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忽然醒了。醒之前我在做梦。我梦见找厕所。如果我在大街上,那厕所早就被找到了,我也就不会醒了。明天早上晾褥子就可以了。我被困在一个大房子里,里面有很多房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门了。而那些房间都铺着木地板,在哪里也不适合撒尿。有的房间还装满了丝绸和布匹,那就更不能撒尿了。我抱着我的肚子,就像抱着一只装满热水的大碗,在那长长的走廊上跑着。大房子里还有很多人,也都在乱跑着,不知他们因为什么而跑。我好像被迎面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才醒过来的。醒过来时我意外地发现,那个困住我的大房子并不存在,而那满肚子的尿却是存在的,需要马上处理。我从炕上爬起来,摸黑儿到了外屋地,来到水缸边停住。我可不是要往水缸里撒尿,因为尿盆平时都放在水缸边的。找到了水缸,就是找到了尿盆。水缸在那里,而尿盆不在那里了。尿盆一直是在水缸边的,去年八月拉练的部队走后它就在水缸边。一年了,没挪过地方。虽然迷迷糊糊,但是我是感到出事了。那个深兜的、里面白色外边漆着绿漆的铝制尿盆,不在水缸边了!去年,一支部队拉练,炊事班班长在我家。炊事班长小胡,是山东人。我爸妈也是山东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小胡和我妈之间,倒是没有泪汪汪,临走,小胡把一个军用的铝制饭盆送给了我妈。我妈当时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说:“还是老乡,还是老乡啊!”后来我妈就犯愁了,用它盛什么呢?那饭盆和民用的区别太大了。首先是大,然后是深。那时我们吃的差不多每天都是苞米面,怎么吃呢?就是贴大饼子。在铁锅的锅壁上,把和好的苞米面,攒一个团,啪,贴在上面。中间热气腾腾的水上面,蒸一碗芥菜疙瘩。没有大米呀,一个月有那么几斤,用小盆蒸饭也宽绰的。我妈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她说,对不起胡班长了,俺们命贱,就贱使唤这宝贵物件了。她把我拉过来,说:“翔子,撒尿。”我说:“妈,那是饭盆哩。”我妈说:“叫你撒你就撒。”见我妈绷着脸,就掏出小鸡,对准饭盆撒起来。尿跌落盆底,好像空谷回声,悦耳动听。我妈掩着嘴笑了。现在,这么好的尿盆突然没有了。一定是出事了。我推开门来到院子里,冲着墙角的一堆松木柈子,把尿撒在上面。那松木柈子很干,尿好像一滴也没掉到地上,都被看不见的嘴接住喝了。耳朵里还有做梦时的嘈杂人声,以为自己没醒透。回屋发现爸妈的被窝空着,伸手拉灯,灯不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尿盆不见了,爸妈大半夜的也不见了,现在连电也没了。这时我看见北窗,薄薄的窗帘后边,红彤彤一片。拉开,供销社那个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天上的星星都不见了。嘈杂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时我醒透了,并确定是供销社着火了。从我家后窗,看见供销社院子里的杨树,树冠举着火团,就像一只只火轮。后窗里不光有着火的杨树,还有更多内容。我家的后窗,突然就像缩小的银幕。四围都是黑的,只有我家后窗,红亮的,像一块银幕,非常清晰地映出跑动、杂乱的人影。突然,我看见一个身形肥胖的妇女,头发被风掠起,手臂直伸着,手掌捧着一个巨大的盆,冲到一堵墙的前边,盆子倾倒,水花飞溅。我看见这个妇女脸色漆黑,牙齿洁白,一副小小的耳朵向后抿着,在巨大、惊骇的火的轰鸣中保持着尖锐的听力。我喊了一声妈,我看见她的耳朵动了动。
