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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卷进一股冰雪的寒气。姑娘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慢腾腾地踏雪走来。围巾把他的鼻子都包住了,帽子的皮护耳垂在两边。

岛村眺望窗外,心想:竟这么冷了吗?只见疏疏落落的几间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瑟缩在山脚下。不等火车开到那里,雪色就被黑暗吞没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

“哦,是叶子姑娘呀!回家吗?天儿可又冷起来啦。”

“听说我弟弟这次派到这儿来工作,承您照顾啦。”

“这种地方,恐怕待不了多久就会闷得慌了。年纪轻轻的,也怪可怜的。”

“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请您多加指点,拜托您了。”

“好说好说,他干活很卖力。这往后就要忙起来了。去年雪可大哩,常常闹雪崩,火车进退不得,村里送茶送饭的也忙得很呢。”

“站长先生,看您穿得真厚实呀。弟弟来信说,他连背心还都没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轻后生,一冷便光是喝酒。现在着了凉,一个个横七竖八全躺在那儿了。”

站长朝宿舍方向扬了扬手上的灯。

“我弟弟他也喝酒吗?”

“他倒不。”

“您这就回去?”

“我受了点儿伤,要去看医生。”

“噢,这可真是的。”

站长的和服上罩着外套,他似乎想赶紧结束站在雪地里的对话,转过身子说:

“那么,路上多保重吧。”

“站长先生,我弟弟这会儿没出来吗?”叶子的目光在雪地上搜寻着。

“站长先生,我弟弟就请您多照应,一切拜托了。”

她的声音,美得几近悲凉,那么激扬清越,仿佛雪夜里会传来回声似的。

火车开动了,她仍旧没从窗口缩回身子。等火车渐渐赶上在轨道旁行走的站长时,她喊道:

“站长先生,请转告我弟弟,叫他下次休息时,回家一趟。”

“好吧——”站长高声答应着。

叶子关上窗子,双手捂着冻红的脸颊。

这是县境上的山。三辆扫雪车时刻准备着,以供下雪天之用。隧道的南北两端,已架好雪崩警报电线,还配备了五千名清雪民夫,再加上两千名青年消防员,随时可以出动。

岛村听说这位叶子姑娘的弟弟打冬天起,便在这行将被大雪掩埋的信号所干活,对她就越发感兴趣了。

然而,称她“姑娘”,不过是岛村自己忖度的罢了。同行的那个男子是她什么人,岛村自然无从知道。两人的举止虽然形同夫妻,但是,男的显然是个病人。同生病的人相处,男女间的拘谨便易于消除,照料得越是周到,看着便越像夫妻。事实上,一个女人照顾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俨然一副小母亲的样子,别人看着不免会把他们当成夫妻。

岛村只是就她本人而论,凭她外表给人的印象,便擅自认为她是姑娘而已。或许是因为自己用异样的目光观察得太久,结果把自己的伤感也掺杂了进去。

三个小时之前,岛村为了解闷,端详着自己左手的食指,摆弄来摆弄去。结果,从这根手指上,他竟能鲜活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关于她,他越是想回忆得清楚些,便越是无从捉摸,反更觉得模糊不清了。在依稀的记忆中,恍如只有这个指头还残留对女人的触感,此刻好似仍有那么一丝湿润,把他带向那个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时时把手指凑近鼻子闻闻。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浮现出了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儿失声叫出来,因为他魂牵梦萦正想着远方。等他定神一看,不是别的,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窗外天色垂暮,车中灯光明亮,窗上玻璃便成了一面镜子。但是暖气的温度使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手指没有擦拭之前,便不成其为镜子。

单单映出星眸一点,反而显得那姑娘格外迷人。岛村把脸靠近车窗,赶紧摆出一副旅愁模样,装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着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地守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肩膀使劲的样子、眨也不眨的眼睛和带点儿严肃的目光,都显出她的认真来。男人的头靠窗枕着,蜷着腿,放在姑娘身旁。这是三等车厢。他和岛村不是并排,而是在对面一排的另一侧。男人侧卧着,窗玻璃只照到他耳朵那里。

姑娘恰好坐在岛村的斜对面,本来劈面便瞧得见,但是他俩刚上车时,岛村看到姑娘那种冷艳的美,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头垂目;蓦地瞥见那男人一只青黄的手,紧紧攥着姑娘的手,岛村便觉得不好再去多看。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详而宁静。虽然身疲力弱,但疲弱之中流露出一种怡然的情致。他把围巾垫在脑下,再绕到鼻子下面,遮住嘴巴,接着向上包住脸颊,好像一个面罩似的。围巾的一头不时落下来,盖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温存地给他掖好。两人无心地一遍遍重复,岛村在一旁看着都替他们不耐烦。还有,裹着男人两脚的大衣下摆,也不时松开掉下来。姑娘会随即发现,重新给他裹好。这些都显得很自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他俩似乎忘却了距离,仿佛要到什么地角天涯去似的。这凄凉的情景,岛村看着倒也不觉得酸楚,宛如在迷梦中看西洋镜似的。这或许因为他所看到的景象,是从奇妙的玻璃上映现出来的缘故。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顷,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远山的天空还残留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窗眺望,远处的风物依旧轮廓分明,只是色调已经消失殆尽。车过之处,原是一带平淡无趣的寒山,越发显得平淡无趣了。正因为没有什么尚堪寓目的东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澜。无疑是因为姑娘的面庞浮现在窗上的缘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镜面,虽然挡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轮廓周围,接连不断地闪过黄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面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吗?其实是一种错觉。不停地从她面容后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从前面飞掠过去,快得令人无从辨认。

车厢里灯光昏暗,因为没有反光,窗玻璃自然不及镜子明亮。所以,岛村看着看着,便渐渐忘却玻璃之存在,竟以为姑娘是浮现在流动的暮景之中。

这时,在姑娘脸盘的位置上,亮起一星灯火。镜里的映像亮得不足以盖过窗外这星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暗得抹杀不了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脸上闪烁而过,却没能将她的面孔照亮。那是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地闪亮。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顷,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

叶子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被别人这么打量。她的心思全放在病人身上。即便她转过头来朝着岛村,也不可能望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恐怕更不会去留意一个眺望窗外的男人。

岛村暗中盯着叶子看了好一会儿,忘了自己的失礼,想必是镜中的暮景有股超乎现实的力量,把他给吸引住了。

刚才叶子喊住站长,真挚的情义盎然有余,也许岛村早在那时就出于好奇,对她产生了兴趣。

车过信号所后,窗外一片漆黑。移动的风景一旦隐没,镜子的魅力也随即消失。尽管叶子那姣好的面庞依然映在窗上,举止仍旧那么温婉,岛村却在她身上发现一种凛然的冷漠,哪怕镜子模糊起来他也懒得去擦了。

然而,事隔半小时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叶子他们竟和岛村在同一站下了车,他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跟自己有点儿关系的事似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但是,一接触到月台上凛冽的寒气,他便顿时为自己方才在火车上的失礼行为而感到羞愧起来,于是头也不回地绕过火车头径自走了。

男人把手搭在叶子肩上,正要走下轨道,这边的站务员急忙举手制止。

不一会儿,从黑暗中驶来长长一列货车,将两人的身影遮住了。

旅馆派来接客人的茶房,身上是全副防寒装束,穿得跟救火的消防员似的,包着耳朵,穿着长筒胶鞋。有个女人也披着蓝斗篷,戴着风帽,从候车室的窗户向铁道那边张望。

火车里的暖气还没从身上完全散掉,岛村尚未真正感到外面的寒意,但他这是初次领略雪国之冬,所以,一见到当地人这副打扮,先自被唬住了。

“难道真冷得非穿成这样子不可吗?”

“是啊,完全是一身冬装了。雪后放晴的头天晚上,冷得尤其厉害。今晚怕是要到零下了。”

“这就算是零下了吗?”岛村望着屋檐下怪好玩的冰柱,随着茶房上了汽车。一家家低矮的屋檐,在雪色中显得越发低矮。村里一片岑寂,如同沉在深渊中一般。

“果然如此,不论碰到什么东西,都冷得特别。”

“去年最冷的那天,到零下二十几度呢。”

“雪呢?”

“雪嘛,一般有七八尺深,下大的时候,怕要超过一丈二三尺吧。”

“哦,这还是刚开头哪!”

“可不是,刚开头。这场雪是前几天刚下的,积了一尺来厚,已经化掉了不少。”

“竟还能化掉吗?”

“说不定几时就要下大雪。”

现在是十二月初。

岛村感冒始终不见好,这时塞住的鼻子顿时通了,一直通到脑门,清鼻涕直流,好像要把什么脏东西都冲个干净似的。

“师傅家的姑娘还在不在?”

“在,在。她也到车站来了,您没瞧见吗?那个披深蓝斗篷的。”

“原来是她?——等会儿能叫到她吧?”

“今儿晚上吗?”

