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我走来时,姿态异常奇特。东倒西歪,似乎不能自制,无精打采的头在双肩上晃来晃去,双手前伸探索着,似乎怕自己的脸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撞破。他向身体一侧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撞到一棵树上,随后便向前蹒跚起来。
走近时,我听到他在呻吟,一种软绵绵的呜咽声,以前曾听到过小狗临死前发出过类似的声音。这种声音中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好像他知道,痛苦和悲伤已越过极限,不再有任何感觉。这个人还活着吗?我为什么突然产生这样怪诞的念头呢。
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并向一侧靠了靠想让他过去,但是他却停在我面前。他竭力想抬起头,但还是有气无力地向前垂着,我没能看到他的脸。在这可怕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双手漫无目的地向前摸索着。
他开口了。“烟,”他说,“请给我一支。”
他的手搜寻着摸向我递过去的烟盒,手指触到了我的手腕。我感到他的手像死人一样冰凉。他摸出一支烟,呜咽着,呻吟着蹒跚而去。
我走了几步,突然那可怕的冰凉的手一下子抱紧了我的身体,使我毛骨悚然。这时,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模模糊糊想起了这个人。在逝去已久的岁月里,我认识他,与他交谈过,是他的朋友。
我想起了那奇特的友谊。我不能就此而去,让他孤零零面对深不可测的悲伤。我转过身,看见他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我再次接近他的身旁,终于看清整个面庞。他是金·凯德·戈顿!他手腕处的肌肤如大理石般冰冷,脉搏已停止跳动。他已经死了。可是,金·凯德·戈顿两星期前已经死了……是我把他的尸体送到他的长眠之地的。
刚记事时,我就认识了金。
上小学时,我、金和多恩就为我们三人之间永恒的友谊、不朽的忠诚立下了誓言。起因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脸上有雀斑、嘴里有龇牙的小女孩和一个扔来扔去浸泡了墨水的小纸团。多恩把小纸团扔进了那个女孩的脖子,这件事意味着要被开除。所以我和金两人便承认是我们干的,目的是为了替多恩承担过错。但两个孩子不可能同时扔一个纸团,弄不清真相的校长只好把对多恩的惩罚给了我们三人,使多恩免遭开除。之后,我们起草了一份相互忠诚的誓言,战战兢兢地用大头针刺破手指,在上面按了血印。
我们三人同在一所预备学校大学班学习,一起在操场上踢球,人们都知道我们是邪恶的三剑客。实际上我们三人并不邪恶,我们只不过有点年轻气盛,像野性未泯的动物,贪得无厌地追求生活。现在金死了,死了。我的天哪!他又一次死了!
多恩·布鲁斯从父亲那儿得到五万美元遗产,我们首先有了羊皮毯,多恩说只要能用,就永远共同使用。他坚决又蛮有道理地说,不需要工作时我们没有理由去工作。需要工作时,我们会有许多事情做。何必去想那些烦人事呢?