我看见我家后院的罂粟脸色暗紫,露珠蒸发,花瓣被烤得耷拉下来。我埋在后院土层下面的一罐泥鳅,这时用尾巴拼命地扫着瓶盖,瓶盖上面的土,微微震动着。我还看见一只身体颀长的秀丽螳螂,展开翅膀,飞向黑暗的空中。屋檐下的麻雀,因为嘈杂的人声和灼热的气浪,一只光腚儿幼崽被挤掉在地上。小馊家门楣上的笼子里,那只他爸从山上带回的花鼠子,自从小馊妈离世,整日蜷缩在里面发呆,现在它立起前爪左突右冲叽叽嘶鸣,笼子像秋千悠荡起来。
我吓坏了,想推开窗子,可是一触摸到窗子上的玻璃,发现夜半凉飕飕的玻璃,这时竟是烫手的。大火仿佛就在我家后园。这时在这个逼真的银幕上,我看到了我妈的幼稚和荒唐。她端着我的尿盆,不像是在救火,而是在引导、扩大火势。因为她每浇上一盆水,那火就像行将咽气的病人得到了氧气,一下又高高地蹿起来,火苗把她的一绺刘海儿烧焦了。大火野蛮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供销社前面的障子、杨树已经消失,长长的一堵墙轰然倒塌;我看见供销社里面挂着的数面镜子,奇异而凌乱地反射着光芒;我看见我爸,猫着腰钻进了火海,一刹那又跑出来。铁哨发出的刺耳又滑稽的声音回荡在夜空。
“别救啦——救不下啦——往后院去啊……”
是我爸在吹哨子并且发出呼喊,那枚哨子有点儿变音了,是他刚才从火中的柜台里取来的。哨子的核很可能烧坏了,因为哨音是那么可笑。现在我的银幕成为一片空白,好像在换片子。我甚至连我那勤勉神勇的妈也找不到了。他们好像在演一台话剧,接到了导演的指令,到后台换装去了。突然,一种莫名的恐惧,像一块火炭掉进衣领,我竟怕人看见似的,缩着脖子蹲在了窗根;我又站起来,把窗户划儿插死。
黎明,大火熄灭了,爸妈黑着脸,露着一线眼白,回家了。妈把那个铝制尿盆,放回到水缸边。爸妈在院子洗脸。爸洗着洗着,突然呛着了似的,笑起来。说:“你怕火憋死,给它输氧哩。”我妈说:“滚蛋!”我爸说:“我要是不引着在后院挖那条沟,火铺展开,不知要烧到哪里哩。”我妈说:“你能!”
我躺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了。后来就真睡着了,接近中午才醒。我坐起来,揉揉眼睛,我就看见了我家的后窗。窗帘早就拉开了。一切都明摆在那里:供销社没有了,它后边的麦田,像绿裙子镶着一道黑边。火都烧到那里了。
我穿好衣服说:“爸,我想到跟前儿看看。”爸在听收音机,闭着眼,没理我。妈挥挥手,意思是,去吧。
其实我想见范道平,为什么想见,说不清。我来到供销社,看到昨天还好好的一栋房子,现在只有一个门脸了。右侧“毛主席万岁”,剩下“毛”“岁”二字,左侧“共产党万岁”,剩下个“产”字。一阵风吹过,昨晚洪主任撒尿的那堆煤的位置,地面的渣滓蹿起了火苗。在卖糖果的地方,有个女孩儿撅着屁股在找什么东西。我一看是刘革,她也看到我,走过来说:“给。”我问:“什么?”她说:“球!”我闻到了橘子瓣糖特有的甜味,说:“不要,有灰。”她说:“火不埋汰,火消毒。”说着放嘴里一个糖块粘连成的球,有乒乓球那么大,腮帮子立刻鼓起来。她嗍了两下,叫道:“妈呀,真甜!不信你尝尝,甜死了!”