“今儿晚上。”

“说是师傅家的少爷今儿晚上就搭这趟末班车回来,她来接他了。”

原来,暮色中,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姑娘照料的病人,竟是岛村前来相会的那个女人家的少爷。

岛村知道这事后,心里不觉一动,可是,对这一因缘时会却并不感到怎么奇怪。他奇怪的,倒是自己居然不觉得奇怪。

凭手指忆念所及的女人和眼睛里亮着灯火的女人,这两者之间,不知怎的,岛村在内心深处总预感到会有点儿什么事,或是要发生点儿什么事似的。难道是自己还没有从暮色苍茫的镜中幻境里清醒过来?那暮景流光,岂不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他无意中这么喃喃自语。

滑雪季节之前,温泉旅馆里客人最少,岛村从室内温泉出来时,整个旅馆已睡得静悄悄的。在陈旧的走廊上,每走一步,便震得玻璃门轻轻作响。在长长的走廊那头,账房的拐角处,一个女人长身玉立,和服的下摆拖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一见那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怔,心想,毕竟还是当了艺伎了。女人既没朝这边走过来,也没屈身表示迎候,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远远看去,仍能感到她的一番真情。岛村急忙走过去,默默无言地站在她身旁。她脸上搽了很厚一层白粉,想要向他微笑,反而弄成一副哭相。结果两人谁都没说什么,只是向房间走去。

既然有过那种事,竟信也不写,人也不来,连本舞蹈书都没有如约寄来。在她看来,人家是一笑了之,早把自己给忘了。按说,理应先由岛村赔不是或者辩白一番才是,可是尽管谁也没看着谁,只是这么一起走着,岛村仍然感觉出,她非但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反而整个身心都对他感到依恋。岛村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只会更显得自己虚情假意。在她面前,岛村尽管有些情怯,却仍然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走到楼梯口时,岛村突然把竖着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面前说:

“这家伙最记得你哪。”

“是吗?”女人说着便握住他的指头不放,拉他上了楼梯。

在被炉 前一松开手,她的脸唰地红到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又连忙抓起岛村的手说:

“是这个记得我,是吗?”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掌心里抽出右手,插进被炉里,又伸出左拳。

她若无其事地说:

“嗯,我知道。”

她抿着嘴笑,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上面。

“是这个记得我的,对吗?”

“啊呀,好凉。这么凉的头发,还是头一次碰到。”

“东京还没下雪吗?”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

上一次——正是雪崩的危险期已过,新绿滴翠的登山季节。

再过不久,饭桌上就尝不到木通的嫩叶了。

终日无所事事的岛村,不知不觉对自己也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为了唤回那失去的真诚,他想最好是爬山。所以,便常常独自个儿往山上跑。那次他在县境的群山里待了七天后,晚上,他下山来到这个温泉村,要人给他叫个艺伎来。而那天正赶上修路工程竣工典礼,村里十分热闹,连兼作戏园的茧仓都当了宴会的场所。所以,女佣约略地跟岛村说,十二三个艺伎本来就忙不过来,今天恐怕叫不来。不过,师傅家的姑娘虽然去宴席上帮忙了,但顶多跳上两三支舞就会回来的,说不定她倒能来。岛村便又打听姑娘的事。女佣说,那姑娘住在教三味线 和舞蹈的师傅家里,虽然不是艺伎,但逢到大的宴会等场合,偶尔也应邀去帮忙。此地没有雏伎,多是些不愿起来跳舞的半老徐娘,所以那姑娘就被当成了宝贝。她难得一个人来旅馆应酬客人,但也不完全是本分人家的姑娘。

这一套话,岛村觉得不大可信,根本就没当回事。过了一个来小时,女佣才把那姑娘带了来,岛村惊讶之下,肃然端坐起来。女佣刚起身要走,姑娘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叫她也坐着。

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奇地洁净。使人觉得恐怕连脚丫缝儿都那么干净。岛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刚刚看过初夏山色而满目清新的缘故。

姑娘的打扮虽然有点儿艺伎的风致,但和服下摆毕竟没有拖在地上,柔和的单衣穿得齐齐整整。只有腰带不大相称,好像挺贵重似的,相形之下显得她可怜巴巴的样子。

女佣趁他们谈起山上的事,抽身走开了。姑娘竟连村里看得见的山都叫不出名字。岛村也没有喝酒的兴致。不料,姑娘却坦直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她原生在这个雪国,在东京当女侍陪酒的时候,被一个男人赎出身来。本想日后当个日本舞师傅借以立身处世,不承想,那位孤老一年半之后便过世了。从他死后到现在的这一段生活,恐怕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身世。不过,她似乎并不急于说出来。她说她今年十九岁,要是没谎报,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一二岁了。这一来,岛村才觉得不那么拘束了。等谈起歌舞伎来,有关艺人的演技风格和消息,她竟比岛村知道得还详细。也许她一直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谈谈,所以,说得起劲的时候,便露出风尘女子那种不拘形迹的样子。她似乎也懂得一些男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岛村一上来就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看。再说他在山里有一个星期没怎么和人交谈,正是一腔热忱,对人充满眷恋之情。所以,对这姑娘,他首先便有种近乎友情的好感,山居寂寥的情怀,也影响到他对姑娘的态度。

第二天下午,姑娘把洗澡用具放在走廊上,到他房里来玩。

不等她坐定,岛村冷不防提出要她帮着找个艺伎。

“你要我帮忙?”

“这还不明白?”

“你真是!我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求我这种事。”她愠怒地站起来走到窗旁,眺望县境上的群山。过一会儿,她两颊绯红地说:

“这儿没那种人。”

“瞎说!”

“真的嘛!”说着她一扭腰,坐到窗台上,“这儿绝对不作兴强迫人,全凭艺伎自己的意思。帮忙介绍之类的事,旅馆一概不管。这是真话。不信,你叫个人来,亲自问问看。”

“那你给找个人求求看。”

“为什么非要我这样做不可?”

“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既然想跟你交个朋友,所以,就不打你的主意。”

“这就叫朋友吗?”她不觉随口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来,接着又脱口说道,“你可真行,居然拿这种事来求我。”

“这有什么呢?我上山把身体练结实了,脑子却不大清爽。就连跟你也不能爽爽快快地说话。”

姑娘垂下眼帘,默不作声。这样一来,岛村只好厚一厚脸皮,然而,她大概也人情练达,习以为常了。她那低垂的双目,衬着浓黑的睫毛,愈益显得娇艳妩媚。在岛村的端详之下,姑娘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你就叫一位你看着中意的人来吧。”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人地两生,怎么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找位漂亮的?”

“年轻的才好。年纪轻,不论怎么着都错不了,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只要人老实,干净些就行。想聊天时,我就找你。”

“我再也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来做什么呢?”

“我是想跟你清清白白做个朋友,所以不招惹你。”

“这是怎么说的!”

“要是有了那种事,说不定赶明儿连你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哪里还有兴致同你聊天!我从山上到村里来,就是为了跟人亲近亲近,所以跟你才正正经经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天涯倦旅的游子呀!”

“嗯,这倒是真话。”

“就是这么回事嘛。倘使我找了一个你讨厌的人,等以后见面,你心里也不会痛快。你替我挑,总归要好一些。”

“那谁知道!”她抢白了一句,便掉过脸去,又说,“话倒是不错。”

“要是有了那种事,彼此之间便完了。还有什么趣!感情恐怕也长不了。”

“是的,谁都是这样。我出生在码头,而这儿是温泉村。”想不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出门的人。我那时还是孩子,听好多人说过,只有那些心里喜欢你却又没有明说的人,才叫人思念,不能忘怀。即使分手以后也是这样。能够想起你,寄封信来的,也大抵是这一类人。”

姑娘从窗台上站起来,柔媚地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却蓦地又恢复坐在岛村身旁的表情。

她的声音里透着真情实意,不免使岛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轻率地骗了她。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无论如何她总还不是风尘中人。他即便要找女人,总可以用问心无愧的方法轻而易举地办到,何至于来求她。她太洁净了。乍一见到她,岛村就把那种事同她分开了。

再说,他那时对夏天到哪儿去避暑尚委决不下,正考虑要不要把家眷也带到这温泉村来。幸而这女郎不是风尘中人,可以请她给太太做伴,无聊时还可以让太太跟她学段舞蹈解解闷。他确是这么真心打算来着。尽管他想跟这姑娘做朋友,可毕竟还是先试探了一下。

不用说,个中情形,也跟他看暮景中的镜子相仿。以岛村现在的心境而论,他不仅不想跟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纠缠,恐怕对人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看法,如同端详朦胧夜色里映在车窗上的女郎一样。

岛村对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便接触歌舞伎戏剧。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传统舞蹈和舞剧。而他的脾气是,凡有喜好,就非追根究底弄个明白不可。于是便去涉猎古代记载,走访各派宗师,不久又结识一批日本舞坛新秀,居然撰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舞蹈界对传统歌舞的抱残守缺以及对新尝试的自鸣得意,岛村显然感到不满,因而产生一个念头:只有投身实际运动,别无他法。可是,正当日本舞坛新进人才怂恿他时,他却突然将兴致转向西洋舞蹈,日本舞连看都不看了。他开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面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想方设法从国外搜求海报和节目单之类。那绝不是仅仅出于对异国情调和未知事物的好奇。他之所以能从中发现新乐趣,恰在于无缘亲眼看到西洋人表演的舞蹈之故。日本人表演西洋舞,岛村从来不看,便是证明。凭借西洋的出版物,撰写有关西洋舞的文章,哪有比这更轻松的事。对看都未看过的舞蹈妄加评论,岂不是鬼话连篇!那简直是纸上谈兵,算得上是异想天开的诗篇。虽然名曰研究,实则是想当然耳。他所欣赏的,并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所表演的舞蹈艺术,而是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自家所幻想出来的舞蹈,就如同迷恋一位不曾见过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属,有时不免自我解嘲,但是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岛村关于日本舞的一席话,居然促使女郎跟他亲近起来,可以说,他的这些知识,到这时才算派上实际用场。不过,说不定岛村无意之间,仍像对待西洋舞那样看待这姑娘。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那番含着淡淡旅愁的话,竟触动姑娘生活中的隐痛,便觉得好像欺骗了她,不免有些内疚。于是他说:

“这样的话,下次我把家眷带来,便可无所顾忌地同你畅游了。”

“嗯,这我都明白。”姑娘声音沉静地说,脸上带着微笑,然后又多少拿出艺伎那种嘻嘻哈哈的口气说,“我也顶喜欢那样,淡泊一些倒能持久。”

“所以你得给我叫一个。”

“现在?”

