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警长倚靠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上,闷闷地抽着烟。他没有吃午饭,又有许多烦心事等着他处理。
他站立在悬崖边上,五十米下的谷底,卡尔松的尸体正躺在那儿。尸体仰面向天,四肢摊开,像一个被抛弃的玩偶。
威尔警长转过头去打量尼斯副警长和大卫逐渐离开的身影,他们正朝山下走,赶去看守所。大卫在受审判之前就要暂时被扣押在那个看守所中。威尔警长又转回头,盯着那具尸体。
卡尔松的尸体像一个大问号,等待着他的解答。
威尔记得大卫刚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腼腆羞涩,后来逐渐信任自己,亲近自己,两人成为朋友。威尔对智障少年大卫的关心,引来许多镇民温暖的微笑。但也有一些居民认为应把大卫送走,像大卫这样一个痴傻的少年是大家的潜在危险。
依照事实来办的话,这件命案很简单。但对大卫来说,就不那么简单了。威尔站在悬崖边,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不知如何是好。
事情发生在两小时前。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打盹,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向站在门口的大卫打招呼。
大卫没有回答。
“进来,孩子。”威尔说,“外面太阳很毒。”
大卫大步走进来,站在办公桌边,低头凝望他的朋友,眼神比平日更迷茫,更呆板。大卫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英俊少年,可是那双模糊的眼睛完全抵消了相貌的优点。幼年时的一场疾病使他的智商停止发展,但他的身体却越长越高,声带也开始低沉,沙哑。
“坐下,大卫。”威尔说,“今天天气很热。”
大卫僵直地坐下,眼睛死盯着警长。
威尔忽然感到手指关节一阵钻心的痛。很长时间以来,他就认为关节炎是一件很讨厌的事,就像有人定时用钉子扎你的骨缝。在春天的梅雨季节,他甚至不愿再碰手枪的扳机。自己老了?该退休了?
大卫终于开口:“我是来告诉你,我开枪杀了卡尔松。”
威尔身体前倾,慢慢地问:“你杀了卡尔松?”他的声音虽然稳定,心中却感到一种突然的恐惧,手指钻心地痛。
大卫点点头。
“你可不许撒谎,孩子。”威尔说,“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
“他死了?”
“他一动也不动。”
“在哪儿——卡尔松现在哪儿?”
大卫将大拇指向肩后一指,“在采石场那边。”然后又将手放回膝上。他的手也在颤抖。
威尔警长发现大卫的手上有血。这孩子平时从没有打过猎,也没有摸过枪——他讨厌枪支和打猎。威尔长长吐了口气,“哦,大卫,为什么?”
少年慢慢摇头,没有说话。
“你从哪儿弄来的枪?”
“枪是他的。”
“卡尔松的?”
“是的,卡尔松的。”
“你意外走火了?”威尔的口气中含着绝望,也含着希望。
大卫再次摇摇头:“不,我是有意的,”他顿了一下,“我想说,我很高兴地那样做了。”
威尔高声叫道:“尼斯!”
皮靴声响起,尼斯副警长跑入办公室,他一眼看见大卫,又看见警长沮丧的神情,一语未发。
威尔警长告诉尼斯:“大卫说他枪杀了卡尔松。”说着,指了指大卫手上的血。
尼斯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什么时候?”
“半小时前。”大卫回答,“我直接跑来告诉你们。”他低头搓弄着双手。
“我很遗憾,警长。”尼斯副警长同情地说,“你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威尔抬起头,看见了尼斯眼中的示意。他沉思:虽然觉得遗憾,但自己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自己虽然能力有限,但已尽可能地教这孩子缝衣服、做饭。自己还尽一切可能教这孩子自尊、自重、真诚,还有许多连自己也不完全能做到的事情。自己虽已尽了最大努力,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
威尔把视线移到大卫坐的地方。孩子双目低垂,双肩失意地垂落着。就智商来说,他知道大卫是一个真正的孩子——镇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人们只会记得他看见美丽的蝴蝶时瞪大的眼睛,记得他听见笑话时的痴笑,经常不去注意他已有了强健的胳膊和肌肉。他已是一辆没有方向盘的坦克。十五年前,他母亲遗弃他而去,把他留给一个老姑妈。老姑妈死后,大卫孤苦伶仃,只有一条有斑点的小狗比尔陪着他。人狗两个如影随形,在漫山遍野的春花、夏草、秋叶、冬雪中,随时可见大卫和比尔一起奔跑的身影。
威尔警长强迫自己把思维拉回现实中来:大卫杀了卡尔松!
