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生说得对。
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早在飞机降落在清晨的里约热内卢之前,杰瑞·克里勃就开始冒汗了,直到过了海关检查,他的汗还在流个不停。还好,他黑包里面的秘密安然无恙。他坐进出租车赶往卡帕卡巴娜旅馆,一路上他一直把它抱在怀里。杰瑞登完记进了房间后,仍在出汗。他把那个包带进浴室,冲了个澡也不管用。
杰瑞擦干身子,几分钟后,当他穿衣服、刮胡子的时候,身上又汗湿了。他就这样汗淋淋地坐下,等着电话铃响。他怀抱着那个黑包,那里面盛着他的秘密,他的天分,抱着它心里能踏实些。
电话铃为什么还不响?
他正疑惑着,突然听到一声敲门声。当然,他们是不会冒险打电话来的,他们还是相信面对面接触。
真是这样吗?
杰瑞把包塞到床底下,走向房门。
外面门厅里一个轻柔的声音小声说:“克里勃先生?”
杰瑞吓了一跳。他在楼下登记时用的名字是布朗先生,他觉得已故的黑社会头子阿尔·卡彭用过的任何化名他用来都不过分。可门外的陌生人还是知道了他的真名。这当然也是个证明,不过他必须确认好。
“谁派你来的?”他低声问。
“大鸟。”
杰瑞放心地吁了口气,打开房门。
一个秃顶的彪形黑汉子走了进来,冲他简单一点头。他穿着十分华丽的制服,像个巴西将军或者司机——且不去管它,因为只要大鸟愿意,这两种人他都有可能派来。
“请跟我走。”大汉说。
杰瑞转身就要往外走,可是他的肩膀被人一把扳住。
“你没忘记什么东西吗?”巨人问道。
“对不起。”杰瑞停下来,从床底下把藏在那儿的黑包拽了出来。那巨汉伸手要接,可杰瑞摇了摇头。
“我拿着吧。”他说。
那巨人一耸肩:“随便你。”他跟在杰瑞后面穿过走廊,走到大厅。在电梯里,甚至在楼下大厅他都一声不响,出了大厅,他仍然默不作声地领着杰瑞走到停在门外人行道上的大轿车前。
杰瑞钻进后座,而他的护卫则坐在前排司机的位置上。如果说杰瑞一开始还怀疑这人是个司机,那么,当他们的车在里约热内卢正午的车流中迂回周旋时,他的那些怀疑烟消云散了,从这人开车的风度看,他显然是个将军。
他们又登上了在码头等着的快艇。那男人自己也说他是个海军上将。船飞箭般地离开码头,驶向茫茫大海。杰瑞蜷缩在船头,那只黑包被他紧紧夹在颤抖的膝盖之间。
眼前现出一艘游艇长长的光滑的船舷,一个个浪头在上面撞得粉碎。等他们转到船尾,杰瑞才看到船身上用金字题着这艘游艇的名字:水屋。
那黑巨人关上发动机,站起身来,两只手合在嘴边做喇叭形,喊道:“喂,我们在这儿。”
一个大胡子水手从上面甲板往下探头看了看。
“把梯子放下来。”巨人不耐烦地咕哝。
杰瑞一面用牙咬着黑包提手,一面爬着绳梯。虽然这么做很不容易,可他还是办到了。一上甲板他就跟着巨人沿着甲板走过几个雅致的特等舱、一个桑拿室、一个私人放映室和一个保龄球室,停在一个奥运会规格的游泳池边的室外酒吧旁。
“他在等你。”那黑人说。
杰瑞往游泳池里瞥了一眼。在一片有立体声效果的尖叫声中,有五六个人在游泳池中击水嬉戏,阳光下全裸着身子。
杰瑞毫不费劲地认出了他的老板,因为他是里面唯一的男性。
“巴扎德先生?”他怯声怯气地叫了一声。
那个身形瘦小的男人赤条条地从水中爬出来,刺目的阳光让他一皱眉,在一旁伺候的人马上给他披上一件金色丝质浴袍。
大鸟点了点头,“我是阿尔·巴扎德,”他说,“你已经见过我妻子了。”他伸手朝游泳池里大概一指。
“噢,当然。”
“那就来吧。”巴扎德伸出两只手。很有眼色的仆人马上往他的一只手里放了一杯冰镇的马丁尼酒,往另一只手里放了一支点好的阿普曼香烟,巴扎德接着一转身,领杰瑞向船尾走去。
他们走进一间特等舱房,从它嵌着镜子的四壁和天花板,以及铺着豹皮的特大圆形床看,杰瑞觉得他是来到了船长的舱室。
那个瘦男人把门关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喝下他杯中的酒,然后把空酒杯放在貂皮地毯上,四肢大张地躺倒在床上,喷出一口烟来,抑郁地看着他的来访者。
“你有过这种什么都不对头的时候吗?”他叹了口气,“光看看这个就够了。”他用手一指空酒杯,“一杯马丁尼酒竟然只有两颗橄榄!我们一开到公海上,你就提醒我把那个酒吧侍者绑到船底去喂鱼。”
“巴扎德先生,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吧……”
巴扎德鼻子一哼,坐了起来,“你听上去就像巴罗巴斯。”
“巴罗巴斯?”