我们马上就干了些事情。我们购买了一艘六十英尺长的三桅帆船,外带一个性能良好的外置推进器,风往哪里刮我们就往哪儿驶。我们去了一些令人激动的地方,那些地方我们从前只是在地理书上看见它们的名字,我们品尝了生活的甜蜜,猎奇之心得以满足,内心的愿望一点点实现。婆罗洲、苏门答腊、班达亚齐、锡兰……我们经历了好多事情,遇到过一个名叫弘恩·奥·韦尼的僧人,金还救了他一命。
看到两名酩酊大醉的船员残忍地殴打一位年迈的老者,任何人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但是弘恩·奥·韦尼却对金的反应表现出了无限的感激——同时也带来了麻烦。
那位僧人长久不动地望着金那双灰色的眼睛,最后开了口。“你是我的灵魂之子,”他用充满睿智的语言轻声而又缓慢地说,“黑暗的深渊之极点就是所有光明的源泉,命运注定我的灵魂要在你灿烂的青春之躯,在无限的锁链中重铸一个链环,使你我合而为一。我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找到了你,我可以长眠了。”
老人去世前曾与金进行过交谈,并共同生活了几天,然后他们两人一起进入丛林。一周后,金独自一人返回,眼中流露着冷漠与陌生。金的表情使我和多恩都很害怕,不仅仅害怕,而且恐惧。
“他给了我这个,”金边说边向我们展示了一张有梵文文字的破旧羊皮,“这上面表示的是古代红宝石隐藏处,这种宝石可以把他的民族从愚昧的桎梏中解救出来。老人想让我们得到这笔财富,为他的民族办学校、建医院、进行启蒙活动。我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干——帮助我。”
金的这番话让我们觉得有了一个共同完成一项神圣使命的机会。
回到纽约,金两年中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梵文,想要破译那个秘密。第一年年底,他结了婚。妻子埃琳长得很漂亮,我们差不多都有点爱上她了。她嫁给金并没影响我们三人的关系。第二年年底,当我们准备再次远航时,金死了。
医生说他死于心脏病,但金的心脏从来没出现过任何问题,我一直对医生的解释不太满意。我想起金曾告诉我的一些事儿:波利尼亚人从不自杀,当生命对他们不再有意义时,他们能使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很简单地自愿死去。
难道金从那个远古圣人的秘籍中学到了控制自己生命的妙法?但他为什么愿意死去呢?金热爱生活,朋友们崇拜他,还有年轻漂亮的新娘的敬慕。在他期盼已久的冒险活动开始的前夜,他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警察来了。我对他们说:“这是金·凯德·戈顿。”他们大声笑着说:“你一定疯了!金·凯德·戈顿两周前已经死去了。”
“是的,”我说,“我当时就在那儿。”
一个警察不耐烦地抓住我:“走吧,伙计,回家好好睡一觉,把这些全忘记了吧。”
我说:“这是金·凯德·戈顿,我和他有二十年的生死之交,我怎么会把他忘记呢?”
警察头目烦恼地皱着眉头,不满地对我说:“他有一个妻子,是吗?让她来给你讲清楚吧。”
二十分钟后,埃琳来到了放着尸体的大理石石板前。现场护理人员掀起裹尸布,她看了看死尸,惊得双唇张开,然后又闭住,双手在身体两侧紧紧握了握,一句话也没说。
“这个人是你丈夫吗?”警察问。
“不,”她说,“我丈夫已经死了。”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个知道自己已经疯了的人是不敢入眠的,因为他知道黑暗中会出现奇异的精灵,会传来魔鬼的私语。我害怕黑暗,极度地害怕。我和埃琳看到的倒在大街上,看躺在冰冷大理石板上的那个人是金·凯德·戈顿,是金·凯德·戈顿,已经死了的金·凯德·戈顿。
我极力回忆那位年迈僧人的话:在你的躯体内,我的灵魂要重铸一个链……难道金又挑选了一个躯体——一个已被证明过分软弱容不下金那充满野性魂魄的躯体?这难道是对我看到的死人——死去两次的金——的解释吗?不!不可能。金已经死去,他的肉体正在腐烂,他的生命,他的渴望,他的笑声已经消逝。金不会复活了,不会重返人间了。
