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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

卡尔·博顿从书店出来,站在阳光灿烂的街上,环顾四周,没看到他妻子的踪影,便走进了雄鹰酒吧。他个子很高,一头凌乱的金发,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虽然长相一般,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非常大。他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作家,总是那么充满活力。作品销量一般,不过评论家对他的评价甚好。

坐在吧台第一张椅子上,他冲地产商多克点点头,多克曾经是电影演员。卡尔冲酒吧里其他人也点点头。他没笑,甚至要啤酒时也没对酒吧服务员笑。多克对身边人说:“瞧瞧博顿,不知道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酒吧服务员把啤酒放到卡尔面前,瞥了他一眼,说:“博顿先生,你还好吗?”

卡尔说:“谢谢你,我很好……”他端起冰凉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酒吧服务员说:“博顿太太好吗?”

“很好!”卡尔说,然后又重复道,“很好!”他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服务员拿起钞票,走到收银机旁。

卡尔双肘支在柜台上,脸埋在手,服务员拿零钱回来时,他又马上坐直身体。他把零钱放进口袋,喝完剩下的啤酒,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服务员点点头,走到了街上。

他妻子站在汽车旁,怀里抱着一大堆购物袋。他说:“你好,安奈特——抱好了!”说着,一溜小跑地过去。

她冲他微微一笑。她身材苗条挺拔,像往常一样神情淡然。她是三十出头的金发美女,跟卡尔结婚已经九年了。那些不了解他们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理想伴侣。但是,近来,他们的密友对此表示怀疑。

卡尔打开车门,从安奈特怀中接过购物袋,放在后座。她说:“谢谢你,卡尔。”卡尔坐到驾驶座,安奈特坐在他身边。她说:“请在比登斯超市停一下,我在那里有个大袋子。”

他把车开到一个小商店前停下。

他走进超市,女服务员递给他一个巨大的纸袋,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拎起袋子,袋子的底部一下子破了,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

卡尔低声咒骂,女服务员赶忙过来帮他捡。他把捡起来的东西放在柜台上,然后弯腰拾起一本厚厚的《玫瑰种植指南》,以及一个写着“除草剂”的盒子,盒子上有红色的骷髅标志。

女服务员捡起其他东西。她一边道歉,一边把东西分别放进两个新的袋子里。卡尔一只胳膊夹着一个袋子,走到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他看到文格特医生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卡尔喊道:“你好,汤姆!”医生转过头,卡尔露出微笑,这是那天早晨他第一次露出微笑。

“你好!”文格特说。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得有点花里胡哨。他转向汽车,冲安奈特举起帽子,有点儿过于正式地向她问好。他为卡尔打开车后门,帮他把两个纸袋放进去。他看看卡尔,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非常专业。他说:“书写得怎么样了?”卡尔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挺好的!当然,写得比较累,但还比较顺利吧。”

“嗯——”文格特说,“别放弃,那本书太棒了。”

卡尔耸耸肩,安奈特不耐烦地说:“我们必须回去了,卡尔!”他钻进汽车,冲他的朋友挥挥手,开走了。

他穿过小镇,开上小山坡,驶入一条小路,在五分钟之内到了家。那是孤零零的一栋灰砖平房,房子后面是高高的树林,前面有片草地,草地当中有个玫瑰花坛。草地旁边是条石子车道,直通车库。

他停下车,一条硕大的狗从屋角转出来,向他们跑来。安奈特先下车,她看着大狗,说:“你好!”伸出手,好像要抚摸它。

狗向后退,扬起头盯着她。这条大狗,卡尔觉得它满脸的胡子和狐疑的眼睛很像萧伯纳,所以称它为萧伯纳。

安奈特盯着它,然后她的头猛地向她丈夫那面一摆,厉声说道:“这条狗为什么那样盯着我?”