“我的出版商。他上个星期来过这儿。我们闹酒狂欢的时候还聊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看看世界光明的那一面呢?毕竟你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仅排在康威·曼恩后面。十本经典畅销书,八个重量级电影,还有个几乎播了整整一季的热门电视连续剧——你还要什么?你瞧,你的名字家喻户晓,就像Draino(一种通水下管道的家用清洁剂)和Sani-flush(一种厕所清洁剂)一样。’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噢,是的,他说得不错。”
“不,这是个见鬼的谎话。我比康威·曼恩要受欢迎多了。他和他那些风流韵事……”
“而你又富有又有名气。”杰瑞指着镶着镜子的四壁,“你住在这艘大游艇上,你还有个漂亮妻子。”
巴扎德一耸肩:“我晕船。可我不得不待在船上,因为只要我一上岸,国税局就会因为我拖欠税款三千三百万而起诉我。还有,我妻子也没多么漂亮,以前那九个要迷人得多。问题是,她们没有一个能理解我。现在这个也不理解我,我的那些情妇也没一个懂我的。那些心理医生告诉我,我们只是合不来。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他忧郁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将手里的香烟抛出了舷窗。当他转过身来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金色浴袍下的肩膀挺直了,双眼像鹰眼一样犀利,闪亮。
“现在,说正事,”他说,“你弄好了吗?”
“在包里。”
杰瑞交出他的黑包,巴扎德一把抓过提手,把它拿到床上,忙乱地摆弄包上的锁。
“钥匙!”他气喘吁吁地问,“钥匙在哪儿?”
杰瑞卷起裤腿,解下缠在他右腿踝上的胶带。他把钥匙递给巴扎德,巴扎德发狠似的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黑包“砰”的弹开了,包里的东西哗啦啦散落在豹皮床单上。
巴扎德盯着床,搓着双手。
“有多少页?”他低声问。
“三百页。”
“全在这儿吗?”
“除了最后一章。我本来想下个周末完成,可收到了你的电报……”
“你回去马上把结尾搞定。”巴扎德说,“这样的话,到月底我就可以把这部小说完整地交给我的出版商了。我们得赶在康威·曼恩把我们打垮之前抢先占领秋季市场。我听说他也要出一个大部头的,不过我们会让他看看我的厉害。”他停顿了一下,犹疑地打量着杰瑞,“这书很不错吧,是不是?”
“我想是的。”
“你想?我花钱可不是让你想的——我花钱是让你写的。”巴扎德做了个鬼脸,“最好是部好书。不管怎么说,我写的东西已经声名在外了,得照我的标准来。”
“别担心,巴扎德先生。你自己看看就知道好不好了。”
“啊,啊——过一会儿再看吧。”阿尔·巴扎德把那些纸捡起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不管怎么样,手感不错,够沉。这样的,巴罗巴斯准会喜欢。”他又一皱眉,“副本呢?”
“在家里,我锁在保险箱里了。”
“好的。”巴扎德把头一点,“说起家来,我看我们最好让你坐上下一班飞机离开这里。本来我还想留你吃午饭的,可既然你还有一章要完成,我想我们就没道理浪费时间了。再说,在飞机上你也能吃上个三明治什么的,对吧?”
“呃——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巴扎德先生?”
