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充分地说明问题,我要在这里展示一篇我的短文,就是我对《祖国(或以梦为马)》这首诗的一个小小的诠释。我认为我的文字写得也有意思——我顶多说“有意思”,不敢说可以与海子的文字相提并论。
先来解题。为什么起一个这样的名字,“祖国(或以梦为马)”,其实,它的意思是“祖国就是‘以梦为马’”,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题目是什么含义。何为“祖国”?对诗人来说,祖国就是母语,就是他身上背负的文化母体,就是诗人骑着他想象的、语言的骏马巡游到最遥远的边界,所到之处的边疆。“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征服)”,这是恺撒的话语,王者的话语,恺撒大帝有这个气魄,这是统治者所到之处,来命名并占有世界的气度。这也是我们那句古话,《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中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与恺撒的话语可以互文阐释,总之是王者的话语。而“祖国或以梦为马”,显然也是王者的话语。海子的诗歌概念中,就有“王”“王子”“祭司” 等说法。
这里我想全文引用一下我本人这篇题为《祖国就是以梦为马》中的文字: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轻易不要动这首诗,不要打开它,不要试图彻底读懂它,因为它充满了意识的危险。
他很清楚自身的局限,有脆弱的两面性:“物质的短暂情人”,这是生命与肉身的必经之地,尚存的对俗世的眷恋,因此他需要与“小丑”同行;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他属于彼岸世界,属于“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将成为烈士。
这些话让我们同时看到这个人与俗世接洽时的黑暗与缝隙,但是请相信,他决心已定。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火是信念之火,黑夜是人心的黑暗,“神圣的祖国”不是政治地理学意义上的这片土地,而是汉语所照亮的精神世界的最后边疆。他将巡游这土地,骑着梦想的骏马,母语的骏马,驰骋,并且度过这人心与时代的黑夜。
你难道没有读出海德格尔的话语:“世界之夜即将来临……在这样的时代,诗人何为?”
难道你没有从中读出《离骚》般的悲凉与彻悟、忧伤与坚韧?写下了这样的诗篇,你让他还怎么苟活在这黑夜与这世界?
但幸好,还有这火,因为这火,他可以一息尚存,燃烧并且毁灭,在毁灭中放出光焰。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是1987年。1987年,这个二十三岁的生命已饱经沧桑。他用如此彻底与彻悟的眼光打量一切,打量我们所拥有的“寒冷的骨骼”一般的历史与文明:“祖国的语言”,这是他赖以依存的精神与生命的根基;“梁山城寨”是他一生注定的处境,一个命定的反抗者,独行侠与流放者的自我体认;“以梦为上的敦煌”,这是人类一切文化与艺术的尸骨——它们的总体与总和。这三者是“囚禁”他的灯盏与光辉所在。
他为这永恒的光明所吸引,他要飞蛾投火,体验生命中最壮丽的燃烧,以及毁灭。
他因此意识到自己的使命:“祖国的语言”经过他之手,将获得一种新生——某种意义上事实已证明了这一点。卡西尔说,在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出生的时候,意大利语、英语和德语是一种样子,等到他们谢世的时候,则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海子用他“反语言”的姿态,以他返回原始的巨大蛮力——使“一切从头开始”,使汉语蜕下了一层坚硬的茧壳,达到了再度新鲜与通灵的境地。
时间将越来越证明他对于新诗、对于汉语新文学所做出的贡献。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创造与改造,足以有里程碑的意义。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意识到了生的局限,个体的局限与危险。
很显然,生命的有限性,使创造变成一个时不我待的命题。他的巨大的关怀与诗歌抱负,同生命与创造力本身的有限之间,在这里产生了不可缓解的冲突。
“粮食”在这里具有原型的意义,指他所拥有的生存之本,生存之基。它是一切与农业家园以及生存有关的事物。“故乡”“家园”当然也是抽象的,与“祖国”一样既是实体,也是语言的范畴。他是要试图表达自己的决心: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是要通过土地、生存的歌赞与吟咏,守护精神领地,抵达存在的永恒。换言之,是通过“大地的表象”,抵达“大地的本体与本源”,完成一个类似哲人或先知的抱负。
但危机感越来越强。这样的抱负能否实现?他时时感到犹疑和“疲倦”,预感到将在这一近乎无法实现的过程中死于非命。
此诗中有强烈的死亡冲动与预感。预感?是的,这既是危机,又是冲动,是一种毁灭的恐惧与激情。这种预感在他的诗歌中是先在的,越往后越是强烈。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足以看出他“王者”的自我意识,他巨大的时间坐标。