卡尔正从汽车里出来。“哪样?”他说,这时,那条狗已经亲热地扑到他身上,像微笑似的咧开嘴。

“嘿,萧伯纳!”卡尔说,大狗后腿直立,前爪放在他肩膀上,试图舐他的脸。它的脑袋几乎和卡尔一样高。

安奈特说:“它很古怪。它最近不喜欢我。”她皱起眉头。

卡尔说:“啊,那只是你的想象。”狗已经四脚着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从车中拿出购物袋。

他们站在厨房,安奈特把她购买的东西放起来。卡尔站在一边,看着她。他的蓝眼睛充满烦恼,就像一个小男孩,发现自己陷入困境,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安奈特要到冰箱拿东西,他挡着路。她推开他,厉声说:“让开!你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他伸手搂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他说:“安奈特!怎么啦,亲爱的,我做错什么了?”

她要挣脱他的搂抱,但他却抱得更紧了,他把脸埋在她的喉咙上。

“卡尔!”她叫道,听上去很惊讶。

他继续对着她的脖子说话,他好像快哭了。他说:“别跟我说没事!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说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星期了——也许已经好几个月了。从那次旅行回来,你就一直这样。你变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缓缓地说:“但是,卡尔,这正是我对你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着她。他说:“你好像在怀疑我。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她皱起眉头。“我——”她说,“我——”然后她沉默了很久。

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认为我们是两个傻瓜。”她的脸舒展了,恢复了血色。

“两个傻瓜!”她重复道,“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我们与世隔绝,开始胡思乱想……”

她没有说完,因为窗外传来汽车上山的声音。她说:“啊!”她双手搂着卡尔肩膀,吻吻他的嘴角。她说:“邮件车来了,我去拿信。”然后迅速从侧门跑了出去。

他没跟在她后面,也没说要替她去拿邮件。安奈特一向很注重她的信件,最近似乎更是如此。

他站在原地,两肩低垂,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摇摇摆摆穿过客厅,走进他的书房,坐在打字机前,久久凝视着它。

他开始工作,起初很慢,但是越来越投入……

天黑了,他打开了台灯,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声。他把自己从虚幻的世界中拉回来,转过脸,看见他妻子站在门内。她穿着种花的工作服,像孩子一样苗条。她说:“我不想打扰你,卡尔,只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吃晚饭。”她的脸埋在阴影中,好像在微笑。他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都行,随你的便。”他说。她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他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低头凝视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全身僵硬,然后她突然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脸凑向他的脸。

一个深情悠长的吻。

突然,窗外落地窗上传来撞击声。

安奈特猛地摆脱丈夫的拥抱,轻声骂了句,然后迅速离开书房。

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书房里非常暗,过了一会儿,卡尔伸手拧亮顶灯的开关,慢慢走到窗户边,打开落地窗,放那条大狗进来。

它紧挨着他站着,头高过他的腰,他轻轻抚摸它的耳朵。关上窗户,他走出书房,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那条大狗紧随其后。他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听到他妻子仍然在她的房间。他说:“来吧,萧伯纳。”他走下楼梯,来到屋外,把汽车停到车库里,关好车库的门,这时,安奈特招呼他吃晚饭。

晚饭像安奈特平常做的一样,非常精美可口,让人高兴的是,吃饭时,她似乎又像过去一样了,兴致盎然,谈笑风生,虽然那条大狗躺在厨房道上,不肯给她让路,她也没有抱怨。

像往常一样,饭后,他们在客厅喝咖啡。喝完第二杯后,卡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冲萧伯纳打了个响指,它高兴得跳起来,跑到门边等候。卡尔站在妻子身边,低头冲她微笑。他正要说话,她却突然关切地仰头盯着他。

她说:“卡尔,你脸色不太好!……我想,你工作太累了!……也许你不该出去。”

卡尔安慰她:“没事,我觉得很好!”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前额,然后走出房间。他边走边吹口哨,萧伯纳跑在他前面,他从他们家的斜坡路走下去,向巴索街走去。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时,他的脚步突然踉跄起来。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他的身体前后摇摆,用手一摸额头,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汗珠。他挣扎着来到路边,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他感觉一个黑乎乎的大块头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对着他。他喃喃低语,双手从脸上挪开,紧紧捂着他的肚子,头弯到两膝之间,开始呕吐……

