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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大夫

错误……并非出自我们的星球,而是出自我们自身。

——莎士比亚

佛蒙特州。一幢哥特式白色建筑孤零零地坐落在群山包围中,那是格林迈纳斯精神病医院的主楼。适逢冬季,四处飘舞的枯叶不时侵袭着由护士陪伴外出散步的病人,这使他们本就郁闷的心灵愈加凄凉和烦乱。尽管最近出现了连续几日的好天气,但那照在白色小楼和光秃大地上的和煦阳光在充满苦痛和迷乱的人们眼里,却透着不可捉摸的邪恶用意。

二楼的病人活动室里,玛丽·卡尔和几个姑娘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纸牌。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五官俏丽,身材窈窕,一看就是个人见人爱的主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混在病人堆里的护士呢。几人正玩得高兴,一个表情刻板的女护士走过来叫:“卡尔小姐,彼得森大夫在等你呢。”

卡尔小姐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离开牌桌时扭头跟牌友们说:“抱歉,我得走了。这一局真带劲,祝你们好运。”接着便扭动腰肢向门口款款走去。

护士见此情景,立刻贴近准备带她走的哈利,低声说道:

“小心这个女人,别让她抓了你的手。”

哈利点头答应,斜眼戒备地瞅了卡尔小姐一下,后者正矜持地等他过去开门。

哈利和卡尔小姐一起来到白色走廊上。卡尔小姐见四周没人,立刻亲昵地靠到他身上,不由分说地搂过他的胳膊,娇笑道:

“今天过得好吗?”

哈利有点不自在,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抽出胳膊的努力,毕竟这是个动人的女人。他“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卡尔小姐把他的胳膊贴近自己的胸脯,关切地说道:

“你脸色不太好嘛。”

哈利心中微微一动,和蔼地回答说昨天睡晚了。

卡尔小姐立刻定定地看住他,无比温柔地说道:“亲爱的,我很挂念你的身体。”

哈利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卡尔小姐趁机表示不愿去彼得森医生的办公室,并提议和哈利找个地方单独聊聊。面对如此迷人的妙龄姑娘的盛情邀请,一向木讷的哈利有点不知所措了。他迟疑地回答她,如果自己有时间的话,一定奉陪。这下可中了卡尔小姐的圈套。她一把抓住还在犯晕的哈利的手,狠狠在他手背上挠了几下。疼得龇牙咧嘴的哈利,不由分说一把拽住她来到彼得森医生的办公室门前。他按门铃的时候,卡尔小姐在一旁得意地笑个不停。

里面传出柔和的声音:“进来。”

康斯坦丝·彼得森医生的办公室里拉着窗帘,烟雾缭绕。康斯坦丝正伏案专注地写着病例分析笔记。她刚从哈佛医学院毕业没多久,对心理学的一腔热爱驱使她投身到这个地处偏远山区的医院。由于职业的需要以及她本人的性格因素,她往往给人造成已经工作多年的沉稳印象。其实一旦除去她的眼镜和白大褂,再把那规规矩矩拢在耳后的金发散开,人们会发现,眼前是一位气质典雅的美女。然而她那冷静而深邃的眼神、若即若离的笑容和从容不迫的风度却令人不敢造次。

卡尔小姐进屋,扭身一屁股坐在门边沙发的扶手上,十分不耐烦地说道:

“知道吗?你搅了一场很有趣的牌局,彼得森大夫。”

她对眼前这位女医生有种本能的反感,也许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卡尔小姐私下认为,换位男大夫听自己倾诉心事会比较好,至少男人不会忌妒。

康斯坦丝对卡尔小姐的挑衅口吻充耳不闻,她示意哈利离开,然后夹着香烟起身,和蔼地说道:

“玛丽,希望你今天会感觉好些。”

对方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否定。她看也不看康斯坦丝,骄傲地在病床上躺下,开始发泄心中的怨怒:

“我看哪,这种事情简直荒唐。什么心理分析,你们纯粹是为了赚我的钱。你一直让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实际上你要能从我那懵懵懂懂的童年找出病因才怪呢!”