“嗯。”

“这是怎么说的!大白天的,怎么开得了口!”

“别人挑剩的,可不要!”

“你怎么说这种话!要是你把这温泉村当成唯利是图的地方,那可就错了。看看村里的情形,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好像挺惊讶,竟一本正经地再三强调本地没有那种女人。岛村不信,她越发顶真起来,但是也退让了几步,说不管怎么着,反正得由艺伎自己做主。艺伎倘若不告诉东家,擅自在外面留宿,出了事得自己担责任,东家一概不管;要是事先关照过的,就由东家负责,承担一切后果。据她说,其中还有这样一点儿差别。

“你说的责任是指的什么?”

“譬方说,有了孩子啦,或是得病啦什么的。”

对于自己问出这种傻话,岛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山村里,说不定真有这种大方的做法。

岛村终日无所事事,想寻求一种保护色的心思,也是人情之常,所以旅途中对各处的人情风俗,有种本能的敏感。从山上一下来,在村子古朴的气象中,他立刻感受到一种闲适的情致。向旅馆一打听,这里果然是这一带雪国中生活最安逸的村落之一。前几年,火车还不通,据说这儿主要是农家温泉疗养地。有艺伎的人家,多是饭馆或卖红豆汤的小吃店,门上挂着褪了色的布帘,只消看一眼那熏黑的旧式纸拉门,不由人不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光顾;而那些卖日用品的杂货铺或糖果店,也都雇上一名艺伎。掌柜的除了开店,似乎还得种田。大概因为是师傅家的姑娘吧,即或没有执照,偶尔去宴会上帮着应酬,也不会有哪个艺伎说什么闲话。

“那么,究竟有多少人呢?”

“艺伎吗?有十二三个吧?”

“哪一个好些呢?”岛村说着便站起来去按铃。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怎么行?”

“我不乐意嘛。”她像是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还会来的。”

但是一看到女佣,她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女佣问她几次叫谁好,她始终没点出一个名字来。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一见之下,岛村刚下山时那种对异性的渴念,顿时化为乌有。黑黑的手臂,瘦骨嶙峋的,不过人好像未经世故,显得很老实。岛村脸上尽力不露出扫兴的神色,一直朝艺伎那边看,其实是一味在眺望艺伎身后窗外那片新绿的群山。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真是十足的乡下艺伎。姑娘见岛村闷声不响,似很知趣,默默地起身走了。这一来,场面更加尴尬。约莫过了一小时光景,岛村寻思如何打发艺伎回去,忽然想起自己刚收到一笔电汇,便借口要赶时间上邮局,同艺伎走出房间。

然而,一出旅馆大门,岛村抬头望见新叶馥郁的后山,像禁不住诱惑似的,拼命向山上爬去。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竟忍不住一个人笑个不止。

直到觉得累了,岛村才一转身,撩起单和服的后摆,一口气跑下山来。这时,他的脚下飞起一对黄蝴蝶。

蝴蝶相戏偕舞,一会儿便飞得比县境上的山还高,黄黄的颜色,渐渐变白,越飞越远。

“怎么啦?”姑娘站在杉树荫下,“笑得真开心呀。”

“算了。”岛村平白无故又想笑,“我不找了。”

“是吗?”

姑娘蓦地转过身,缓缓地走进杉林里。岛村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里有个神社。长着绿苔的石狮子旁,有块平坦的大石头,姑娘在上面坐了下来。

“这儿最凉快。哪怕是大热天,也有凉风吹来。”

“这里的艺伎全是那副德行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些的倒有标致的。”姑娘低头淡淡地说,颈项间仿佛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梢。

“这回好了。体力好像一下子全跑了。真怪。”

杉树长得很高,想看到树梢,得把手放在背后,撑在石头上,仰起上半身才行。一株株的杉树,排成一行行的,树叶阴森,遮蔽天空,周围渺无声息。岛村背靠的那棵树,是棵老树,也不知怎的,朝北的一侧,枝丫从下面一直枯到树顶,光秃秃的,宛如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像是一件凶神恶煞的武器。

“是我弄错了。我从山上下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你,糊里糊涂,以为这儿的艺伎全很漂亮。”岛村笑着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山上待了七天,养精蓄锐,之所以想把过剩的精力一下子消耗掉,实在是因为他先就遇见了这个洁净的姑娘。

她凝目远望,河流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她有些发窘。

“哦,我差点儿忘了。想抽烟了吧?”姑娘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方才我回房间一看,你不在。正纳闷,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从窗子里看见你一个人在拼命爬山,那样子真好笑。见你忘了带烟,我顺便给你捎了来。”

说着,姑娘从袖子里掏岀他的香烟,点上火。

“对那孩子,真过意不去。”

“那有什么,什么时候打发回去,还不是随客人的便。”

河里多石,水声听来圆润而甜美。从杉林的树隙望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山,襞皱幽阴。

“除非找个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则以后见到你,心里会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谁知道!你这人可真难缠。”她愠怒地刺了岛村一句。然而,两人之间感情的交流,和没有叫艺伎之前,已全然不同。

岛村心里明白,自己要的,原本就是她,只不过方才照例在兜圈子罢了。对自己感到厌恶之余,看着她却觉得格外俏丽。自从她在杉树荫下喊住他之后,陡然间她好像变得超尘脱俗起来。

她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按理,嘴唇起了皱纹或颜色变难看时,本该会显得不洁净,而她这两片樱唇却润泽发亮。她的眼角既不吊起也不垂下,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点儿可笑,但是两道浓眉弯弯,覆在上面恰到好处。颧骨微耸的圆脸,轮廓固然平常,但是白里透红的皮肤,宛如白瓷上了浅红。头颈不粗,与其说她艳丽,还不如说她长得洁净。

就一个陪过酒侍过宴的女人来说,只是稍稍有点儿鸡胸。

“你瞧,不知什么工夫飞了这么多蚋来。”她挥了挥衣服下摆站了起来。

在这片静寂之中,一味这么待着,两个人就只会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姑娘在走廊上大声喊岛村的名字,咕咚一声闯进他房里,一下子扑在桌上,醉醺醺地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就咕嘟咕嘟净喝水。

她说去年冬天在滑雪场上认识的几个男人,傍晚翻山而来,正好遇上了。于是邀她顺路来旅馆玩玩,并叫了艺伎,胡闹一通,给她们灌醉了。

她晕头晕脑,语无伦次地乱说一气。

“这样不好,我去去就来。他们还以为我怎么的了,准在找我。待会儿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长长的走廊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似乎是她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她尖着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见,岛村先生!”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一颗赤诚的心在呼唤心上人。岛村感到很意外。但是,声音那么尖,怕会惊醒整个旅馆,所以岛村困惑地站了起来。姑娘用手指戳破纸门,抓住门上的木框,一下子扑倒在岛村怀里。

“啊,你在这儿!”

她缠着岛村坐下来,靠在他身上。

“我没醉。嗯,我哪醉了?好难受,只觉得不好受。可我人还清醒着哪。哦,想喝水。真不该喝掺了威士忌的酒,喝了会上头。我头痛。他们买的是便宜货,我一点儿不知道。”她说着不住用手心搓脸。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了。

岛村稍一松手,她便软瘫在那里。岛村搂着她的脖子,脸颊差点儿压坏她的云髻。手伸进她的前胸。

对他的要求,她没有搭理,只是抱住胳膊,像门闩似的挡在胸前。因为酒醉力怯,胳膊使不上劲。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该死,该死!我一点儿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她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岛村一惊,连忙扳开她的胳膊,上面上已经留下很深的牙印。

然而,她已听任摆布,在他手上乱画,说是把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她写了二三十个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岛村掌心里那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啊,放心了,这回放心了。”他温和地说,甚至有种类似母性的感觉。

姑娘突然又难受起来,挣扎着站起来,匍匐到房间对面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

“怎么能走呢?下大雨呢。”

“光脚回去,爬着回去。”

“那多危险。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有一段陡坡。

“把腰带松一松,或是躺一会儿,先醒醒酒好吗?”

“那不行。这样就很好。已经惯了。”她猛地坐直身子,挺着胸,反而更憋得慌。打开窗子想吐,却又吐不出。她很想扭动身子翻来滚去,但又咬牙忍住了。这样过了好半天,不时地打起精神,一迭连声嚷着“回去,回去”的。不知不觉竟过了凌晨两点。

“你睡吧!哎,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这么着。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别管我,睡你的吧。”

岛村躺进被窝,她趴到桌子上去喝水。

“起来,哎,我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怎么着?”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还说什么!”说着,岛村站起来,把她拖了过去。

她先是扭转脸躲来躲去,不久,却猛然把嘴凑了上来。

但接着,她像梦呓般倾诉着痛苦:

“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朋友吗?”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几遍。

岛村被她真挚的声音打动了,看她蹙额皱眉,拼命压抑自己的那股倔劲儿,不由得意兴索然,竟至心想,要不要信守对她的许诺。

“我已经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了,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这样之后,就长不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她已醉得神志不清了。

“不能怨我,是你不好。你输了。是你软弱,可不是我。”她顺口这么说着,为了克制涌上来的那阵喜悦,咬住了袖子。

她像失了神似的,安静了片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尖刻地说:

“你在笑!你笑我呢,是不?”