老巴利正坐在他的客厅里,腿上放着一本书,身边桌子上放着一副眼镜。他听到走廊门有响动,然后是低沉的吠叫声。他摇摇摆摆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他低下头说:“我很荣幸,萧伯纳先生!”他“咯咯”地笑起来,但他的笑声很快便被打断了,那条大狗咬住他上衣边缘,使劲拉扯。

“出什么事了?”巴利说,他随着狗拉的方向走,片刻之后,他发现了路边的病人。

卡尔已经停止呕吐,坐直了些,但他全身发抖,非常虚弱。在回答巴利问话时,他断断续续地说:“……现在没事儿了……对不起……我只是胃不舒服……有点儿恶心……”他试图笑一笑,但却没有笑出声。“……我没有醉,”他说,“一会儿就好了……别担心……”

但是巴利很担心,他看到卡尔的脸缩成一团,有种奇怪的苍白。他站起身,把他扶进自己屋里,半躺半坐在沙发上。

“谢谢,”卡尔低声说,“谢谢,……这很舒服……”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双眼。

“稍等一下。”巴利说,他走到过道的电话旁,打了个电话,十五分钟后,一辆汽车来到门外,托马斯·文格特拎着包走进屋。

卡尔说他没事。他已经好多了,他的脸虽然很苍白,但已经显得比较正常了。他感到很尴尬。他非常感谢巴利的关心,可是显然很不高兴他这么大惊小怪。他坐直身体,坚决地说:“瞧,我现在已经很好了!只是可能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他看看巴利,又看看医生。“巴利,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谢。汤姆,你能来,我非常感谢。可是——”

“别可是了!”文格特说,坐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腕,摸他的脉。“你吃什么了?”卡尔努力咧嘴一笑。“非常可口的一顿晚餐,”他说,接着又说,“啊——我在外面吃的饭,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安奈特和我去希克饭店吃的饭,我吃了烧虾,双份烧虾!汤姆,我打赌一定是烧虾有问题!”

文格特放开他的手腕。“也许是吧。”他说。他又看看卡尔的脸,站起身,“那是你的肚子有问题。”他转向巴利,“我开车送他回家。”他说。

卡尔也站起来。他再次感谢巴利的帮助,然后跟着文格特走向他的汽车。他们把大狗放进后座,它蹲在卡尔后面,保护似的对着他脖子吹气。

快到卡尔家时,文格特把车速放慢,突然很生硬地说:“瞧,我对你非常了解,知道你很健康,这次突发事件不可能是食物引起的。或者说,食物不洁最多是个微不足道的因素。换句话说,我的朋友,这可能是所谓的神经问题。”他们已经到了门口,他停下车,但他并没有马上下车的意思,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着卡尔的脸,说:“我是作为一个医生问你这个问题,卡尔,你最近是不是很担心?”他停了会儿,卡尔什么也没说。“这几个星期以来,你变得跟过去大不相同……”

卡尔打开车门,“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他很不客气地说。

当他从汽车出来时,房屋的前门打开了,安奈特走了出来。她望着黑暗中的汽车,喊道:“谁在那儿?是谁啊?”她的声音很大,很尖厉。

“是我,亲爱的,”卡尔说,“汤姆·文格特开车送我回家。”他打开汽车后门,那条大狗跳了出来,随着它的主人和文格特拾阶而上。

他们进门时,安奈特站在门内。她的脸埋在阴影中,脸色有些苍白。她僵硬地点点头,算是跟文格特打招呼。卡尔看上去很难为情,他试图阻止文格特说刚才发生的事,但没成功。文格特简洁坚决地事情告诉了安奈特,并告诉她以后如何预防。

她非常沮丧。她说晚饭后,卡尔的脸色就不太好,她不想让他出去。她对文格特医生非常有礼貌,很仔细地重复他的指令,并问他这事严重不严重,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但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她都显得非常僵硬、冷淡。文格特很快离去了,这时候,她的态度才缓和过来。她一下子变了个人,她扑向卡尔,扶他上楼,为他做这做那,忙个不停。当他舒适地躺在床上时,她温柔地亲吻他。

