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将刚读完的一本薄薄的西洋书摊在桌上,双肘支着下颌,发起呆来。他的头脑被小说的最后一幕充满了。
……在很远的前方,有棵树瑟瑟伫立在冷风之中,树后方有两盏方形小提灯无声地闪烁着。绞架就立在那里。死刑犯都站在暗处。其中一人道:“我掉了一只木屐,真冷。”“掉了什么?”有个人问。“我掉了一只木屐,真冷。”那个人重复道。不知谁问了声:“M在哪儿?”“在这儿呢。”不知谁回答。从树木之间可以窥见白茫茫的一片,从那边吹来潮湿阴冷的风。“那是海。”G说。过了一会儿,提灯照亮了写着判决书的白纸和拿着判决书的白手上(没有戴手套)。随后响起一个声音:“现在可以给他们宣读了吧。”那声音颤抖着。不多久,提灯熄灭了。……“就剩下一个人了。”K说道,长叹了一声。S死了,W死了,M也死了,就剩下一个人了……
朝阳从海上升起来了。他们把尸体都装在一辆车子上拉走了。被抻长的脖子,凸出的眼珠儿,从嘴里伸出来的犹如恐怖红花般血糊糊的舌头……全都堆在车上,被原路拉回去了……
代助回想起安德列耶夫的《七个被绞死的人》 里的最后这个场景,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种时候,他最为忧心忡忡的是,万一自己面临这种场合,将如何是好呢?转念一想,自己怎会情愿被杀死呢。可是,被人强行杀掉是由不得自己的,那可就太悲惨了。代助想象自己留恋地徘徊在求生欲望和被逼就死之间,心里苦闷至极的情景,木呆呆地坐着,只觉得整个后背连同汗毛孔都刺痒得受不了。
他的父亲常常对别人说起,自己十七岁时杀死了一个武士,为此自己也毅然打算切腹自尽的经历。父亲说他想先为伯父断头,再让祖父为自己断头。想不到父亲竟能做出这种事。每当父亲讲起这件往事,代助都非但不觉得父亲了不起,甚至觉得父亲是个令人厌恶的人。要不然就是父亲在吹嘘自己。代助觉得,好吹嘘自己这一点倒是更符合父亲的秉性。
不单是父亲,关于祖父也有这么一个传奇故事。祖父年轻的时候,习剑同门中有一个人技艺超群,因此受到其他人的嫉妒。一天夜里,他沿着小路回城途中,被人砍杀了。当时,第一个赶到的是代助的祖父。他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刀,一边用刀敲打尸体,一边嚷着:“军平,坚强点儿,你伤得很轻噢。”
伯父是在京都被人杀死的,据说那天有几个蒙头巾的人闯进了旅店,伯父从二楼房檐跳下来时,不幸踩在院里的石头上,倒在了地上,那些人朝他一阵猛砍,连他的脸都被砍得血肉模糊了。大约伯父被害前十天半夜,他披着披风,打着伞,穿着木屐,从四条回到三条去。当他走到距旅店还有二百米远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了一声“长井直记先生”。伯父没有回头,仍然打着伞,来到旅店门口,推开格子门走了进去,哗啦一声紧紧关上了门,这才问外面的人:“在下就是长井直记,找我有何事?”
代助每当听到这个故事就害怕得不行,更别说钦佩其勇气了。他还没来得及壮自己的胆子,就先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代助平生所望是:倘若要赴死,应当发生在自己的精神兴奋到极点的瞬间。可惜他绝不是一个容易感情冲动的人。尽管他的手脚经常发抖,说话声音也颤抖,心跳得厉害,但是近来他几乎不曾激动过。情绪激动这种心理状态,是接近死亡的自然阶段,每当人激动时,便容易死亡,这是显而易见的。有时他出于好奇心,也想尝试着让自己激动一下,多少靠近死亡一点儿,都是徒劳。每当代助反躬自省时,就会吃惊地发现,眼下的自己与五六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代助把书扣在桌上站了起来。和煦的风不断从檐廊的玻璃门缝隙间吹进来。花盆里的雁来红迎风摇曳着,阳光照在绽放的花朵上。代助弯下腰,细细观察着花儿。他从细长的雄蕊尖上取了花粉,小心地移到雌蕊上。
“花儿里有蚂蚁了吗?”穿着裙裤的门野从玄关那边过来了。代助仍然弯着腰,抬头问道:
“已经去了?”