巴扎德眉头一蹙:“我知道。这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跟我这样的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之间的区别了。你们所有这些写书的想的只是钱。”
他叹息着,伸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锁着的铁皮箱:“好了,你喜欢这样就这样吧。”
他用手拨弄着密码箱,忽然箱子大开,一些晶亮闪烁的东西飞了出来,像浪花般在床上四溅。
“见鬼!”他咕哝着,“我说过今天运气不好。不是这个箱子——我怎么把钻石弄出来了。”
巴扎德又弯腰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另一个铁皮箱,跟刚才那个一模一样。这次,当密码锁一响,箱盖就开了,杰瑞看到了里面一摞一摞的纸币。
“小票子。”巴扎德解释说,“只是五十元和一百元的。”他取出一叠纸币开始数起来,“咱们现在算算看,总共三百页,一页十美元……”
“你说好这次是十五美元一页的,巴扎德先生。”
“噢,对了,十五乘三百……”
“四千五。”杰瑞说。
“怎么,你觉得我连账都不会算吗?”他皱着眉,把一叠钱塞到杰瑞手里,“你真赚了我不少,伙计。要让我说的话,你可不值这么多钱。”
“可这本书花了我近六个月时间呢,巴扎德先生。现在,一个铅管工三个星期就能赚这些了。”
“那就拿上钱,去学怎么通下水道吧。”巴扎德告诉他,“不过你得先把那最后一章写完。要是有纸有笔,也许你上了飞机就可以写。”
在回去的飞机上,杰瑞·克里勃并没写东西。他陷入了沉思。
那架飞机穿过好几座山峰,到了拉丁美洲上空又一头钻进几个气穴中,接着在大西洋海岸上又加速飞起来。当它降落在肯尼迪机场时,杰瑞还在苦苦地思索。
“亲爱的,你怎么了?”
杰瑞停在站楼出口,凝视着安娜·莱明顿忧虑的脸庞。他吻了吻她。“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他说。
到了车里他就放下了思想的重负,“你没看出来吗?”他叹了口气,“这书还是老一套。”
“但是个不错的小说。”安娜说,“我昨天晚上还看了你的一个副本。我喜欢你书里的主人公兰斯·普斯图尔,还有他八岁时杀了他父母的情节,这会博得好多读者的同情心。大家对孤儿都有好感。”
“安娜,拜托——”
“那个被他祖母强奸的场景真是太棒了!还有他为了能控制电视网而杀人、折磨人的那些情节——你写得简直像真的一样!所有那些吸毒、暴力和古怪的性描写也很有冲击力。对了,书名叫什么?”
“贵族们。”
“太妙了!”
杰瑞摇了摇头:“阿尔·巴扎德让我当枪手写一本能为他赚上百万的书,他只付给我四千五百美元。这有什么妙的?他都干了些什么?他只是坐在他的豪华大游艇上,不停地换老婆,跟电影明星乱搞,往船外面扔时装模特儿……”
“不过这也是他为什么能赚大钱的原因。”安娜说,“他做这些事就成了名人。他的生活方式就是报纸的头条新闻,所以他写书的时候,也是新闻。”
“只可惜他并不写书。写书的是我,而我赚的钱还不够我们结婚的。”杰瑞叹了口气,“要是我能用我的名字写出并发表一本我自己的书……”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安娜笑了:“这个我们能办到。还有我在旅行社的秘书工作呢。”
“我可不能靠你的工资。”
安娜的笑意消失了,她紧抓着方向盘,车一打弯,停在路边。杰瑞到了他又破又脏的公寓楼了,他在里面的生活也是又破烂又肮脏。
“我真不懂你。”她喃喃道,“怎么你写的色情小说那么时髦。那么赶潮流,思想却这么老派?”