“卡尔,亲爱的,”她柔声说道,“很抱歉,我对你的医生态度不好。但是,但是,你知道,我不喜欢他。”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又亲吻他,他很快入睡了……

十天后,疼痛又开始了。那是在半夜,他正在书房写作,凌晨一点多钟,安奈特已经上床睡觉了。

这次比上次疼痛得多,让人难以忍受。开始是大腿上疼,他站起来,想舒缓一下,没想到这时肚子像烧着了一样疼起来。他感到一阵晕眩,跌坐到椅子上。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一下子布满了他的额头和脖子。他拼命把椅子转到大废纸篓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最后,呕吐总算暂时停止了。他抬起头,觉得头晕目眩,屋里的东西在他眼前转个不停。外面,大狗在使劲抓着落地窗,呜呜地叫着。卡尔无力地伸出手,摸了摸嘴巴,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把头伏在书桌上,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抓电话,把它拉过来……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飞驶而来,停到门口,文格特跳下汽车,跑上台阶。前门没有上锁,他刚跑到客厅中间,安奈特出现在楼梯口上。她穿着睡衣,正努力在套一件睡袍。她激动地说:“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文格特厉声问道:“卡尔在哪儿?”他听到书房里的响动,立刻冲了进去。

卡尔正跪爬在洗手间的门边。他抬起惨白的脸,对着文格特,试图说什么。屋里一片混乱,那条大狗站在主人身边,它是撞破了落地窗冲进来的。

卡尔想站起来,却做不到。

“别动!”文格特说,“别着急……”他走到病人身边,半拉半抬地把他带到沙发边,开始检查。那只大狗停止了吠叫,躺了下来。安奈特走进书房,站在文格特身边。她的头发梳成辫子,脸上敷着一层面膜。她瞪大眼睛,眼珠转个不停。她走进书房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被抑制住的尖叫,现在,虽然她的双手仍不停地颤抖。但似乎已经能控制自己了,她正要说话,文格特几乎粗暴地打断了她。

“热水,”他厉声叫道,“毛巾,杯子。”

她跑出书房,很快带来他要的东西,然后她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助手。

文格特医生忙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凌晨三点,卡尔虽然还非常虚弱、憔悴,但总算了恢复正常。他躺在床上,冲文格特微笑。

“谢谢你,汤姆……”他说,“这么麻烦你,真是抱歉。”

“你没事了。”文格特也冲他笑了,眼睛显得很疲惫,他转向安奈特。

“你可以睡觉去了,博顿太太,”他说,“他会睡着的,他太累了。”他向门口走去,手指握住门把手时,他又停了下来。“我八点半会来的。如果他想要吃什么,别给他吃。”

安奈特向他走来,但他拦住她。“别麻烦了,我自己出去。”说完,走了出去。

安奈特慢慢走回去,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丈夫。她脸上的面膜裂成一条条的,露出下面紧绷绷的皮肤,皮肤的颜色是灰色的。

卡尔探身抓住她的手说:“亲爱的,我吓着你了吗?……我真的非常抱歉!”

她很僵硬地俯下身,吻吻他。“睡吧,”她说,“过一会儿你就会好了……”

很快他就好了,只是有点儿疲倦,另外肚子周围有点儿疼。八点半,他刚醒来,文格特就来了,五分钟后,文格特一走,卡尔又睡着了。

十二点钟,他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起了床,梳洗完毕,穿好衣服。他感到有点儿累,但比想象中的要好。他悄悄打开房门,下了楼。当他走到书房门口时,安奈特刚好从里面出来。像往常一样,她穿着做家务时穿的工作服,手里拿着簸箕和扫把,头上裹着灰色头巾,脸显得异常消瘦。

一看到他,她发出一声尖叫,“卡尔!”她说,“你不应该起床!你应该叫我!”

