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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那女子不知何时跟同座的老者聊上了。这老人肯定是上上站上车的那个乡下人。火车将要起动时,他大叫着跳上车来,立刻脱成了光膀子,露出满后背的灸痕,所以三四郎对他印象深刻。直到那老人擦干了汗,穿好衣服,在这女子旁边坐下,三四郎还在打量他。

那女子是从京都上车的。从一上车,她就引起了三四郎的注意。因为她肤色偏黑。三四郎从九州换乘山阳线后,随着列车逐渐接近京都、大阪一带,看到女人们的肤色渐渐变得白皙起来,不觉生出了越来越远离故乡的伤感。因此,当这女子一走进车厢,三四郎不禁感慨这回可遇到一位异性同乡了。看这女子的肤色,无疑是九州人。

根据是她和三轮田家阿光姑娘的肤色是一模一样的。直到临出发之前,三四郎还厌烦阿光姑娘,庆幸这回可以离开她了。可是此时的三四郎发觉,阿光那样的女人也挺好的。

只是从相貌上比较,这女子要秀丽多了。她抿着嘴唇,眼睛很有神,额头也没有阿光那么宽,看着就舒服。因此,三四郎差不多隔五分钟就抬眼朝那女子瞅一瞅,时而他和女子的目光会撞上。当老人在这女子身边落座时,三四郎尤为仔细地长时间观察了女子的神情。当时,女子对老人柔柔一笑,说了声“就坐这儿吧”,给老人让出了旁边的位子。那之后不大工夫,三四郎眼皮发沉,便睡着了。

看样子,是在自己睡觉的时候,那女子和老人渐渐熟悉了,聊起来的。三四郎醒来后,一直默默地倾听他们的对话。女子正在讲述这样一件事:

“要说小孩子的玩具,比起广岛来,还是京都的又便宜又好。趁着在京都办事儿,我就下了趟车,顺便到蛸药师 旁边买了玩具回来。好久没有回家乡看孩子了,我特别兴奋。也很是不安,因为丈夫好久没有汇钱了,不得已才回娘家的。丈夫从前在吴市 的海军工厂里干了好长时间,战时 去了旅顺那边。打完仗曾回来过一次,没多久,他说那边能挣到大钱,又到大连去打工了。起初还常写信来,每个月也都准时给家里寄钱,还挺好的,可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没了音讯,钱也断了。他不是个薄情的人,倒不会怎么样,可是我不能在家里干等下去呀。没办法,在打听到丈夫的确切消息之前,不得不回娘家去等他了。”

看样子老人不知道何为蛸药师,对玩具也没有兴趣,开始的时候只是“是啊”“是啊”地应和着,当女人谈起丈夫去旅顺的事以后,他突然产生了同情,开口说道:“真是太可怜了。”还说起自己的儿子也在战争中被征了兵,最终死在那边了。“我真搞不懂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打完了仗,要是日子能好过,也就罢了,可是我心爱的儿子战死了,物价也上涨了,简直太愚蠢了。世道太平的时候,谁愿意外出谋生呀?这都是战争造成的!可再怎么说,也不能丧失信心噢。你丈夫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干活挣钱呢。再耐心等些时日,他一定会回来的。”——老人说了好多,不停地安慰那女人。不久,火车到站了,老人向那女人道了声“那就多保重吧”,便精精神神地下了车。

有四个人跟在老人后面下了车,上车的只有一个人。原本车厢里乘客就不太多,这下子更冷清了。也许是天快黑了,站员咚咚咚地踩着车顶,将点亮的油灯从上面一盏盏放进各节车厢里。三四郎像是忽然才想起来似的,拿出在上一站买的盒饭吃起来。

火车开出后约莫过了两分钟,那女子轻盈地站起身,走过三四郎身旁,出了车厢。此时,三四郎才注意到了女子腰带的颜色。三四郎嘴里咬着焖香鱼头,目送着女子的背影。大概是去上厕所吧,三四郎边想边狼吞虎咽着。