“是,去了。是这样的,他说是明天要搬家。正打算今天来看你呢。”
“谁呀?是平冈吗?”
“是的。这话怎么说呢,看他样子,好像特别忙似的。和先生可真不一样啊。……要是蚂蚁的话,请往花上滴点儿菜籽油。等蚂蚁受不了了,从洞里钻出来时,就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杀死。还是让我来解决它们吧。”
“没有蚂蚁。听说天气好的时候,把雄蕊花粉抹在雌蕊上,就能马上结果。我今天得闲,就照着花匠说的法子试试看。”
“是这么回事啊。这世界可真是越来越神奇啦。……要说这盆景的确是好东西,又好看又有趣啊。”
代助嫌门野啰唆,懒得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代助嘟囔着:“玩物丧志,还是适可而止吧。”站起身,坐在了靠近檐廊的藤椅上,陷入了沉思。门野觉得无趣,回玄关旁自己的三铺席屋子去了。他拉开隔扇正要进屋,又被代助叫回檐廊来了。
“平冈说他今天过来吗?”
“嗯,是这么说的。”
“那我就等他来吧。”
代助决定不外出了。其实这几天来,他一直特别惦记平冈的。
平冈前几天来拜访代助时,已经是生活困窘了。他自己告诉代助,觉得有两三个地方还比较适合自己,暂且朝这几处努把力,现在那两三处进展到哪一步了,代助一无所知。代助曾自己去平冈在神保町的住所看望过他两次。一次他不在家。另一次平冈倒是在家,只见他穿着西服站在门槛上,正不耐烦地训斥妻子呢。——代助不等人引路,自己沿着檐廊走到平冈房间外面时,不期然看到这个场景,感觉是这样的。当时,平冈回头看到他,说了声“哟,你来啦”,脸上丝毫不见快活的神色。夫人从屋内探出头来,看到代助,苍白的面庞刷的红了。代助觉得今天不便多待,所以听到平冈敷衍地说“请进吧”,他就推说:“我也没有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你要是正要出门,咱们一同走吧。”二人就一起出去了。
“本想早些找个房子,把家安顿下来,可是忙得分身乏术,实在是无奈。好容易人家给介绍了个住处,结果不是还没有腾退,就是正在粉刷墙壁……”如此这般,直到乘上电车,二人分手时为止,平冈一直对代助大吐苦水。代助也很同情他,就说:“既然是这样,房子就让我家的学仆帮着寻找吧。现在正是萧条时期,应该有不少房子空着的。”应承下了找房子的事,他就回家了。
接下来,代助就按约定,派门野出去找房子。没多久,门野就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代助叫门野带着平冈夫妇去看了房子,门野回来报告说,他们也觉得还不错。代助考虑到一来要给房主回话,二来对那里不满意的话,也可以再另寻别处,总之,到底租还是不租,需要有个明确的答复,所以又打发门野去跟平冈确认了一次。
“你去跟房主说定租房子的事了吗?”