但是,那另一个人,他是谁?那是金的躯体,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到底谁活在他躯体里?今天死在金的躯体里的又是什么?难道是老弘恩·奥·韦尼的灵魂,又一次前来宣布,他说过躯体将要约束他的灵魂。我的天哪,这绝不可能!死人不会走路,永远也不会!开天辟地以来,死去的肉体只会腐烂。
经历了二十年的辛酸与苦难,我、金和多恩多年前就意识到并说过:我们不会万寿无疆,总有一天会死亡。我们相信并决定在死亡来临之前要尽情享受生活。那时我相信这个决定,现在我不能相信它了。我不敢相信任何事情,我要亲眼看看,在没看到金那腐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入睡的。
我没有给多恩打电话,我想多恩听了这事也会像我一样心烦意乱、坐卧不安的。我不想多恩像我一样面对恐惧。
我像疯子似的驱车来到墓地,急切想看到能让我极度痛苦的心灵安静下来的一些情景。我来到金下葬的墓穴,我沿着两周前怀着沉重悲痛心情,肩扛棺材走过的小路,来到墓穴处,那种沉重感如真冰压在心上。墓穴墙下有条通道,通道口刚好能爬过一个人。
我站在那儿看着通道口,身体变得麻木轻飘起来,似乎在向上浮动,浮过黑暗与寒冷。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我飘到了太空之中,那里有星体在燃烧,放射万丈光芒,却没有温暖,没有光明。浮过黑暗与沉寂,沉寂得想呼唤一些东西来遮蔽这无限的疼痛与空寂。
我听到生命在急切地离开我,与空寂的死亡融在一起。我听到从我口中发出的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尖叫声,打破空寂,黑暗也随之熔化为火,星体爆炸,到处是变幻莫测的火焰。我的身体急速下降,五脏六腑似乎要冲出口腔。当我又一次站到地面,面向埋有金·凯德·戈顿躯体的墓穴,突然意识到金已起死回生……
借着闪烁不定的火柴亮光,我爬进墓穴,看到空空的棺材,我的想法得到证实。棺盖是从里面撬开的,棺材外面没有一点被动过的痕迹。我明白这是来自天国或阴间的什么东西潜入了金的身躯,给他足够的力量打破棺材,扭断了钢丝。我以前从不迷信……
糊里糊涂回到家里,我开亮全部电灯。房间四周平常都是色彩柔和的乳白色墙壁,今天却成了无法言表的、冰冷的一片黑暗。
突然,黑暗开始动摇,缓缓地旋转,包围了我。我的身体开始升升落落,一次比一次升得高,一次比一次落得深。
唤醒我的是一种气味,一种奇特的、怪异的芬芳气味。没有哪个男人能够长时间地闻之而不浑身发颤,而没有渴望情欲的痛苦。那是一种温柔的、能激起男性性欲的女性香味。香味越来越近,我紧张地等待着。接着,我看见了一把刀,有人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马来西亚波纹短剑向我前胸刺来,我那本想触摸女性柔软身体的手紧紧抓住了那铁一般的手腕。身子一扭,我把那个手腕猛地折了下去,咔嚓一声,骨头折断了。我折断了一只胳膊,竟然没有听到疼痛的尖叫声,是一个死人来杀我!这个念头像把锋利的钢刀刺入我的大脑。
由于恐惧,我变得极度愤怒,挥拳砸向那个肉体,一声沉闷的声响,那个肉体砰然倒下。我仔细看了看,那是多恩·布鲁斯,是多恩·布鲁斯持剑向我刺来!
他微微动了下,死前睁开眼睛看着我,竟然没有认出我来。在这可怕的瞬间,我记起了金·凯德·戈顿向我要烟时的眼神……
多恩眼里没有一丝表情,呆滞、懈怠、无精打采,完全失去了脑功能。他是……我的天哪!我不能往下说!死人不能走路,死人不会躺在你家的地板上用那空洞可怕的眼神看着你,死人也不会像临死的狗一样啜泣呜咽。
“多恩!”我大叫着,“多恩,请讲话!”他躺在那儿,像在天国和阴府报过到的僵尸,呆呆地盯着我。
我喊叫时,他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突然跳起来疯狂地跑出了房间,留下一阵毛骨悚然的啜泣声。我听到他脚步沉重地跑下了楼梯,接着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我首先想到埃琳,多恩疯了,敢来谋杀我,难道他不会去杀埃琳吗?