他温柔地冲她笑笑,捏捏她的面颊,然后吻了吻她。“我没事,”他说,“肚子周围有点儿疼,不过没有关系。”他挽着她的腰,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她让他坐在书桌旁大椅子上。这时,电话铃响了。

卡尔伸手拿起话筒。他说:“喂,你好……啊,你好,汤姆……”

“你起床了,嗯。”电话中传来文格特的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卡尔说,“很饿,虽然……”

“你吃了吗?”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严厉。

“没有。不过我——”

“很好。不要吃东西,等你见了我之后再吃。趁着你空腹,我要对你进行检查,做一两个化验。你能到我的诊所来吗?那样更好。或者我到你那儿去?”文格特的声音不再严厉了,似乎比平常更漫不经心。

卡尔说:“我当然可以到你那里。什么时候?”

“现在,”电话那头说,“我先检查你。再见。”

卡尔挂上电话。他看看妻子,遗憾地微微一笑。“还不能吃东西。”他说,“文格特要先对我进行化验。”他用手撑着椅子背,站起身。

安奈特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也要去,”她说,“我开车送你去。”

“不!”卡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把活干了一半就放下。”他拍拍她的肩膀,“我没事的,亲爱的。真的!你不认为我已经够麻烦的了吗?”

“噢,卡尔,你是个傻瓜!”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嘴角抽动着,像要哭一样。

卡尔一只胳膊搂住她肩膀,“你别太紧张,亲爱的。”

“我很好,”她厉声说。“我一点也不累。”然后她努力笑了笑,“好吧,也许我很累,”她说,“别在意我发脾气。你去文格特医生那儿好好检查吧……”

她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过客厅,在前门她吻了他。

“多保重,卡尔,”她说,“快点儿回来。”他出去后,她关上了门。

他走进车库时,大狗跑了过来,卡尔一打开车门,它就跳进去,坐在驾驶座边的座位上。它的舌头伸在外面,似乎在向四周微笑。

卡尔冲它笑笑,肚子又疼起来。他说:“好吧,那就让你一起去吧。”他坐到方向盘后面,开动汽车,退出车库。

他开得很慢,不过,几分钟后,他就到了文格特的诊所。他把大狗留在车内,绕到诊所后门——那是专门供少数特殊病人使用的。

文格特站在他的桌子旁。他背着光,卡尔看不清他的脸,但显得比平常老,而且一副疲倦的样子,就连他的胡子都比平常要白。他挥手让卡尔坐到一张椅子上,然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摸摸他的脉搏,让他伸出舌头瞧瞧。

卡尔冲他咧嘴一笑。“今天早晨你非常专业。”他说。

文格特没有理睬他的玩笑。他在转椅上坐下,凝视着卡尔,说:“我的朋友,昨天晚上你病得非常厉害。”然后他严厉地补充说:“昨天晚上没有死,那是你的运气。”

卡尔的笑容消失了,他吃惊地“嗯?”了一声。

文格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手指上玩弄着。他看着笔,不看卡尔。

他说:“顺便说一句,那里有你的东西。”他用笔指指旁边放着的一个棕色纸袋,“想把它带回家吗?”

卡尔看上去非常困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说,“你在说什么?”

“那是你的废纸篓。”文格特的眼睛仍然盯着手头的笔,“从你书房拿来的。昨天晚上我把它拿来的……”

“为什么?……噢,你想把它洗干净……”卡尔突然停下来,接着,他脱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汤姆,你想说什么?”

文格特注视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单调地说:“你很快会知道的。昨天你在哪儿吃的饭?”

“当然是在家了。什么——”

“安静。那么说你是在家吃的饭了。你最后吃的是什么?大约半夜时分?”

“没吃什么……啊,等等——我忘了。我喝了一碗汤,安奈特做的洋葱汤。她上床前给我端来的。但是那不可能——”

“等一下!那么你是在十二点左右,喝了这碗汤。大约一个小时后,你的腿和肚子开始疼痛,感到头晕、恶心。你使劲呕吐,你吐出的许多东西都在那个废纸篓里了。对废纸篓里的东西进行化验后证明,你吞服了至少一克半砒霜……”

他没有说下去,站起身面对着卡尔。卡尔跳了起来,他抓住卡尔的手臂,把他推回椅子上。他重复着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别动!”他说,“别着急!”