“嗯,回来时,我顺便去了一趟,告诉他,明天他们就搬过去。”
代助坐在椅子上,思考起了第二次在东京安家的平冈夫妇的未来。平冈与三年前在新桥分别时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平冈这三年来的经历,就如同在处世的阶梯上刚爬了两级,就脚一滑,掉下来一样。好在还没有爬到高处,要说幸运还算幸运。虽说他的身体摔得没有严重到引人注目的程度,但精神状态却不再平和了。这次和平冈一照面,代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想到自己这三年来发生的变化,代助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的态度引发了对方这种反应吧。然而他一想起那次到平冈住的旅店去,没有进屋就一起出去后平冈的表现,就不能不返回最初的判断上去了。当时平冈的面孔中凝聚着某种神经质。即使是刮风或飞尘,他那容易受到强烈刺激的眉宇之间,也无所顾忌地微微颤抖着。而且,他说出的话,无论关于什么事情,在代助听来都是十分焦虑不安,痛苦不堪的。在代助眼里,平冈整个人犹如一个肺功能虚弱者在苦涩的葛汤里挣扎着游泳似的。
“怎么这样焦躁啊……”望着跳上车去的平冈,代助喃喃自语,又不由得想起了被他留在旅店里的妻子。
代助不曾对平冈的妻子尊称过夫人,一直像结婚前那样,叫她的原名三千代。代助和平冈分手后,又返回来,打算到旅店去看看三千代,跟她说说话。但不知怎么,总觉得不便去。代助停下脚步,思索半晌,仍旧找不出一点现在的自己不应该去的理由。即便如此,他还是心里发虚,不敢去。他知道如果拿出勇气也未必不能去。只是自己会因为拿出这点儿勇气而感到痛苦。最终他还是回家了。回家后仍然感觉坐立不安,心中空虚,又出去喝酒。代助一向能喝酒,千杯不醉。特别是这样的夜晚,更要喝个痛快了。
“那时候,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代助靠在椅子上,以比较冷静的自己,批评起自己的影子来。
“有什么事吗?”门野又出来了。他已经脱去裙裤和袜子,光着一双白如年糕的脚。代助默默地瞧着门野的脸,门野也瞧着代助的脸,二人面面相觑。
“啊,先生没有喊我呀?哎呀哎呀……”门野赶紧退出去了。一脑门子官司的代助竟没觉得门野可笑。
“阿婆,他没有叫我,怪不得和平时不一样呢,没有听到拍手,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只听餐室里门野对阿婆说,接着传来一阵门野和阿婆的笑声。
这时,代助等待的贵客来了。去开门的门野一脸惊讶地进来了,特意走近代助,对他耳语:“先生,是夫人来了。”代助默默地站起来,走进了会客间。
平冈的妻子是个皮肤白晳,头发乌黑,鹅蛋脸型,五官清秀的女人。乍看上去,她那不无寂寞之感的面容,颇似旧版浮世绘里的女子。回东京后,她的气色更加不如从前了。初次在旅店见到她时,代助就有些惊讶。以为是旅途劳累,还没有恢复的缘故,一问才知,并非这个原因,而是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时,代助不禁可怜起她来。
三千代离开东京一年就生产了,可生下的孩子不久就夭折了。从那以后,她总感觉心脏疼痛,身体一直不太好。起初只是注意多休息,谁知总也不见好,便请医生诊断,医生说:“不好说是什么病,有可能是一种病名古怪的心脏病。”还告诫:“倘若真是这种病,就是一种心脏流向动脉的血一点点倒流的疑难病症,不好根治啊。”平冈听了也大吃一惊,想尽办法给她悉心调养,所以这一年来,大有起色,精神好多了,脸色也像原来那么水灵起来,她自己也特别高兴。谁知临回东京一个月前开始,脸色又不好了。但是,医生说,这回不是心脏的问题。心脏虽然不那么好,但肯定不比原先差。诊断结论是:“目前,心脏瓣膜的功能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是三千代亲口对代助说的。代助看着三千代的脸,暗想,恐怕还是忧心过重的缘故吧。
三千代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和线条秀美的双眼皮。当她凝神注视什么东西的时候,这双眼睛会变得又大又亮。代助认为这是拜那黑眼眸所赐。三千代没出嫁之前,代助经常看到三千代的这种眼神。现在仍记得很清楚。当他回想三千代的面容时,脸部轮廓还没有浮现出来,这双乌黑晶莹、温润柔情的眼睛便先行跃出了。
从檐廊被引导到屋里来的三千代,此时就坐在代助的对面。她将一双漂亮的手叠放在膝头。下面的手上戴着戒指,上面的手上也戴着戒指。上面的戒指是现今最时兴的,一颗大珍珠镶嵌在金丝戒托里。这是三年前结婚时,代助送给她的贺礼。