彼得森大夫冲她安慰地一笑:“最初几次谈话往往不能深入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玛丽把嘴一噘:“我知道我的潜意识里有种好斗的东西,即便如此,它也没逼着杀人啊。”

彼得森大夫很认真地说:“不是这样的。你不能总沉浸在病态之中。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你明白,为什么你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这样你才会痊愈。”

玛丽半信半疑:“你是说我撒谎?”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没错!我像个疯子似的撒谎。我憎恨男人!厌恶男人!如果有男人碰我,我就抓伤他,把他打跑。我刚才就这么干的。你仔细瞧瞧哈利的手吧。”

彼得森大夫不理她,继续说道:“把你能回忆起来的事情告诉我。”

玛丽脸上浮现出一副甜蜜的表情,以梦幻般的口吻说道:“啊!我们在跳舞,他一直在我身边喋喋不休地要我嫁给他。我突然装着要吻他,顺势揪过他的胡子,把他击倒在地。”玛丽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女大夫,突然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站起,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大喊:“你们粗暴地抓住我,然后就逼着我到你这里。你没权力管我的事儿。你一心想要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你就可以控制我了。你打着科学的幌子,算什么东西!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她顺手抓过一本书朝彼得森大夫狠狠扔过去,幸亏后者闪躲及时,才没有被击中。不过,还是把康斯坦丝吓了一大跳,她摘下眼镜,既无奈又厌恶地瞧着她,大声招呼门外的哈利进来将这位女病人赶紧带走。玛丽边往外走边兀自咕哝着“心理分析一钱不值”“你真愚蠢”“你只会让我上火”之类的牢骚,同时也没忘记大扭特扭她那迷人的腰肢。恰在此时,福拉若医生——一个留着小胡子、叼着烟斗的瘦高男子正要走进来。玛丽一看又来了劲儿,像橡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娇滴滴地诉苦:“啊,福拉若医生,我受不了这个女人了,我想单独跟你谈谈。”福拉若医生老练地拍了拍玛丽的手,做出一副贴心的样子,温和地说道:“过一会儿我去看你。玛丽小姐,你先跟哈利过去。”玛丽抛过一个媚眼,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彼得森医生惊魂未定,回到椅子上坐下,抬头打量了一下福拉若医生,等他开口。

福拉若医生说道:“莫奇逊医生今天恐怕都快气疯了。”

“你是不是打算向新主任报告你的这一发现啊。”

福拉若显然早就对这种口吻刀枪不入了,他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下,伸出一条腿搭到茶几上,把自己安顿得舒舒服服的,这才慢条斯理不急不恼地说道:“你这样讽刺一个如此深爱你的人,未免有点不近情理了吧。”

康斯坦丝透过眼镜瞅了他一眼:“你根本不懂爱情。对于恋爱中遇到麻烦的人们的情感我做过大量的研究。”

福拉若不禁扑哧一乐:“这应该由我来研究才对。我希望你的生活别那么刻板。生活嘛,本来应该有些情趣。而你的脑子里除了学问几乎就没有其他东西。”说着站起身绕过康斯坦丝的书桌来到她跟前,暧昧地冲她微笑。

康斯坦丝略略侧过头,脸上微微荡漾着笑意,故作认真地问:“你这是在跟我表白吧?”

福拉若看到康斯坦丝由严肃变为缓和的俏脸,一时大为心动,凑近康斯坦丝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啦,不过我得先扫清我们之间的障碍。我一直试图使你明白,缺乏情感方面的经历对于做医生的很不利,而对于如何做女人则简直是个致命的弱点。”

康斯坦丝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垂下眼睛说道:“我从许多精神病学医生那里都听说过类似的话,他们都想要我成为更优秀的医生。”

“但我有更好的理由来支持我的观点,”他顿了顿,用相当认真和清晰的语调说道,“我非常喜欢你。”

“为什么?”一丝红晕飞上康斯坦丝的脸颊。

福拉若伸出手搂住康斯坦丝的双肩,作势欲吻,康斯坦丝把头一侧躲开了。福拉若不禁有点沮丧地说:“我觉得自己像在跟教科书谈情似的。”

