到了。嘉兴最著名的风景,有南湖,又名鸳鸯湖,与绍兴的东湖、杭州的西湖媲美,宋代苏东坡来过嘉兴,留下“鸳鸯湖边月如水,孤舟夜傍鸳鸯起”的诗句,诗人吴伟业也有“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的诗句赞美南湖。南湖湖中心有建于五代的“烟雨楼”,乾隆六下江南,每次都住在烟雨楼,留下一块“六龙曾驻”的匾额和刻着乾隆诗的御碑,所以南湖的名声远播。茅盾到嘉兴府中学堂读书时,嘉兴在1909年刚刚和上海、杭州通火车,所以此时的嘉兴是沪杭铁路之间的一个重镇。上海、杭州的信息,很快就在嘉兴传播。嘉兴府中学堂坐落在嘉兴城里小西门内,占地规模有百亩之大,分南、北两院,南院为旧鸳湖书院故址,北院为旧秀水县署故址。当时学堂宿舍在一河对岸,中间有一座石桥,名“齐云桥”。在进嘉兴府中学堂读书之前,凯叔沈永钰已经告诉茅盾,说嘉兴府中学堂里,革命党人很多,监督(校长)方青箱也是革命党。在辛亥革命之前,秘密革命的个人标志,是光头。方青箱,名於笥,字叠裳,号青箱(1877—1945),他是光复会成员,在1910年到嘉兴府中学堂担任监督(校长)的。据方青箱的儿子方怀时回忆:从1910年7月到1911年11月方青箱主持嘉兴府中学堂时,他“不仅提倡剪发辫,组织学生军及实行军事训练,且与其他革命先进敖梦姜及朱瑞先生等成立嘉兴光复会” 。茅盾到嘉兴府中学堂,首先看到校内有不少光头教师,在学校内走来走去,而且学校的民主气氛十分浓厚,这让茅盾感到十分兴奋。他回忆说:“我到嘉兴中学以后,果然看到很多光头。校长方青箱装上一条假辫,据说因为他常要去见官府,不得不装假辫。至于师生之间‘平等民主’(老同学这样说),也是嘉兴中学的‘校风’。教员常到我们的自修室,谈天说笑,或帮助我们备课。嘉兴中学的数学程度特别高,比湖州中学高了一年多,因此我更感困难。但是,几何教师计仰先鼓励我说,数学并不难学,只怕中间脱了一段。他知道我是脱了一段的,我在湖州中学没有学几何,而嘉兴中学却已教了一年多(三年级就有几何,而我是四年级的学生),计先生特地嘱咐同班中的‘数学大家’帮我补课。” 茅盾的回忆说明,他当时转学到嘉兴府中学堂时,心情是愉快的,学校的氛围是融洽的。和茅盾同时插班的同学有陈永发、徐宝成、郑毅、沈善庆、曹友仁等等。

嘉兴府中学堂内的融洽氛围得益于学校内有一批革命党知识分子,从校长到教师,不少是校长的“同志”。茅盾记得四个国文老师中,有三个是革命党人,或者倾向革命同情革命的知识分子。教体育的,教几何的、代数的,教物理的、化学的,几乎都是校长“同志”。如教国文的朱希祖、马裕藻、朱蓬仙、朱仲璋,除了朱仲璋不是革命党,其他三位都是。朱仲璋是桐乡濮院人,是1902年曾和茅盾父亲以及茅盾表叔卢鉴泉一起到杭州,参加乡试,并中了举人。所以茅盾说:“这位朱老师是举人,是卢鉴泉表叔的同年,我确知他不是革命党,其他三位都是革命党。” 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些革命党老师,讲的课,却是别具一格,朱希祖讲《周官考工记》和《阮元车制考》,连茅盾都觉得“专门到冷僻的程度”。但他确实是一个革命党。朱希祖(1879—1944)是嘉兴海盐县长木桥人,在嘉兴府教茅盾他们时,只有30多岁。他出身在名门望族,族祖父朱昌颐是清道光年间的状元,所以朱家督学甚严。但是,朱希祖17岁中秀才以后,正值清末洋务运动和维新运动的兴起,朱希祖深受感染和影响,后留学日本,1908年在日本和鲁迅等一起听章太炎讲课,是听课记笔记最勤的人。朱希祖回国以后,先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参加“木瓜之役”斗争。