“我没笑。”

“你心里在笑,对吧?这会儿不笑,过后也准会笑。”说着她便伏下身子啜泣起来。

但她立刻又停住不哭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他似的,温柔得如同小鸟依人,款款地谈起自己的身世来。酒醉之后的痛苦,似乎被她忘在脑后,已经过去。方才的事,她一句也没提起。

“哎哟,只顾说话,把什么都忘了。”她羞涩地微笑着。

她说天亮之前非赶回去不可。

“天还很暗。这一带人家都起得很早。”她几次起来开窗探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今早下雨,谁都不会下田。”

阴雨中,对面的群山和山脚下的屋顶已经浮现出来,她依然恋恋不肯离去。直到旅馆里的人快起来之前,才赶紧拢好头发。岛村想送她到门口,她怕人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逃也似的溜了出去。岛村当天便回东京去了。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再说,事后我也没笑你。”

她蓦地抬起头,从眼皮到鼻子两侧,岛村手掌压过的地方,泛起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得出来,使人联想起雪国之夜的严寒。但是那一头美发鬒黑可鉴,又让人感到一丝温暖。

她脸上笑容粲然,也许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仿佛岛村的话感染了她,连身体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她羞恼地垂下头去,后衣领敞了开来,可以看到泛红的脊背,好像娇艳温润的身子整个儿裸露了出来。或许是衬着发色,使人格外有这种感觉。她前额上的头发不怎么细密,但发丝却跟男人的一样粗,没有一丝茸毛,如同黑亮的矿物,发出凝重的光彩。

方才岛村生平头一次摸到那么冰冷的头发,暗暗有点儿吃惊,那显然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她头发生来就如此。岛村不觉重新打量她,见她将手搁在被炉上,在屈指数数,数个没完。

“你在算什么呢?”岛村问。她仍是一声不响,扳弄手指数了半天。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哦,你在算日子呀。七月八月连着两个大月呢。”

“哎,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哩。”

“倒难为你还能记住是五月二十三那天。”

“一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吗?”

“嗯,看看从前的日记,不失为一种乐趣。什么也不隐瞒,照实写下来,有时看了连自己都会脸红。”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去东京陪酒前没多久。那时候手头很紧,买不起日记本,只好在两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自己用尺子画上线。大概是铅笔削得很尖的缘故,线条画得很整齐。每一页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等以后自己买得起本子便不行了,用起来很不当心。练字也是,从前是在旧报纸上写,这一向竟直接在卷纸上写了。”

“你记日记没有间断过吗?”

“嗯,数十六岁那年和今年的日记最有趣。平时我是从饭局回来,换上睡衣才写。到家不是已经很晚了吗?有时写到半截竟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能认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不记的日子。住在这种山村里,应酬饭局还不照例是那一套。今年我只买到那种每页上印着年月日的本子,真是失算。有时一写起来就挺长。”

比记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她从十五六岁起,凡是读过的小说,都一一做了笔记,据说已经记了有十本之多。

“是写读后感吗?”

“读后感我可写不来。不过是把书名、作者、出场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记下来罢了。”

“记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没有什么用。”

“徒劳而已。”

“可不是。”她毫不介意,爽脆地答道。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岛村。

不知为什么,岛村还想大声再说一遍“徒劳而已”,却忽然之间,身心一片沉静,仿佛听得见寂寂雪声,这是受了姑娘的感染。岛村明知她这么记绝非徒劳,却偏要兜头给她来上一句,结果反倒使自己觉得姑娘的存在是那么单纯真朴。

她所说的小说,似乎和通常的文学渺不相涉。同村里人的交往也无所谓友情,无非是彼此间借阅妇女杂志之类,然后各看各的。她漫无选择,也不求甚解,在旅馆的客厅里只要见到有什么小说或杂志,便借去阅读。即便如此,新作家中,她想得起的名字,有不少连岛村都不知道。她的口气,宛如在谈论远哉遥遥的外国文学,就跟毫无贪欲的乞丐在诉苦一般,听上去可怜巴巴的。岛村心想,自己凭借外国图片和文字,幻想遥远的西洋舞蹈,情形恐怕也与此差可仿佛。

对于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她也会高高兴兴地谈论一番。也许是几个月来,一直渴望有这么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她大概忘了,那一次,在一百九十九天之前,她也曾热衷于谈论这些,结果竟成为她委身岛村的机缘。此刻,她又纵情于自己所描述的一切,简直连身子都发热了。

然而,她向往都会之情,如今也已冷如死灰,成为一场天真的幻梦。她这种单纯的徒劳之感,比起都市里落魄者的傲岸不平,来得更为强烈。纵然她没有流露出寂寞的神情,但在岛村眼中,却发现有种异样的哀愁。倘若是岛村沉溺于这种思绪里,恐怕会陷入深深的感伤中去,竟至于连自己的生存也要看成是徒劳的了。可是,眼前这个姑娘为山川秀气所钟,竟是面色红润,生气勃勃。

总之,岛村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但在她当了艺伎的今天,却反而难于启齿了。

那一次,她在泥醉之中对自己软瘫无力的手臂,恨得牙痒痒的。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该死,该死!我一点儿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她便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因为站不住,她倒在席子上滚来滚去。

“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岛村想起她这句话,正在游移之间,她也猛然惊觉。正巧这时传来一阵火车汽笛声。

“是零点北上的火车。”她顶撞似的说了一句便站起来,稀里哗啦地拉开纸窗和玻璃窗,凭栏坐到窗台上。

寒气顿时灌进屋内。火车声渐渐远去,听上去如呼呼的夜风。

“喂,不冷吗?傻瓜!”岛村站起来过去一看,没有一丝风。

那是一派严寒的夜景,冰封雪冻,簌簌如有声,仿佛来自地底。没有月亮。抬头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灿然悬在天际,好似正纷纷不着痕迹地快速坠落。群星渐渐逼近,天空愈显悠远,夜色也更见深沉。县境上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静寂,一切都十分和谐。

感知岛村走近身旁,姑娘把胸脯伏在栏杆上。那姿势没有一些儿软弱的表示,衬在这样的夜空下,显出无比的坚强。岛村心想,又来了。

尽管山色如墨,不知怎的,却分明映出莹白的雪色。这不免令人感到远山寂寂,一片空灵。天容与山色之间有些不大调和。

岛村扳着姑娘的脖子说:

“会着凉的,这么冷!”使劲往后拉她。她攀住栏杆,哑着嗓子说:

“我回去了。”

“你走吧。”

“让我再这样待一会儿吧。”

“那我洗澡去。”

“不嘛,你也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

“再开一会儿。”

村子半隐在神社的杉林后面。乘汽车不到十分钟便可到火车站,严寒中,站上的灯光明灭,瑟瑟有声,仿佛要裂开似的。

姑娘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身棉服的衣袖,所有触摸到的东西,岛村头一回觉得竟是这样冷。

就连脚下的席子也砭人肌骨。他想独自去洗澡,姑娘说:

“等等,我也去。”乖乖地跟着来了。

她正把岛村脱下的衣服收进篮子的时候,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看见姑娘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胸前,便说:

“啊,对不起。”

“不客气,请便吧。我们到那边去。”岛村急口说着,光身抱起衣篮走到隔壁的女浴池。当然,姑娘装作妻子模样跟了过来。岛村一声不响,头也不回,径自跳进温泉,一下子感到宾至如归,直想放声大笑,便把嘴巴对着龙头,使劲漱口。

回到房间,姑娘从枕上轻轻抬起头,用小手指将鬓发往上拢了拢。

“真伤心。”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作声了。

岛村以为她还半睁着漆黑的眸子,凑近一看,原来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一夜未眠。

大概是因为姑娘的腰带窸窣作响,岛村醒了。

“真糟糕,这么早就把你吵醒。天还没亮呢,哎,你看看我好不好?”姑娘熄灭电灯,“看得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瞎说。你好好看看。看得见不?”说着姑娘又敞开窗户,“不行,看见了是不是?我该走了。”

晓寒凛冽,令岛村惊讶。从枕上抬头向外望去,天空还是一片夜色,但山上已是晨光熹微。

“对了,不要紧。现在正是农闲,没人会这么一大早出门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来呢?”她自言自语,拖着没系好的腰带走来走去,“方才五点钟那班南下的火车,好像没有客人下来。等旅馆的人起来,还早着呢。”

系好腰带之后,她仍是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不住地望着窗外,在房里蹀躞。她像一头害怕清晨的夜行动物,焦灼地转来转去,没个安静,野性中带着妖艳,愈来愈亢奋。

不久,房间里也亮了起来,姑娘红润的脸颊也更见分明,红得那么艳丽,简直惊人,岛村都看得出神了。

“脸蛋那么红,冻的吧?”