“那你干吗还要这样呢?”康斯坦丝感到自己难堪极了。

“因为你不是教科书。你是个真正的女人,甜蜜,优雅,令人陶醉。每次接近你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你感觉到的不过是自己的欲望罢了。我碰巧成为了它的目标。”

“别说了,我都快为你发疯了。”福拉若说到这里,按捺不住,拉过康斯坦丝,在她唇上深情地印上一吻。

接下来的一幕十分有趣:两人脸对脸彼此打量了足足有十几秒钟,空气在那一刻也十分尴尬地凝固了。康斯坦丝奇怪地将福拉若左看右看,搞不明白他干吗这样。而福拉若刚从一片几近空白的心荡神迷中恢复过来,见对方居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像审视病人一样端详自己,不禁感到十分没趣,说道:“恐怕我让你厌烦了吧?”

康斯坦丝一笑:“不,你的样子挺有趣的。”

这话刺得福拉若十分不快。

“我确实有点失态,”福拉若随手拿起卡尔小姐刚才用过的那本书,“但我总不至于用书本砍你。我能借走这本书吗?”

“当然。”

福拉若向门口走去,又停了下来,转过身:“请你包涵我对你的批评,我想你还是由书本陪伴好一些。”他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医院的主任莫奇逊大夫推门而入。他是个精干的老头儿,总是蹙着眉头,一双眼睛不大,看人的目光却十分犀利。

“对不起,我没敲门,我有点事要宣布。”莫奇逊医生说,“我的继任者将随时到达。”

“很荣幸曾在您的指导下工作。”福拉若似笑非笑。

“谢谢。”莫奇逊大夫面无表情。

“你去见爱德华大夫吗?”福拉若扭头问康斯坦丝。

“我倒不急着见爱德华大夫。”康斯坦丝站起身来,她只希望福拉若快快消失。

福拉若走后,康斯坦丝关切地望着莫奇逊大夫,安慰道:“董事会做出这种决定,真叫人始料不及。”

莫奇逊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的确,我觉得自己身体还棒着呢。”

“不仅如此,我认为您挺有风度的。这件事多少有些不太公平。”康斯坦丝诚挚地说道。

莫奇逊大夫仔细端详了康斯坦丝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假客套,才笑了笑,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道:

“你还年轻,工作的时间不长,对科学界的基本规则还没有吃透。告诉你,总是最新的东西最吃香。加上他们已经对老家伙看不顺眼了,所以更会拥护新来的。”

康斯坦丝觉得莫奇逊大夫有点偏激,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体谅地说道:“这真是荒唐至极。我认为董事会应该意识到您作为主任的能力,而且您度假回来后气色好多了。”

莫奇逊由衷地感到这个姑娘非常善解人意,可惜在自己的任期内没有给予她充分的器重,想弥补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医院的董事会我行我素,我也不想跟别人再争什么了。我打算最近到布瑞兹拉的赌场玩一把,放松放松。”

康斯坦丝担忧地说:“那对您没有好处。”

“赌博这玩意儿对心无旁骛的人最有吸引力。赌了一次还想赌。”

听到这里,康斯坦丝不无钦佩地对莫奇逊大夫说:“我永远都会记得您今天的乐观样子,对于如何接受严酷的现实,您给我上了一课。”

莫奇逊大夫微微笑道:“别被我的欢乐蒙蔽了,康斯坦丝,这只是我向二十年的职业生涯告别的一种方式。”

“这个我能理解。”康斯坦丝点点头,表示心中有数。正在此时,门铃响了,哈利拿着一封信走进来:“您的邮件,莫奇逊大夫,另外,冈斯先生来了。”

康斯坦丝一面招呼冈斯进来,一面对莫奇逊大夫说:“您不会今天就走吧?我们待会儿再见。”

“我还会逗留一阵,另外你得见见新来的爱德华大夫。”说完,莫奇逊大夫转身离去。

冈斯是个面色苍白的瘦小病人,连日来持续不断的幻觉一直折磨着他,使他越来越畏惧周围的世界。活下去只有痛苦,不如早点了结自己,从他那仿佛空洞的眼神中明显地流露出这种希冀。