之后,应方青箱邀请,到嘉兴府中学堂担任国文教员。辛亥革命以后,朱一度回到海盐县担任民事长(县长),1913年离家北上,任北京清史馆编修,开始他的历史研究道路。1921年他在北京和茅盾等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是12位发起者之一。这是后话。茅盾的另一位老师计仰先(1883—1932)是嘉兴新丰镇人,早年在嘉兴县城读书时,“因反对考官不公,带头闹事而被除名” 。后来去日本留学,毕业于东京物理学校。计先生精通物理、数学,而且在日本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从事秘密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前夕,回到嘉兴在嘉兴府中学堂担任数理教员。辛亥革命爆发时,计先生加入光复沪杭敢死队,参加攻打上海制造局和进攻杭州抚台衙门。辛亥革命以后,他不愿意做官,依然回到嘉兴府中学堂(此时已经改名为省立二中)当校长。其他的革命党教员也是非常民主和开放,包括教体育的老师,更是和茅盾他们这些学生打成一片,所以当时茅盾在嘉兴府中学堂读书,有点其乐融融。1911年的中秋节,他们和老师一起欢度赏月。他回忆说:“中秋晚上,四年级和别级的同学买了月饼、水果、酱鸭、熏鱼,还有酒,请三位老师来共同赏月。教几何的老师病了,教代数的老师适值新婚后过第一个中秋,自然要在家陪师母赏月,只有这位有反骨的体操老师来了。那晚大家都很痛快,谈的痛快,吃喝的痛快。体操老师范甫英似乎多喝了酒,公然当着许多同学,拍拍自己的反骨,哈哈大笑道:‘快了!快了!’” 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消息通过火车从上海传到嘉兴,所以辛亥革命爆发以后的几天,同学中去嘉兴火车站买上海报纸,成为嘉兴府中学堂里最热闹的一件事,而正当这些学生充满激情地关心辛亥革命的同时,学校的一些革命党老师,都悄悄地到上海、杭州参加革命战斗了。数学老师计仰先到上海、杭州攻打府台衙门。在一片混乱的革命高潮中,嘉兴府中学堂放假了,让高年级的学生留校参加光复嘉兴、低年级的学生回家等待复课通知。嘉兴是1911年11月7日(农历9月17日)光复的,此时,茅盾应该已经回到乌镇。茅盾回到乌镇,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杭州光复了!”杭州是11月3日光复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不久,嘉兴府中学堂来通知,开学复课了。于是,茅盾兴冲冲地回到学校,一看,原来教他们的这些老师,不少已经不在学校,而去地方上担任要职了。而且学校的气氛也大不如前,民主的气氛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学校当局要整顿校风,用校纪来约束这些本来宽松自由的中学生。新来的学监陈凤章亲自巡视自修室,不准学生在自修室聊天说话,不许自修室之间串门。学校的这些措施引起学生们的反感,茅盾曾说:“我觉得‘革命虽已成功’,而我们却失去了以前曾经有过的自由。” 于是,茅盾和一些同学就和学监捣乱,学监就给这些捣乱的学生记过处分。茅盾也在这些被处分的学生之中。等到学期大考结束,茅盾和沈志坚、沈永钰等同学到南湖游玩,并且在南湖的烟雨楼喝酒,乘酒兴,回到学校质问学监陈凤章,为什么给我们记过?这些学生还把公布记过的告示牌打碎了。茅盾没有动手却跟着起哄,并且在大考时,把一只死老鼠装在信封里,写了几句庄子的话,送给学监,以示反抗。茅盾后来有多篇回忆辛亥革命的散文,如《我的中学时代及其后》《回忆辛亥》《我所见的辛亥革命》《我曾经穿怎样紧的鞋子》《回忆是辛酸的,然而只有激起我们的奋发之心》,可见辛亥革命给茅盾的印象深刻。