这时广播喇叭响起来:“广播通知,广播通知,明天工人正常上山。昨夜供销社大火,待县公安局、我林业公安局,查明原因,再做结论。请各位家长看护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孩子到失火现场,否则后果自负。”
昨晚七点多,刚吃过饭,范道平来找我,说要出去玩藏猫儿。爸平时在离家三十里地的山上作业,作业的地方叫二股流,礼拜六的晚上,坐小火车拉着的闷罐车回家,礼拜天休息。爸喝了一点儿酒,他不胜酒力,脸红到了脖子。他知道范道平的爸,也是个采伐工,山东人,老实,就说:“去吧。”我妈说:“明天你们也不上课,可以多玩会儿。”
我们玩藏猫儿玩到八点多。开始我们在我家邻居郎建平家的大院玩。他家的大院有一个烟囱,是那种空木筒子做的烟囱,定岗锤选出的那个“捂眼”的人,用手遮着自己的眼睛站在烟囱跟前,等别人藏好了,就去找,找到谁,就跑到烟囱下面,一边高喊那个人的名字,一边拍一下烟囱。你往往会看见“捂眼”的人和被找到的人一起疯跑,谁先触摸到烟囱并且喊出对方的名字,谁就是胜者。“捂眼”的人找人的时候,其他的人趁这个机会从哪里钻出来,拍着烟囱高喊着“捂眼”的人的名字,那真是发自内心的欢呼呀。后来我们就玩不下去了,郎建平他爸和他妈打起来了。他爸的头不知怎么流血了,手持板凳,从屋里追出来,他妈光着脚在前边跑。这时一个朝鲜族口音的女孩儿说:“翔子,这里不好,刚才我想藏到你家外屋,一拽门,门在里面插得紧紧的。这边又打架,没意思。哎——咱们到我家后院玩儿吧,那儿可宽绰了!”我有点儿生气,问:“你是谁?藏猫儿怎么大大咧咧要进别人家屋子?”“翔子了不起呀——我叫达瓦拉,供销社洪主任的闺女!”我见这个女孩儿说话爽利,趾高气扬的,就瞅了瞅范道平。范道平一甩头发,意思是,去呗。
我们一帮人到了供销社,大门已经上锁,就从后边的小门进去。院子很大,到处是木箱、纸箱。远处是两堆黑魆魆的废铁,一堆是熟铁,一堆是生铁,一部台秤放在这,这边好像是库房的门口。
我和郎建平来这里卖过废铁。说起来那还是一件让我心惊肉跳的事。废铁的来历就不太明了,少部分是拣的,大部分是在林场的修理库偷的。说实在的,那就不能算废铁了,锃光瓦亮的,我们在污泥里埋了有一个月才敢拿出来。这也罢了,关键是来供销社卖废铁的时候,在那部台秤上过了重量以后,洪主任,就是达瓦拉的爸,让我们把秤上的废铁抬到那个生铁的堆上,然后进屋去开票准备付给我们钱。我和郎建平抬着铁块把废铁放在那个生铁的堆上,往回走,郎建平忽然溜过去从旁边一个堆里快速搬起一大块铁,两只脚向外撇着往前挪,放到秤上。我吓得几乎不敢喘气,也不敢说话。郎建平透过窗户看见洪主任正和一个什么人说话,对我低喊一声:“看着!”又跑向那个堆里抱回一块。洪主任从屋里走出来,郎建平看着台秤上的两块铁说,还有这些熟铁,刚拿来。郎建平的脸,略微有点儿红。洪主任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双眼皮,而且头发卷曲,像电影里的印度人。他用生硬的汉语说:“脱裤子绑(放)屁——费二遍事。”然后嘬了嘬牙花子。那天我们一共卖了二十五块钱,郎建平分给我十块钱。我坐在小火车道上,腿软软的,有点儿站不起来了。郎建平长我三岁,好像没事似的吹着口哨,不过他的口哨吹得真难听,跑调。
供销社的院子四周,夹着木板障子,障子根儿,每隔两米,是一棵杨树,六七米高的样子,微风中飘下杨花。供销社的西端,看起来是办公室了,就是我和郎建平卖废铁的时候,洪主任进去给我们开票的那间屋子。现在屋子里点着灯,四个人坐在桌子边,正摊着手哗啦哗啦地搓一些小方块,姿势像游泳。
“达瓦拉,这里不能玩藏猫儿,你爸肯定不让。”我说。
“他们怎么能玩麻将呢!”达瓦拉说。
