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个病人明显与众不同,从他第一次走入诊室我就注意到了。
他大约三十四五岁,中等身材,是一个比较好看的男人。他戴着一顶宽檐帽子,当他摘下帽子时,我发现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这说明他最近有些烦恼。他脸色不太好,眼窝有些发黑,脸上的肌肉略显松弛,眼中布满了血丝,这说明他最近睡眠不好。他走进门时眼神闪烁不定,左右逡巡,却又不敢与别人对视,这说明他心情紧张。我还注意到,他穿了一双相当高档新潮的牛皮鞋,但上面有了一些灰尘和泥垢,这说明他本来是一个很时尚、很新潮的人,只是最近的遭遇让他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
多年来职业性的眼光使我有了这一套观察人的本领。实际上,我是英国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心理和神经科医生。
“请坐。看看我能帮您做点什么。”我站起身,伸出手去与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干燥,也很有力。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来,他本来应是一个很自信很坚定的人。这说明他最近的问题的确很严重。
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霍德尔医生,很抱歉打搅您。我叫卡尔·方达,是巴恩斯先生介绍我来找您的——事实上,巴恩斯是我的远房表兄。”
巴恩斯是我大学的同学,多年来关系一直很好。他总是喜欢给我找点小麻烦,也总是推荐一些特殊的病例过来。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能有助于我在神经和心理方面有更深的造诣和声望。我成名的原因也正是巴恩斯推荐过来的一位病人。那是一位典型的骤发性神经官能症患者,我把她医好了,后来才知道她的丈夫恰好是一位新闻界的显赫人物。于是,几次独家采访使我一举成名。
我并不想做欺世盗名之辈,虽然我觉得专家的名声不错,但我从不放松对病理的研究。这次,既然来的是巴恩斯的表弟,我就更应该认真对待了。
“方达先生,请不要客气。巴恩斯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专业伙伴。我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现在,请先坐好,让我猜测一下您的来意。”
我盯着方达的眼睛,不慌不忙地说:“您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工作很出色,一定是位成绩不错的推销员。只是,在一个月,或者是三个星期以前,您遇到了一件意外的难题。事情很糟,您一定寝食不安,而且充满担忧和恐惧。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您真是太神奇了,您怎么会知道的?”方达惊诧地问。
“其实很简单。您身上带着金色领带来,这是飞利浦公司优秀销售人员的标志。您握手有力,能说明您的性格。从您的衣着和皮鞋的泥垢可以判断您心情不好的时间。从您憔悴的面容和眼睛中看出您的担忧,而且肯定是由突发事件引起的,否则,您也就没有必要到我这里来了。”
我并不是在卖弄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作为神经和心理医生,取得病人的信任是很重要的。
“您真了不起,看来我这次可以不虚此行了。”
“好吧,方达先生,现在请您告诉我具体的情况。”
下面是卡尔·方达的叙述:
我由于销售业绩出色,被公司奖给两周旅游假。我一直想有机会去法兰克福看望自己的姑妈,这次适逢其便。德国的风光虽然并不很美,但郊区农场的空气让我过得很愉快。
一天夜里,我从一位朋友家中参加完聚会,开车回姑妈的农场。天有些凉,微微有些雾。那是一段很不好走的路。我虽然只喝了一点点酒,但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
雾逐渐大起来。车窗有些模糊,我不断地开动车窗擦。忽然,我发现前面远处有一团白影,白雾中的白影显得更加凄迷而隐约。那团白影飘飘忽忽,时隐时现。车辆?行人?建筑?转弯?……我只有更加小心地驾驶,打开了前部所有车灯,不停地按喇叭。