不多会儿,女子就回来了。这回三四郎看到了她的正面。他的盒饭快吃完了,低着头用筷子快速扒拉了两三口,总感觉那女子还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莫非……”三四郎这么想着,稍稍抬眼一瞄,女子果然还站在自己眼前呢。就在三四郎抬眼看她时,那女子又迈开了步子。只是她从三四郎身边走过去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到离他最近的窗边站住,侧过身子,将头伸出车窗,静静地向外面眺望起来。她的鬓发迎风飘动的样子映入三四郎的视野。这时,三四郎把吃完的空饭盒用力抛向了窗外。女子伸出头的窗口同三四郎扔空饭盒的窗口只有一排座席之隔。当三四郎看见那个被迎风抛出去的白色饭盒盖,好像又被风刮回来时,意识到坏事了,赶紧偷窥了女子一眼,恰巧她的头正伸在窗外呢。但那女子只是默默地缩回头,用花手帕仔细地擦起额头来。三四郎想,不管怎样还是主动道歉比较稳妥。

“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女子回答。她仍然在擦脸。三四郎只好默不作声了,女子也不再说话,然后又把头伸出了窗外。其他三四个乘客都在昏暗的油灯下昏昏欲睡,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向前奔驰着。三四郎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三四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快到名古屋了吧?”他睁眼一看,不知何时,那女子已转过身子,面对他弯下腰,脸凑到他眼前。三四郎吓了一跳。

“应该是吧……”三四郎虽然回了一声,可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去东京,什么也不知道。

“照这速度,火车会晚点吧?”

“兴许会晚点吧。”

“你也在名古屋下车吗?”

“是啊,下车。”

这趟列车的终点站是名古屋,这番问答实在平常。那女子只是默默坐在三四郎的斜对面,因而之后一段时间,仍旧只听到火车哐当哐当的行驶噪音。

当列车到了下一站时,女子终于开口对三四郎说:

“不好意思,到了名古屋以后,烦劳你帮我找个旅店,我孤身一人,实在有些害怕。”

女子一再地恳求,三四郎也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和这女子素昧平生,他不愿意那么痛快地答应帮忙。虽踌躇良久,仍没有勇气断然回绝,便含糊其辞地应答了一句。说话间,火车到达了名古屋。

大件行李都已经托运到新桥了,不用费心。三四郎只提着一个不大的帆布包和一把伞走出了检票口。他头上戴着高中生的夏帽,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已经毕业,他把帽徽摘掉了。白天看上去,只有拿掉徽章的那块地方颜色尚新。女子一直跟在他后面,三四郎觉得这顶帽子让他颇不自在。无奈这女子非要跟着自己,也只得由着她了。其实在那女子眼里,这帽子不过是一顶普通的脏帽子罢了。

本应九点半到站的火车晚点了四十分钟,此时已经是十点多了。只因正是盛夏,街上还像傍晚时分那般热闹。三四郎一眼看去,不远就有两三家旅店,他觉得住那样的店太奢侈了,便像没看见似的,从灯火通明的三层旅店前溜达了过去。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三四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一味朝着暗处走。女子什么也不问地跟着他。走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小路拐角处,看到前面第二家的门上挂着一块“住店”的招牌。这块寒酸招牌对三四郎和那女子似乎都适合。三四郎微微侧过头,问女子:“这里行吗?”女子回答:“可以。”他便鼓起勇气径直往里走。到了楼梯口,还没等他声明“我们两人不是一起的”,就响起了一连串招呼声:“欢迎光临……请进请进……带路……梅四号间……”这么着,二人无可奈何地被人领进了梅四号间,一路上默默无言。

