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穿过花园,向屋子后面走去。马尔克坐在院子里,紧挨着一个荷花池塘,他手里端着一杯冰凉的饮料,正低头阅读一本小册子。
马尔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走过来的那个男人。那人个子矮小,瘦瘦的,长着一对褐色的眉毛。马尔克从没见过这个人。“你是谁?”他语气生硬地问道,“我没有听到你按门铃。”说着,他把饮料放到身边的玻璃茶几上。
来人挎着一个照相机,他掏出一张名片,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约翰,摄影师。”马尔克大声读道,“啊,我知道了,”他抬头看着约翰,“我知道你,先生,我常在摄影刊物上欣赏到你的大作。”接着,他客气而淡然地请约翰坐下。
约翰向他道了谢,在主人正对面坐了下来。他很高兴马尔克看过他的作品,知道他这个人。他解释说:“马尔克先生,因为你的仆人出去了,所以我径直走到后面来。”
这时,太阳照在荷花池塘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对白鹅优雅地在水面上游动。
“啊,是的,仆人们都去野餐了,这是我每年为他们安排的福利活动,我忘了今天整栋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马尔克身子向后一仰,“约翰先生,有何贵干?想拍摄我收藏的古董吗?”他是世界闻名的收藏家,专门收藏哥伦比亚史前艺术品。
约翰摇摇头,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不,先生,”他冷静地说,“我是来这儿杀你的。”
马尔克出奇地镇静,脸上的皱纹一动也没动,只有两眼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这真是出人意料,我以为你是个摄影师呢。”
“我是摄影师,”约翰说,“而且是个很出色的摄影师,不过,我有第二职业,这个职业的报酬比摄影师多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为了钱而杀人?”
“我宁愿称之为履行合同,”约翰严肃地说,“你要知道,这并不邪恶,我认为这纯粹是生意,你可以说,我靠你的死亡为生。”
马尔克认为这可能是开玩笑,但是,摄影师的嘴唇和眼睛里都毫无笑意。
马尔克说:“我明白了,这么说,你是一位职业杀手?”
“对。”
“一位职业杀手,不会在执行合同前,坐在这里瞎聊天的,所以,我认为你是在虚张声势。先生,你企图先吓吓我,再达到另一个目的,是吗?”
“不对,我来这儿就是要杀你,而且很快就要动手了。”
“那么,为什么不快点动手,了结此事呢?”马尔克伸出手,把手中的小册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这问题也一直困扰着约翰,这工作和其他工作没什么两样,为什么自己这么拖泥带水呢?这是不是因为马尔克是一位艺术鉴赏家,并且很欣赏自己的作品,所以自己潜意识里不愿干掉他呢?
他对马尔克说:“如果你不急,那么我也不急。”
马尔克舐舐嘴唇。“你经常做这种事吗?我是说杀人。”
“偶尔为之。”
“是谁雇你来杀我的?”
“我不知道,我只认识中介的人。”约翰停了一下,照规矩是不能说出雇主的,不过,反正马尔克已经死定了,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听说过帮会吗?”
“那种犯罪组织?”
约翰点点头。“是帮会安排我来干掉你的……他们是为了某个愿意付出巨额酬金的顾客而这么干的。”
“哦。”马尔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到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请约翰拿一根,约翰摇摇头,马尔克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又把香烟盒放回口袋中。“我知道是谁付钱给帮会请人杀我的。”他说。
“我们谁都有仇人。”约翰不动声色地说。
马尔克没有理他。“除了我侄子,还有谁希望我死呢?”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当然,他很穷,我很富。他在一家二流博物馆当讲解员,他一直想得到我的收藏。他知道他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虽然我年纪很大了,但我身体仍然很好,或许他等不及了,想借助你来加速解决问题,然后立即继承我的钱和收藏。你认为这个推测怎么样?”
约翰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找帮会帮忙,是有很多理由的。”
“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马尔克终于愤怒起来,“我可不想被他搞死!”
“我想你别无选择了,先生。”约翰的枪捅到了他的腰眼上。
收藏家坐得笔直。“等一等,你刚才说,你这行的收入比摄影师的收入多,是吗?”
摄影师点点头。
“那么说,你很喜欢钱,是吗?”
“是的,我很喜欢钱。”
“瞧,”收藏家说,“门边那两只花瓶,是秘鲁的古董,每只值五千元。”
约翰的眼睛落到花瓶上,又回到收藏家身上,他没有说什么,手里的枪也没有动。
“你身边桌上那个陶器,”收藏家说,“那是古代的黑陶,价值三千元。”
约翰大吃一惊,怔了一会儿才说:“这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么随便乱放,你也太大意了。”
“啊,一到晚上,它们就和我的其他收藏一起,放到有防盗设备的地方,我每天拿出几样到外面来欣赏,我喜欢这样。”
“它们看上去并不值钱。”
“看上去很不起眼,是吗?但你一定喜欢它们换来的钞票吧?”