“警长,大卫有没有说他为什么杀人?”尼斯副警长问。
威尔摇摇头,“他只告诉我怎么杀的——用卡尔松的枪。他不愿意说为什么。”威尔痛苦地沉思,对大多数人来说,知道“杀人手段”已足够,人们总是对杀人过程感兴趣,凶手用刀、枪、绳索、毒药?但很少有人真正关心“为什么”,没有人会去研究杀人者的心理。
“也许,”尼斯试探着说,“也许是自卫。”
威尔当然希望是自卫。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如木头一样地僵冷。他把双手插入口袋,仿佛为了掩饰一种羞辱。他缓缓站起来,以一种温和的口气说:“大卫,能不能带我们去采石场,告诉我们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大卫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门。威尔绕过办公桌,与尼斯一起,走进阳光里。
他们花了四十分钟才抵达采石场,并排站在悬崖边,看着下面卡尔松扭曲的尸体。
风声呼啸,威尔却充耳不闻,他一直在回忆卡尔松——停车场收票员的为人——喜欢吹牛,喜怒无常。
“你在这儿等着。”威尔对大卫说。他又转向尼斯,“我要下去看看,你留在这儿,看着孩子。”
威尔小心翼翼、惊险万分地爬下悬崖。他扪心自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亲自下来察看一下,摸摸脉搏,查查心跳,必须亲自认定大卫杀了他,否则,他心中永远不安。
威尔的一双利眼,仔细检查尸体的每个部分。完了,卡尔松早已死透了。他抬起头,尼斯和大卫正站在五十米的上方。
向上爬比向下爬还要危险,每一步都有松动的石块蹬落,爬上两步就要滑下一步。最后,他终于爬上了崖顶。
“他死了,没错。”威尔告诉尼斯,“大卫哪去了?”他游目四顾,气喘吁吁。
尼斯说:“一分钟前还在这儿,我怀疑他是不是……”
“在那儿。”威尔用手指去。十几米外有一块巨石,大卫正弯腰在石头后做些什么。
“过去看看。”
他们走过去,看见大卫正低头抱着一件东西。听见他们的叫喊,大卫抬起头,泪眼模糊。
“你拿的什么?”威尔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因为他已看出大卫拿的东西。
“这是比尔。”大卫回答,低头看着浑身是血的小狗尸体,“它死了。”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威尔轻声问。
“比尔一直很好动,很活泼,”大卫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它没有恶意地跑到卡尔松先生前面。可是卡尔松生气了,因为比尔追赶一只卡尔松要打的野兔,他开始大吼。比尔调皮,跑回上面,向卡尔松又跳又叫。卡尔松挥动枪托,把比尔打得团团转。他不停手,比尔惨叫。”
威尔低头看了看大卫捧的小狗软软的尸体,继续试探着问:“后来怎样?”他甚至不敢抬头,好像怕遇到大卫的眼神。
“我赶过来,但比尔差不多已经要死了。它的背被打折了。卡尔松说对不起,他……”
“他怎样?”
“他说要赔偿。”大卫说,“他说我要什么都可以,他都愿赔!”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比尔看着我,眼睛半睁着。我从卡尔松手中夺过枪,他后退,开始跑。我向他开了两枪,他就从悬崖边跌了下去。我杀死他之后,比尔就断气了。”大卫痛苦地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青天白云,又吐了口气,继续说,“你知道,比尔看着我,好像在等候,看看我为它做些什么,我……”余下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
尼斯副警长掏出一块干净手帕,弯下腰,要去拾起大卫扔在地上的卡尔松的枪。
威尔赶上一步,用低低的声音说:“枪由我来拿。”说着,从副警长手中接过手帕,“你和大卫一起带着来复枪,会惹人注意。带他下去,我把比尔埋了,一会儿就来。”
尼斯已经带大卫走了半小时,威尔依旧倚在枫树干上,最后一次思考案子。
大卫天生命苦,这孩子一无所有,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不知父亲是谁,母亲一走了之,姑母病亡……在大卫的生命中,只有比尔一个亲人,所以当比尔垂死时,大卫看到它哀怜的目光,复仇之心油然而生。
然而,威尔下去检查卡尔松的尸体时,发现大卫并没有能为比尔报仇。因为卡尔松的尸体上没有子弹,也没有枪伤——大卫抓过从未使用过的来复枪,狂乱开枪。卡尔松惊恐地后退,失足滑下悬崖摔死——至于大卫手上的血,一定是比尔的。
这样的话,大卫不会被因谋杀而起诉,他的罪名会很轻,但大卫也会知道自己并未能给比尔报仇,他会痛恨自己。对这样一个偏执的少年来说,很难预料他有什么疯狂的反应。无论如何,这案子肯定要上法庭,而大卫也将会被送入州立精神病院。如果让大卫丧失对自己的信心,他真的就毁了,除非……
威尔终于下定决心。他捡起来复枪,用手帕包住枪柄,检查弹仓。里面还有两颗子弹。他把枪举起,顶在肩胛,瞄准五十米下的尸体,用僵疼的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射入了卡尔松没有生命的心脏。
威尔垂下枪。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突然,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再发抖,和年轻时一样有力。他加快脚步,急步下山,尼斯副警长一定等急了吧?
尼斯副警长正微笑着等着他,微笑着递给他一张照片。他看了一眼,呆住了。
照片上是他正开枪射卡尔松的情景,远程聚焦拍的。
“警长,你会因枪杀卡尔松而嫁祸大卫被起诉。”尼斯副警长冷笑道,“如果你早两年退休,我已是警长了,说不定我会看在旧日的友情上网开一面……”
威尔紧握着卡尔松的来复枪。里面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
两个星期以后,大卫由于枪杀卡尔松和副警长尼斯而被送入州立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