女佣去端茶水的时候,他们俩只是木然地相对而坐。女佣端茶进来,请客人入浴时,三四郎已经没有勇气声明“这女子和我不是一起的”了。他索性拎着手巾,说了声“我先去洗了”,便去了浴室。浴室在走廊尽头,挨着厕所。浴室里面很昏暗,看着不干不净的。三四郎脱去衣物,跳进浴桶,一边泡澡一边琢磨今天遇到的事,觉得这女子就是个累赘。他这么想着,哗啦哗啦洗澡时,听见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好像有人进了厕所,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又哗哗地洗手。洗完手,那个人吱的一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正是那女子。她在门口问道:“我帮你搓搓背吗?”三四郎大声拒绝:“不劳你了。”可女子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走进浴室来了。甚至还解起了浴衣带子,看这意思是想和三四郎一同入浴,丝毫不见难为情之态。三四郎慌忙跳出浴桶,匆匆擦了擦身子,回了房间。他坐在坐垫上,正心神不定时,女佣拿着登记簿进来了。

三四郎接过登记簿,如实写上了“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可是,该如何填写那女子的情况,三四郎实在挠头。本想等她洗浴回来再填写,可是那女佣一直候着不走。万般无奈,三四郎只好自己瞎编,填写了“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递给了女佣,然后一个劲儿地扇着团扇。

不久,那女子回来了,对他说:

“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三四郎回道。

三四郎从提包里取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写的事。倘若没有女人在旁边,便有千言万语可写似的。这时女人说了声“我出去一下”,就离开了房间。三四郎愈加写不出来了,不禁猜测起来:她去哪里了呢?

这时,女佣来铺床了。三四郎看她只抱来一床宽大的被子,便对她说:“必须给我们铺两床被褥。”可那女佣借口房间太小、蚊帐太窄什么的,磨磨叽叽的,也可能她是嫌麻烦。最后她说:“掌柜的刚刚出去,等他回来,我再问他要一套,给你们拿来。”说完,固执地将那床被褥铺满蚊帐后走了。

没过多长时间,女子就回来了。她对三四郎说:“回来太晚了,不好意思。”随后就钻进蚊帐里鼓捣着什么,发出嘎朗嘎朗的声音。多半是给孩子买的玩具发出的。最后,她好像又把包袱重新系好了。女子在蚊帐里头说“我先睡了”,三四郎只回了声“好”,仍然坐在门槛上,呼啦呼啦扇着扇子。他甚至想,索性就这样坐到天亮算了。无奈四周蚊子嗡嗡作响,在蚊帐外面根本待不住。三四郎蓦地站起来,从提包里拿出棉布衬衣和衬裤贴身穿上,外面再系上藏蓝色的兵儿带 。然后拿了两条毛巾钻进蚊帐。女子还在被子另一头摇着团扇。

“对不起,我有洁癖,不愿意睡别人的被褥,所以……我还得清除一下跳蚤,不好意思!”

三四郎这样说着,将自己这半边的床单朝女子躺的那边卷了过去。这样一来,就在被子里头形成了一道白色的隔断。女人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三四郎展开毛巾,将两条毛巾在自己这半边铺成一长条,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那天晚上,三四郎的手脚一寸都没有伸出这条狭窄的毛巾之外。女子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一直面朝墙壁一动不动地躺着。

终于熬到了天亮。三四郎洗完脸,准备吃早餐时,女子微微一笑说:“昨夜没有跳蚤骚扰你吧?”三四郎一边认真地回答:“是的,多谢了。托你的福。”一边低下头不住地夹小碟子里的酱豆吃。

二人结了账,走出旅店,来到车站时,女子方才告诉三四郎,她要坐关西线去四日市。不一会儿,三四郎乘坐的车进站了。女子乘坐的车还要等候一会儿,她就把三四郎一直送到检票口,很有礼貌地鞠躬道别: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祝你一路顺利!”