这时达瓦拉的爸,就是洪主任,可能看见院里有一群孩子,就走了出来。他在门口冬天剩下的一堆煤上撒着尿,说:“达瓦拉,卡扎。”然后对我们说:“这里白天买东西可以,晚上进来,偷东西吗?”我们一听,就从后边的那个门往外走。这时在北边障子根的一个棚子,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嗷嗷吼着扑过来,被脖子上的锁链一扽,前爪抬了起来。我们惊慌着跑出院子。达瓦拉跟在后边,一边训斥着那条猛犬,一边喊:“翔子,等等。”我站下,范道平也站下。“走,我带你俩进去,看看我爸打麻将。”我倒退着说:“不,我得回家了。”达瓦拉说:“胆小鬼!”被他这一激,我的自尊心又动摇了。看一眼范道平,他冲我甩了一下头发。意思是,怕啥。
达瓦拉带我们进了走廊,见一扇门的上方,挂着一块白漆小木牌,上面是值班室三个字,达瓦拉开门带我俩进了屋。
屋里烟雾缭绕,在烟气里隐约飘荡着格瓦斯汽水的味道。
扑克我们见过,也玩过。我还记得扑克牌里那张Q的样子,一个戴着头冠的女人,瓜子脸,月牙眼,好像在笑。麻将我们是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现在这个新奇的玩意儿就摆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背面看是一些小竹块,正面牙黄色,不知什么材料,刻着字,画着图案。
达瓦拉的爸,洪主任,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们。我突然感到很无聊。这时范道平看见那张小鸟一样的牌,握在洪主任的手里,又看见牌桌上躺着一张“二条”,就小声对达瓦拉说:“吃这条虫子啊。”达瓦拉就笑,说:“二条是棍,小鸟吃了不卡嗓子吗?”这时洪主任才侧目瞥了一眼范道平,范道平一本正经地松了松衣领,站直溜儿一些。
忽然四人纷纷推倒了自己的牌,其他三人都给洪主任钱,十元的。洪主任把钱揣兜儿里,白胖的大手伸到桌子中间去划拉那些牌。八个手互相躲避着。
达瓦拉趁洗牌的间歇,搂住她爸的脖子。“阿布吉,人家朋友来了,你赢那么多,也不请客啊?”有个秃顶的瘦子,鬓角的汗珠往下滴着,叼着一根烟,烟屁股快要烧到嘴了,也不扔。他说:“洪大胖子今晚太幸了,坐庄坐得腰不疼吗?赶紧给孩子买吃的。”我听这人叫他洪大胖子,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身板,还真是肥厚。码好牌,达瓦拉她爸站起来,身上的肉颤动。开门进了走廊,打开营业室的门,走进去。好一会儿,抱着一个纸壳箱回来了。里面是啤酒、格瓦斯、饼干、柿饼。右手食指勾着一个纸包。他把纸包扔给达瓦拉,达瓦拉打开,是鱼皮豆和一种朝鲜族风格的糖球,糖球上绘着红绿相间的条纹。达瓦拉说:“翔子,阿布吉今天有点儿抠门,但还是吃吧,不吃白不吃!还有你,范平道。”范道平纠正说:“是范道平,不是范平道。”达瓦拉嘴里含着一个红绿糖球说:“平道,道平,都不翻车,是不是?”我和范道平都没吃那个糖球,忽然觉得那种颜色应该是女孩儿吃的。忽听一个女人从后面院子喊达瓦拉。达瓦拉开门探出头细听了一下,回头对我俩说,她阿妈叫她回家睡觉。又在门外大声说:“翔子,范——道平,你们愿意看,就多看一会儿吧!”说完就跑了。我们哪里还有心思多看,也准备走了。范道平站在洪主任身后说:“洪叔叔平道顺风,必有后福。”我看见达瓦拉的爸愣了一下,扑哧笑了,他嘬了嘬牙花子,说:“小子挺会说话。”我们从值班室出来,在那个走廊上走,我推了走在前面的范道平一把。“跟谁学的油嘴滑舌?”他往墙上一靠,嘎吱,一道门开了。我俩惊讶地互相瞅瞅,一起甩了一下头。