康斯坦丝和蔼地问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医生。情况比以前好多了。”说是这么说,病人还是掩饰不住写在脸上的无精打采。

康斯坦丝取过一把裁纸刀,正要开信。冈斯突然提议:“我帮你做,好吗?”康斯坦丝立刻十分戒备地看了看他和手中的刀子,婉言谢绝,请他先坐下等一会儿。冈斯既十分懊悔自己刚才的话,又因遭到拒绝而备感沮丧,便一声不响地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康斯坦丝裁着信,无意中向窗外一望,看到一个身穿灰色大衣头戴礼帽的高个子男人正从马车上下来。想必他就是新来的头儿爱德华大夫。没容她看个真切,负责接待的人员已把他迎进了大楼。

此时此刻,几个大夫在主任办公室里临窗站着,彼此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福拉若说道:

“你们对爱德华大夫有什么看法吗?”他饶有兴味地问在场的人。

一位年长的大夫答道:“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只带了一只皮箱,也许不打算在这里待很久。”

福拉若幸灾乐祸地笑道:“使莫奇逊大夫夜不能寐的人能在这儿待多久?”

众人顿时爆笑。

恰在此时,门开了。大夫们连忙忍住笑意,换上正常的表情迎接新来的上司。爱德华医生约30岁,身材挺拔,有一头引人注目的浓密黑发,相貌出奇得英俊,尤其是他那双黑亮的眸子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在精神病学方面有过大量令人信服的论著的医学名人爱德华教授。众人不禁暗中惊羡。爱德华和大家互相寒暄。领他进来的人说道:“还有一些工作人员不在这里,爱德华大夫。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办公室了。”

爱德华环视四周,不禁感叹:“对于医院来讲,这间屋子可真够富丽堂皇的了。”

爱德华正在打量墙上赏心悦目的装饰品时,莫奇逊大夫推门进来。接待人员忙做介绍,爱德华冲着莫奇逊尊重地微笑:“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您本人的情况。”

“我也是。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莫奇逊以十分平淡的口气说道,“我很高兴把这个地方托付给你,包括图书馆,其中不乏我感兴趣的好书,当然,里面有你最近出版的《犯罪情结》一书。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们医院。”

“的确,它很不错。”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进行交接,”莫奇逊突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打量了一眼昨天还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道,“我在这儿干了20年,现在这间屋子是你的了。”未等爱德华答话,他说了句“抱歉,我得走了”,便转身匆匆离去。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新主任到来的当天傍晚,众大夫凑在一起用餐。莫奇逊大夫称病没有出席。大家给爱德华大夫留了个空位,就在康斯坦丝旁边。

新主任尚未出现,关于他的一切自然便成为人们的谈资。

搞人际关系向来很有一套的福拉若首先发言:“我和爱德华大夫相处了半个小时,他给我的印象好极了。”

康斯坦丝对尚未谋面的爱德华大夫颇为敬佩,说道:“我觉得爱德华大夫相当有才华,他治学严谨,在精神分析研究方面有大量独辟蹊径的心得。”

一位叫黑米基的大夫插嘴:“你熟悉他的作品吗?”

康斯坦丝认真地说道:“是的。我是他的热心读者,读过他的全部著作。他眼光犀利,分析问题头头是道。”

福拉若撇了撇嘴说道:“这样的人物对莫奇逊大夫恐怕是个不小的打击。”

康斯坦丝不理睬他,正要往下说,忽然有人压低声音道:“他来了。”

餐厅的门开了,爱德华走进来。摆脱了旅途疲惫的他显得更加容光焕发。康斯坦丝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爱德华。他们四目相对,彼此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战栗,说不出的幸福感觉漫溢开来。康斯坦丝的心底升腾起一股热流,刹那间,她感到爱德华那双黑亮的眼睛直逼着自己,似乎穿透了她的心房,将她的心事一览无余。康斯坦丝不禁慌乱地低下头。爱德华将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才努力把它们收回来,暗自在心中说道:世上竟有如此甜美的女人。