三四郎一只手拿着提包和雨伞,另一只手摘下那顶旧帽子,只说了“再见”两个字。

女子直视着三四郎的脸,然后平静地说了句:

“我看你是个没有胆量的人。”说完撇嘴一笑。

三四郎觉得自己就像被甩到了站台上似的。上了车之后,他的两耳愈加烧灼起来。低着头坐在座位上半晌没有动弹。这时,只听得乘务员吹响的哨声,从长长的列车这头传到了那一头。列车开动了。三四郎悄悄地欠身从窗户探出头去,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只看到了大时钟。三四郎又轻轻坐回到座位上。乘客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三四郎的举止,只有坐在斜对面的一个男人瞅了一眼重新坐下来的三四郎。

对面的男人这一瞥,让三四郎莫名地感到难为情。他打算看看书,好显得自然一些。打开提包一看,昨晚用的毛巾堵在最上面,他把毛巾扒拉到边上,伸手进去,从提包最下面随便揪出了一本书,结果拿出来的是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培根的论文集。这是一本单薄且装订粗糙得有些对不住培根的书。三四郎原本没打算在车里看书,只因大件行李里塞不下,收拾行囊时,才顺手把它和其他两三本书一起装进提包里了,谁想到这么背,让它捷足先登了。三四郎翻到了第二十三页。其他书尚且没心思读,更别提读培根的书了。然而,三四郎仍旧郑重其事地翻开第二十三页,一无遗漏地看遍了该页的每一个字。三四郎打算就这么对着第二十三页,好好回味一下昨夜的经历。

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这世上真有那样的女人吗?身为女人,怎么可以如此厚颜无耻呢?是因为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缘故,还是胆子太大呢?要么就是太单纯了吧?关键是自己没敢跟她继续周旋下去,无法做出判断。鼓起勇气再往前走一步就好了。毕竟太吓人了。分手时,听到她说那句“我看你是个没有胆量的人”时,着实吓了一跳。觉得好像自己只有二十三岁的弱点被她一眼看穿了似的。即便是亲爹娘也说不出那样一针见血的话来呀。

三四郎想到这儿,更加沮丧了。觉得自己被一个不知来路的女子说得头都抬不起来,就连面对培根的第二十三页都令他惭愧难当。

当时自己那样狼狈不堪的,真是丢死人。这哪像个做学问的大学生呢?此事关乎人格,多少也该拿出点儿应对之策来呀。转念又一想,倘若对方继续纠缠不休,受过教育的自己也只能如此应对了。由此可知,绝对不可轻易接近女子。要说自己也太没出息了,简直是作茧自缚,好像生来就有残疾似的。话又说回来……

三四郎旋即转换心情,想起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我现在正前往东京,将要进入大学,接触著名的学者,与品学兼优的学生交往,坐在图书馆里钻研学问,著书立说,出人头地,让母亲为我而自豪。他漫无边际地想象着这样美好的未来,大大恢复了元气后,觉得没有必再埋头死盯着第二十三页了。于是他立刻抬起头,恰好斜对面的男人也正瞧着他呢。这回三四郎没有移开目光,和那人对视起来。

男人蓄着浓密的胡须,面庞瘦长,颇有点儿神官的风貌。只是鼻梁挺拔这点像洋人。一直在学校读书的三四郎,一看到这样的男人,便认定是做教师的。那男人身着飞白染色外褂,内穿白色衬衫,脚蹬藏蓝布袜。三四郎从这身打扮判断,此人是中学教师无疑。在前程似锦的三四郎眼里,此人不免有些乏味。男人已有四十岁了,看样子以后也没多大发展了。

男人不停地抽烟,从鼻孔里喷出长长的烟雾,抱起胳膊时,显得颇为悠然自适。可他又频繁地去厕所,或是去做其他什么事。每当他站起身时,都会使劲儿伸懒腰。看样子他很无聊。坐在他旁边的人,将看过的报纸放在一边,他也无意借来看。三四郎不禁感到奇怪,把培根的论文集合上了。本想另外拿出一本书来,好好读一读,又觉得麻烦。倒不如跟面前的人借来报纸看看。偏巧对面的人正在呼呼大睡。三四郎一边伸手拿报纸,一边对留胡须男人明知故问“没人看吧”,男人坦然回答:“没人看吧。你看吧。”倒是拿了报纸的三四郎不自在了。

三四郎打开一看,报上没有什么可读的新闻,一两分钟就看完了,他又把报纸整整齐齐叠好,放回原处时,朝那男人轻轻点点头,对方也点了点头,问道:

“你是高中生?”