我俩蹑手蹑脚走进去,轻轻带上门。里面漆黑一片,我俩蹲下来。渐渐的,南窗透进月光,营业室里的轮廓、方位呈现出来。以前白天,供销社我们是来过的,大体的模样还是了解的。起初因为紧张,我们甚至不敢站起来,蹲了足足有五分钟。后来范道平说:“别怕,没事,咱又不是来偷东西的,就是溜达溜达。”我一想,对呀,我们又没有撬门别锁,在里面待一会儿,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缓缓站起来,就像四足兽站了起来。进门的地方是卖布匹的,布匹阴凉的气息使我们涨乎乎的头脑一下清醒了。范道平伸手摸了摸一卷厚重的呢子,吐了吐舌头。我看到一卷碎花的花布,记得刘革好像就有一件这样的衬衫。我们沿着柜台向东边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后来我明白了,紧东边那几节柜台,是卖糖果饼干等吃物的。刚才洪主任肯定就是从这里,抱了那些我们眼馋又不好意思吃的东西。没错,我已经闻到公鸡图案的饼干的味道了,还有鸭子图案的。红的、黄的、绿的,它们看起来并不那么硬。我知道这种饼干,它噎在嗓子里时就会让你有一种无端想哭的感觉。我又看到了糖,橘子瓣糖,在一只木箱里。黏糖,也就是高粱饴,在柜台里。柜台里还有猴王牌奶糖——那次和郎建平卖了废铁以后,我偷偷买了好几次这种上海产的奶糖,它可能是这个商店最高级的糖了。奶糖就是奶糖,咀嚼出的奶汁似的液体,被我用舌头一次一次从嘴角舔进口腔。我和范道平甚至还看见了苹果和槽子糕。槽子糕就是多年以后常见的蛋糕,当时这种东西我们是不敢动的,怕噎在嗓子里,死人!我和范道平看了这么多,却没有动一样东西。当你什么都想抱在怀里的时候,你就什么也拿不起来了。后来我发现我的嗓子都有点儿哑了。我的嘴里太干了,舌头要不能回弯了。
我们看见地上一箱啤酒,在这箱啤酒旁边,摞着几箱格瓦斯汽水。范道平说:“翔子,我渴得要命。”我这时好像恢复了意识,伸手就拎出了两瓶。“行吗?”范道平征求我的意见。我看见箱子里有几个空瓶子,说:“不会知道是咱俩喝的,喝吧!”就先咬开了一个瓶盖,里面的汽水一下涌出来,我慌忙对着口,眼睛斜睨着范道平。他在木箱边缘一磕,嘭的一声,吓得我俩蹲下了。等一会儿见没事,又站起来,一口气灌下肚去。强烈的气体从鼻子往外冒。又用牙每人咬开一瓶,仰脖灌。剩下不多了,叉开腿,笑笑,倒进喉咙。第三瓶一口气吹进去了,扶着柜台打起嗝儿。
“翔子,一人拿一瓶罐头,走吧?”范道平说。我说:“不能拿那东西,回家怎么说?”“那咱拿两盒烟吧,就那个蜜蜂牌。抽上一根,准保像蜜蜂趴在大烟花上一样!”我想了想,点点头。就一人揣兜里一盒。我们往布匹那边走。路过卖针头线脑的地方,范道平掀开帘子,捏了一枚金黄色的顶针。“给我娘。”他伏在我耳朵上说。到了布匹地段,就是门口了,再走就出去了。范道平说:“翔子,咱坐下抽根烟吧,歇一歇。我有点儿喘不上气了。”我也紧张得有点儿腿软,我们就坐地上,从兜里掏出烟。没有火,范道平又返回卖烟的地方,拿了两盒火柴。
这之前我从来没抽过烟,倒是经常给爸妈跑腿买烟,就在供销社刚才我们待过的东边的柜台。爸妈抽的是当时差不多最好的香烟,迎春。偶尔也抽蝶花。我更喜欢蝶花,它的气味香甜绵软,拿着它,就好像拿着春天的路条。范道平是抽过烟的,还会手卷。他爸是不抽商店卖的烟卷的,说不够味。现在范道平点着了,我看见两道细细的烟雾,居然从他的鼻子眼悠长地钻出来。我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赶紧掐灭了。“给你吧,我抽不得。”我把自己那盒烟塞给范道平。范道平的烟抽到半截时,窗子上突然划过手电光。我们勾下头。范道平拿着烟的那只手,伸进柜台,另一只手,拉起布匹的布,遮着烟头发出的光亮。窗子外边应该是打麻将的人,喝了啤酒,出来撒尿。我们听到几声门响,手电光消失了。范道平的手从柜台抽回来,只剩一小截烟头了,他猛吸了两口,烟头红了两下,掉在地上。他捡起烟头,还有我扔在地上的那大半截烟。
我和范道平大约是晚上九点半在马道口分手的。分手的时候,我对范道平说:“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许说,谁说,谁就是儿子。”范道平打了一个很响的嗝儿,他伸出小拇指,说:“保证,不信就拉钩。”