“不是冻的。是洗掉了脂粉。我一进被窝,连脚趾都会发热。”姑娘说着便对着枕边的梳妆台照了照,“天到底亮了,我该回去了。”

岛村朝她那边望了一眼,倏地缩起脖子。镜里闪烁的白光是雪色,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绯红的面颊。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说不出的美。

也许是旭日将升的缘故,镜中寒光激射的白雪,渐渐染上绯红。姑娘映在雪色上的头发,也随之黑中带紫,鲜明透亮。

也许是怕雪积起来,旅馆顺着墙脚临时挖了一条水沟,以使浴池里溢出的热水顺沟流出,可是在大门口那儿,竟汇成一片浅浅的泉水滩。一条健壮的黑毛秋田狗,站在踏脚石上舔了半天泉水。供旅客用的滑雪用具,好像是刚从仓库里搬出来,靠墙晾了一排。温泉的蒸气冲淡了那上面的霉味。雪块从杉树枝上落到公共澡堂的屋顶,一见热也立即融化变形。

不久,从年底到正月这段日子,那条路就会被暴风雪埋住了。到那时,去饭局应酬,非得穿着雪裤,套着长筒胶鞋,裹在斗篷里,再包上头巾不可。那时的雪,有一丈来深。黎明前,姑娘倚窗俯视旅馆下面这条坡道时,曾经这么说过。此刻岛村正从这条路往下走。从路旁晾得高高的尿布底下,望得见县境上的群山。山雪悠悠,闪着清辉。碧绿的葱还没有被雪埋上。

村童正在田间滑雪。

一进村,檐头滴水的声音,轻轻可闻。

檐下的小冰柱,晶莹可爱。

一个从澡堂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屋顶上扫雪的男人说:

“劳驾,顺便帮我们也扫一下吧,行吗?”似乎有些晃眼,她拿湿手巾擦着额角。她大概是趁滑雪季节,及早赶来当女招待的吧?隔壁就是一家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屋顶也倾斜下来。

一般人家的屋顶大抵铺着木板条,上面放着一排排石头。这些圆石,只有晒到太阳的一面才在雪中露出黝黑的表皮。色黑似炭,倒不是因为潮湿,而是久经风雪吹打的缘故。家家户户的房屋,给人的印象也类似那些石头。一排排矮屋,紧贴着地面,全然一派北国风光。

孩子们从沟里捧起冰块,往路上摔着玩。想是那碎裂飞溅时的寒光,使他们觉得有趣。岛村站在阳光下,看到冰块有那么厚,简直不大相信,竟至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独自靠着石墙织毛线。雪裤下穿双高底木屐,没穿袜子。两只光脚冻得发红,脚板上出了皲裂。身旁的柴垛上,坐个三岁上下的小女孩儿,乖乖地拿着毛线团。大女孩儿从小女孩儿手中抽岀来的那根灰色旧毛线,也发出温煦的光泽。

隔着七八家,前面是家滑雪用品厂,从那里传来刨木的声音。工厂对过的屋檐下,站着五六个艺伎,正在闲聊。早晨岛村刚从女侍那里打听到,姑娘的花名叫驹子。他心想那儿准有她。果然,她似乎也看见岛村走过来,脸上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准保会脸红。但愿能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才好。”不等岛村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红了。她本可以回过脸去,结果竟窘得垂下眼睛,但是目光却又追随着岛村的脚步,脸一点儿一点儿地朝他转过去。

岛村的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赶紧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这时驹子追了上来。

“你真叫我窘死了,居然打这儿过!”

“要说窘,我才窘呢。你们全班人马排开那种阵势,吓得我都不敢过来。你们常这样吗?”

“差不多,下午常这样。”

“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又吧嗒吧嗒追上来,岂不是更窘吗?”

“管他呢。”驹子说得很干脆,脸却立刻又绯红了。她站在那里,攀着路旁的柿子树。

“我是想请你顺便到我家坐坐才跑过来的。”

“你家就住这儿?”

“嗯。”

“要是给我看日记,我就去。”

“那是我死前要烧掉的东西。”

“不过,你那儿有病人吧?”

“哟,你倒知道得挺清楚。”

“昨晚你不是也去车站接人了吗?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在火车上,我就坐在病人的近旁。有个姑娘陪着他,既体贴,又殷勤。是他太太吧?是从这里去接他的,还是由东京来的?简直就像母亲似的,我看着很感动。”

“这事儿,你昨晚上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那时不说?”驹子嗔怪地问。

“是他太太吗?”

驹子没理他,却说:

“为什么昨晚不说?你这人真怪。”

岛村不喜欢她这种泼辣劲儿。她这么激切,无论对岛村还是对驹子本人来说,都是没来由的。或许可看成是她性格的流露。总之,在她一再盘问之下,岛村倒觉得好像被抓住了弱点似的。今早,从映着山雪的镜中看到驹子时,岛村当然也曾想起黄昏时照在火车窗玻璃上的那个姑娘。那时他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不要紧。我房里没人来。”说着,驹子走进低矮的石墙里。

右面是白雪覆盖的菜地,左面在邻家的墙下,栽了一排柿子树。房前好像是花圃,中间有个小小的荷花池。里面的冰块已经捞到池边,池中游着金鲤。如同柿子树的枝干一样,房屋也有些年头了。积雪斑驳的房顶上,木板已经朽烂,檐头也倾斜不平。

一进门,阴森森的,岛村什么都没看清,便被带上了梯子。真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屋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本来是间蚕房。你奇怪了吧?”

“这种梯子,喝醉酒回来,不摔下来真难为你。”

“怎么不摔。不过,那时我就钻进下面的被炉里,多半就那样睡着了。”驹子把手伸进被炉摸了摸,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环视了一番这间古怪的屋子。南面只有一扇透亮的矮窗,纸拉窗的细木格上新糊了纸,阳光照在上面很亮堂。墙上也整整齐齐糊着毛边纸,使人有种置身于纸盒的感觉。屋顶上没有顶棚,向窗户那头倾斜下去,仿佛笼罩一层幽暗寂寞的气氛。不知墙的那边是什么样子,岛村想到这里,便觉得这间屋仿佛悬在半空,有点儿不牢靠似的。墙壁和席子虽然陈旧,却十分干净。

岛村想象驹子像蚕一样,以她透明之躯住在这儿的情景。

被炉上盖着同雪裤一样的条纹布棉被。衣柜大概是驹子住在东京时的纪念品,尽管很旧,却是用木纹很漂亮的桐木做的。但梳妆台是件蹩脚货,同衣柜不大相称。朱漆针线盒依旧富丽堂皇。墙上钉着几层木板,大约是做书架用的,上面挂着纯毛的帘子。

驹子昨晚陪酒穿的那身衣服也挂在墙上,衬衣的红里子露在外面。

驹子擎着火铲,轻巧地爬上梯子说:

“是从病人房里取来的,不过听人说火是干净的。”说着俯下新梳的发髻,一边拨弄火盆里的灰,一边谈起病人患的是肠结核,回到家乡来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少爷并不生在这里。这儿是他母亲的故里。母亲原在一个港口小镇当艺伎,后来便成了教日本舞的师傅,在那里住了下来。可是人还没到五十岁,便得了中风,这才回温泉村来养病。少爷从小喜欢摆弄机器,进钟表店学手艺,一个人留在镇上。不久又去了东京,好像是上夜校读书。大概是积劳成疾,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些,但是陪少爷回来的姑娘是什么人,驹子为什么住在这户人家里,仍然一句也没提到。

然而,在这间宛如悬空的屋子里,哪怕是这么几句话,驹子的声音似乎也能向四面八方传开去,所以岛村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刚要跨出门口,岛村看见有个发白的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只桐木做的三味线琴盒。好像比琴更大更长。他简直没法相信,驹子会带着这个去应酬饭局。这时有人拉开熏黑了的拉门。

“驹姐,从这上面跨过去行吗?”

声音清澈悠扬,美得几近悲凉,仿佛不知从哪儿会传来回声似的。

岛村记得这声音,那是叶子在夜车上探身窗外,向雪地里招呼站长的声音。

“不碍事的。”驹子刚说完,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迈过琴盒,手上提着一只玻璃夜壶。

从昨晚同站长说话那熟稔的口气,以及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本地姑娘。华丽的腰带从雪裤上露出一半,把雪裤上黄黑相间的粗条纹衬托得格外鲜明。同样,毛料和服的长袖,也显得十分艳丽。雪裤腿在膝盖上方开了叉,鼓鼓囊囊的,不过,棉布的质地坚实挺括,看着挺顺眼。

叶子朝岛村尖利地睃了一眼,一声不响地走过一进门的泥地。

岛村岀了大门,仍觉得叶子的目光在他眼前灼烁。那眼神冷冰冰的,如同远处的一星灯火。或许是因为岛村想起了昨夜的印象。昨晚,他望着叶子映在车窗上的面庞,山野的灯火从她面庞上闪过,灯火和她的眸子重叠,朦胧闪烁,岛村觉得真是美不可言,心灵为之震颤不已。想着这些,岛村又忆起镜中驹子浮现在一片白雪之上的那绯红的面颊。

岛村越走越快。尽管他的脚又肥又白,但因为喜欢登山,他一面看着景致一面走路,竟至悠然神往,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他往往会突然陷入爽然若失的境界,所以,无论是那暮景中的玻璃,抑或是晨雪中的镜子,他绝不相信是出于人工的。那是自然的默示,是遥远的世界。

甚至驹子那房间,他刚刚离开,仿佛也属于遥远的世界似的。这些想法,连他自己都感到惊愕。上了山坡,走来一个按摩的盲女。岛村好像得救似的问:

“按摩的,能给我按摩一下吗?”

“哦,不知道几点钟了?”说着,盲女把竹杖夹在腋下,右手从腰带里掏出一只有盖的怀表,左手的指尖摸着表盘说,“已经过了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得上车站去一趟,不过迟一些也不打紧。”

“难为你倒能知道表上的时间。”

“是啊,我把表面上的玻璃拿掉了。”

“用手摸一下就能知道表上的字吗?”

“字我倒不知道。”说着,盲女把那块女人用略显大的银表又掏出来,揭开表盖,用手指按着给岛村看,“这是十二点,那是六点,当中是三点。然后再推算出时间,虽然不能一分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

“哦,是这样。走山路不会失脚滑下去吗?”

“要是下雨,女儿会来接我。晚上就给村里人按摩,不上这儿来了。旅馆里的女侍却打趣说,我老伴儿不放我出来,真没治。”

“孩子大了吗?”

“是的,大女儿已经十三岁了。”

这样说着话,两人便来到了岛村的房间。盲女一声不响地按摩了一会儿,侧起头倾听远处酒席上传来的三味线的琴声。

“这是谁在弹呢?”

“凭琴声,你能分辨出是哪个艺伎弹的吗?”

“有的听得出,也有听不出的。先生,您的境遇相当不错呢,身子骨这么软。”

“还没发硬吧?”

“脖子上的筋肉有点儿硬。胖得还适度。您不喝酒吧?”