约翰面无表情地说:“你想用它们来买你的命?”
“嗯……”
“办不到。我告诉过你,我是个职业杀手,我接到合同,就一定要履行。”
“这真是太遗憾了。”马尔克伸手拿起饮料,喝了一口,他冒汗了,“这个烟灰缸,你知道是什么吗?”他问,同时是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这是印加族的彩色食盘,有五百年历史,值一万元。”
摄影师两眼扫过桌面的盘子,“这种破烂玩意,不可能值一万元。”马尔克被饮料呛了一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约翰立刻扭回头看他,老头左手按着胸口,咳得满脸通红。最后,他终于停止了咳嗽。
约翰说:“感谢你指出这些值钱的东西,我打算离开时带几样走。”
“你想伪造成一个盗窃现场?搞得像一个偷艺术品的贼干的?”
摄影师耸耸肩,“那也未尝不可”。
马尔克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神情,他抚弄了一下满头白发,说:“如果那样的话,你最好偷些更值钱的东西。”接着他微微一笑说:“刚才我是骗你的,院里这些东西一钱不值。”
“我不相信。”
“真的,全是垃圾。如果你想让警方相信我是被窃贼所杀,你应该偷我的玉米穗。”
“玉米穗?”约翰茫然地重复说。
“那是我最值钱的收藏,手刻的纯金玉米穗,那是十五世纪一位印加族金匠手刻的。”
马尔克注视着摄影师呆滞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一丝对印加文化的热忱。“不过,没有关系,我的玉米穗是真正的无价之宝,谁也不配拥有它。”
约翰说:“我相信你的话,先生,不过,一个玉米穗——”
马尔克站起来。“我带你去看看。”
约翰的枪口动了一下。“它在哪儿?”
“在我书房。我从没让陌生人看过。不过,既然我死定了,我想再看一遍。”最后一句话,是提高了声音说的。
约翰像猫一样跳起来。“我跟在你后面。”纵容他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他自己也很好奇。
他跟着马尔克走过院子,穿过法式落地门进入书房。房间很大,四周全是玻璃柜子,在铺着绒布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些马尔克的收藏品,约翰只瞥了一眼。
马尔克走到一个半人高的保险柜前,蹲下,抬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双手在保险柜前神秘地动了一下,回头说:“我把玉米穗放在这里,这是真正的防盗保险柜,由电控制,除了我和我那位忠实的秘书外,谁也打不开它。”
保险柜门吱呀一声开了,马尔克从中拿出一个铺有绒布的盒子来,取出一个绒布包着的圆筒形东西,把它交给约翰。“瞧,约翰先生,这就是玉米穗。”
约翰后退一步,紧紧握着手里的枪。他说:“你来解开。”
马尔克解开绒布,把玉米穗放到盒子上,轻声说:“它很美,是吗?”说着,从衬衫口袋掏出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等着摄影师开口说话。
约翰说:“它的确很美,如果能拍下它巧夺天工的每一根穗的话——”他停了一下,“关上保险柜的门,拿起玉米穗,到后面院子去。”
马尔克点点头,关上保险柜,然后拿起玉米穗,走在约翰前面,回到原先的座位。他把这个金质的古董放到茶几上,紧挨着他刚才阅读的那本小册子。
约翰坐到椅子上,说:“大家都知道你拥有这独一无二的玉米穗吗?”
“当然,这是我收藏品中最好的。”
“好吧,那我就听你的话,把它带走。”
“我警告你,你无法脱手,你一出售,就等于宣告你是杀我的凶手,它太有名了。”
“我可以把它扔到海里,保证没有人会得到它。”约翰说,举起枪,“你准备好了吗?”
“我可以再抽最后一根烟吗?同时再看一次玉米穗吗?”
约翰很敬佩老人的勇气,他说:“请吧!”
“你能给我一根烟吗?”
“我不抽烟,”约翰回答说,“你自己的烟呢?不是就在你衬衫口袋里吗?”
马尔克说:“我刚刚把它锁进保险柜里了。”
“为什么?”
“那个香烟盒里装有我新买的微型照相机,”马尔克说,“万岁牌微型相机,它的广告说,不比一包香烟盒大,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非常平和。
“我知道,不过我喜欢美隆牌的,”约翰停了一下,“它装在你的香烟盒里?”
“在拍下你的照片之前,它一直在我的左手里,”马尔克说,“我故意用咳嗽来掩饰相机的咔嚓声,记得吗?后来,我悄悄把相机放回到香烟盒里。”
“你拍下了我的照片?”