三千代抬起头来,代助突然间看到了那熟悉的眼神,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
她说,乘火车到达东京的第二天,本该和平冈一同来拜访的,只因身体感觉不适,就没有来。那以后便再没有和丈夫一起来访的机会,所以一直没有来,今天正好……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起歉来:
“上次代助来看望时,恰巧赶上平冈要出门,非常失礼,很过意不去。”随后又温柔地补上一句:
“其实,你要是进来等他回来就好了。”她的语调是忧郁的。虽说她一向是这样的语调,但代助反倒联想起过去的日子。
“可是,看你们很忙啊。”
“忙是忙……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呀。不就是坐一会儿吗,你太见外了。”
代助想要询问当时他们夫妻间发生了什么事,又忍住了。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半开玩笑地问三千代:“你为什么事情挨训呀,脸都红啦。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熟悉……然而,当他从三千代亲热的话音里,听出她想为当时的尴尬局面做补救的意思时,心生怜惜,没有一点儿心思再开玩笑了。
代助点上烟,叼着烟嘴,把头靠在椅子背上,显得很放松似的问道:
“好久没见了。请你吃个饭吧。”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态度,多少可以给这个女人些安慰似的。
“今天算了吧。没有时间多待。”三千代说完笑了笑,露出了一点儿金牙。
“不至于的吧。”
代助把双手五指相扣,托在脑后,看着三千代。三千代俯身从腰带里掏出一只怀表来。这是代助送她珍珠戒指时,平冈为妻子买的。代助还记得,当时自己同平冈一起到一家商店里买完各自的礼物后,二人同时跨出门槛的时候相对一笑的情景。
“哎呀,已经三点啦,我还以为才两点左右呢……我是顺路来的,所以……”三千代自言自语似的解释说。
“那么急着回去吗?”
“嗯,想尽早回去。”
代助把手从头上放下来,弹掉了烟灰。
“这三年工夫,你变成家庭妇女了,没法子。”
虽然他是笑着说的,但语气里却隐含着苦涩。
“对了,因为明天要搬家呀。”
三千代的声音顿时变得爽朗起来。代助已然把搬家的事忘了,此时被她的愉快语调所感染,也乘兴追问:
“那就等搬完家之后,常来坐坐吧。”
“不过……”三千代额头微蹙,露出难于作答的神色,低头看了看下面,又仰起头来,脸颊微微泛红。
“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非常敏感的代助,一听到三千代这句话,马上明白她所求何事了。实际上从平冈刚到东京那天起,代助就预感到早晚会碰到这个问题的。
“什么事呀?不用这么客气。”
“不知能不能跟你借点儿钱?”
三千代说话口气,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但两颊仍是红红的。代助不禁同情起平冈眼下的境遇来,竟然到了让自己的女人向人开口告借的地步。
细细一问,代助才搞明白,三千代并不是为了明天搬家和置办家具来借钱的。平冈辞掉银行工作的时候,欠了银行三笔钱,其中一笔欠款是非还不可的。平冈承诺在到达东京后一周内一定还清,而且由于某些原因,不同于其他两笔欠款,一天也不能拖延。因此,平冈从到达东京的第二天起,就多方奔走到处借钱,可是至今也没有借到,万般无奈,只好让三千代来找代助帮忙了。
“是跟分行长借的钱吗?”
“不是,要是他的话,拖延多久都不要紧,可是这笔钱如果不能立即还清,就不好办了。还会影响我们今后在东京谋生计。”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呢。代助一问借款数额,是五百元多一点儿。代助暗自思忖,这可不少啊,无奈自己手里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代助这才发觉,平时自己貌似不愁用钱,实际上是个根本不能随便花钱的人。
“为什么借了那么多钱呢?”
“一想起这事儿,我就心烦。也怪我身体不好,雪上加霜。”
“是看病的花销吗?”
“不是,医药费倒没多少钱。”
三千代没有再说什么,代助也没有继续往下问的勇气。他只是望着三千代苍白的面容,从中朦胧地感到了对未来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