“你居然能猜到。”

“我认识的客人中,有三位体形刚好同您差不多。”

“这种体形太平常了。”

“说真的,要是不喝酒,还真没什么乐趣。喝酒,能叫人把什么都给忘掉。”

“你丈夫喝酒吧?”

“喝得简直拿他没办法。”

“谁弹的三味线,这么蹩脚?”

“可不是呢。”

“你也会弹吧?”

“嗯。从九岁起学到二十岁。成了家以后,有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心里想,这盲女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纪年轻。

“小时学的,扎实呀。”

“现在手已经只能按摩了,耳朵倒没事,还可以听听。这样听她们弹,有时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唉,觉得就跟自己当年似的。”接着盲女又侧耳听了一下说,“可能是井筒家的阿文姑娘。弹得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容易听得出来。”

“有弹得好的吗?”

“有个叫阿驹的姑娘,年纪不大,近来弹得很见功夫。”

“啊。”

“先生您认识她吧?要说好嘛,不过是在咱这山村里说说罢了。”

“不,我不认识。不过,昨晚上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倒是同一趟车。”

“咦,是病好了回来的?”

“看样子不大好。”

“是吗?少爷在东京病了很久,今年夏天驹子姑娘就只好去当艺伎,听说一直汇钱给医院。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个驹子吗?”

“话又说回来,固然是订了婚,也该尽力而为,但这日久天长,可就……”

“你说他们订了婚,真有这回事吗?”

“嗯,听说订了婚。我不大清楚,别人都这么说。”

在温泉旅馆,听按摩女谈艺伎的身世,原是司空见惯的事,不料反使人感到意外。驹子为了未婚夫去当艺伎,本来也是极平常的故事,可是,按岛村的心思,却实在难以索解。那也许是同他的道德观念发生抵触的缘故。

他很想再深究一下,可是按摩女竟不再开口了。

即便说,驹子是少爷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可那少爷将不久于人世的话……岛村的脑海里,不能不浮现出“徒劳”二字。驹子尽她未婚妻的责任也罢,卖身让未婚夫养病也罢,凡此种种,到头来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还想,等见到驹子非兜头再给她一句不可,告诉她这“纯属徒劳”。不过,也不知怎的,由此他反而更感到驹子的为人,依然还保持她单纯率真的本色。

这种种假象弄得她麻木不仁,难保不使她走上不顾羞耻的地步。岛村凝神吟味着,按摩女走了之后,他仍然躺在那里,直到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窗户一直敞着。

山谷里天暗得早,已经日暮生寒。薄明幽暗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山头的积雪,远山的距离仿佛也忽地近多了。

不久,随着山的远近高低不同,一道道皱襞的阴影也愈加浓黑。等到只有峰峦上留下一抹淡淡的残照时,峰巅的积雪之上,已是漫天的晚霞了。

村里的河岸上、滑雪场里、神社里,到处是一棵棵杉树,憧憧黑影越发分明。

正当岛村陷入空虚和苦闷之中,驹子宛如带着温暖和光明,走了进来。

驹子说旅馆里在开会,商量接待滑雪旅客的事。她是被邀来在会后的酒席上陪酒的。一坐进被炉,她便拿手摸着岛村的脸颊。

“今晚脸色好白,真怪。”驹子捏着他柔软的脸颊,几乎要掐破似的,“你真是个傻瓜。”

她好像已经有点儿醉了。等散席之后,她一来便说:

“不管,再也不管了。头痛,好头痛。啊,好难受呀,难受!”她一下子瘫在梳妆台前,顿时脸上醉意朦胧,样子甚至有些可笑。

“我要喝水,给我水。”

她两手捂着脸,也不怕弄乱发髻,径自躺了下去。一会儿,又坐了起来,用雪花膏擦掉脂粉,露出绯红的面颊。驹子自己也乐不可支地笑个不停。倒也出奇,酒反而很快就醒了。她好像挺冷的样子,肩膀直打战。

然后,她口气很平和地说起,自己因为神经衰弱,八月里整月都闲着,什么事也不做。

“我真担心自己会疯了。好像有什么事老也想不开。究竟有什么可想不开的,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说多可怕。我一点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应酬的时候,人还精神些。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饭也吃不大下。老是拿根针,在席子上扎来扎去的,扎个没完。而且,是在那种大热天里。”

“你几月去当艺伎的?”

“六月。要不然,没准儿我这时已经到滨松去了呢。”

“去结婚?”

驹子点了点头。她说,滨松那个人一直缠着她,叫她跟他结婚,可驹子压根儿不喜欢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既然不喜欢,还有什么好踌躇的?”

“哪那么简单。”

“对结婚就那么起劲?”

“你讨厌!事情当然不是这样,不过,我要是有什么事没了,心里就踏实不下来。”

“嗯。”

“你这人,说话太随便。”

“你同滨松那个人之间,是不是已经有点儿什么?”

“要是有,何至于这么拿不定主意。”驹子说得很干脆,“不过,他说过,只要我待在这里,他就决不让我同别人结婚,要变着法儿从中作梗。”

“他在滨松那么远,你何苦担这份心。”

驹子沉默半晌,好像身上暖洋洋的,挺惬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她若无其事地说:

“我还以为是怀了孕呢。嘻嘻,现在想起来真好笑,嘻嘻。”她抿着嘴笑,突然蜷起身子,像孩子似的,两手抓住岛村的衣领。

两道浓密的睫毛合在一起,看着就像是半开半闭的黑眸子。

翌日清晨,岛村醒来时,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支在火盆边上,在旧杂志上随意乱画。

“唉,回不去了呢。方才女佣送火进来,真难为情。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照到纸门上来了。大概昨晚喝醉了,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点了?”

“都八点了。”

“洗澡去吧?”岛村说着也起来了。

“不去,走廊上会碰到人的。”

等岛村从浴池回来,驹子已俨然是个温顺本分的女子,用手巾俏模俏样地包着头,正在勤快地打扫房间。

出于洁癖,她把桌子腿、火盆边都擦了一遍。拨灰弄火也挺麻利。

岛村把脚伸进被炉,躺在那儿抽烟。烟灰掉了,驹子用手帕轻轻拾掇起来,然后拿来一个烟灰缸。岛村爽朗地笑了起来。驹子也跟着笑了。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得成天挨骂。”

“我不是什么也没骂吗?平日就连要洗的脏东西都叠得整整齐齐的,人家常笑我。生就的脾气。”

“一般常说,只要看一看衣柜,就可以知道女人的脾性如何了。”

朝阳满屋,温暖宜人。驹子一面吃早饭,一面说:

“天气真好。能早些回去练琴多好。这种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日不同。”

说着,驹子仰望一碧到底的蓝天。

远山的积雪如同乳白色的轻烟,笼罩在山巅。

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便说她可以在这里练琴。驹子马上站起来,打电话叫家里把替换的衣服和三味线的曲本送来。

昨天去过的那种人家,居然会有电话?岛村想到这里,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叶子那双眼睛。

“是那姑娘给你送来吗?”

“也许。”

“听说,你同那位少爷订了婚,是吗?”

“哟,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昨天。”

“你这人真怪。听说就听说了呗,昨天怎么没说呢?”这次不像昨天白天,驹子只是爽朗地微笑着。

“除非瞧不起你,不然就说不出口。”

“言不由衷。东京人就会说谎,讨厌。”

“你看,我刚开口,你就打岔。”

“谁打岔了!那你真相信了吗?”

“真相信了。”

“又瞎说。你才没当真呢。”

“当然,也确实有点儿疑惑。可是,人家说你为了未婚夫才去当艺伎的,好赚钱给他治病。”

“真讨厌,说的就跟新派文明戏似的。订婚什么的全是无稽之谈。大概有不少人都那样认为。其实我当艺伎何尝是为了别人?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你净跟我打哑谜。”

“跟你明说吧,师傅未尝没这么想过:我和少爷若能成婚,倒也不错。尽管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从来没提过。不过,师傅的心思,少爷也好,我也好,都隐隐约约猜到一些。可是,我们俩本人也并不怎么的,如此而已。”

“你们算得是青梅竹马啰。”

“就算吧。不过,我们可不是在一起长大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是他一个人送我上的车。我最早的日记里,一开头记的就是这件事。”

“要是你们两人都住在港口小镇上,说不定现在已经成家了。”

“我想不至于吧。”

“是吗?”

“少替别人操心吧。他反正不久于人世了。”

“那你在外头过夜总不大好。”

“你不该说这种话。我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人都快死了,哪还管得了这些!”

岛村无言以对。

可是,驹子仍然只字不提叶子,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再说叶子,即便在火车上,也像个小母亲似的,忘我地照料少爷,把他带了回来。现在,又要给这位也不知是他什么人的驹子,一清早就送替换的衣服来,她心里该作何感想呢?

岛村又像往常那样,冥思遐想起来。

“驹姐,驹姐。”外面传来叶子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澈优美。

“欸,让你受累了。”驹子起身走到隔壁三张榻榻米 大的小房间里。

“阿叶,你来啦。啊哟,全拿来了,多沉啊。”

叶子好像什么也没说便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把第三弦给挑断,换上新弦,定好音。仅这几下,岛村便已听岀她琴艺的精湛纯熟。等她打开被炉上鼓鼓的包袱一看,除了普通的练习曲谱之外,还有二十几本杵家弥七 的《三味线文化谱》。岛村颇为意外,拿起来问道:

“你就用这个练琴?”

“可不,这儿又没有师傅,有什么办法。”

“家里不是有现成的师傅吗?”

“她中风了。”

“中风了,也可以口授嘛。”

“话也不能说了。左手虽然能动,舞蹈还可以指点一下,弹三味线却叫人听了心烦。”

“谱子看得懂吗?”