两人的短暂失态并没有落入其他大夫的眼中。黑米基医生把爱德华介绍给康斯坦丝,两人互相问候。爱德华在康斯坦丝身边坐下来,开始用餐。两个人都发现周围的嘈杂声又响了起来,他们之间差点爆发的那种东西不知不觉已经消解了。一切归于平静,但两个人还有些甜蜜的恍惚。

“您将医院全部巡视过了吗?”有人问道。

“还没有,”爱德华试图使自己的口吻显得正常些,“黑米基医生带我转了转,这真是一所一流的机构。夏天风景一定很美。”

“我主要带爱德华大夫看了看外景。”黑米基解释道。

“莫奇逊大夫曾告诉我应该经常去散散步。我很赞同他的看法。”康斯坦丝微笑着插言。

“告诉你吧,莫奇逊大夫很少去体育馆,提起运动他就头痛。”福拉若扬扬得意地说道。

康斯坦丝十分不满福拉若损人的口气,不无嘲讽地说道:“而我们的福拉若医生呢,在体育馆里待着的绝大部分时间不是坐着就是站着。”福拉若被人说中,心底十分不快。鉴于打趣自己的是康斯坦丝而不是别人,福拉若情愿放弃反唇相讥的机会。“女人嘛!”他心中暗想,随后低头吃饭,不吭气了。

“我猜你一定很喜欢运动。”爱德华侧过脸对康斯坦丝说道。在彼此对视的一瞬间里,两人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是的,特别是冬季运动。”康斯坦丝略红着脸飞快地说道,“黑米基大夫,你带爱德华大夫参观过我们的游泳池没有?”

“我看过了。”爱德华说。

“希望以后在游泳池里见到你。”康斯坦丝恢复了自然的神色。尽管心潮起伏,康斯坦丝决意不让自己流露出什么。女人驾驭情感一向是高手,康斯坦丝更是。

“啊哈,我在游泳池里一向如鱼得水。”爱德华笑道。

“游泳池的形状很美,不是一般的长方形,而是不规则的。喏,像这样……”康斯坦丝拿起叉子在白色的桌布上画出道道曲线,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瞧,这儿有座红房子,是淋浴的地方……”

爱德华在一旁看着,神情逐渐异样起来。他紧锁着眉头大喘了几口气,终于不能再容忍康斯坦丝拿着叉子画来画去,厉声说道:“这种格局有问题,叫人不舒服。”众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都停止了用餐,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爱德华稍稍平静了一下纷乱的心绪,歉疚地说道:“请原谅。”

康斯坦丝赶忙笑着打圆场:“你使我想起我从前学习时的一位教授布鲁诺夫。他一向不能容忍在餐桌上搁调味瓶,它们得放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一次为他举行的宴会上,他拒绝坐下来说话,因为他的四周全都是——”康斯坦丝若有所思地瞧了爱德华一眼,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怖,“番茄沙司的瓶子。”

众人一时都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上午,福拉若闲得没事,又踱到康斯坦丝的办公室。一天往这里跑几次,在他已成了家常便饭。进门后,他径直在康斯坦丝书桌前的病床上躺下来,点上一支烟,懒洋洋地说道:

“昨晚,一位男士出现后,气氛大不一样啊。你就像个快乐的母亲似的说个没完,是不是想在爱德华大夫面前表现表现?”

康斯坦丝十分嫌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我讨厌你这些幼稚的念头。”

“你的反应印证了我的小小担心。等着瞧吧。像你这样动人的心理分析家,一定会得到新主任的重用。”福拉若不无忌妒地说道。昨天被康斯坦丝抢白的事如鲠在喉,总得寻找机会让自己畅快一下吧。

“如果我要是你说的这种人,我很早以前就会爱上你了。”康斯坦丝毫不客气地说道。福拉若一向不是来撩拨自己,就是来搬弄是非,康斯坦丝早就腻歪他这一套了。

门铃响了。

康斯坦丝示意福拉若坐起来,才说:“进来。”