三四郎很高兴男人看到自己戴的旧帽子上的徽章痕迹了,回答:

“是的。”

“东京的?”男人又问。

“不是,是在熊本……但是……”三四郎没有说下去。他虽然想回答现在是大学生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就打住了。对方也只说了声“噢,是吗?”继续抽烟,并没有追问熊本的学生为何此时去东京什么的,好像对熊本的学生不感兴趣。此时三四郎对面睡觉的男人开口道:“嗯,是这么回事啊。”奇怪的是,此人的确在睡觉,并非自言自语。留胡须男人看着三四郎嘿嘿地笑了。三四郎趁此机会,问道:

“你去哪儿?”

“东京。”对方慢悠悠地回答后,没有再说话。三四郎越来越感觉他不像个中学教师了。不过,既然坐三等车厢,足见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三四郎因此结束了交谈。留胡须男人抱着胳膊,不时用木屐前齿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可见相当无聊。但是这个男人的无聊是不想与人交谈的无聊。

火车抵达丰桥站的时候,一直在睡觉的男人猛地站起来,揉着眼睛下车去了。三四郎很佩服他居然能够这样准时地醒过来。他会不会迷迷糊糊地下错了站呢?三四郎担心地从车窗往外张望。可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人好端端地通过了检票口,像清醒的人一样走出车站去了。三四郎放下心,换到了对面的座位上。这样他就和留胡须男人并排而坐了。而留胡须男人此时正把头伸出窗外,在买水蜜桃。

买完后他把水蜜桃放在两人中间,问他“吃桃吗”,三四郎道声“谢谢”,吃了一个桃子。留胡须男人好像很喜欢吃桃,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还让三四郎再吃些,三四郎又吃了一个。二人吃水蜜桃时,亲近多了,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据那个男人说,桃子在水果中是最像仙人的,其味道好吃得不可思议。首先,桃核的形状就是笨笨的,而且满是小坑,模样可爱之极。三四郎虽然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还是觉得此人是个喜欢说些无聊闲话的人。

接下来男人说起了子规 嗜好吃水果的逸闻。

“……而且他一次能吃很多水果。有一次,一连吃了十六个熟柿子,竟然没有吃坏肚子。像我这样的,简直没法跟子规相提并论。……”

三四郎一直笑着听他说话,发觉自己只是对子规的逸闻感兴趣。三四郎以为他还会说些关于子规的故事,谁知他说道:

“一般来说,见到喜欢吃的东西,人就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没有办法。像猪这类动物,不能用手拿,就得靠鼻子了。据说先把猪捆住,不让它动弹,然后在它的鼻子前面摆上好吃的东西,由于身子不能动弹,猪的鼻子就会逐渐伸长,一直伸长到够到食物为止。这说明没有比执念更可怕的了。”说完,他嘿嘿地笑了。从他的语气,三四郎判断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不管怎么说,咱们没有投胎为猪,乃是万幸。倘若像它们那样,朝着想要的东西一味伸长鼻子的话,现在鼻子就会长得连火车也坐不成了,那肯定烦恼死了。”

三四郎扑哧笑了出来,但是对方却平静如初。

“的确很可怕的。有个叫作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给桃树注射砒霜,看其毒性是否会渗入果实中。不料有人吃了那棵树的桃子死掉了。太危险了!不留神的话,太危险!”他一边说,一边把吃剩的水蜜桃核和桃皮等归拢起来包在报纸里,扔出了窗外。

这回三四郎没有发笑。听到列奥纳多·达·芬奇这个名字,他有些畏缩,加上不知为何想起了昨晚那个女人,忽然不愉快起来,便收敛笑容,沉默下来。对方似乎毫不在意,隔了片刻,又问道:

“去东京哪里呀?”