“都看得懂。”

“若是一般人倒也罢了,一个艺伎能在偏远的山村里发愤苦练,乐谱店也准会高兴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而且,在东京学的,也是跳舞。三味线只学了点儿皮毛。忘了也没人指点,只好靠曲谱了。”

“歌曲呢?”

“歌曲可不行。练舞蹈时记得的,还凑合,新曲子是听收音机,要么就是在什么地方听会的,至于好坏,就不知道了。闭门造车,准是怪腔怪调的。再说,在熟人面前,张不开口。若是生人,还敢放开声音唱唱。”说完,驹子不免有些娇羞,然后,仿佛等人唱歌似的,端正姿势,盯着岛村。

岛村不觉为之一震。

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自幼受歌舞伎和日本舞的熏陶,有些长歌的词句还能记得,那也是听会的,自己并没特意去学。提起长歌,便立即联想起舞台上的演出,却无从想象艺伎在酒宴上是怎么唱的。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顶叫人紧张了。”说完,驹子轻轻咬着下唇,把三味线抱在膝上,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本正经翻开曲谱。

“这是今年秋天照谱子练的。”

她弹的是《劝进帐》

蓦地,岛村感到一股凉意,从脸上一直凉到了丹田,好像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岛村那一片空灵的脑海里,顿时响彻了三味线的琴声。他不是被慑服,而是整个儿被击垮了。为一种虔诚的感情所打动,为一颗悔恨之心所涤荡。他瘫在那里,感到惬意,任凭驹子拨动的力将他冲来荡去,载沉载浮。

一个年近二十岁的乡下艺伎,三味线的造诣本来不过尔尔,只在酒宴上弹弹罢了,现在听来,竟不亚于在舞台上的演出,岛村心里想,这无非是自己山居生活的感伤罢了。这时,驹子故意照本宣科,说这儿太慢,太麻烦,便跳过一段。可是渐渐地,她简直着了魔似的,声音愈来愈高亢,那弹拨的弦音,不知要激越到什么程度。岛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故意装模作样地枕着胳膊一骨碌躺下了。

直到《劝进帐》一曲终了,岛村才松了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竟迷恋上我了,也真是可怜。”

“这种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日不同。”驹子早晨仰望雪后的晴天,曾经这么说过。其实是空气不同。这里没有剧场的环堵,没有听众的嘈杂,更没有都会的尘嚣。琴声清泠,穿过洁无纤尘的冬日清晨,一直响彻在白雪覆盖的远山之间。

她虽然不自觉,但平时的习惯,一向以山峡这样的大自然为对象,孤独地练琴,自然而然练就一手铿锵有力的拨弦。她那份孤独,竟遏抑住内心的哀愁,孕育出一股野性的力。虽说有几分根基,然而,仅凭曲谱来练习复杂的曲子,并能不看谱子弹拨自如,非有顽强的意志与经年累月的努力不可。

驹子的这种生活作为,岛村认为是一种虚无的徒劳,同时也哀怜她做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憧憬。但对驹子自己来说,那正是生存价值的所在,并且凛然洋溢在她的琴声里。

岛村的耳朵分辨不出她纤纤素手弹拨之灵巧,但能咂摸体会那音调中的感情色彩,所以倒正是驹子最相宜的知音。

弹到第三支曲子《都鸟》 时,也许是曲调本身柔婉缠绵,岛村的战栗之感随之消失,只觉得一片温馨平和。他凝视着驹子的面庞,深感一种体肤之间相亲相近的况味。

驹子细巧挺直的鼻子虽然稍显单薄,面颊却鲜艳红嫩,仿佛在悄声低语:“我在这儿呢。”美丽而柔滑的朱唇,闭拢时润泽有光,而随着歌唱张开来时,又会立即会合在一起,显得依依可人,跟她人一样妩媚。两道弯弯的眉毛下,眼梢不上不下,眼睛仿佛特意描成一条直线,水灵灵亮晶晶的,带些稚气。不施脂粉的肌肤,经过都会生涯的陶冶,又加山川秀气之所钟,真好像剥去外皮的百合的球根或洋葱一样鲜美细嫩,甚至连脖子都是白里透红,看着十分净丽。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俨然一副少女的风范,是平时所不见的。

最后,她说是再弹一阕新近练的曲子《新曲浦岛》 ,便看着谱子弹了起来。弹完,将拨子夹在弦下,姿势也随即松弛下来。

陡然间,她神态间流露岀一种娟媚惑人的风情。

岛村不知说什么才好,驹子也不在乎他怎么评论,纯然一副快活的样子。

“别的艺伎弹三味线,光听声音,你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分得清啦,统共也不到二十个人。尤其弹情歌小调,最能显出各人的特性来。”

说着驹子又捡起三味线,挪了挪弯着的那只右腿,把琴筒搁在腿肚上,跪坐在左腿上,身子倾向右侧。

“小时候是这么学的。”她眼睛乜斜着琴柄说,“黑——发——的……”一边学孩子的口吻唱着,一边嘣嘣地拨着弦。

“你的启蒙曲子是《黑发》 吗?”

“啊——”驹子像孩子似的摇着脑袋。

从那以后,驹子留下来过夜,不再赶着天亮前回去了。

旅馆里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儿,常在走廊里,老远就喊她“驹姑娘——”,把尾音挑得老高。有时驹子把她抱到被炉里,一心一意地逗她玩,将近中午的时候再领她去洗澡。

洗完澡,驹子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伎,便挑高了尾音喊‘驹姑娘’。照片和画片上,凡是有梳日本发髻的,她都叫‘驹姑娘’。我喜欢小孩子,所以她跟我熟。小君,到驹姑娘家玩去,好吗?”说着她站了起来,却又在廊子上的一把藤椅上悠闲自在地坐下来。

“东京人好性急。已经滑开雪了。”

这个房间居高临下,方向朝南,望得见侧面山脚下的那片滑雪场。

岛村坐在被炉里,回头望去,山坡上的积雪斑驳不匀。五六个穿黑色滑雪装的人,一直在山下的田里滑来滑去。层层梯田,田埂还露岀在雪地上,坡度也不大,看来也没多大意思。

“好像是些学生。今儿是星期天吗?那样滑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姿势倒挺好。”驹子一人自言自语,“他们说,在滑雪场上,要是艺伎跟人打招呼,客人就会惊叫起来:‘噢,是你呀!’因为滑雪把艺伎们的脸都晒黑了,认不出来。可晚上总是搽上胭脂抹上粉的。”

“艺伎也是穿滑雪装吗?”

“穿雪裤。啊,真讨厌,烦死了。又快到这个季节了,每到这个时候,饭局一完,就说什么明儿个滑雪场上见,今年真不想滑了。回见了。来,小君,咱们走吧。今儿晚上要下雪。下雪前,晚上特别冷。”

驹子走后,岛村坐在方才她坐过的那把藤椅上,看见驹子牵着小君的手,在滑雪场尽头的山坡上,正往家走。

天上云起,层峦叠嶂中,有的遮着云影,有的浴着阳光。光与影,时刻变幻不定,景物凄清。不大会儿,滑雪场上也一片凝阴。俯视窗下,篱笆上结着一条条胶冻似的霜柱,上面的菊花已经枯萎。檐头落水管里,化雪的滴沥声响个不停。

那天夜里没有下雪,飘洒了一阵雪珠之后,竟下起雨来了。

回家的前夜,月华如练,入夜深宵,寒气凛冽。那晚岛村又把驹子叫来。将近十一点时,她说要出去散步,怎么劝也不肯听,硬是把岛村拖出被炉,勉强他陪她出去。

路上结了冰。村子沉睡在严寒之中。驹子撩起下摆,掖在腰带里。月光晶莹澄澈,宛如嵌在蓝冰里的一把利刃。

“咱们走到车站去。”驹子说。

“你疯啦?来回快八里路呢。”

“你不是要回东京吗?我想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膀到两腿都冻麻了。

回到房间,驹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两手深深插进被炉里,垂头丧气,一反往常,连澡也不去洗了。

被炉上蒙的被子原样不动,盖被就铺在下面,褥子靠脚的一头挨着地炉边儿,只铺了一个被窝。驹子从一旁向被炉里取暖,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想回去。”

“胡说。”

“别管我,你去睡吧。我只想这么待会儿。”

“干吗要回去?”

“不回去,我在这儿待到天亮。”

“好没意思。不要闹别扭嘛。”

“没闹别扭。谁闹别扭了。”

“那你——”

“嗯,身上怪难受的。”

“我当是什么呢,这点儿事,有什么关系。”岛村笑了起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讨厌。”

“再说,你也胡来。还出去那么乱跑一通。”

“我要回去了。”

“何苦呢。”

“真难过。唉,你还是回东京吧。难过得很。”驹子把脸悄悄伏在被炉上。

她说难过,难道是怕对一个旅客过分痴情而感到惴惴不安?抑或是面对此情此景,强忍一腔怨绪而无法排遣?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到了这种地步吗?岛村默然半晌。

“你回去吧。”

“原想明天就回去的。”

“咦,为什么回去?”驹子如梦方醒似的抬起头来。

“不论待多久,你的事,我不终究是无能为力吗?”

