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外传来什么人嘎达嘎达跑过去的声音时,代助看到眼前高高悬着一双巨大的厚底木屐。随着脚步声远去,那木屐又倏地一下从眼前逃之夭夭了。这时候代助醒来了。
他瞧见枕旁的榻榻米上落着一朵重瓣山茶花。昨天夜里,代助分明听见这朵花吧嗒一声掉下来。在他听来,那声音足有一只皮球被人从天花板上砸下来那么响。他也知道可能是夜深人静造成的错觉,但为了心安,他还是把右手放到心脏上,听着肋骨边上怦怦搏动的血脉又睡着了。
代助睡眼蒙眬地凝视着那朵如婴儿脑袋大小的山茶花,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按在平躺的胸脯上,又测试起心跳来。近来他新添了这么个躺着测试心跳的毛病。心脏仍然平稳正常地跳动着。代助把手按在胸口上,想象着在这怦怦跳动下缓缓流动的鲜红的热血。这就是生命。此刻自己正用手掌按压着这流动着的生命,而这手掌感触到的近似时针的回响,如同把自己引向死亡的警钟。倘若可以不听这警钟活在世上的话……倘若这盛装血液的皮囊,不兼有盛载时间之用,自己该多么轻松愉快啊!自己将怎样纵情享受人生啊!可是……代助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是个渴望活着的人,就连想象因血流正常跳动的安静的心脏都受不了。他经常睡觉时把手放在左乳下方,无端地胡思乱想这里被人打了一锤子可怎么办。代助虽然身体无恙地活着,但有时竟然会觉得,这样活得好好的,不过是奇迹般的侥幸。
代助把手从胸口收回,拿起枕边的报纸。他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把报纸打开,看见左边版面上画有某男人正在砍杀女人的画。代助赶忙移向右边版面。这页上登出了闹学潮的大字标题。代助读了一会儿这个报道,手渐渐发酸了,报纸从他手里啪嗒一下掉在被子上。他点了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将被子掀开五寸宽,伸出手拿起榻榻米上的山茶花,对着鼻子嗅起来。他的嘴、胡须和大半个鼻子都被花儿遮住了。他喷出的烟雾在山茶花瓣和花蕊上缭绕不去。代助把那朵花放在白色床单上,站起来去了浴室。
代助在浴室里仔仔细细刷了牙。这整齐的牙齿常常令他引以为豪。然后他脱光衣服,把前胸和后背都擦个干净。他的皮肤光泽而细腻。每当他摇晃肩膀、举起手臂时,皮下脂肪会微微胀起,就像涂抹了一层香油后,再仔细擦掉了一般油亮,他对此也颇感自得。随后梳理一头黑发。有趣的是,他的头发即使不搽油也很好梳理。他的胡须也和头发一样纤细而柔软,优雅地遮盖在嘴唇上面。代助对着镜子,就像女人搽脂粉时那样,双手拍了两三下自己这富态的脸颊。他是个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负的人,如有必要,他甚至敢涂脂抹粉。他最厌恶的就是阿罗汉 那种脸型和表情,所以每次面对镜子,他都心怀庆幸:“啊,总算没长成那副尊容,真是谢天谢地!”因此,即便听到别人说他爱讲究,他也毫不苦恼。一句话,他就是这般超前于旧时代的日本。
约莫三十分钟后,代助坐到了饭桌前。他一边喝热红茶,一边往烤面包上抹黄油。这时,名叫门野的学仆从房间里把报纸拿过来了。他把叠成四折的报纸放在坐垫旁边,大惊小怪地说道:
“先生,这回可闹大了啊。”这学仆见到代助,总是“先生,先生”地操着敬语。起初代助苦笑着制止过一两回,门野只管嘿嘿地笑着说“可是,先生……”,马上又叫起“先生”来。没法子,代助也只好听之任之,渐渐成了习惯。如今只有这个年轻人可以坦然地叫他“先生”。其实,学仆对自己的主人,除了叫“先生”之外,也没有更合适的称呼了。代助也是把门野留下做学仆后,才意识到这点的。
“你是说学生闹事的事吧?”代助表情平静地咬着面包。
“可不是,多痛快呀。”
“你是说把校长赶走痛快吗?”
