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夏,布赖特先生——贝弗利山的广告人,带着他妻子和小女儿从加利福尼亚飞往英格兰。飞越格陵兰上空时,正碰上少有的好天气。身边是蓝天白云,下面是皑皑白雪。有些地方,冰裂开一条大缝隙,附近海水深浅不同,反差极大。这段航程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旅程也将十分美好。
几小时后他们在英格兰着陆。
结婚十年来,布赖特先生还是头一次出国。他那位说话柔声柔气的妻子,对出访异乡早已怀着急切的渴望,特别是对那些以合理的价格向公众开放的古迹。
她喜欢英国人。“他们不是很好吗?”她说,“举止多么优雅,那么乐于帮助别人。真不错!”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布赖特先生说。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夸英国如何好,所以,他特别想让自己的家人对英国留下一个好印象。
连着几天,他们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古迹,从换岗仪式到议会大厦,从伦敦塔到老贝利,从大英博物馆到伦敦博物馆。
布赖特先生觉得真是来对了,特别是女儿,她这几天吸取的文化营养够她受用一生的。出租车司机载着他们穿行于那些灰色的古旧建筑中,当然也包括那些充满湿绿的公园。司机们个个都是乐呵呵的,急于想让你跟他们一起分享伦敦,分享他们的英格兰。
作为直邮广告邮件的文案作家,布赖特先生当然焦急地盼望拜谒约翰逊博士或查尔斯·狄更斯的故居。当他触到大师坐在上面写出《雾都孤儿》的板凳时,他几乎不能自持。还有,那些信笺、手稿、记事本,都罩在玻璃箱里。
“这才是真正的文物!”布赖特先生由衷地赞叹着。
晚上回到旅馆,等他们女儿睡下后,他妻子开始研究钱包里的东西,把零钱整钱分开,十先令的放在一起,十镑的放在另外夹层里。
然后再研究伦敦地图,上面有关于出入境携带物品的规定。
“我要开始采购了。”她宣布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布赖特先生再次体验到新婚几年后便开始有了的痛苦——陪同或等候女士逛商店。在伦敦各大商场的门外,常能看到愁眉不展的布赖特先生。
终于,他忍无可忍了。他要爆发了!
“我再也不能这样傻等下去了。”他说。
按理说,对一个有创意的人来说,十年时间应该已经学会如何处理这种局面了。
“你不想给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吗?”她问。
多么体贴的好妻子呀,他心想,不禁为自己差一点发脾气而羞愧。
“卡多根广场附近有一家卖蒸汽机车模型的地方。”他说。
“蒸汽机车是免税的,”他妻子说,“你何不过去看看?一个小时够了吧?”
布赖特在蒸汽机车店里玩得很开心。这里的模型都是铜制或不锈钢的,材料费不高,但工夫得下到。它们是不可能照现代工艺批量生产的。
店主很喜欢布赖特,请他上楼参观他的制作间和私人收藏。临走前,他买了辆蒸汽机车,不是最贵的,但上面金光闪闪的零件,一定会给他在贝弗利山的居室增色不少。他要把那些高保真的唱片放在这辆车上。这是那种会被珍藏一生的东西。
在往回赶的路上,司机踩了一脚刹车。随着轮胎摩擦石路面的尖利声响,橡胶的臭味都闻到了,然后就是车撞车的声音。布赖特先生早已趴在了车厢的地板上,还有他的蒸汽机车。他马上拾起他的宝贝看看,还好,没有破损。
“我真是万分抱歉,”司机说,“你没受伤吧,先生。”
“我没事儿。”布赖特先生说。
“你跌在车厢地板上不是我的原因,先生,是因为我把着方向盘。”
“我想是这样吧。”布赖特先生说。
“如果你能有个东西支撑住你的身体,就不会跌倒在地板上了。”那人说。
“噢。”
“你知道,先生,这是冲力。车本身已经停下来了,而你的身体则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可能是这样吧。”
“你体重多少,先生,七十五公斤?”