男护士拿着一封信走到书桌前,对康斯坦丝说:“爱德华大夫的信。”

“瞧瞧!这就开始写情书了。真是一见钟情啊。”

康斯坦丝打开信,上面写着:

你的病人冈斯先生来了,请尽快过来。

安东尼·爱德华

字迹俊秀挺拔,正如爱德华其人。康斯坦丝不禁再次感觉到自己心底的那股热流。

爱德华医生的办公室。冈斯正和新主任谈话。

“我不愿意到医院来,但我的哥哥坚持要我来。我觉得这没多大意义。我坚信我现在根本不受幻觉的干扰,因为我的罪行千真万确。我知道,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我愿意接受应有的惩罚。”

爱德华皱着眉头听着。

康斯坦丝敲门进来。

“谢谢你来得这么快。我正在听冈斯先生讲话,你快来帮我的忙吧。”再次见到康斯坦丝,爱德华感到由衷的愉快。

康斯坦丝责备冈斯:“你不应该打扰爱德华大夫休息。”冈斯有点委屈地退到一旁。

爱德华忙安慰他:“没关系。我对冈斯先生的病例很感兴趣。”

康斯坦丝冲他钦佩地一笑:“应该是这样。你著作中有关犯罪情结的论述真是完美极了。”

“可以告诉我你们在谈些什么吗?”冈斯插话。

“你将看到,我们会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消除你的犯罪情结。”康斯坦丝十分自信地说。

“可是我根本没有什么犯罪情结,我很清楚我知道什么。我杀了我父亲……”

“不!你没有杀死你父亲,”康斯坦丝打断他,“一些错误的意念控制了你,导致你出现幻觉。”康斯坦丝很不好意思地扭头对爱德华说:“对不起,爱德华大夫,我打断了你们刚才的谈话。”

“不!请继续下去。”爱德华很感兴趣地要求。

康斯坦丝靠近冈斯,亲切地拉着他坐下,开始娓娓道来:“人们往往对他们没做过的事情感到内疚,有负罪感。”

冈斯迷惘地听着。

“这要追溯到他们的童年。小孩子总希望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讨厌的人身上。当事情真的发生后,小孩子就会相信自己是罪魁祸首。”

爱德华大夫在一旁倾听,他脸上表情复杂,像沉思,又有些恍惚,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

“于是他就在犯罪情结的阴影下长大,其实那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康斯坦丝说到这里,仔细观察冈斯的反应。

冈斯似懂非懂,迟疑地说:“这么说,我的想法是不真实的?”

“是的,当然。分析一下自己,你就明白了。现在回到你房间好吗,冈斯先生?”康斯坦丝说完便叫哈利进来把病人带走。

爱德华仍然沉浸在康斯坦丝方才的那一段话中,似乎若有所悟。对于一个刚度假回来的人来说,他的精神状态称不上很好。

康斯坦丝没有察觉到爱德华的怔忡,急切地对他说道:“我想我们得给他吃几天另一种药。他看来有点不安。”

“他的情况很古怪。”爱德华像是对着康斯坦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可在你的书中对于这种病例已经分析得很详尽了。”康斯坦丝感到很奇怪。

“是的,是的,”爱德华蓦然转身,尽量不看康斯坦丝,“能否赏个光?”

康斯坦丝等他说下去。

“我有点头痛,想下午出去走走。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我知道你下午不当班。”

这个提议对康斯坦丝来说有点突然,她不禁为难地说:“我下午打算把笔记打出来……”

“我需要新鲜空气,”爱德华急切地说,“你看上去也需要到户外活动一下,不是吗?那对你很有好处。”

“我要和黑米基医生共进午餐,他对一个患盗窃癖的病人很感兴趣。”康斯坦丝还在犹豫。

爱德华走上前去,笑眯眯地对着康斯坦丝说道:“患盗窃癖的人连你嘴里掉出的饭渣也会偷。”

康斯坦丝不禁莞尔,冲他点了点头表示屈服。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爱德华走过去接。

“你好,我是爱德华大夫。什么?……我就是爱德华大夫。……谁?对不起,我没听说过您的名字。欧玛·克莱默?”爱德华开始不耐烦,“对不起,克莱默小姐,我很忙,我不认识您。”他重重地放下电话,扭头对康斯坦丝抱怨:“一个女人声称她认识我,在电话里让别人猜她是谁。我不喜欢恶作剧,你呢?”

