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子诗歌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前所述,是它的“不可解读性”。不可解读性当然也是比喻的说法,意在说“伟大诗歌”这个概念,必是与写作者的抱负连在一起的。因为其意图之大、寓意之繁,难以在本质上求解,也难以在写作中生成,在生成之后也难以抵达真正的理解。
显然,伟大诗歌的形而上学性质,并不意味着它是一个玄虚和空洞的东西,它需要巨大的时空支持,这也可以作为一个诗歌的研究命题,就是诗歌中的时空问题。伟大诗歌自然涉及不寻常的时间与空间尺度。在海子的诗歌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地理上的巨大跨度,横跨亚非欧大陆,涉及两河流域,恒河、黄河、长江流域、中华文明、古埃及、希伯来以及欧洲的文明,都在他的长诗的空间格局中出现,这也是之前的所有史诗所不具备的跨度。显然他是要通过巨大的空间来建立他的史诗性,但这种史诗的空间化以及“非时间性”构成了他的特色,或者说,通过将史诗予以非时间化的处置,而使之变成了“文化史诗”,甚至“哲学寓言”。因为传统的史诗是一种时间叙事,“史诗”嘛,自然应该有“史”,但在海子的现代史诗里,主要是依据空间的范畴。他以此解构了“时间型的史诗”。
为了帮助理解,我找出了中国新诗历史上有较大空间跨度的诗歌例证,让我们往前回溯一下: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我是一条天狗》《凤凰涅槃》……这些诗都有很大的空间跨度。郭沫若的诗之所以带给我们很大的震撼,主要是由这种新的天体空间感、新的世界观、现代性的天文与地理认知带来的。它与“五四”时期广泛的启蒙思想传播是匹配的,并非仅仅是“浪漫主义想象”的产物。如果仅从“想象力”的角度来理解它,未免太表面了。这些巨大的认知坐标,使其他仅玩弄修辞与个人情调的写作,显得黯淡无光。
众所周知,“五四”时期还有以胡适为代表的,以沈尹默、刘半农、康白情、周作人等这些北大的教授和学生,也都在写诗,都是属于草创期的“尝试”,他们的白话诗说难听点都是很无趣的,在想象力上是很弱的。而郭沫若的诗一出现,以巨大的时空跨度,带着呼啸而来的力量,可以说给处于草创期的新诗,带来了一个相对比较强大的形象,和一个想象,是非常有震撼力的。
当然,海子的诗和郭沫若时期的想象相比,大家自然能够判断出谁写得更好,这个好自然也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不可能一出现就写得那么好。这是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地球,我的母亲!天已黎明了,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地球,我的母亲!我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你还在那海洋里面,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地球,我的母亲!……”后面很长,想象力是恢弘的,但语言似乎还有稚嫩之处。这一首是艾青的《太阳》,也有比较大的跨度,但可以说写得就比较好了,我曾说过,在新诗诞生以来,能同时呈现诗歌两大母题的诗人并不多,可能艾青是海子之前唯一的一个。在这首诗里面,“太阳母题”和“土地母题”同时出现,是非常难得的,一个父本,一个母本,两大原型主题在新诗中同时展开。太阳象征着认知、创造、真理,高高在上的王的统治,是一个父本的原型;土地象征着存在的本源与母体,也是存在本身,是收容一切的去所,也象征着死亡与混沌。“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先是一种时间感,很长,“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一边,”既是时间又是空间,“震惊沉睡的山脉”,这个山脉是空间,但是“沉睡”又赋予了它以漫长的时间感。“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太阳扑向我们,或者是万物生命扑向太阳,“它以难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这个语感比之郭沫若的语感,就显得成熟多了,“现代”得多了。
假如说郭沫若的诗让人感觉有那么一点虚张的话,那么艾青的语言和语感,就让我们觉得落到了实处,真正有了诗性。“当它来时,我听见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这里又涉及那个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还原,语言的还原。我们看到,艾青非常擅长语言的还原,这首诗里所有的语言都是古老的,将现代的语言还原到它最古老的原始的原型,就显得更为博大,有了更巨大的时空感、历史感。“冬蛰的虫蛹”,这些冬眠的虫子,让我们想起了《诗经》里的很多词汇。“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群众”在这里似乎是一个比较现代的词,但给人感觉又是很中性和古老的,它把广场上人的社会属性取消了,不管你是什么人,此刻在旷场上高声说话,就感觉与生命在旷野上活动是一样的。“城市从远方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这是两个现代的意象,“城市”之前诗人都是写农业经验、农业经验背景下的事物,而钢铁是工业范畴和现代文明范畴中的形象,是很难处理的,所以我说海子是农业经验背景下最后一位抒情诗人,以后再也没有了。