卡尔坐下来。他的脸更加苍白了。他颤抖着用手擦擦前额,想要笑一笑。

“砒霜?”他说,“一克半?那是很大的量,对吗?”

“那是可以致命的,”文格特说,“你可能吃得更多。”

卡尔说:“你认为我怎么会吃了那种东西的?”他没有看文格特,他的眼光落在别处,“蔬菜或什么东西?他们往蔬菜上喷那东西,是吗?”

“蔬菜上面的量不会那么大。”文格特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来。“十天前,你也痛过。同样的原因,但没有那么厉害。”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两次你都是在家吃的饭。”卡尔再次跳了起来。他的脸扭曲了,蓝眼睛在冒火。

“天哪!”他喊道,“你发疯了!你在暗示什么?”

“我没有暗示什么,”文格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在过去十天内,你两次吃到含有砒霜的东西。第二次尤其明显。”

卡尔庞大的身体再次跌落到椅子中。他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呻吟。

文格特说:“你知道,我并不喜欢这么说。但是,你必须面对事实!有人在喂你砒霜。这并不是偶然的。”

卡尔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一直到他的指关节发白。

他声音沙哑地说:“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你的话,我一定会打断你的脖子!”他的声音又开始高起来。“你难道看不出,整个事件只是个可怕的巧合吗?你难道不知道你在暗示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吗?”他突然停下,使劲喘气,好像长跑一样。

文格特一动不动坐着,像没听见卡尔说话一样。

“砒霜是很容易搞到的,”他说,“种花的人尤其容易搞到,除草剂等——”

“住口!”卡尔一拳打在椅子背上,“我家里是有除草剂,但那是我让她买的!”

他站起身,面对着文格特。他说:“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认为有关砒霜的事你没有撒谎,但我怎么会吃到砒霜,你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的!”

他向门口走去,然后又转过身。“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无法制止你胡思乱想,但是,我可以阻止你说出来,我会的!如果你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我就会杀了你!毁了你!记住我的话,我可是认真的!”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久久地注视着文格特,文格特没有动,也没有望他,卡尔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来到街上,向他的汽车走去。他脸色非常苍白,打开车门,跌坐到驾驶座上,双臂放在方向盘上,捧着头,全身颤抖,那条大狗凑过来,舐它主人的耳朵。两个路边的女人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也许卡尔感觉到她们在看他,他抬起头,注视着她们。然后他坐直身体,轻轻推开那条大狗的脑袋。

回家路上,他开得非常慢。安奈特听到汽车的声音,他走上台阶时,她打开了前门,问他:“他说什么,卡尔?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憔悴的面容似乎很紧张。

卡尔看着她,摇摇头,走进屋里,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缓缓地说:“不……不,他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说:“天哪,我累坏了!过来亲吻我一下吧,亲爱的。”

她走过来,坐在椅子扶手上,亲吻他。她把他的头拉到自己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她说话时,他看不到她的脸。

“但是,”她说,“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尔叹了口气。“噢,他用了许多医学术语……但我听不懂是怎么回事,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能恰好胃有点儿问题。”他靠在椅子上,仰脸看着她。“告诉你,也许你对汤姆的看法是对的。我并不是说他人不好,而是说作为医生,我想,下次我要去找别人看病……”

安奈特跳起来。“别谈这些医生了,”她说,“啊,是我不好。我可怜的丈夫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因为他没有吃东西!等一会儿,卡尔……”

她匆匆跑向厨房。她的紧张与疲倦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卡尔坐着没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在发怔。

过了一会儿,安奈特回来了。她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勺子,餐巾和碗,香气扑鼻。

她说:“喝汤吧!”她把盘子放在他的膝盖上,把勺子塞到他手中,站在一边看着他。

他凝视着她,她说:“快点儿喝吧,不然就凉了!”

他似乎没有听到。

突然,他说:“安奈特,你爱我吗?”他紧紧地盯着她。

她瞪大眼睛,片刻之后,她说:“爱你,当然爱你,卡尔!”