“差不多吧。”
“你看,先生,我没说错吧。你没有方向盘但却有很大冲力。”
“后面这里没有方向盘。”布赖特先生敷衍地笑了两声,心里希望这个关于方向盘的话题快点儿打住。
“可我这儿有,所以,当我看见前面那家伙要撞上时,我就稳稳地把住了方向盘。”
布赖特先生这次不搭腔了,只是揉着刚刚磕疼的腿。回到旅馆后他把刚才碰上交通事故的情况跟家人说了。
“我希望那位司机不要过于自责,”他妻子说,“他们一向都是很小心的。”
第二天,他们是从皇家美术研究院开始的,大家都很开心。可是,在去吃午饭的路上,他妻子被商店橱窗里的雕花玻璃吸引住了。
“我只进去一分钟。”他妻子说。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的归国行囊中多了一个雕花的搪碗和一把银制的小钳子。
布赖特先生在心里诅咒着购物本能。女人见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绕不过去,她们天生就是收集零碎的。不管需要与否,她们总能找到或碰上能吸引她们的东西。
这种决断力的缺乏也反映在吃饭时。布赖特先生看了半分钟菜单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们却永远没痛快的时候。他不得不让侍者先走开一会儿,直到女士们决定到底吃什么。
然后是晚上出去的问题:是带着孩子一起去什么地方呢,还是他们夫妇俩去看戏,找一个保姆带孩子。
他不禁想起自己单身一人出来旅游时是何等的轻松自由。那时他一天里走的地方比布赖特一家一星期里去的地方还要多。他觉得好像自己受到了限制,得不到真正的休息。
今天晚上的节目是洗头。就是在他们加利福尼亚的大房子里,这也是一件让布赖特头疼的事。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他总是感到压抑。
“待会儿再说,我正在上染发剂呢。”或者,“我不能跟你说了,我正在做发型。”
此刻,在这间绿色公园饭店的大套房里,周围浓烈的洗头气氛让他喘不上气来。
“我得出去走走。”他的话冲口而出。
“那,好吧,”他妻子说,“不过不能去看咱们不能一起看的东西。”
呼吸到了外面凉爽的空气,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似的。街上多是紧挨在一起走着的情侣,他们不是在窃窃私语就是在放声大笑。他的心态仿佛也年轻了,步态又有了活力,好像自己仍然是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
夜里的声音和气味也不一样。声音全变成了音乐,气味都来自香水。布赖特先生感觉好多了。
走着走着,街道的面貌起了变化。满街的看门人都在吆喝着,内容大同小异:室内有不间断的脱衣舞表演,马上就开始。
如果是不间断的,哪还有什么马上开始的问题呢?布赖特先生心里觉得好笑。
行!既然他还能做冷静的逻辑思维,那说明就是干点儿蠢事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不行吗?进去又怎么样?正在饭店里洗头的那两个天真的船员,怎么会想到她们的船长去看脱衣舞了呢?
咱们什么样的海妖没见过,不是都过来了吗?前面的路变得狭窄了。香水的气味更浓了,放纵的笑声更响亮了,超短裙也变得更短了。
布赖特先生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朱利·克里斯蒂街。
前面一个很大的水坑,他并没有绕着走而是跳了过去。
我看我得在这儿破费几个钱了,他在心里说。也许应该每年夏天都来一次。
一个金发苏格兰人跟他搭话。
“毛片儿,先生,”他说,“最棒的全球集锦。两个小时。十分钟内开演。”
“不,谢谢。”布赖特先生说。
“你一定不会失望的,先生。真的是非常罕见的集锦,我保证。”
多么友善的人啊!多么淳朴、开放,一门心思只想让游客过得愉快!夜总会里的音乐声更响了。他似乎闻到了附近公园里睡着的玫瑰发出的芬芳。
作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又生活在如此堕落的时代,毛片儿,布赖特先生还是看过几部的。其实,只有一次,那还是在纽约单身汉俱乐部,娶妻之前。
那次不作数。而现在,离家万里,没人认识他,干点儿比逛商店稍微出格一点儿的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那个家伙的宣传鼓动更加有声有色了,“有二对一。有一对二。有鸡和鸡。最后还有鸡和狗。全是彩色的。”
“离这儿远吗?”布赖特问。
“就在拐角那儿,”年轻人急忙说,“看过的都说好,先生。你肯定不会后悔的。”
他们沿路走下去,向左拐了个弯儿。
这条路又窄又黑,像个死巷。布赖特先生站住了,犹豫中,他有点儿退缩。
“哈哈哈,这也难怪,先生。我是你的话也会嘀咕的。但请你想想,先生,我们怎么可能在海德公园那样的地方提供这类娱乐呢?”他那温暖人心的笑声一直鼓励着布赖特先生走下楼梯的最低一级台阶。
毕竟,这种经历是应该有些刺激的,他想。他现在已经看到自己坐在贝弗利山的办公室里,向朋友们绘声绘色地讲着这次精彩的历险。鸡和狗的那一部分,他会好好吊吊他们的胃口的。像以往一样,非让他们请喝咖啡不可。
作为广告界见识过全活儿的人,他会因此声名大振。
这里似乎已经低于地面好几层了,好几次看到“放映厅向前”的提示牌。他们终于走到了底。苏格兰人不见了,又出现一个穿紫色套装的高个年轻人。布赖特先生心里又打起鼓来,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旁边的放映厅,他能够辨认出几个坐在折叠椅上的身影,放映机在沙沙作响,银幕上有人影晃动。
往里走时他真希望能赶上“鸡兽大战”的开头。他最恨从半截儿看起。
一只大手拦住了他。是那个穿紫套装的大高个。
“你必须先入会。”他说。
“对不起,什么?”