这个意思就是说,在使用农业经验、自然背景下的语言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今天的人,再想用农业经验和自然背景下的话语来书写已经非常难了。因为今天通过微信、电子媒介获得的语言,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流行语言、媒介语言,我们语言之根已经“皮之不存”了,我们现在得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毛,“毛将焉附”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所以,写作对于我们来说,最根本的一件事情就是找回我们的语言,找回我们语言的根性,还原它。
所以,我认为艾青的语言,可以说显现了一种卓越的能力:“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这使我们看到一个把自然和自我融为一体的意象,太阳从东方越出了地平线,仿佛撕开了一条伤口,一颗太阳从中跳出来,这无疑是说的自然景象;但同时它也是说,我的生命主体的人格受到真理的感召,所以要把自己的肺腑,把一腔热血与青春激情奉献出来,要用手撕开胸膛,掏出那颗心放在天地之间。这是一种内外统一的意象。“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太阳出来,这个世界仿佛获得了新生,对于诗人来说,他自己也获得了一次生命的再生。此刻,他获得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思想升华的、生命再造的一次难以传达、难以表述的个体重生的经验。
再看海子,我这里选了他的长诗《弥赛亚》的节选。“弥赛亚”是东正教里面耶稣基督的另外一个翻译,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受膏者”,被上帝选中的人,也即负有崇高使命的人。它是要歌颂救世主,歌颂先知,“谨用此太阳献给新的纪元!献给真理!”仿佛又看到郭沫若的痕迹了。“谨用这首长诗献给他的即将诞生的新的诗神,”让我们仿佛看到郭沫若和艾青的一个双重的合体。“献给新时代的曙光”,这是1980年代的青春气质,当然也是他自己的青春气质,“献给青春”。这是他自己青春气质的书写,也是他对于自然万物、天地造化、神、诸神的献诗——“天空在海水上,奉献出自己真理的面容,这是曙光和黎明,这是新的一日。”海子年轻的语言,也能够看出他的巨大的还原属性,他使用的语言都是最质朴、最原始、最根部的。“阳光从天而降,穿透了海水。太阳!在我的诗中,暂时停住你的脚步。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这里有很多来自希腊神话,或是其他神话里的东西。“让我用生命铺在你的脚下,为一切阳光开路,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这是开篇的一段话。
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即“现代史诗的非历史性”。简单说,海子的史诗写作从根本上是一种文化文本、哲学文本,它名为史诗,实际是一个文化文本。我们知道,文化和历史的区分,简单地说是——举一个形象的比喻,历史好比是河水,因为河水是动态的,是奔流到海不复回,是自天上而来的动态特征,这是时间、是历史;文化呢,则是这条河的河床,河床是静止的,是河流的沉淀物,它是共时态的。我们研究河流的历史,其实就可以研究河床。研究水文的人,是通过对河床的考察来研究水文的变化,这我们都能看出来,就是普通人通过看岸边被水冲刷的痕迹,也能看出是否发过大水。现在科学家研究地球的气候变迁,是到南极去,用空心钻,向下钻几千米,把地下冰川的冰柱取出来,看一下它的结构,就能看出亿万年来地球的变迁史,这就是通过科学来感知历史。同样的道理,即使是描述历史,也可以把它创作成一个文化文本,这也是当代寻根文学、寻根诗歌创造的一种模式。杨炼、江河等人的写作都是如此,深受他们和四川“整体主义”群落影响的海子,也同样擅长这种方式。所以说,它是“史诗”,但却是哲学或者文化文本,而不是历史文本,它不讲述历史上的那么多有头有尾、有案可循的事件,但仍然可称为史诗,因为没有另外一种说法。所以诗歌中充满了史前意味的事物与材料,语言也具有史前意味,是一种难以忽视的语言法理之外的修辞,语义具有反文化、反表达和“反所指化” 的倾向。
这些看起来很理论化,但也并不难解,海子通过把语言还原为“史前形态”——当然是模拟的史前形态,来试图完成不可完成的工作。“非非主义”诗人曾经有一个奇思妙想,我认为在实践层面上他们是失败的,但在理论上则非常具有意义,是异想天开的灵感。比如他们认为,我们语言中的很多词语都积淀了太多的文化含义,或者说,我们的语言已“泛文化化”了。像月亮这个词,在汉语词汇中可谓积淀了太多的东西,历代诗人赋予了它太多的含义,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它赋予了月亮一种浩茫无际的宇宙追问,个体的孤独的存在和永恒的大自然、永恒的存在之间的相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个个体与自然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一种相遇,产生的是一种迷茫、伤怀,一种缅想和追问,但都是无解的、惆怅的,这是中国诗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非常核心的主题。那么张若虚之后又有李白,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它赋予了明月思乡的含义,追问宇宙存在的含义,孤独的含义,还有饮酒的冲动,飘飘欲仙的想象……这些都和月亮联系在了一起。还有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也是把张若虚、李白的诗意再度强化。有了这些诗,在之后的诗人笔下,月亮就无法回避,也几乎无法再写了。