“因为我就是一个老派的人。”杰瑞把他的行李从车里拖出来,“而且,当我能写自己的书的时候,我的书也不会是什么赶潮流的书。一部好小说不需要那些廉价的感官刺激。”
安娜正要下车,他一打手势,叫她别下来:“对不起,你最好别跟我上去了。我得马上写最后一章:当兰斯最终发现他的欲望所在时的自我认知危机——他摆脱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友,变成了一个狎童者。”
“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我明天晚上就应该能写完了。到时你过来,咱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就定在七点吧。”
他们拥抱了一会儿,安娜开车走了。杰瑞快步上楼开始了纸上的对法律的冒犯。
他们两个都没注意到,在公寓楼门前柱子后面蹲着一个小个子男人。
“七点钟,”那小个子男子轻声说,“明天晚上。”
这一天干得不错,杰瑞认为。三千字,很多是四个字母的词儿,十二页结结实实的性和暴力描写。阿尔·巴扎德和他的读者们会高兴的,而杰瑞也觉得这个不太光明正大的活儿,自己干得很漂亮。
他冲了个澡,刮了胡子,穿好衣服,当门铃在差一点七点钟的时候响起时,他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他拨开插销,门“咣”的一声开了。
“安娜——”他叫道。
“错了。”那个小个男子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他。
杰瑞给弄糊涂了,皱了一下眉头,“你是谁?”
“对不起,没时间介绍了。”那小个男人径直走进公寓,“你得跟我走。”
“等一下——”
“我没时间。”入侵者勾一下手指,命令道,“我们走。”
“不行。”杰瑞瞪着这个不速之客说。不管他是谁,想干什么,杰瑞可不想受这个个头这么小的男人的摆布。
他转过身,这回他错了。
在他身后,一个大个男子出现在门口,正扬起一根橡木棒。
当那凶器落在杰瑞头颅上时,那小个儿看了看腕上的表,点点头表示许可。
“六点四十九分,”他说,“时间正好。”
“对。”大个儿说,他正把杰瑞往一个大粗麻袋里装。等装好了,他哼了一声,就把袋子甩在肩上,扛着它穿过大厅,一直走到这幢公寓楼的后门楼梯口。
那小个男子在后面跟着,两人一起下了楼梯。
大个子担心地皱眉看着小个子,“快走,”他气喘吁吁地说,“也许有人看见我们了。”
“别担心。”那小个子点点头,“那人在袋子里。”
这个袋子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杰瑞一恢复知觉,就嚷着要出去,他隔着一嘴的粗麻布叫喊着,耳边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还有一声像远处的雷鸣。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就听不见了。
一把刀划开了他头顶的麻布,麻布袋口落在他肩膀上,杰瑞又重见天日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眨眨眼睛,打量着他的新环境。
看上去,他是站在一架里尔喷气私人飞机宽敞的机舱里。只有非常有钱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飞机,并且在机舱里用真的艺术品装饰舱壁。
杰瑞认出来那些画中有一幅雷诺阿的,一幅毕加索的,还有一幅莫迪里阿尼的。当他转向机舱另一头时,他认出了这些画的主人。
那人坐在一张花哨的奇彭代尔式桌子后面,一脸络腮胡,戴着一顶不合时宜的皱巴巴的帽子,透过一副深色眼镜盯着他。毫无疑问就是他。这张脸对任何一个看过电视专访节目或是《为美元打保龄球》的人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康威·曼恩!”杰瑞目瞪口呆了。
大胡子作家点了点头。他笑了笑,招呼杰瑞在桌子前的一张海派尔怀特椅上坐下。
“欢迎光临鄙处,”他说,“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粗暴邀请,吉里勃先生,因为我必须见你。”
“我叫克里勃。”
“对。”他的一只又短又粗的手在桌子的一个抽屉里翻弄半天,抓出一把黄色药片来,他把药片投进隐在大胡子后面的嘴里,吞下去后点了下头,“我猜你肯定在想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吧。”
“我已经知道了。”杰瑞说,“两个打手加上一条大麻袋。”
“我亲爱的希勃……”
“是克里勃。”
“噢,对。”那只手又伸进抽屉里,这回拿出来一张搓皱的纸来,“请你读一下这份要发表在《出版家周报》上的广告校样。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的。”
杰瑞低头看着这一整页全用粗体字排的广告稿:
震撼人心!丑闻大放送!刺激非常!
火辣辣的性爱……狠毒的暴行……粗犷、豪放不羁的行文风格……
一部抛开了传统的最后一副桎梏的小说,它向你展示出美国追逐权力的大人物们紧锁的门后隐藏的秘密激情和狂放的欲望世界……他们走出了会议室,走向卧室,不顾一切地去追逐世俗所不容的极乐世界!不要错过!
康威·曼恩的《品位奠定人》!