这时一个嗝儿,从我的胸腔涌上来,我闭紧嘴,一股气流从鼻子钻出来,泪花马上盈满了眼眶。我说:“格瓦斯太好喝了——不用拉钩了,我信你。”
范道平沿着小火车道,往西,向家走去。我往南走,那是大河方向,我家住在大河边上。我已经隐约听见大河流动的哗哗声响。我肚子里,格瓦斯汽水随着我的走动咣当咣当地在身体里摇晃。我在刘配贤家的房山前停下脚步。我又闻到高大军马一个月之前,呲在这道房山地上的强烈的尿液味。当时军马粗大黝黑的阴茎沉甸甸地垂着,尿液呲起干土,泡沫聚集着。那是一次漫长的排泄,军马鼻翼鼓胀,腹肌收紧,四只蹄子像四只黑色大碗扣在地上,空气中酷似格瓦斯的气味弥散开来。记得刘配贤的妹子,我班刘革,一个大脸的茁壮女孩儿,穿着黑色的拉带绒鞋,脚背很高地弓起。她有点儿鄙夷地小声说:“盯马××看,真流氓。”那个年代,流氓这个词不是随便说的,那是非常低级的贬义词。我当时被这个笨蛋女孩儿气昏了头,正寻思找一个恰当而锋利的词来回击她。我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我就用手指环了一个鸭蛋形状。我说:“怪不得脸那么大,吃鸭蛋吃的。”刘革是我班学习最差的同学,经常得鸭蛋。果然,她的大脸红了,眼泪噙在眼圈。这时她大哥刘配贤走过来,他刚验上空军,还没去部队报到,但军装已经发了,只是还没有肩章、领章、帽徽等等。空军说:“我妹现在偶尔吃几个鸭蛋,将来可能天天吃面包。听说你是班长,以后要好好帮助刘革进步。我会开着咱村房子一样大的飞机,在天上监督你。”
我走到家门口了,抬头看了看夜空。飞机晚上八成是不出来的,星星那么密实,刘配贤就敢保证不撞上它们吗?我轻轻拉了一下房门,没插,刚想进屋,又折回院子。肚子往下坠,今晚喝了三瓶格瓦斯,格瓦斯的瓶子和啤酒的瓶子一样大,我想还是在外边撒泡尿再上炕睡觉。屋里那个铝制尿盆虽然深,但是撒起尿来传出的声音洪亮,怕惊醒爸妈。院子里有一垛红松柈子,浇一浇那些劈柴,好几天没下雨了。红松柈子散发着松脂的香味。我的尿线在星空下划出一道弧,呲在劈开的摞得整整齐齐的干燥的柈子上,尿液被木柈迅速吸干了,地上竟没有一点儿痕迹。这时从小馊家的茅房,传来巨大而突兀的咳嗽声,然后我看见小馊的白胡子姥爷拄着手杖从里面走出来。他哼唧着:“屎球屙不出哩,要憋死哩……”他回到屋里要经过他家的仓房,我等着仓房的门推开,可是很久没有声音。他家仓房过道的那口棺材不是没有了吗?以往的夏天,他都要睡在那口棺材里,早上,再夹着枕头,外孙小馊帮他抱着被子,回屋。这会儿,小馊从屋里揉着眼睛走出来,进了仓房。我听见小馊说:“姥爷,这块儿凉,回屋睡。”小馊的姥爷说:“你妈把我的房子带走了,能不凉?”小馊说:“等冬天让俺爸拉一副好料,打给你。”其实那天晚上奇热,只是这个时候好像刮起了一点儿凉风。
我提着脚步进了屋,爸妈睡着了。我钻进被窝,不经意又打了一个嗝儿,慌忙扭过身,背对着爸妈。
礼拜一早上,天下起大雨。爸他们的小火车刚走,马道口那里,就停了一辆嘎斯轮,上面下来十来个公安。他们穿着白色的警服,屁股上边的腰里,鼓着一个皮匣,里面是手枪。我认识其中有个叫吴大海的公安,是个年轻的胖子,一双犀利的小眼睛,笑眯眯的。他办案的时候,也是笑,但是笑容里满是荆棘,一会儿,你就被扎得后背发痒,坐不住了。有一回,他把我找到林场派出所,就是我和郎建平偷铁卖的那阵子。他问:“你们是不是偷林场修理库的铁了?”我说:“没有。”他让我摊开手掌,让我自己看。我看了半天,只见我的手掌白皙,掌纹干净清楚,没有任何异样。他说:“你张开嘴,呼气。”他的样子完全像个大夫。当时我好像刚刚吃了猴王牌奶糖,就害怕了。他也不强迫我,开始在地板上踱步。派出所窗外的一小块花坛,开着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花,花香浓郁,一只马蜂在上面耸动着屁股上的针。这时我看见我的班主任马小辫,端着饭盒在花坛外冲他招手,他就走出去了。两个人面对面说着话,马老师把一块排骨模样的东西塞进他嘴里。后来他回来了,说:“你怎么不回家?”我说:“你没让我走。”他说:“我这里又不管饭——对了,你说马小辫好不好看?”我说:“还行,就是脸上有疙瘩。”他笑了,咯咯咯咯,他说:“那是憋的。”