再牛的诗人也超不过他们,所以,语言既是在不断丰富当中,同时也冷却和固化了。那么对于非非主义诗人和主张平民诗学的一帮青年诗人来说,就认为,如何写月亮已成为一个问题,当“月亮”这个词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关于月亮的“所指”,词语中的积淀、语义的累积,都横亘在你面前,无法回避。所以他们只好说,“你很高……你很大,很明亮,你背着手,把翅膀藏在身后”(韩东:《明月降临》)。当这样说的时候,意味着它越过了之前的诗人们赋予的月亮的那些含义,也同时意味着他们把自己逼到了墙角。如果说前者是“高富帅”,他们就必然要变成“矮穷矬”,就变成了“屌丝”,语言的屌丝和屌丝的语言,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显然,如何超越前人,作为一个问题就摆在了海子面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模拟一种返古。你不是古老么,我就回到史前;凡是遇见繁盛的,古代的盛世气象,我就干脆回到洪荒之前。荒凉的,那种《红楼梦》式的,开头和结尾共同重复出现的“大荒”的情景。想象什么是大荒的情景,你就能够知道海子诗歌的语言,特别是海子长诗的语言,它的使用和指向。
这是海子长诗《太阳·诗剧》的节选:
(选自其中的一幕)
地点:赤道。太阳神之车在地上的道
时间:今天。或五千年前或五千年后
一个痛苦、灭绝的日子。
人物:太阳、猿、鸣。
司仪(盲诗人)
“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在幽暗的日子中闪现
也染上了这只猿的气味
和嘴脸。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不像但丁。这时候没有闪耀的
星星。更谈不上光明
前面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我孤独一人
没有先行者没有后来人
在这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忍受着烈火
也忍受着灰烬。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
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
我爱的是魔鬼的火 太阳的火
对于无辜的人类 少女或王子
我全部蔑视或全部憎恨
……
看看它的时间和空间的安排:地点是赤道,太阳神马车的轨迹,昨天、今天或五千年前,或五千年后,它时间的跨度,就是过去、现在、未来,跨度可能是一万年,或是上下五千年,一个痛苦灭绝的日子里。太阳,猿,都是古老的事物,人回到猿,也是意味着还原。“两岸猿声啼不住”,猿在中国古典诗歌里面也是一个古老的意象,但在海子的笔下,李白的诗歌就失效了,被唤起的同时也被终结,这个猿回到了史前。第一节,司仪是盲诗人,盲诗人让我们想到荷马,它所使用的所有的物象、比喻都是古希腊和罗马的;“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我走到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在幽暗的日子中闪现,也染上了这只猿的气味,和嘴脸。”这个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是多少年以后,我们知道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篇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几乎都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作家的潜意识中的东西了,都自觉不自觉地使用这个开头,以造成一个比较漫长的跨度,就是“将来现在过去时”,或者“过去将来现在时”,或者“现在过去将来时”,等等。在中国古典诗歌里面,就是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将将来、现在和过去予以一体化的处理。用海德格尔的说法,就是“时间的三度性”,这是海德格尔的著作中反复讨论的问题。余华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在他的那篇很有名的随笔《虚伪的作品》中,也谈到了他自己的写作,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度性问题。在海子诗里面,开篇就能看到时间的三度性:“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不像但丁。”他是“拟但丁”,他的史诗和但丁的《神曲》之间,明显是有致敬的关系、互文的关系。