“对,拍的是一张特写,它可以清晰地显示你的容貌和手枪。”
约翰耐心地说:“先生,我们不要开玩笑,你的意思是说,我到达你这儿的时候,你手中正好有一个微型相机,你用它拍下了我的照片,然后又把它锁进有防盗设备的保险箱里。是这样吗?”
“非常正确。”
“这真是绝妙的恐吓。我知道你的企图:你想要警方在调查你的谋杀案时,让秘书打开保险柜,然后发现玉米穗不见了,代替的是相机,当他们取出胶卷,冲洗放大后,凶手就显出来了,而这个凶手就是众所周知的摄影师约翰。是不是这样?”
“完全正确。你的分析对极了。”
“你真聪明,”约翰说,“你想让一位摄影师栽在摄影上。不过,我不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相信呢?”马尔克微笑着问。
“我到这里以后,一直密切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你不可能拍下我的照片。”
“你转移视线看我那些花瓶、黑陶、食盘了吗?”
约翰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说:“也许看了。但是,你说我走进来时,你手里正拿着一只微型相机,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马尔克耸耸肩。“通常我不撒谎,但为了救自己的命,也许会的。不过,这东西或许会让你相信。”他把摄影师进来时自己正在阅读的小册子递过去。
那是一本《万岁牌微型照相机使用手册》。
约翰像一个赌输了的赌徒一样,垂头丧气地移开手枪。经过一段痛苦的沉默之后,他问:“你要报警吗?”
“没有必要,”马尔克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在这件事上,要怪我的侄子。约翰先生,”他问,“你是怎么从帮会那里接受任务的?”
“一个名叫罗洛夫的人——”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不是指给你看需要暗杀的人?”
“我只是从接头人那里得到一个名字和地址,其他的事由我自己来办。”
“那样的话就好说了,”马尔克点点头,“他告诉你名字和地址,对吗?”
“对。”
“那么,我向你提个建议,约翰先生,今天发生的事,是一个误会。不错,名字正确,地址也正确,但人不对,你明白吗?”
约翰摇摇头。“我不明白。”
马尔克眯起淡蓝色的眼睛,轻声说:“我侄子是我弟弟的儿子,我们同姓。”
“哦,”约翰有点明白了,“可是,地址呢?”
马尔克向荷花池塘那边的一栋房子挥了一下手,“那是我的车库,我让他住在那里,不收他房租,因此,他的住址和我的一样。”
约翰沉默不语。
马尔克说:“即使在最不讲道德的时代,一个叫人害死自己富有伯父的人,也不能免受惩罚,我必须教训教训我的侄儿。”
沉默了一会儿,约翰不动声色地说:“是永久性的惩罚吗?”
“当然。你愿意干吗?”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怎么样?我知道他会在家,11点以前,仆人们不会回来。”
“你会在哪儿?”
马尔克微微一笑。“到城的那一边,和几位朋友吃饭,从8点到午夜。”
“好极了。”
“那就这么定了。”
“不过,我杀错了人,帮会不会给我钱的。还有,我的名誉也会受到影响。”
马尔克耸耸肩。“我们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约翰叹了口气:“先生,我想不出你犯了什么错误,对我来讲,今天是一个倒霉的日子,我失去了应得的酬金,我不得不除掉你的侄子,而且一分钱也拿不到;另外,我还会失去帮会的工作。我,一位职业摄影师,居然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的手里;我还失去了这个黄金玉米穗。”
“你的损失的确不小,”马尔克拿起玉米穗,爱不释手地欣赏着,“不过,你一旦教训了我的侄子,我就把那个胶卷还给你。”
约翰凝视着他:“保留它不是可以阻止我再次对你下手吗?”
“我保证把胶卷送还给你,不冲洗,明天就送到你的工作室——假如你今晚成功的话。”
摄影师一脸的茫然,显然,他不明白这一行为的意义。马尔克大笑道:“你要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要感谢你,你使我看清了我侄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会把胶卷送给你的。”
“谢谢。”约翰喃喃地说。
马尔克冲着花瓶、黑陶和食盘挥挥手。“你离开这里时,可以从中任选一样带走,”他说,“算是我的一点小意思吧。”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米穗,“现在,约翰先生,我必须向你说再见了。最近,我动不动就感到疲劳,不过,谢谢你解除了我的寂寞。”他摇摇头,“这真具有讽刺意义,我侄子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连几个星期也等不及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尔克爽朗地一笑。“昨天,我的医生告诉我,我得了不治之症,顶多活两个月。”
约翰目送老人走进屋里,接着,他拿起当烟灰缸的彩色食盘,把里面的烟头和烟灰倒到一个花盆上,然后放进口袋中。
对马尔克这样诡计多端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不过这个烟灰缸也许真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