雨已经停了,这些公安在供销社前前后后照相。我看见吴大海在供销社残破的门脸前,朝一个女公安招手,那个女公安过来,四下看看,快速给他拍了一张。
一截吊着的铁轨叮叮叮叮敲响了,马小辫走进教室,说:“上课!”我说:“起立!”同学们站起来。马小辫说:“同学们好!”我们说:“老师好!”马小辫还没有说坐下,范道平呼哧呼哧喘着气跑进教室。范道平左手缠着一块纱布,胳膊吊在脖子上,像战争题材电影里的俘虏。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马老师说:“坐下。”同学们都坐下了。马老师对范道平说:“你站起来,没让你坐下。”范道平头发很长,梳着分头,这时他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他先对马老师说话了:“我早上劈柴,劈手上了。”“为什么?下大雨你劈什么柴?”马老师问。马老师明显肚子里有火,一大早上的,也不知为啥。范道平学习虽然不怎么好,但是他是一个能揣摩别人心思的学生。他从座位那里走到教室门口,说:“报告马老师,我迟到了。还有,我不该早上劈柴,应该让我爸啃凉窝头上班。”马老师被气笑了,她扽了扽裤子,裤子好像有点儿紧,勒得有点儿不得劲儿。
下课了,天放晴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跑到操场上。范道平坐在座位上不动。我问他:“手怎么了?”他四下搭了搭眼,就我俩。
“前天晚上,咱俩不是进供销社参观了吗?我不是拿了个顶针吗?我妈把它当金的了!戴手指上做活,缝一会儿,就摘下来对着电灯看。那晚她不让我爸摸她的小脚,小声叨叨着:‘摸手,手上有金,金童玉女,你还会有儿子哩。’我爸说:‘金个屁,想得美,铜!’后来她拉不亮电灯了,你也知道之后着火了,我爸去救火了。”
“昨天早上我爸从火场回来,我妈正做饭,我爸从我的兜里翻出那两盒蜜蜂牌烟,走到外屋,从我妈手上往下撸那只顶针。我妈说:‘你干啥?’我爸也不吭声,把烟和顶针丢进灶坑的火里。我妈用一根柴火伸进灶坑往外扒拉,我爸一推,我妈的小脚噔噔噔噔往后退,就坐在地上了。我爸从灶坑掏出一块火炭,把我从里屋拽到锅台边,然后攥着我的手脖子。开始他攥的是我的右手,想了想,骂道:‘这只爪子还得写字。’就换了左手,让我摊开手掌。他用一块树皮撮起那块火炭,用嘴吹了吹,火炭红了。他说:‘本来要放到你的嘴上。’——这时我妈像杀猪似的嚎嚎儿了一声:‘我×你姥姥哟!范青筋。’我爸叫范庆斤。范庆斤说,不给他做个记号,这还得了吗?”
“肖立翔,我爸说那天晚上咱俩谁也没进供销社!谁要是说进了,谁就是儿子,大家伙儿的儿子。”
因为激动,范道平的眼里泛起一层泪花。我的手捏出汗来了,后背却冒凉风。
我们的学校,和供销社就隔着一个池塘,平时那里夹着高高的板障子,里面我们看不到。现在板障子烧光,一目了然。第二节课下课,学生要做广播体操。大喇叭响起来,体育老师今天没来,我们的班主任马小辫代替他领操。在做“冲拳运动”的时候,全校学生往西边扭过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扭过来往东边“冲拳”了。只有马小辫老师一个人,孤独地还在冲着她那软绵绵的拳头。
供销社门脸的前边,停着一口棺材。棺材没有漆成暗红色,就是木板的原色,也不够高大,扁平扁平的。一群人围在那里,有人讲了一段话。有几个公安,其中一个好像是吴大海。棺材被抬上一头黄牛拉的牛车,棺材头也没有拴公鸡。
我看见穿着白色丧裙的达瓦拉,突然尖叫了一声,躺在了地上。那刺目的白裙子,使白皮棺材成了乳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