她茫然望着岛村,突然激动地说:

“这可不好,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说着霍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搂住岛村的脖子,狂乱不堪。

“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话。起来,你倒是起来呀。”她嘴里这么说着,自己竟先倒了下去,狂乱之下连自己身子不舒服都忘了。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温润的眸子。

“说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着,拾起掉下来的头发。

岛村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动身,正在换衣服时,旅馆账房把驹子悄悄叫到走廊。只听驹子回答说:“好吧,就照十一个钟点结算吧。”也许账房认为十六七个钟点未免太长了。

一看账单才明白,早晨五点回去,就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回去,就算到十二点,全都照钟点计算。

驹子穿了外套,又围了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

离发车还早,为了消磨时间,岛村去买了些咸菜和蘑菇罐头等土特产,结果还有二十多分钟。于是,他在地势稍高的站前广场上一面溜达,一面打量周围的景色,心想,这儿可真是雪山环抱,地带狭窄。驹子那头过于浓黑的美发,在这幽阴萧索的山峡里,反显得很凄凉。

远处,河流下游的山腰上,不知为什么,有一处照着一抹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化掉不少了。”

“可是,只要下上两天雪,马上能积到六尺深。如果连着下几天,电线杆上的路灯都能给埋进雪里。走路时,要是想着你什么的,脖子会碰到电线给剐破。”

“真能积得那么厚吗?”

“就在前面镇上这所中学里,听说下大雪的早晨,有的学生从二楼宿舍的窗口赤膊跳进雪里,身子一直沉到雪下面,看不见影。就像游泳似的,在雪里划着走。你瞧,那边就有一辆扫雪车。”

“我倒很想来赏赏雪,不过,正月里恐怕旅馆挺挤的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住呢?”

“你这人好阔气。一向都这么过日子的吗?”驹子望着岛村又说,“你怎么不留胡子?”

“哦,正打算留呢。”说着,岛村用手摸着刚刮得青乎乎的下巴。嘴角旁一条蛮漂亮的皱纹,给他线条柔和的面颊平添了一些刚毅之气。他心想,或许驹子喜欢的就是这个。

“你呢,每次洗掉脂粉,就像刚刮过脸一样。”

“乌鸦叫得真难听。这是在哪儿叫呢?好冷呀。”驹子仰头望着天空,胳膊抱着前胸。

“到候车室里烤烤火吧?”

这时,叶子穿着雪裤,从那边小巷里拐出来,慌慌张张朝停车场的这条大路跑来。

“哎呀,阿驹!行男他……阿驹!”叶子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小孩子受惊之后缠住母亲似的,抓住驹子的肩头说,“快回去,他样子不大对,赶快!”

驹子闭起眼睛,像是忍着肩膀上的疼痛,脸色刷白。想不到,她竟断然地摇了摇头说:

“我在送客,不能回去。”

岛村吃了一惊。

“送什么呢,不必了。”

“那不成。我哪知道你下次还来不来。”

“来的,还会来的。”

叶子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只着急地说:

“方才我打电话到旅馆,说你在车站,我就赶了来。行男他在叫你呢。”说着伸手去拉驹子。驹子先是忍着,突然挣脱她说:

“我不去。”

这一挣扎,驹子自己倒趔趄了两三步,接着打了一个呃,仿佛要吐,又没吐出什么来,眼圈湿了,脸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驹子,神情认真到极点,看不出是愤怒、惊愕,还是悲哀,毫无表情,简直像副面具。

她又这样转过脸来,一把抓起岛村的手说:

“对不起,请叫她回去吧,叫她回去吧。好吗?”叶子只顾用尖俏的嗓音央求着不撒手。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答应说,“快回去呀,傻瓜!”

“要你多什么嘴!”驹子冲着岛村说,一面伸手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的指尖叫叶子使劲握得发麻,他指着站前的汽车说:

“我马上叫那辆车送她回去。你就先走一步吧,好吗?在这儿,这样子,人家都看着呢。”

叶子点头同意了。

“那么,请快些,快些呀!”说完,叶子转身就跑,动作之快,简直令人不能置信。目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心里不禁掠过一个此刻所不应有的疑窦:为什么这姑娘的神情老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那美得几近悲凉的声音,仿佛雪山上会传来回声似的,依旧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你到哪儿去?”驹子见岛村要去找司机,一把拉住他说,“不行,我不回去!”

陡然间,岛村从生理上对驹子感到厌恶。

“你们三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可是,那位少爷说不定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他想见你一面,才打发人来叫你的。你该乖乖地回去。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说话之间,万一他断了气怎么办?不要意气用事了,索性让一切都付之流水吧。”

“不,你误会了。”

“你被卖到东京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一本日记上,一开头写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他临终的时候,你能忍心不回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页上,你应当把自己写进去。”

“不,我不愿意看着一个人死掉。”

这话听来,既像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爱。岛村简直迷惑不解了。

“日记已经记不下去了。我要烧掉它。”驹子嗫嚅着,不知怎的又红了脸,“你这人很厚道,对吗?你要是厚道人,把日记全给你都行。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觉得你为人很厚道。”

岛村无端地很受感动。忽然觉得,的确没有人能像自己这么厚道。于是,也就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没有再开口。

旅馆派驻车站的茶房出来,通知岛村检票了。

只有四五个当地人,穿着灰暗的冬装,默默地上车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吧。”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内,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从火车上望过去,就像穷乡僻壤的水果店里,一枚珍果被遗忘在熏黑的玻璃箱里似的。

火车一开动,候车室的窗玻璃看上去熠熠发亮,驹子的脸庞在亮光里忽地一闪,随即消逝了。那是她绯红的面颊,同那天早晨映在雪镜中的模样一样。而对岛村来说,这是同现实临别之际的色彩。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境上的群山,穿进长长的隧道时,冬天午后惨淡的阳光,仿佛被吸入黑暗的地底。而后,这辆旧式火车好像把一层光明的外壳卸脱在隧道里一般,又从重山叠嶂之间,驶向暮色苍茫的峡谷。山这边还没有下雪。

火车沿着河流,不久驶出旷野。山顶仿佛雕琢而成,别饶风致。一条美丽的斜线,舒缓地从峰顶一直伸向远处的山脚。月光照着山头。旷野的尽头,唯见天空里淡淡的晚霞,将山的轮廓勾出一圈深蓝色。月色已不那么白,只是淡淡的,却也没有冬夜那种清寒的意态。空中没有鸟雀。山下的田野,横无际涯,向左右伸展开去。快到河岸那里,矗立着一所白色的建筑物,大概是水力发电厂。这是寒冬肃杀、日暮黄昏中,窗外所见的最后景象了。

因为暖气的湿热,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汽。窗外飞逝的原野愈来愈暗,车内的乘客映在窗上也半似透明。又是那垂暮景色的镜中游戏。这列客车,跟东海道线上的火车相比,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大概只挂了三四节陈旧褪色的老式车厢。电灯也昏暗无光。

岛村恍如置身于非现实世界,没有时空的概念,陷入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之中,徒然地被运载而去。单调的车轮声,听来像是女人的细语。

这声细语,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简短,却是她顽强求生的象征,岛村听着感到心酸难过,始终不能忘怀。如今渐渐离她远去,那些话语已成遥远的回响,只不过额外给他增添一缕乡愁旅思而已。

此刻行男也许已经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抵死不肯回去呢?会不会因此没赶上最后再看他一眼?

乘客少得惊人。

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同一个面色红润的姑娘相对而坐,一直不停地聊天。姑娘面色红润得像火一样,滚圆的肩膀上围着黑色的围巾,探着身子,专心听那汉子说话,高兴地应对。两人好像是长途旅行的乘客。

可是,到了丝厂烟囱高耸的车站时,那汉子慌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包,从窗口放到月台上,一面说:“好吧,要是有缘,后会有期。”跟姑娘道过别便下车走了。

岛村忽然忍不住要落泪,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因此,也就格外加重他幽会归来后的离情别绪。

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的陌路人。男的大概是个跑行商之类的。

岛村在东京临动身时,妻子嘱咐他,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把西服往衣架或墙壁上一挂就不管了。到了这里之后,果然发现旅馆房檐下吊着的灯笼上,钉着六七只玉米色的大飞蛾。隔壁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衣架上也停着一只身小肚大的飞蛾。

窗上还安着夏天防虫的铁纱。铁纱上也有一只蛾子,一动不动,像粘在上面似的,一对桧皮色的触角,如同细羽毛一样,伸了出来,翅膀是透明的浅绿色,有女人手指那么长。窗外县境上连绵的群山,沐着夕阳,已经染上秋色,而这一点浅绿,反给人死一样的感觉。蛾子前翅和后翅重合的地方,绿得特别深。秋风一来,翅膀便如薄纸一般不住地掀动。

不知是不是活的,岛村站起来,隔着铁纱,拿手指去弹,飞蛾没有动。用拳头嘭地一敲,蛾子便像树叶似的飘然下坠,落到半途,竟又翩然飞走了。

仔细看去,窗外杉林前,有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好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梢上流出来的。

有点儿像胡枝子的白花,银光闪闪,盛开在半山腰上。岛村眺望了良久。

从旅馆的浴池出来时,岛村看到大门口坐着一个摆摊售货的俄国女人,心想,居然跑到这种乡下来了,便过去看了看。卖的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之类的东西。

女人大约已经四十出头了,满脸是细小的皱纹,看来风尘仆仆。滚粗的脖颈,露出来的部分倒还白白嫩嫩的。

“你从哪儿来的?”岛村问。

“从哪儿来的?我,从哪儿来的?”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像在思索的样子。

她的裙子像块脏布似的裹在身上,已经没有西装的样子了。她大概在日本待了很久,背起大包袱径自走了。不过,脚上倒还穿着皮靴。

旅馆老板娘同岛村一起,在门口瞧着俄国女人走后,邀他进了账房。炉边背朝外坐着一个高大丰腴的女人。这时,那女人提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穿的是一件印有家徽的黑礼服。

滑雪场贴的广告照片上,她跟驹子两人并肩而立,穿着陪酒穿的和服,套着雪裤,脚上踩着滑雪板。所以,岛村还记得她。她体态丰满,仪表大方,只是韶华将逝。 lu1b0uhFSpnp6FnP21MPh0z7wiatlwzRIZNo2Z1MaRe7DSPWCsq0J8K5AKt0+X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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