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助和小六拎着毛巾从澡堂子回来的时候,在会客间正中已经摆好了四方桌,阿米做的家常菜巧妙地摆在桌上。小火炉也比去澡堂子之前烧得旺了,油灯也很亮。
宗助将桌前的坐垫拉过来,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时,阿米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和肥皂,问他:
“看来澡水挺好呀?”
宗助只“嗯”了一声,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刚洗过澡,精神有些松弛。
“澡水挺好。”小六瞧着阿米,附和道。
“不过,挤得受不了。”宗助把胳膊肘支在桌子边上,懒懒地说。
宗助总是下班回家以后,才去洗澡,所以正赶上晚饭前人最多的时候。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没有机会在阳光下看过澡水的颜色。这还算好的,搞不好一连三四天,他都没时间进澡堂子。他常常想,到了星期天,要早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深深泡进干净的热水里,可是到了周日,又觉得只有今天才能好好地睡个懒觉,便赖在床上不起来,时间就毫不客气地过去了。他心想,实在懒得起床,今天就算了,等下个星期天再去吧,这已经成了惯性。
“我真想去泡个早汤啊。”宗助说。
“可到了那天,你肯定要睡懒觉呀。”阿米讥讽他。
小六认为这是哥哥与生俱来的弱点,他自己过着学生生活,所以不理解星期天对哥哥来说是多么宝贵。为了将六天来积攒的暗淡心情在这短短一天里恢复过来,哥哥对这二十四小时的光阴抱有诸多的希求。由于想做的事情太多,十有二三都无法实行。就连剩下的两三件事,到了该实行的时候,反倒吝啬起了为之花费的时间来,最终还是作罢了,到头来,在无所事事中不知不觉度过了星期天。对自己的心情、保健、娱乐和爱好,都如此吝惜时间的宗助,没有为小六尽力,并非他不想尽力,而是无暇考虑这个事。而小六对这样的哥哥,实在是理解不了。他觉得哥哥就是个自私的人,一有空,只知道悠闲地陪着老婆,什么事也不帮衬自己。哥哥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个薄情的人。
不过,小六这样看哥哥,也是最近的事。其实,是自从和佐伯家来往以后的事。小六年纪轻,性情急躁,以为把事情拜托了哥哥,在一两天内就能解决。可是等来等去,不但没有眉目,哥哥甚至都没有去见对方,所以他对哥哥不满起来。
但是,今天等到哥哥回来,两人一见面,到底是亲兄弟,也不用说什么客气话,便感受到彼此间的脉脉亲情。于是小六把想说的话也先咽下去,兄弟俩一起去泡了澡,比刚才显得融洽了许多。
兄弟俩轻松地落了座,阿米也无所顾忌地坐在饭桌前。宗助和小六都喝了两三杯酒。吃饭以前,宗助笑着说:
“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他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买来的不倒翁气球,把它吹鼓了,放在碗盖儿上,然后告诉二人这玩意儿怎么好玩。阿米和小六都十分惊奇地瞧着这个圆鼓鼓的气球。最后,小六“噗”地吹了口气,不倒翁就从饭桌子上飘落到了榻榻米上,仍然没有翻倒。
“好玩儿吧?”宗助问。
阿米到底是女人,咯咯咯地笑起来。她打开饭桶盖子,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冲着小六,半是在为丈夫辩护似的说:
“你哥哥还真会找乐子。”
宗助从妻子手里接过饭碗,一句话也没说就吃起来。小六也拿起了筷子。
大家虽然没有再提及那个不倒翁气球,但是这玩具开了个好头,三个人一直其乐融融地边吃边聊,吃完了这顿饭。
最后,小六忽然严肃地说出:“要说,伊藤公 的事,也实在太意外了。”
五六天以前,宗助看到伊藤公被暗杀的号外时,跑到厨房来,对正在干活的阿米说:“喂,不得了啦,伊藤公被人刺杀了!”然后把号外放在阿米的围裙上,回到了书房。他说话的语气,倒也挺平静的。
“你嘴里说不得了,可是声音一点儿也不紧张啊。”阿米后来还半开玩笑地故意提起过这事。此后,报纸上,每天都会有五六篇关于伊藤公的报道。宗助对这个暗杀事件似乎不当回事,也不知他是否看过这些报道。晚上宗助回来,阿米伺候他吃饭的时候,偶尔问他:“今天又有伊藤公什么消息吗?”他只回答:“嗯,登了好多呢。”饭后,阿米要是不从丈夫衣服内袋里掏出他读过的晨报看看,就不知道当天的报道内容。阿米关心时事,无非是为了充当丈夫回家后聊天的话题,对于宗助不想多说的内容,她并不想主动往那方面引。因此,从那天的号外,直到今晚小六又提起这件事为止,即使对那样惊天动地的新闻,夫妻俩也没有产生过多大的兴趣。
“他到底是为什么被刺杀的呢?”阿米把看到号外后,向宗助提过的问题,又问了小六一遍。
“被人用手枪砰砰连打好几枪,就丧了命。”小六如实回答。
“我是问你,他到底为什么被刺杀呢?”