经过一个岔路口,白影不见了。一定是转弯了。我不禁舒了口气。我刚放松下来,白影忽然又出现在我车前,一瞬间,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我来不及刹车,向左急转方向盘,白影也跟着向左。我猛地向右转弯,白影也跟着向右;我又一次左转车头,白影居然又跟了过来。我再也无时间做其他动作,车身猛地一顿,撞在她身上,我看见她一下子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白色的虹,远远地落在前方的地上。
我震得头脑发晕,两分钟后才镇静下来。我推开车门,爬出车外,蹒跚着向她走过去。我的身体还在颤抖,头很疼,但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受伤。
我伏下身体,把她上半身抱在怀里。她身体冰冷,但肯定还活着。她只有十八九岁,脸色惨白,但美丽异常。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的白衣已经撕裂。胸口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事实上,那伤口简直就是一个黑洞。我无暇去想怎么会撞出这样的伤口。她赤裸白皙的胸膛上满是一道道的抓痕,是人手?兽爪?树枝?利器?我不知道。我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那种气味我永生难忘。不,不是体香,不是香水味。像枯草,像橡胶,像狐臭,像胡椒……又什么都不像。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我只能管它叫死亡的气味。
她的脸真美,美得让人心悸。她的肩膀在我怀中轻轻抽动了一下,然后张开了眼睛,睫毛一颤一颤。她的眼神迷茫而空洞,看着我又好像看着遥远的天际。
“谢谢……谢……”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
我惊恐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居然说谢谢我,谢一个亲手撞死了她的人。我不知道是她真的已厌倦生活,还是临危的神经错乱。
她用冰冷的手颤抖着搜寻我的手,我赶忙把手递给她。她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求你一件事……请,照顾拉斯……”她呼吸急促,眼中忽然亮起诡异的光芒。
“请照顾拉斯……请答应我……”她的手越握越紧,但我却可以感觉到生命正在离她而去。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是我亲手毁灭了这样一个灿烂如花的生命。也许,几秒钟后她就会香消玉殒。死亡的过程在我的怀抱中清晰可见。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请……照顾拉斯……”她的声音已几不可闻。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一定会照顾拉斯的,我发誓。”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她临死前的任何请求。哪怕她要我去摘天上的星星,去斗海里的鲨鱼,我也无法拒绝。我只想安慰她垂死的心。
听完我这句话,她闭上了眼睛。我确信她听到了我这个承诺,因为她居然在嘴角上显出了一丝笑意。我确信她死了。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辆亮着前灯的汽车从后面疾驶而来,戛然而止。我看清原来是辆警车。
车上跳下一位穿制服的德国警察。
“你好,先生。我是马托斯警官。”他举手致意,“刚才,我恰好开车行驶在与你并行的路上,瞧,就是南边平行的这条路。我目睹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我认为,你并没有丝毫的责任。这一点,我可以为你做证,她好像要故意撞上你的车。只要你的化验报告中酒精浓度不高于正常标准,我认为你没有责任。”
他的话使我安心了一点。可是,面对着死于自己怀中的姑娘,我仍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警察又上来仔细检查了她的脉搏和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确认她已死亡。“请问,你下车之后她已经死亡了吗?”
“不,没有,她还活着。”
“她留有什么遗言吗?”
“她只说要我照顾拉斯。”
“拉斯?”