学期结束,茅盾回到乌镇半个月以后,收到嘉兴府中学堂的通知,除寄来学期大考成绩外,还寄来被学校除名的通知。茅盾母亲看到儿子被学校除名,十分生气,让人去叫茅盾同学沈永钰来,沈永钰拿出一张同样被除名的通知。茅盾母亲问明白怎么一回事以后,就和茅盾商量下一步去哪里读书。因为嘉兴已经除名,湖州是自己离开的,现在只有去杭州读中学了。但是茅盾母亲也不知道杭州学校的情况,于是茅盾母亲让自己家的“泰兴昌”纸店伙计陪同茅盾去杭州。到了杭州,茅盾才知道杭州有几个中学,但是招插班生的,只有杭州私立安定中学。并且在时间上,到杭州的第二天就要考试。通过考试,茅盾很快就被安定中学录取。

1912年春,茅盾进杭州安定中学读书。

杭州私立安定中学创办于1902年,是杭州工商业家胡藻青出资六万八千元创办的。胡家祖籍是甘肃安定郡,先人胡瑗是北宋著名教育家,人称“安定先生”。所以胡藻青将学校定名为“安定学堂”,辛亥革命以后改为“杭州私立安定中学校”。据《安定中学三十年纪念特刊》介绍:“其时由邵伯纲先生章,陈叔通先生敬第,建议创办学堂,作育人才,树救国之根本……定名曰安定学堂,缮具章程,请于朝廷,并请以城东葵巷敷文讲学庐之屋舍基地,悉数拨用,奏上清廷谕可,聘请项兰先生藻馨为学堂监督,……翌年初夏,于七月二十四日。举行正式开学典礼,安定学堂,于是成立。” 茅盾进安定中学时,与茅盾同学同级的,大概有三十人,据孙中田、张立国研究,和茅盾同届的同学有三十人,他们是:刘渭兴、王显漠、周纬星、朱贤绍、李焕彬、孙奇璞、陈步瀛、孙昭德、胡哲谋、胡家骏、宋镜寰、沈德鸿、周行、严不醒、方兆鼎、刘璋水、陆鉴松、沈吉培、杨济昌、姜岳、林技蔚、蒋子云、施春茹、孔广辉、何之翰、方家衍、姚士辛、姚祖信、唐毅、卢彬。 这些同学,是私立安定中学第八届毕业生,于1913年和茅盾一起毕业的,还有不少都考入北京大学,如茅盾的同班同学王显漠考入北京大学法科经济系,胡哲谋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文科,同时毕业的安定中学同学方豪考入北京大学法学院,等等。当时校长是王晋民,他是1909年至1913年担任安定中学校长。为了和杭州其他的学校竞争,王校长千方百计引进教师人才,如张献之,人称“钱塘才子”,当时兼任了三个学校的课,他是当时比较受欢迎的教师之一。茅盾在杭州安定中学读书时,兴趣爱好发生一些变化,特别是对诗词产生浓厚兴趣,这主要是得益于老师张相的诗词课。张相,字献之,是杭州人,1877年生,小时候家境贫困,父亲早逝,全靠母亲替人家缝缝补补的收入来抚养张相成长。张相天赋很高,少年中秀才,后来钟情诗词,拜词人谭复堂为师,潜学诗词,卓有成就,所以被世人称为“钱塘才子”。张相虽然年轻时研究旧学,却又受维新思想的影响,钻研日本语,翻译过《十九世纪外交史》。1902年以后,张相一直在杭州私立安定中学、杭州府中学堂、宗文学堂担任文史讲席。1914年离开杭州到上海中华书局担任编审,有《诗词曲语辞汇释》《古今文综》等著作。1945年病逝于上海,享年69岁。当时张相教茅盾他们时,还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但对诗词已经有很深的造诣了。茅盾记得:“张献之老师教我们作诗、填词,但学作对子是作诗、词的基本功夫,所以他先教我们作对子。他常常写了上联,叫同学作下联,作后,他当场就改。” 安定中学没有作文课,而是学习练习作诗、词代替作文的。所以后来茅盾的诗词创作的基础,就是在安定中学时打下的。