“这时候没有闪耀的星星,更谈不上光明,前面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我孤独一人,没有先行者没有后来人”,这就是史前的洪荒,一个盘古开天辟地的场景,在一片洪荒之中,创造世界,创造语言,发出闪电般的语言。“在这空无一人的太阳上,我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灰烬”,他把自己想象为夸父,也将自身想象为太阳。在海子的诗歌当中,太阳作为母题,象征着父本、认知、真理、王,一位永恒的统治者,它在大地的上方巡游,掌控一切,创造一切,毁灭一切,所以太阳是火、是光、是力量。太阳也是死神,因为它每天都会降落,当然太阳又是新生,每天都会升起……所以关于太阳的含义,对于海子来说非常之重要。“我走到人类的尽头,但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我爱的是魔鬼的火,太阳的火,对于无辜的人类,少女或王子,我全部蔑视或全部憎恨。”这是一位王中之王,主宰的主宰,但这个主宰不是外在的权力化身,而是他对于自然之伟大力量的感知,感知到自然的创造力就彰显了人类本身的认知力,彰显了人类自身的创造力。
还有这首短诗,《黎明(之二)》,我猜想它有可能是从长诗中抽取出来的。艾青也有一首诗叫《黎明》,举出这首诗还是想强调海子诗歌中的时间和空间问题。“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神圣经典的原野。”这是神迹,是跨越本土之上的世界性的想象,类似于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所说的“世界化”。世界化需要某个神性的主体或者可以标识神性的建筑,来使世界被安放和确立。因为大地上一座希腊神殿的出现,“世界世界化了” 。海子的想象都是和创造、信仰和神性联系在一起的,“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走遍印度和西藏”。他的空间场域从古波斯来到印度和西藏的高原,注意,时间和空间,历史和地理在他这里是混合的。
在雪山、乱石和狮子之间寻求,这些物象也都具有“史前”的属性,是“文化”之物不能覆盖的。这又涉及他的另一个重要法门,即“重新编码”的问题。所谓重新编码是要越出“传统与文化所规定的所指”——如“月亮”之类词语中的文化语义,找到通往原始或者创世纪之初的语言,但这实在是一个类似“非非主义”诗学的构想,近乎不可能,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所谓乱石、雪山和狮子,都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之物。
“从那儿我长途跋涉 走遍印度和西藏,在雪山、乱石和狮子之间寻求……”这个雪山、乱石、狮子,这都是他独创的编码系统,就是海子在他的《诗学:一份提纲》这篇经典的论诗文章里专门谈到过的。他自己给出了一个解码的提示,“狮子是……豹子是……玫瑰是……马是……” 之类,但依照这个编码系统我们仍然是无法读懂的。所以归根结底,我还是认为海子的长诗写作进入了一个语义与表达的“互悖之困”,越想抵达就越是难以抵达,所以我宁愿认为这是一种比喻,一种替代式的想象和设定,它在“极限”的意义上,就是要设定语义的无法完成也无法进入。所以他的长诗的神秘性,某种程度上就是“先在的不可解读性”。
“天空的女儿和诗,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乡的山巅”。你看,他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来自古波斯的游吟诗人,并非是本土身份的自我认同。他或许是一个“异乡人”来到了中华大地,前三世是谁呢?也许是玄奘,去了西天取经未还,过了多少年又化成一位游吟诗人回到了中华大地。
“采纳我光明言词的高原之地,田野全是粮食和谷仓,覆盖着深深的怀着怨恨,和祝福的黑暗母亲。”太阳和土地两个这个原型意象再次交叠出现,大地是阴性的,孕育着万物,但是它也蕴含着不可知,蕴含着灾难、死亡,所以它注定会与这个母体构成二元关系。“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吧。”他把自己想象为一位王,或者是和太阳并肩前行的一位主,他的自我体认是这样的矛盾:王意味着统治,意味着手握真理的强大与孤单,至高无上与必然的死亡。
显然,他的想象里面充满了自我的困顿,往好处说是神性的、生命的那些词语,往黑暗处说,便同时充满着血腥、死亡与暴力的幻象。这些原始而混乱的想象,既张大了他的美学世界,也同时使之陷于自我的湮灭。
经过一番内部的纠缠和自我的痛苦,这位真理之王者再度雄起:“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天空,火中之火,他有一个粗糙的名字,太阳和革命。”注意,这番景致,一定是1960年代出生的人特有的记忆,真理与革命,社会认知与哲学认知处于混沌的纠缠状态。他说的革命与我们社会学意义上的、当代政治学意义上的革命肯定是两码事,但在语义的深度设置中,他也必然存在着无意识中的不得已。
最终是阴性的主体,作为世界的本体,来接受和容纳这一失败的英雄。“她有一个赤裸的身体,在行走和幻灭。”这预示着海子的诗歌,也同样存在着一个思想的模式,也就是大地和太阳、雄性和雌性、认识论与本体论、建构与湮灭之间的悲剧性的循环,与统一。
[1] “ ”为杨炼自创的字符,为“日”与“人”的合一,读音为“yi”,同“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