“其实我是第一次来东京,不熟悉情况……打算暂时住在公费宿舍。”

“这么说已经从熊本……”

“今年刚刚毕业。”

“啊,这么回事啊。”男人只说了这句,却没有表示祝贺,也没有夸赞。只是说:“这么说是去东京上大学的了?”仿佛在询问一件极平常的事。

三四郎觉得有些失落,但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淡淡回答了“是的”两个字。

“学什么科呢?”他又问。

“是第一学部。”

“法学科吗?”

“不,是文科。”

“啊,这么回事啊。”还是这句话。

三四郎每次听对方说这句话,都会大惑不解。此人若不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主,就是喜欢极力贬低别人的人,再不然就是与大学毫不相干、对大学全无了解的人。由于实在判断不出他属于哪种人,三四郎对于此人的态度也非常不明朗。

在浜松站,二人不约而同吃了便当。吃完之后,火车仍迟迟不开动。三四郎从窗户望去,看到四五个洋人在车前走来走去。其中一对好像是夫妇,天气这么热,他们还互相挽着胳膊。洋女人穿着一身白衣裳,非常美丽。三四郎迄今为止只见过五六个洋人。有两个是熊本的高中教师,其中一人偏巧还是个驼背。女洋人只见过一个传教士,尖尖的脸,活像白丁鱼。因此,当他目睹这般花枝招展的漂亮西洋女人,不仅觉得稀罕,更觉得高贵。三四郎目不转睛地看得出神,心里想,洋人这般美丽,也难怪趾高气扬了。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去留洋,置身于这样的人之中,肯定会自惭形秽的。洋人夫妇走过窗前时,三四郎拼命倾听二人的对话,可一句也听不懂。听着好像和熊本教师的发音完全不一样。

这时,那个男人从三四郎后面探出头,一边说着“车还没有开动的意思啊”,一边瞅了一眼刚刚走过去的洋人夫妇,小声赞叹道:

“好美啊。”随即轻轻打了个呵欠。

三四郎意识到,自己这样傻看洋人简直像个乡巴佬,便马上缩回了脑袋,落了座。男人也紧跟着坐下来。然后说道:

“要说还是洋人好看啊。”

三四郎也不好回答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笑了笑。于是留胡须男人开口道:

“咱们都很可悲啊。长了这么一副面孔,身子骨这么瘦弱,纵然日俄战争打胜了,升格为一等强国也没有用啊。虽说无论是建筑物或是庭园,都和咱们的长相似的,没什么好看的,但是——你既然是第一次来东京,一定还没有看过富士山吧。马上就能看见了,你好好看看吧。它可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山啊。除了它,日本就没有其他值得自豪的东西了。可是,那富士山是大自然造就的,自古以来就有,并不是我们造出来的呀。”说完又嘿嘿笑起来。三四郎万万没想到,在日俄战争以后还会遇到这样的人,只觉得此人根本就不像个日本人。

“可是,今后日本也会越来越好的。”三四郎这样辩解。于是那个男人一脸严肃地说:

“早晚会亡国的。”

要是在熊本说出这种话,马上会挨顿揍的,搞不好会被当作卖国贼对待。三四郎是在头脑中丝毫没有这种思想侵入余地的环境里长大的,因此,总觉得这家伙说不定是欺自己年轻,愚弄自己呢。男子仍然笑眯眯的,语调却有条不紊。三四郎实在看不透对方,便不再附和,默不作声了。这时,男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比起熊本来,东京更广阔。比起东京来,日本更广阔。比起日本来……”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三四郎,见他在侧耳倾听,又接着说:

“比起日本来,头脑里更广阔吧。决不可以受人蛊惑。即便是为日本着想,到头来也只能害了日本。”

听到这番话,三四郎感到自己真的离开熊本了。同时还醒悟到,在熊本时,自己的确是非常怯懦的。

那天晚上,三四郎抵达了东京。直到分别,留胡须男人也没有说出他的姓名。三四郎相信,只要到了东京,像他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也无意打听他的姓名。 WCPqBkCeeRN62sgJi1VOt25y5nIPtOavx9oMxcCKOnOabQIudfx+gaY3Zd7dlX5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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