巨大的轮回,千年一度的轮回,如此他才有这样巨大的信念,“选择永恒的事业”。这永恒的事业就是要写下不朽的诗篇,成为改写诗歌历史与文明的诗人。
或许这会被理解为狂妄。但渺小的人从来就无法理解这样的壮志——“要成为太阳的一生”。茨威格在论述荷尔德林的时候,也使用了大致如是的比喻,他用了希腊神话中的法厄同的悲剧例证,来形容荷尔德林的志向与命运:这太阳神的儿子,因为有着一半凡人的血统,却试图要驾驭太阳神的金色马车,结果因为过于接近炙热燃烧的太阳而死于非命。茨威格认为,荷尔德林这样的诗人之所以会有人生的悲剧,是因为其试图过于亲近神祇与真理。
而在我看来,或许神的力量会摧毁他作为凡人的身体,但终将会收容其伟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变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预言是正确的:“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变成了太阳的一部分。
还有修辞。“千年后……祖国的河岸”“中国的稻田”“周天子的雪山”,这就是“海子式的还原”。因为巨大的时间坐标,他语词的还原程度,需要足以构成与时间的对称——古老、原始、本质化。
他拥有了这样的对称,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时间维度,循环的、永恒的、本质的,犹如《红楼梦》中所拥有的维度一样。“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因为有这样的维度与坐标,才会有如此的抱负与气象,如此的彻悟与旷远,自信与从容。
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的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其实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这一句做铺垫,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将最终的抱负与自信宣示天下,告诉你们,他将最后胜利,通过世俗的失败与烈士般的牺牲,抵达在诗歌中永生的顶点。
这是最后的宣示。虽然并不是他最后的绝命诗,但也是他早已决定的绝命诗。谁都有可能自负,自负到狂妄的地步,但谁又可以这样清醒,意识到自己“必将失败”?只有屈原式的人格抱负,才能够如此理性,知晓生的局限,并且如此地坚信且毫不犹豫地预言其诗歌的胜利。
因此,我说“这是《离骚》式的诗篇”绝不是虚夸,这就是海子的《离骚》。
他的预言确乎变成了现实,但我依然要向他不朽的预言以及这预言的自信和勇气致敬。
还有决心。他完全可以收回这预言,可以不“失败”,可以与俗世妥协,但那就不是海子了。作为一个谱系中的部分,他必将用生命、用人生的世俗意义上的失败来验证诗歌的胜利,以及人格的胜利。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上帝的诗学”,用伟大的牺牲,换取人格意义上的“成仁”与不朽。
很多年中我曾为这个题目感到困惑:“祖国”为什么会与“以梦为马”毗连?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祖国就是母语与自由,就是无边的梦的世界,就是可以尽情驰骋的最广大无边的世界的总称。对于诗人来说,“祖国”既是故乡和血地,但又不只是故乡和血地,它是经验所及的边界,是可以用母语抵达的一切经验的尽头。
是的,“母语可以抵达的一切经验的尽头”。
如此取题就是要表明,这是一次宣示,属于一生的“明志”之诗,但他的宣示者与对话者不是个人——尽管个人构成了对他的伤害。他所说的“烈士与小丑”绝不是无所指的,但巨大的抱负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创伤、冤屈与愤懑,而升华出俗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意图——他要“以梦为马”,做真正的凌虚高蹈者、天马行空者。他视俗世为茫茫黑夜,视精神与诗歌为黑夜中的火炬,而“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则是他饱经沧桑的无奈,以及自信满满的豪迈心怀。
语言,宗教,雪山,这是海子的信仰,如同拜伦所说的“战争,爱情,风暴,这是史诗的主题”(《唐璜》)一样,是一种以偏概全但又以一当百的譬喻。但是我们可以看出,海子与19世纪的浪漫诗人的“王子”们不同,他是以彻底的遗世独立,将自己幻化为真理与宇宙,以及存在与造物本身——太阳,永恒燃烧并且毁灭着的太阳。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亘古以来,谁人有这样的疯狂与自信?唯有屈原。连李白都不曾有这样的狂妄,他有以酒度日的万古愁和大颓唐,但也只敢说“天子呼来不上船”,并未敢预言自己的千秋万代。而海子却有这样的自信。
自信?这是哪里来的啊,是用血,用命。
所以他抒情的对象是“祖国”——由土地、母语和真理构成的虚拟的伟大而不朽的母体,他的诞生者与收容者、收走者。这是决死的诗歌,怎么能够不成为不朽的绝命书和预言篇?
他将以死、以天地间最惨烈的死,以血擦亮一柄“刀口”,让“万人”重回到母语的创伤与创生之中,祭礼与神性的激荡之中。
因为这样的决死,他得以与诗歌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