斯克里勃勒父子公司今年的重磅畅销书。
杰瑞把广告放在桌头:“你的新小说?”
“完全正确。”
“这书好吗?”
康威·曼恩一耸肩:“那就看你的了。你要来写它。”
“等等……”
“我是在等,克里勃先生,但我不能等太久。书稿这个月底就得交给出版商。”
“让我把情况弄明白。你是说你的书不是自己写的?”
“这让你觉得奇怪吗?阿尔·巴扎德那个恶棍自己也不写呀。”
“你都知道了?”
“当然。否则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干什么?”康威·曼恩摇了摇头,“不要把我想错了。我自己完全可以写的,只不过最近我染上了作家障碍症。”
“什么时候开始的?”
“1959年。”那只胖手又把几颗红色胶囊投入嘴里,“我的出书计划都排满了——乔尼·卡森公司、莫夫·格里芬公司、好莱坞广场等。畅销书作家必须担负起他们的责任来,即使是以牺牲自己的创作冲动为代价。这就是让你参加进来的原因。”
“这也是我出去的原因。”杰瑞告诉他。
“在四万英尺的高空?”康威·曼恩又一耸肩,“很好,很适合你。”
“瞧吧,”杰瑞叫道,“你绑架了我!这是触犯联邦法律的。我可以告你。”
“如果你拒绝的话,只能去天堂告我了。”
“可为什么找我呢?”杰瑞说,“你肯定有个固定的枪手。他怎么了?”
“他拒绝了。”康威·曼恩喃喃道,“你想不想看看他的葬身之地?”
当康威·曼恩的版税和名誉面临危险时,他倒是很坦白。他的手再次伸到桌子抽屉时,杰瑞以为它出来时会握着把手枪。
然而,它握着的是一叠票子。
“六千块。”这个大胡子男人说,“定金。”
“六千块?”
“要是我的耳目没说错的话,这比你从那个庸人巴扎德那儿拿到的多多了。”这只肥胖的手向杰瑞伸着,“现在,拿了它快滚——你可要在限期内完成。”
“可我不可能在这个月底之前就完成一部小说呀。”杰瑞说。
“你可以,你会写完的。”康威·曼恩告诉他,“除非你特别喜欢拥抱墓地上的小花。”
杰瑞把钱装进口袋,这对他颤抖的双手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我会尽力。”他说,“不过你还没告诉我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呢。”
康威·曼恩指了指桌头的那张校样稿:“这广告里面没说多少情节,所以你就随便写吧。你知道读者想看什么。政界、商场的幕后故事,离幕前越远越好。也许可以有个在洛杉矶的恋尸狂,在联合国的魔鬼崇拜,在白宫的纵酒狂欢——你自己看着办吧。”
杰瑞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力。”
“尽你的全力就不够好了,”康威·曼恩说,“我希望你拿出最好的水平写。”
他站了起来,从桌边转了过来,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表:“我会告诉飞行员降落,那些小伙子保证会把你安全送到家。”
“不必了。”
“我认为很有必要。”康威·曼恩的双眼在他的深色眼镜后面眯了起来,“他们会一直监视着你,直到你把书写完。”
“要是写不完呢?”
“那他们就让你完蛋。”
“我可不怕你的威胁。”杰瑞说,“我可以报警。”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你的电话已经是个死电话了。除非你想跟它学,否则,就从今晚开始乖乖地待在家里,直到我的出版商拿到我的书稿为止。”康威·曼恩把手放在杰瑞肩上,笑了,“如果你想健康地活着,就要向花儿们学习。那些墓地上的小菊花可从来不说话呀。”
这是条挺好的建议,但杰瑞无法接受,尤其是当他发现安娜在他公寓门外等着他的时候。
“现在已经过了九点了!”她告诉他,“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两个钟头了。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我实际上算是离开了地球。”杰瑞说着,向他出来的那辆汽车看过去。车头灯还亮着,发动机呜呜叫着,光滑的黑色车身蜷伏在道边像是正准备着一跃而起的豹子。
安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注意到了方向盘后坐着的那个大个子男人和他身旁矮小的同伴。
“好了,亲爱的,进来吧。”杰瑞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门。
“我把一切都讲给你听。”
“最好是个好听的故事。”
但一进房门,她才知道并不是个好故事。
“一点都不好,”安娜听完今晚发生的事情说,“你花了好几个月才把巴扎德的小说弄出来,现在,曼恩竟然要你在两个星期之后交一本书。”
“这根本办不到,”杰瑞点点头,“但是我也无路可逃了。”
“不用你逃,”安娜说,“我是来去自由的。”
“什么意思?”