“是啊,最后他不辞职也不行吧。”门野笑嘻嘻的。
“校长要是辞了职,你也能赚到什么便宜吗?”
“先生不好开这样的玩笑。太计较得失的话,哪有什么快乐啊?”
代助照样吃着面包。
“他们是真的恨校长,还是另有得失问题,想把校长赶走,你知道吗?”代助说着,拿起铁壶往红茶杯里续开水。
“我不知道,怎么,先生知道?”
“我也不知道。即使不知道,如今的人要是无利可图,会那样闹事吗?那不过是表面文章呀,你懂吗?”
“什么?是这样啊。”门野稍稍严肃了些。代助不再说话了。门野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人,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是千篇一律地回一句“什么?是这样啊”,还满不在乎的。对人家跟他说的事,也不知到底明白了还是不明白。代助倒觉得他不事事较真、不过激,这点也挺好,就留下他做学仆。可是,这门野既不去上学,也不爱看书,整日无所事事。代助曾劝过他:“你学点儿外语如何?”门野只回答“是吗”或是“是这样啊”,绝口不说“好的”。像他这种懒人,也回答不出什么像样的来。而代助呢,也不是生来为了教导门野的,并不强求,随其自便。幸好门野头脑虽懒惰,身体蛮勤快,代助很稀罕他这一点。不光是代助,就连家里的阿婆,自从门野一来,好像也轻松了不少。因此,阿婆和门野相处甚好。主人外出的时候,两人常常闲聊天。
“阿婆,先生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像先生这样有学问,做什么都不是问题呀。不用为他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我是觉得先生还是做点儿什么的好。”
“莫非是打算娶了夫人之后,再慢慢找个事由吧。”
“这个主意好啊,我也想像先生那样生活呢,一天到晚看看书,听听音乐什么的。”
“你这么想?”
“不读书也行,要是能像他那样悠闲自在多好啊。”
“那都是命里注定的,没法子噢。”
“是这样啊。”
反正二人聊的不外乎这些内容。门野搬进代助家的两周之前,这位年轻的独身主人与这个食客之间,有过下面一段对话。
“你在上学吗?”
“原先上过,现在辍学了。”
“原先在什么地方上过?”
“去过好多学校,反正去哪里都觉得厌倦。”
“很快就厌倦了吗?”
“嗯,差不多吧。”
“这么说,你不太想念书了?”
“嗯,一点儿也不想。而且最近家中的日子不太好过。”
“听家里的阿婆说,她认识你母亲。”
“嗯,原来我们两家住得很近。”
“你母亲还……”
“母亲还是在家里揽点儿不挣钱的活儿干,但是近来不景气,好像挣不到钱。”
“你说好像挣不到钱……你不是同她住在一起吗?”
“住是住在一起,可是母亲总是数落我,所以我从来不多问。不管什么事,她都叨叨个没完。”
“你哥哥呢?”
“哥哥在邮政局做事。”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个弟弟,他在银行里做事……唉,比打杂的稍好些吧。”
“这么说,闲着的就你一个了?”
“嗯,是这样。”
“那么,你平时在家里都干些什么?”
“一般就是睡觉,要不就出去溜达溜达。”
“家里人都在干活儿挣钱,只你一个睡大觉,不觉得苦恼吗?”
“不觉得多苦恼。”
“一家人很和睦吗?”
“倒也没吵过架,说来也是怪了。”
“可是,你母亲和哥哥,一定巴不得你尽早自立吧?”
“也许是这样吧。”
“看样子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真是这样的人吗?”
“是啊,我从来不撒谎。”
“这么说,你是个乐天派喽?”
“嗯,算是乐天派吧。”
“你哥哥多大啦?”
“算起来,他今年二十六了。”
“那可该娶媳妇了。你哥哥成亲以后,你还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吗?”
“到时候再说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还有别的亲戚吗?”