“这里是个电影团体,会员俱乐部。提供你在海德公园那样的地方不可能享受到的娱乐!”
好吧。费用是三英镑。考虑到时间的长短,也不算贵。
要在这里签个名。布赖特先生毫不犹豫地写上:“弗拉迪米尔·冯弗里特,芝加哥。”多么高雅,他想。大部分人填的都是约翰·史密斯、乔·多伊这类的俗名。
紫色套装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芝加哥来的弗拉迪米尔·冯弗里特点燃了最后一支美国香烟,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银幕上。
奇怪,银幕上演的好像是幽默片时代的《吸血鬼》。
聪明,他想。这个切入点选得不俗,一个穿白色睡袍的姑娘随时会出现在吸血鬼的面前。制作者的匠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程度有限的观众必须尽可能地加以引导。做广告的在这方面给他们做了榜样!
十分钟的《吸血鬼》证明这就是那部老掉牙的《吸血鬼》!情节、人物都一样。屋里其他人开始陆续退场。这也难怪他们。
正当银幕上的吸血鬼像梦游者一样走在花园里时,银幕下有人碰了他一下。一个又脏又瘦的姑娘坐在了他的右边,开始解他衬衣的扣子。
“要不要跟我走?”她问。
芝加哥来的弗拉迪米尔·冯弗里特立刻变成了厄尔·布赖特,这会儿,饭店里还有一对正在洗头的妻女等他回去呢。
“啊……啊……不,谢谢。”他说。
坐在布赖特先生前排的一个大胖子转过头来。
“她怎么了?”他没好气地说,“配你还不够好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没兴趣。”布赖特先生站了起来,“我得走了,这片子我恐怕已经看过了……”
布赖特先生高档衬衫的前襟被那胖子一把揪住,有人从身后把他的胳膊抓住。直到瘦姑娘开始掏他的衣兜时,他才猛然挣扎起来。
胖子开始高声叫喊起来。那腔调夸张得厉害,完全像是演戏。但是,很显然,他不是演戏的材料。
“邪恶的美国佬!”他吼道,“不要脸!跑到私人俱乐部里来撒野!对我的女人动粗!”
瘦姑娘试图把他腕上的金表撸下来。这块表价值两百美元,不用上弦,子夜零时跳日历。但它不能分辨月长月短,所以他得在二月或只有三十天的月份里动手调整。
这块表是他的心爱之物,不能拱手相让。他挣脱出一只手,想把表攥在自己手里。瘦姑娘用两只手跟他夺,直至金属的表链断裂。她仍不放弃。表链把她的手腕划破了。但表还在布赖特先生手里。那姑娘看到自己的血,变得疯狂起来,她开始打他的头。身后的人在踢他的脚踝。剧痛中他失去了抵抗力。
等他缓过劲儿来,表已经落在姑娘手里。她在尖声叫着:“邪恶的美国佬!”还有一些更不堪入耳的脏话,声调恶毒至极。她变成了一头野兽。
布赖特先生这辈子也打过几次架。与其说是败绩让他烦恼,不如说他有正确的看问题角度:儿子打老子,不对的是他们。
不过,当务之急是怎么尽早脱身。三个人缠着他,想返回街上实在是困难,尽管只是咫尺之遥。
“救命!”他叫起来,“警察!”
楼梯上闪出一个黑影。上帝啊,来人救他了。
真是希望多大失望多大,来的人是那个高大的看门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抵住了布赖特先生的喉咙。
“你的大部队不在这里,美国佬,”他说,“我不在意把你剁成几段,别以为我不敢!”