康斯坦丝耸耸肩表示此类事情屡见不鲜:“也许是你以前的一个病人,他们总喜欢恶作剧。”

爱德华表示可能,但他不愿再去想这件事。室内的空气如此压抑,想跟康斯坦丝在大自然中独处的愿望如此强烈,爱德华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他一把拉住康斯坦丝,以极其兴奋的语调喊道:“让我们一起去外面看看没有情结的美好风景吧!”

深冬的阳光叫人陶醉,正如初秋的晚风让人向往一样。假如沐浴在这阳光下的是相爱的人们,那种暖洋洋的幸福滋味恐怕就更刻骨铭心了。医院的周围山峦起伏,中间有个人工湖。两人沿着湖中别致的堤岸边走边谈。

“我认为诗人创造了人类不能创造的最迷人的湖。”康斯坦丝由衷地感叹。

“诗歌不过是大人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不,它将爱情的幻觉注入人们心中,使他们对爱情的期待富有浪漫色彩。比如,两个人坠入情网的理由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喜爱同一种头发的颜色。”

“有时候相爱不需要任何理由。”爱德华的目光意味深长,心里突兀地震了一下,但神色没什么变化。

“人们读有关爱情的诗,至于经历嘛,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他们希望自己的爱情具有济慈诗歌的优美和莎士比亚戏剧的伟大。”

“当他们发现一切没有诗歌那样优美时,他们就厌倦读诗了,不是吗?”

“时常会有这种情况。”康斯坦丝对爱德华的现实态度有点泄气,但没有放弃继续说服他的努力。她刚要开口,突然发现面前横着一根铁栏杆。在她迟疑的时候,爱德华弯下腰来,想把她抱过去。康斯坦丝带着忸怩拒绝了,她很快地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却不慎摔倒。爱德华忙过来扶她。康斯坦丝有些狼狈地看了看面前的爱德华,突然闻到他身上沁出的男子气味,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甜蜜。而爱德华接触到康斯坦丝的柔软肌肤,一时间只想把这个女人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她,直到把她的骨骼揉碎。康斯坦丝温柔地注视着爱德华,站起来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多美的风景啊!”爱德华深情地望着康斯坦丝的耳鬓,情不自禁地低声自语:“是的,美极了!”

沉醉了一会儿,爱德华突然醒过神来大叫:“午饭!午饭!看看我们带了什么?”康斯坦丝低头看了一眼,心情愉快地喊道:“啊哈!”

同一天中午,几个男大夫又凑在一起用餐。

“今天有谁看见过我们的新主任?”一人问道。

“他嘛,已经被拴住啦!”福拉若撇了撇嘴。

“中午他和彼得森医生一起出去了。”黑米基医生说道。

“才到一天就围着彼得森团团转,他简直像个幼稚的大学生。”福拉若愤愤不平。

“这对彼得森没有坏处,可怜的女孩啊,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医学研究。”黑米基医生有点不满福拉若的态度。

正说着,康斯坦丝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几个人一看这情势赶紧站起身来。

“请大家不必站起来,我进来是因为冈斯先生今天下午又发病了。”

“对,我已经给他打了镇静剂。”福拉若说道。

“非常抱歉,我当时不在。”

“看来你的下午很有收获嘛。”

“收获?”康斯坦丝被搞得莫名其妙。

福拉若绕过餐桌来到康斯坦丝跟前,把腰板直了直说:“先生们,看看她的袜子!咱们的女士似乎爬过树。”

“也许是在草地上躺过。”一个大夫打趣道。

“不,是树。她头发里有两片树叶,请允许我……”说着福拉若小心翼翼地将树叶取下。

康斯坦丝既羞愧又气愤地看着这个家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迷人啊,福拉若医生?”转身欲走。

“不要急着走,喝杯咖啡吧。”有人提议。

“彼得森医生一定和爱德华医生一起吃过了,”福拉若阴阳怪气地笑道,“看看她右手的食指就知道了。一定是在路上吃的热狗。”

康斯坦丝已经跨出门外,闻听此言又转过身来,盯着福拉若,鄙夷地说道:“是吗?你的诊断经常出错,福拉若医生。不是热狗,而是意大利馅饼。对不起,我现在得走了,我要去看冈斯先生。”

她走后,福拉若悻悻地喊道:“瞧瞧!多离奇!每次提到他的名字她就会脸红!”