“还有个婶子,她如今在横滨干漕运呢。”
“婶子干漕运吗?”
“不是婶子在干,应该说是叔父在做。”
“你何不去婶子那儿,让她给你个活计干干,漕运业很需要人手吧?”
“我生性怠惰,他们多半不会要我的。”
“这样想可不行啊。实话告诉你吧,你母亲来拜托我家的阿婆,想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呢。”
“嗯,母亲好像说起过这个事。”
“你自己到底怎么打算呢?”
“是,我尽量勤快些……”
“你愿意来我这儿吗?”
“嗯,挺愿意的。”
“不过整天睡觉散步可不行噢。”
“那不成问题。我身体结实,泡澡挑水什么的都干得了。”
“我家里有自来水,不用挑水。”
“那就打扫卫生吧。”
门野就是以这样的条件成了代助的学仆的。
代助吃完饭,抽起烟来。一直抱着膝盖坐在橱柜后面,靠着柱子发呆的门野,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又跟主人搭话:
“先生,今天早上心脏感觉如何?”
他前些天知道了代助这个毛病,带着几分戏谑问道。
“今天还没什么。”
“怎么老是明天就要出毛病似的。像先生这样过分在意身体的话,说不定最后真得了病呢。”
“已经得病了呀。”
门野只回了“是啊”,瞧着代助油光发亮的脸,隔着短外褂打量他那肌肉丰满的肩头。每当这种场合,代助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可怜。因为在代助看来,这个青年的脑袋里装的全都是牛脑子。跟他谈话,他只能在众人走的大路上跟着走上五十米,稍微往岔道上一拐,他立刻就会迷路。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走进沟壑纵横的逻辑的地盘。至于他的神经系统就更粗了,好比用粗绳子胡乱编成的。代助观察这个青年的生活状态时,甚至会奇怪此人究竟为什么要苟活在世上。即便是这样,门野照样若无其事地混日子。他居然还把自己这种混日子与主人的生活态度看成同属一类,自鸣得意的。更可笑的是,他还仗着自己唯一可夸耀的强壮身体,讥讽主人最敏感的弱点。代助的神经,是对自己特有的缜密思考能力和敏锐的感受性付出的税钱,是高尚教育的彼岸发出的回音般的痛苦,是成为一个天赋的贵族所得到的不成文的刑罚。正是忍受了这些牺牲,他才成为现在的自己。有时甚至是从这些牺牲本身,真正认识到人生的意义。门野对这些深奥的道理当然一概不懂。
“门野,邮件还没有来吗?”
“邮件吗?哦,来了,送来一张明信片和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啦。要拿过来吗?”
“不用啦,我过去拿也行。”
代助回答得含混不清,所以门野已经站起来,把明信片和信拿来了。明信片上,只有淡墨草写的几句:“今日两点抵东京,暂且在外面投宿,特先告知,明日上午叨扰。”正面写着内神保町的旅店名称和发信人平冈常次郎的名字,和背面一样,字迹非常潦草。
“这么说已经到了,是昨天到的。”代助自言自语着,又拆开了那封信,是父亲的笔迹。信上写道:“我两三天前已经回到家里,虽说没什么要紧事,但有些话还是要对你说,接到此信后,回家来一趟。”还告诉他,京都还不到赏花时节,普通快车很拥挤等等,罗列了几行无关紧要的文字 。代助一边卷信,一边来回看着明信片和信。
“你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好的。给家里打电话说什么?”
“就说今天我跟人有约,要和一个人见面,所以回不去。明天或后天一定回去。”
“好的。跟谁说呢?”
“父亲外出旅行刚回家,说是有话对我说,让我回去一趟……但是,你不必找父亲接电话。谁来接电话,就对谁说吧。”
“好的。”门野信步出了门。
代助从餐室穿过客厅回到书房,见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掉在榻榻米上的山茶花也被清扫了。代助走到花瓶右侧的组合书架前,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打开金属卡锁,一页一页地站着翻看起来,翻到一半时,他的手突然停下了,这页里有一张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的半身照。代助低头凝视着照片上女子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