“很简单,”安娜微微一笑,“我现在就走。一到家,我就打电话报警。他们就会赶过来,你告诉他们发生的事,你就自由了。”
“太棒了!”
安娜充满信心地笑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她的笑容接着就消失了。那个小个子站在门口,双眼向外鼓着。他放手的口袋那里也鼓出来了。
“小姐,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谁也不许打电话给警方。”
安娜瞪着他:“你是说你要把我跟杰瑞都关在这儿吗?”
那男人摇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总有人得出去买吃的,你去也可以。不过你出去的时候,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楼下的伙计就看着你的男朋友。这是老板的命令。”
杰瑞看着他,双眉皱了起来:“他想得可真周到,是吧?”
“这一点你最好相信。”那小个男人冲他坏坏地一笑,“你也该好好想想了,伙计。你还有本书要写呢。”
后面的几天一闪而过。安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厅里,听着杰瑞的打字机在卧室的门后砰砰地响着。有时她看看书,有时看看电视,有时她只是站在窗前,凝视着下面的那辆黑轿车。偶尔她也出门散一会儿步或是去超级市场买点东西,但都是有人陪同。她从不跟那小个子搭话,那小个子也不跟她说话。当杰瑞从卧室里出来吃饭时,她也很少跟他讲话。
只要看一眼他那憔悴的脸就明白一切了。他在为了活命赶进度,而她也暗下决心不拿问题去烦他。
然而,当月底一点一点地逼近,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他们一起坐在厨房桌旁喝咖啡,看着杰瑞消瘦的样子和呆滞的目光,她实在忍不住了,从她的嘴唇迸出了那个古老的问题,那个每一个作家都害怕的问题。
“进行得怎么样了?”她问。
杰瑞摇摇头,“不怎么样。”他咕哝了一声。
“你是说,到期限时你写不完?”
“我还没开始写呢。”
“还没开始?”安娜皱起眉来,“可你一天到晚都在敲打字机。”
“我晚上打字是因为我睡不着觉,而我睡不着觉是因为我白天打的东西。我一张接一张地写开头,可没一个开头像个样儿,所以我把它们全扔进了废纸篓。我担心发生在阿尔·巴扎德和康威·曼恩身上的事情终于也发生在我身上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自己写小说的,可慢慢地,他们就受不了了。老是这样,谁也受不了——每天都要写腐败、兽行、蓄意伤害、乱伦、窥阴癖、施虐、受虐色情狂,这些词拼出来都很难。所以他们就雇人写,像我这样的人。可问题是,我也碰到同样的障碍了。”杰瑞气愤地抬起头,“强奸呀、谋杀呀——都泛滥成灾了!连像杰克那样的强奸犯到头来也干不下去了。”
安娜起身走到这个苦恼的男人身边,“听我说,”她柔声说,“事情没有这么糟糕。你要做的只是把巴扎德的最后一章交给出版商。只要你再坚持一下,在写康威·曼恩的小说时……”
“你怎么不明白,”杰瑞紧握的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现在已经太晚了。即使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打字机前打,也完成不了。根本就没有时间了。”
安娜叹了口气,走进客厅。杰瑞也跟了进去。他们一起往窗外看,看着在下面等候的那辆黑色汽车。两人谁也不说话。语言已经没有用了,除非杰瑞能在三天内把九万个词搬到纸上。
终于,安娜打破了两人的沉默,她脸上的神情和她说话的口气都在说明她在思索着什么。
“也许这倒好了。”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即使你能按时完成,也没什么用了。我以为这其实是件好事。从阿尔·巴扎德那儿来的四千五加上康威·曼恩给的六千,我们就有一万五百美元现金了,这些钱足够让你实现你的梦想了。有了这么多钱,你就可以写你自己的小说了。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如果你说你再也写不出东西的话……”
“我并没这样说!”杰瑞把她的双手紧紧抓住,“我是说我再也编不出色情和暴力的故事了。我要写的小说是完全不同的。在我的小说里,不会有感官刺激,不会有非英雄主角,也不会有换了名字的大人物。我的书会写普通人,他们要处理的是我们每天都要面对的问题。”
“可这样的书能卖出去吗?”