因为对张相老师的诗词课兴趣浓厚,茅盾到晚年依然记得当年张相老师上课时的情景,他说:“张先生曾就西湖的楼台亭阁所挂的对联表示他的意见。他认为‘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这对联虽见作者巧思,但挂在西湖可以,挂在别处也可以;只要风景好的南方庭院,都可以挂,这是此联的弱点。” 茅盾还记得,张相老师对西湖边的苏小小墓柱子上的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特别赞许和推崇。张先生告诉学生:“湖山对风月,妙在湖山是实,风月为虚,元曲中以风月指妓女者甚多,风月即暗指墓中曾为妓。地对人,亦妙,天地人谓之三才。铸金,杂书谓越王勾践灭吴后,文种被杀,范蠡泛五湖去,勾践乃铸金为范像,置于座右。铜,古亦称金,不是今天所说的金。说苏小小可铸金,推崇已极。” 张先生渊博的诗词知识,让茅盾沉浸其中,留下深刻印象。

茅盾在安定中学读书时,在教国文的杨老师的讲授下,对中国文学史有了系统的学习,而且训练出强记的习惯。茅盾回忆说:“另一个国文教员姓杨,他的教法也使我始而惊异,终于很感兴趣。他讲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历史。他从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杂剧、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明传奇(昆曲),直到桐城派以及江西诗派之盛行。他讲时在黑板上只写了人名、书名,他每日讲一段,叫同学们做笔记,然后他看同学们的笔记,错了给改正,记得不全的给补充。这就是杨老师的作文课。我最初是在他讲时同时做笔记,后来觉得我的笔无论如何赶不上杨先生的嘴,尽管他说得很慢。于是我改变方法,只记下黑板上的人名、书名,而杨先生口说的,则靠一时强记,下课后再默写出来。果然我能够把杨先生讲的记下十之八九。” 茅盾在安定中学训练出来的强化记忆,为茅盾后来的学习和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关于杭州安定中学的学生生活,茅盾记得,他住的学生宿舍,是六个人的宿舍,但是只住了五个人,而且是不同年级的学生住在一起,所以学生宿舍的管理,相对宽松一些,尤其是杭州安定中学毕业考试的日子里,茅盾说:“所以我们白天在宿舍里预备功课,当真是非常清静的。” 茅盾还记得:“我记得我那寝室的南窗口摆着一盆兰花。好像是同房的一位四年生买来的;很便宜,可是旺开着十几朵花。暖风轻轻的吹来,我躺在床上也嗅着那花香;我便醉迷迷地只想睡觉。俄而隔壁房里的同学把教科书拍一下,忽然轻声儿唱起我们那时候风行的一支歌来。这歌词,记不真了,大概是‘描写’金丝边眼镜的女学生怎样在星期日逛西湖罢了;我们向来都会唱的。那时有人开头一唱,大家都把教科书拍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可见当时茅盾在杭州安定中学的一年半的学生生活,还是相对宽松和自由的。特别是茅盾对功课的喜欢,让茅盾对安定中学快乐的日子,时隔二十年,依然充满留恋和怀念。

1913年暑假,茅盾在杭州私立安定中学校毕业。此时,茅盾18岁。 UJttwPRCVoN4FIjhWn+nFQjRVxFjPFmzPLN0wUKVlUrkeznRW4dW8ZPndsl1ys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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