小六好像不太明白嫂子的意思。宗助一边平静地说着“这就是命运啊”,一边香甜地喝着茶。阿米觉得丈夫说的这句话并没解答自己的疑问,又问:
“那他为什么又到‘满洲’去了呢?”
“可也是啊。”看样子宗助是酒足饭饱了。
“听说,他要去俄国办一桩秘密的事。”小六很认真地说。
“是吗?那可太不走运啦,结果被杀死了。”阿米说。
“像我这样的小职员,被人刺杀的确是不走运,不过像伊藤公那样的人,去哈尔滨被杀死,倒是件好事呢。”宗助这才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真的,为什么?”
“为什么?伊藤公因为被刺杀,而成为载入史册的伟人。要是正常死的话,可就不会这样了呀。”
“有道理,有可能是这么回事。”小六露出钦佩的神色,然后又说:“不管是‘满洲’,还是哈尔滨,反正都是是非之地,我总觉得那种地方特别危险。”
“因为那地方什么人都去啊。”宗助回答。
这时阿米表情奇怪地看着丈夫。宗助也发觉了,便催促妻子:“好啦,桌子可以收拾了。”
他把刚才的气球从铺席上拿起来,放在食指上,说:“真有意思,居然能想出这么好玩儿的东西。”
阿清从厨房过来,把桌子上的碗筷,连桌子一起都收拾了之后,阿米也起身到隔壁去沏茶。这样,只剩下兄弟两个对面坐着。
“啊,收拾得真干净啊。刚吃完饭时,总是弄得脏兮兮的。”宗助一副对饭桌毫不留恋的样子。阿清在厨房里听见,笑个不停。
“什么事这么高兴呀?阿清。”阿米隔着拉门问。阿清“哎”了一声,又笑起来。兄弟俩都没有说话,听着女佣的笑声。
过一会儿,阿米双手拿着点心碟和茶盘进来了。她用有藤条提手的大茶壶,朝大茶碗里倒满了不伤脾胃和脑子的粗茶,放在两人面前。
“有什么好笑的?她怎么笑个没完?”宗助问。他并没有看阿米,反倒瞧着点心碟子。
“还不是因为你买的那个玩具呀,还搁在手指上玩儿。又没有孩子,还买那玩意儿。”
宗助不以为然地轻轻回了声“是吗”,慢悠悠地品味自己说出的话似的补上一句:“不过,我本来也有过孩子嘛。”然后抬起温和的眼睛,望着妻子。阿米立刻沉默了。
“你不吃点心吗?”过一会儿,阿米对小六说。
“嗯,我吃。”对小六的应答,阿米也没有理会,突然站起来到餐室去了,又剩下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了。
这里位于山手地区最边上,从电车终点站到家,要走约二十分钟,所以天刚擦黑,四外已经很静了。偶尔有人穿着短齿木屐从大门外走过,传来清脆的响声,给夜晚增添了寒意。宗助袖着手问:
“白天还算暖和,到了夜里就突然冷起来了。学校宿舍里已经烧暖气了吗?”
“还没有呢,不到特别冷的时候,学校是不会烧暖气的。”
“是吗?那可够冷的。”
“嗯。其实冷点儿我倒是不在乎……”说到这里小六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哥哥,佐伯家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刚才听嫂嫂说,你今天给他写信了。”
“嗯,是啊,两三天内会有回话的。然后,我打算再跑一趟好了。”
小六心怀不满地瞧着哥哥淡定的表情。可是,宗助的表情里既没有激怒弟弟的尖锐,也没有为自己辩护的卑怯,使得小六没有勇气责怪哥哥。
“那么,直到现在,还是没有进展了?”小六只想确认一下。
“嗯。真是不好意思,还是老样子。今天好歹写了封信。真是没办法,近来我有些神经衰弱呢。”宗助认真地说。
小六苦笑道:“要是不行的话,我打算干脆退学,现在就到‘满洲’或朝鲜去。”
“去‘满洲’或朝鲜?你还真敢想啊。刚才你不是还说‘满洲’那儿特别乱,很讨厌吗?”
他们的对话就是在这个层面上说来说去的,总也谈不出个结果。
最后,宗助说:“好了,你不用那么担心,会有办法的。等那边一回话,我就马上通知你,看看情况再商量吧。”结束了这番谈话。
小六临走时,向餐室瞅了一眼,看到阿米靠着长火盆闲坐,就打了声招呼:
“嫂嫂,再见。”
“慢走啊。”阿米说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