然后她笑起来,说:“别孩子气了!赶快喝汤吧!再不喝就凉了。”

他看着手里的勺子,似乎很惊讶它在他的手里。他把勺子放在盘子上,端起碗,看着他妻子。

他把碗举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一天晚上,他肚子没有痛。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肚子痛过,在这一个星期里,他没有跟文格特医生说过话,也没有见过他。

一天晚上十一点,他和大狗一起到外面散步。那天他散步时间比较长,回家的路上遇到巴利,巴利向他问好。他于是到巴利家喝了一杯,聊了一会儿天。

往家走到山坡下时,他加快了脚步,那条大狗紧随其后。

他一边哼哼歌,一边走上台阶,推开前门,让狗先进,然后自己走进去。

他叫道:“啊,天哪!”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安奈特躺在地上,身体扭成奇怪的样子,屋里乱七八糟。

卡尔来到安奈特身边,蹲下身。他抬起她的头,她滚到他的怀中。她双眼紧闭,肿胀的嘴巴张开着。她还在呼吸,但是非常微弱,当他摸她的心跳时,几乎感觉不到……

他来到书房,来到电话边……不假思索地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他在对文格特说话:“汤姆!”他尖声叫道,“汤姆!我是卡尔。马上过来!快!”

他放回话筒,又回到客厅,蹲下身,把他妻子的头抱在怀里……

文格特来时,他仍然抱着她。

文格特对她检查了一下,摇摇头。他扶卡尔站起来,带他到书房。他说:“你必须面对事实,卡尔……她已经死了。”

卡尔全身颤抖。

文格特说:“坐在这里,别动!”他走出书房。

他看着死去的女人,看着她身边凌乱,看着屋里的一切。他凝视着钢琴上的两杯咖啡,这时,那条大狗从厨房跑进来,消失在书房里。

文格特端起两只杯子。它们是一模一样的两只咖啡杯。他轮流把手指放进杯中,舐舐指尖。第二次品尝给了他期待的反应,他的脸开朗了,大步走向书房。

卡尔没有动,但他颤抖得更加厉害了。那条大狗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脸。

文格特把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卡尔想说话,但他牙齿打战,说不出一句话。

文格特说:“你明白了,是吗?她再一次试图……你不听我的话,但是,命运之神做出了决定!”

卡尔低声说:“我——我——我——我不明白……”

文格特说:“她过于自信了。什么事让她分心?”他耸耸肩,“她拿错了杯子。”

卡尔说:“天哪!……”他双手捂住脸,手指紧紧按住太阳穴。他说:“汤姆——我真希望那是我!”

“算了!”文格特抓住他的手臂,“别这么想,照我说的办!”

他拉起卡尔,领他走出书房,上楼来到他自己的卧室。大狗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文格特为卡尔脱掉衣服,躺到床上,然后在他手臂上打了一针。

“好了,”他说,“五分钟内你就能睡着了……”

他转过身,这时,卡尔伸手握住他的手。

卡尔说:“别走……”他说:“我很抱歉我在你诊所说的那些话,真对不起,汤姆……”

文格特没有挣脱他的手。“忘了吧,”他说,“我已经忘了。”

接着他开始说起话来,声音很缓慢,有种催眠效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睡觉……其他事情由我来办……你很快就会忘掉这一切,这就像是场噩梦……别担心由此引起的丑闻,卡尔……不会有什么丑闻的……你瞧,我确信这一点。我早就把一切告诉了尼可拉斯警长……他和我会向验尸官解释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卡尔睡着了。

三个星期后,卡尔才露出微笑,那时,他已经不在原来的住地了。他来到旧金山,罗娜正在等着他。

他微笑着,他正行驶在旧金山市区,那条大狗坐在他身边。

“告诉你,宝贝,”他轻声说,“第二次我吃多了!”

他“咯咯”笑起来。 0i3wXgTYb3FibtKyPsbudxtpikS5Fcxvq5YARh/nQH6nQk5xZT7Q99nEKaL69l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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