安娜的声音里有一些疑虑,但杰瑞十分肯定地说:“为什么不会?至少我给读者一些现实感,一些他们要思考要记住的东西。巴扎德和曼恩他们那种色情童话只是自我重复,一本又一本都是一样的东西,时间长了,人们都找不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而我说的是真正的文学。”
安娜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宣传你的书呢?”
“好书是不需要宣传的。”杰瑞告诉她,“一个好作家也用不着让谁都知道他。想想看,萨克雷有游艇吗?亨利·詹姆斯会戴着滑稽帽子坐着里尔飞机满世界飞吗?简·奥斯汀随便跟人睡觉吗?莎士比亚做过深夜脱口秀吗?”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安娜告诉他,她的声音有一丝古怪,“杰瑞,帮我个忙,跟我到卧室去一会儿。我想让你给我看看你放档案的地方。”
他们一起进了卧室,“就在这个橱子里。”杰瑞说。
“我知道了。”安娜的目光却从档案橱瞟到杰瑞的桌上——那上面有打字机、纸还有小说副本,上面压着一个很沉的镇纸。她的眼睛眯缝了起来,“杰瑞,说到你自己的书,你真的想写吗?”
“这是我最想的事了。”
“你肯定会有销路吗?”
杰瑞点点头,转过身去:“要是我说错了,就让我死在这儿。”
就在这时,安娜用那个镇纸打了他。
“死,”杰瑞嘟囔着,“唉,算我活该……”
“起来吧。”安娜在晃他的肩膀,“你没死。”
杰瑞睁开双眼,房间里很暗,他只认出安娜正焦急地看着他,她的脸模模糊糊的。
“为什么你要那样做?”他说着坐了起来,用手揉着左边太阳穴处的大包。
“我等会儿再向你解释,现在没有时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那两个打手怎么处理?”
“你自己看吧。”
杰瑞两条腿直发抖,他让安娜扶着走到客厅窗前。
他朝下看去。
那个黑轿车不见了。下面那个位置上停着的是安娜的汽车。
“快点。”安娜说,“我们得赶快去飞机场。你的行李已经打好了,在车里。”
“我们去哪儿?”
“哥斯达黎加。”
杰瑞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当飞机一起飞,他就明白了。
“你说的关于你自己的书的那些话打动了我。”安娜告诉他,“我那时候就有了个主意。我很抱歉把你打昏了,不过我知道你自己是绝对不会同意我的做法的。”
“同意什么?”
“把康威·曼恩的新小说给他的出版商。”
“可根本没有什么新小说呀!”
“现在有了。我拿了阿尔·巴扎德那本书的一个副本。我只是看了一遍,把里面人物的名字改了改。”
“你是说你把同一本书给了两个出版商?”
“包括最后一章。”安娜点了点头,“是你自己说这些东西都差不多的。”
“所以康威·曼恩的打手们就放过了我们。”
“对。书稿一到斯克里勃勒父子公司,他们就撤了,我们也撤。”
“可为什么去哥斯达黎加呢?”
“他们那里没有引渡法,所以即使曼恩和巴扎德发现了,你也会没事。你现在手头有现金,够我们俩过一年的,你还可以写你的书。”安娜笑了,“还有,亲爱的,要是你说得没错,没有人会发现真相的。巴扎德不会,曼恩不会,出版商们不会,读者们当然更不会了。”
杰瑞呻吟了一声,“我希望你是对的。”他低声说。
安娜拍拍他的手,“我知道肯定没错。”她说。
而且,她的确没说错。
在后面的几个月里,《贵族们》上了畅销书榜,使阿尔·巴扎德富得又买了一艘新游艇,游艇上面有两个游泳池,其中一个被他盛满了香槟酒。更有趣的是,《品味奠定人》更是成功,使得康威·曼恩又买了一幅杰克森·波洛克的画、一幅凡高的、一幅伦勃朗的,还有一顶新帽子。
更好的事情是,杰瑞·克里勃终于写了他自己的小说,而且是用他自己的名字出版的。你可能读过它。
当然,你也许没读过,因为这本书只卖出去了一百四十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