我急忙跑下楼,直奔汽车,要在曾是我朋友的那个可鄙家伙去谋杀埃琳前赶到家。但我的汽车不在家中,我记起来了,当我逃离那邪恶的死亡现场时把汽车丢在了墓地。我拔腿就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起来,直跑得步履踉跄,气喘吁吁。
顾不得敲门,我冲进埃琳的房间。“埃琳!”我喊道,“埃琳!”难道我来晚了?楼梯上灯光一闪,我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
埃琳穿一袭黑缎睡衣,乌黑柔美的长发散披在双肩,双颊显得愈加苍白,眼睛仍被悲伤的所笼罩,看到我时,微微张开双唇,低声说:“亲爱的,我亲爱的。”
我跑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还活着,她身上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还是那么安宁与平和。我看了太多的死亡,我需要她的亲近。我紧紧地拥抱着她。
她的声音柔和镇静,给我很大慰藉。“太可怕了,”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我的胳膊和脸,一股暖流通过她那柔软的手浸入我的心房。
“躺下吧,”她说着,把我领到沙发旁,“请躺下,我去给你端杯饮料。”
她给我端来饮料,喝下去,我感到那液体的暖意迅速传遍全身,减轻了我的痛苦,缓解了紧张的神经,心灵得到了慰藉,昏昏欲睡的感觉像平静温暖的波涛潮涌般扑来。我安静地躺着,埃琳坐在我身边。
“闭上眼睛休息吧,”她轻柔地说,“什么也不要想,休息吧。”
埃琳俯视着我,苍白的脸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带着一丝忧伤,闪着柔和的光,和蔼又漂亮。我微笑着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你什么也不要想……”她和风细雨般地说,“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我的心像拂晓时无边无际的大海空旷安宁。
“想一想黑夜,”她说,“想一想柔和平静的黑夜,没有声响,没有伤痛,那么深沉,在黑夜里不会有任何东西打扰你的睡眠。”
睡意缓缓袭来,像雪样柔软的毛毯盖在我身上。
“睡吧,”她低声说,“睡眠自黑夜中来临,越来越近,越来越柔,黑夜将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永恒地深下去……在黑夜中永远地睡吧……永远……睡吧……”
突然,从黑暗中飘来一股香味,没有哪个男人能够长时间地闻之而不浑身发颤,没有渴望情欲的痛苦。我睁开眼,我想再看一眼埃琳那双深情怜悯的眼睛,我想再看一眼她那甜蜜的微微开启的双唇。我想……我猛然想起我以前闻到这种香味的地方,我立刻明白是她派可怜的多恩去谋杀我!
当她看到我明白这一切时,她的眼神不再温柔,露出了恶狼般的残忍。
我伸出双手,扼住她的喉咙,满腔怒火卡住不放,直到筋疲力尽。
“是你杀了金,”我叫道,“是你让他去死的。但是他没有死,他打破你埋葬他的棺柩,逃出来后去找你。是你派多恩去杀我,当他失败后你又试图让我像金那样自愿死去!”
“你永远也无法作证,”她傲慢地咆哮着,“有谁会相信启发与意念能使人心脏停止跳动?谁会相信催眠术能使人自愿去死?”她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火柴盒说:“但是,他们会相信……”她停顿了一下,伸手拿出的香烟盒是一把手枪。
枪口冷冷地对着我的胸脯,经历了太多的恐惧我已经不再紧张,心平气和地看着枪。
“多恩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说,“他已经完全疯了。我将比那些愚昧的人们更有能力用好那些红宝石。”
她抿着嘴,咬着牙,手指紧扣扳机。
这时,门开了。“当心!”我大喊一声。
埃琳转过身,看见多恩持刀走来,她立即连开两枪,子弹射中了多恩的胸膛,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倒地之前,鲜血泉涌而出,多恩高高举起的胳膊急速垂落,嘶的一声,短剑空中划过,刺中埃琳的喉咙。
警察来了,我告诉他们:多恩疯狂地乱砍乱杀,埃琳自卫开枪。这是事实,但又不全是事实。如果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他们绝对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