布赖特先生傻了眼。他怀着歉疚之情想起了饭店里的那对母女。现在她们恐怕已经舒舒服服躺在了床上。那甜蜜的面孔和光滑的手臂正期待着他的归来。
也许,他见不到她们了。不认识的官方人士会提供帮助,让她们回到贝弗利山。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的寡妇和漂亮的小女儿会把他遗忘。
“放我走吧。”他说。
持刀人也许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乞求的味道了吧。别让他们太得意,他想。
“听着,你这家伙,”他说,“别想耍花招,我可是海军预备队的军官。”抵在他喉咙上的刀抵得更紧了,这表明了一种不信任。
他觉得右腿很沉。右边的裤管里好像有两条腿。他意识到,自己是受伤了。
突然,他痛哭失声:“我要我的手表!我要我的手表!”真是丢脸!他恨自己不能自已。
“告诉你,”胖家伙说,“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你就可以要回你的手表。”
原来他们要的是这个!他的皮夹里只有十到十五英镑。他们干吗不早说呢?
“好吧,”他说。他们允许他掏钱包。气管处没有刀顶着,呼吸顺畅多了。
他们把表还给他,还给他十先令打车的钱。真是邪门,也许他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会跟着你的,”大高个说,“要是敢报警,我就杀了你。”
好嘛!他可不想死。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自由了。到街口时,他还怕又被一只手抓住,但是没有。他走出了窄巷,又来到大街上。
他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街?得找人问一下。那个小巷口在哪儿?现在几点了?
他松开攥着的拳头,看他的手表。乱七八糟的,它成了一堆金光闪闪的零件。愤怒攫住了他。前面不远有一个警察。
“我被人劫了!”布赖特先生说着,很快回头看了一眼。
警察对这事还挺重视。他不像白天在那些著名公共场合值勤的警察,没有那么高大、英俊。可能是在这样的地方转悠得久了,这位比布赖特先生还矮小瘦弱的警察长着一脸粉刺,肯定是研究犯罪控制问题太用功了。
“带我去找那个地方并指认他们,先生。”他说。
布赖特先生估量了一下敌我形势。
“咱们最好再叫几个人来。”
“用不着,先生。我戴着这个呢。”警察撩起制服翻领,那里别着一个小型麦克风,那样子就像一个生了锈的汽水瓶盖儿。
在一个不嚷嚷就打不成电话的国家里,布赖特先生不相信这么个瓶盖儿似的东西,能在地下三层的地方招来警车。
“这就走吧,先生。咱们把他们逮住,如果你也费神到法院走一趟,案子立刻就能结。”
布赖特先生想到的是,明天一早,他的家人醒来,看到的是他那张可怕的空床。
他想到了在黑暗的预审室里等候到凌晨五点,他还想到了记者和报纸。
美国广告词作家陷入毛片儿丑闻。
他的右腿倒是不麻了,但却疼了起来。他挽起裤管来一看,腿上肿起来一个紫色的大包。
“我的天哪!”他叫着,伸手抓警察的胳膊,以使自己不致摔倒。
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警察急忙撤后一步。他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有些人的教养真是差劲。
“去你妈的吧。”布赖特先生怒骂一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和饭店门童都是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他们知道他遇上某种麻烦了。这一点很难掩饰:他的衬衫上还有那个姑娘手腕上流出的血呢。
他的家人都睡下了。他静悄悄地脱去上衣,把它扔进垃圾箱里。然后,他不出声地洗了个淋浴,其间,几次因触到腿上的痛处而停了下来。
脑子里像有万马奔腾,他根本睡不着……
他该怎样带着这羞耻面对他爱着的人呢?要是她们知道,他这位为夫为父者竟然做出如此堕落的事,她们还有脸活着吗?就是吓也把她们吓坏了。一定不能让她们母女知道,她们一定不能……
过了六点他才迷糊了一会儿。
七点左右他突然醒了。
“噢,天哪!”他妻子叫道,“噢,天哪!”
他掀开被子,他的睡裤,像往常一样,卷到了膝盖上面来。她盯视着他肿起的右腿,上面有一大块青紫。
“看看这可怜的小腿吧,”她说,“那该死的司机真应该更小心些才对!”
说完,她又开始安排这一天的活动了:先去见识一下福特纳-梅森百货商店的美食,当然也不能错过柏灵顿的工艺品,她就不相信碰不着一把真正可心的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