“对,拉斯。”
“拉斯是什么?人还是动物?”警官问。
“我不知道,她没有说。我想,也许是她的弟弟,也许是她养的一只猫、一只小兔子或蜗牛什么的……”我沉吟道。
大批警局的人马上赶来,我被带回去问话。幸好那天我只喝了一点点酒,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并没有超标。由于马托斯警官为我做证,我很快被释放。
“你可以走了,方达先生。”
“可是,警官先生,死者曾请求我照顾拉斯。”我坚持着问。
“这一点请放心。我们德国地方政府会很妥善地处理这些事情。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拉斯是谁,但是,死者的亲属,比如她的弟弟,可以获得政府的救济或被送往福利学校;死者生前所豢养的动物会被送往动物保护协会。无论拉斯是什么,都将受到很好的照料。或许,拉斯只是她临死前的呓语。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我们并不认为死者的精神状态很正常。”
我离开警局,回到姑妈家,两天之后就离开了德国。我想,忘记这件事会对我有好处,但我清楚地记得我曾许诺那姑娘要照顾拉斯。
回国之后,我感到无比疲劳,一口气睡了四天。第五天早晨醒来,我闻到了那种死亡的气味,像干草,像橡胶,像狐臭,像胡椒……这股味道每天早晨很明显,太阳出来后就逐渐消失。我疯狂地洗澡,换掉所有的床上被褥,第二天气味仍然存在。我开始经常做噩梦,总是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睡在我身边,又好像睡在我身上,睡在我身体内。我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它的存在,但当我完全清醒时,它就消失无踪。我关上所有的门窗,密封了阳台和通风口,可依旧无济于事。我的睡眠越来越糟,近一个星期甚至每夜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我的卧室每天早晨都会乱成一团,我开始恐惧睡眠,恐惧黑夜。
五天以前,我在睡梦中清醒地听到了一个声音——“拉……斯……拉……斯……拉……斯……”那绝不是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每天响起,我知道拉斯一定来找我了,是我答应照顾它的。三天前,我早晨起来,发现自己胸口上有抓痕。我知道事情越来越严重。我开始每天去教堂,可还是听到“拉斯”的声音。我听了巴恩斯表哥的劝告,特来找您。
霍德尔医生,请帮帮我。
“我是一个神经和心理医生。坦率地讲,我认为您是典型的神经紊乱。请不要过于担心,任何人经过那样的车祸之后,总要受到刺激。”
“可是我闻到了那种气味。”
“神经功能紊乱很容易造成幻嗅。那女子奇特的气味给您的嗅觉神经刺激太强。据我猜测,她可能患有一种由卡氏细菌引起的皮肤病,这种病总会产生令人不快的气味。”
“可是,我感到了毛茸茸东西的存在。”
“这是典型的由于大脑紧张引起的幻觉。你说过自己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和通道,这说明这种毛茸茸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病人在睡梦中身体触到毛毯或自己的毛发之类的东西,经常有这种幻觉。”
“可是她身上与我身上都有抓痕。”
“她身上的伤痕可能是被撞之后路边的碎石和树枝的刮伤,也不排除她因为厌倦生活而有自虐倾向的可能,你说过她好像并不喜欢活着。至于你身上的抓痕,恕我直言,是你自己所为。你由于撞死那个女孩,悔恨不休,潜意识里责怪和痛恨着自己,再加上精神极度紧张,必然产生梦中自伤的现象。你说过每天早晨卧室都乱糟糟一片,说明你的梦游症还很严重。不过,这种梦游症是突发性的,当你的精神放松下来,就会不治自愈。”
“可是,霍德尔医生,我还听到了‘拉……斯……拉……斯……’的声音。”方达依旧惊魂未定。
“这更好理解。那女孩临死前说了一句请你顾照拉斯,由于你感觉对她的死负疚,所以一直放不下自己的承诺。我同意警官的见解,拉斯只不过是她的弟弟,也许是她的男朋友,也许是她所养的一条金鱼,一盆水仙花。无论如何,德国官方处理问题一向严谨,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保证,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你这种幻听现象会逐渐消失。”
“可是,医生,我虽然相信你的判断,但还是无法放松,我总觉得这样下去,我会活不了多久……”
“方达先生,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潜意识中的愧疚和自责,虽然那起事故的责任不在你,但看见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死在自己怀里,任何人都会痛恨自身。你总觉得对她负有责任,再者你又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所以才日思夜想着也许并不存在的所谓拉斯。”
“可是,医生……”
“这样吧,如果你还是放不下,那么我承诺替你照顾拉斯。”我微笑着说。
第二天凌晨,我于蒙眬之间感到自己头痛欲裂。我又闻到了一种像干草、像橡胶、像狐臭、像胡椒的气味,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伏在我身上,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拉……斯……拉……斯……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