午夜。康斯坦丝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与爱德华在一起的种种情景。“此时他会在干什么呢?他在思念我吗?他喜欢我吗?”杂乱的猜测纷至沓来。康斯坦丝干脆放弃了入睡的企图,让自己彻底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突然,康斯坦丝想起自己曾经拜读过的爱德华的最新著作《犯罪情结》,也许换一种眼光再看它,会有新的收获。至少,在这无眠的夜里,可以在精神上拥抱一下亲切的爱德华。

图书馆在二层,紧临爱德华的房间。康斯坦丝慢慢地沿着楼梯上去,依稀看见爱德华的屋子里还有灯光。康斯坦丝心潮起伏,既希望这时候爱德华能够突然开门出来,又害怕万一真的见到他,自己会语无伦次。然而她磨蹭了半天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康斯坦丝走进图书馆,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她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书,翻开扉页。

一句话映入她的眼帘:

该版《犯罪情结》仅印有七百五十册,皆由作者亲笔签名。

康斯坦丝坐下来开始阅读。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她发现自己的眼睛依旧停留在最初翻开的地方。康斯坦丝不禁暗叹:究竟是什么使自己对这个男人如此渴慕!

爱德华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书正睡眼迷离地看着。他忽然感觉到屋内有人,便抬起头来,站在那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康斯坦丝。她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进来。

“很晚了。”康斯坦丝羞涩地说道。

爱德华点点头。

“我打算把你的书再看一遍。我很想跟你讨论它,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讨论过它。当然,教授们讲的跟你的观点很不相同。”康斯坦丝一口气地说着,在爱德华面前,她感觉自己愚蠢透顶。

“我是不是看起来有点紧张?”康斯坦丝突然冒出一句。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沉静,不禁有些慌乱地期盼爱德华能够说点儿什么。

“不,根本不。”爱德华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探讨一下你的书。你的观点使我惊叹。”康斯坦丝专注地望着他,突然下定了决心,“不,我现在根本不想讨论了。”她如释重负。

“我明白。”爱德华温柔地说道。

“我不太在乎谁在工作上很出色。我总是清楚地意识到谁对我的心灵产生了震撼。”

“你是这样的。”爱德华的表情一如既往,静静地等候着。

“我显得很荒唐,是吧?在你面前我变得很笨,像个孩子。”

“你非常可爱。”爱德华不紧不慢地说道。

“别这样讲话,”康斯坦丝十分气恼,“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康斯坦丝紧接着问道。

“因为,”爱德华深情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某种事情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发生了。”

“但一天之内怎么可能……”

“有时它发生在一刹那,”爱德华不再抑制心底的狂喜,“今天下午我就想到了。我仿佛被闪电击中了,被击中的感觉真好。”

爱德华将自己心爱的女人紧紧抱住,深情地亲吻着康斯坦丝。两个身体相撞的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不由自主地颤抖。康斯坦丝第一次体会到男性的怀抱竟如此温暖,恨不能赖在他的臂弯里不走。一道道情感之门依次敞开,直到阳光可以大肆进入。康斯坦丝虽然闭着眼睛,却感到面前一片光幻迷离。

“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叹道。突然,她感到怀里的爱德华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一扫温文尔雅的常态,粗暴地将她推开。她眼前的这张脸已经变形,五官有些狰狞。

“怎么了?”康斯坦丝惊慌失措地问。

“你的长袍!”爱德华咬牙切齿地吼道。

“长袍?我不明白。”

爱德华把视线游离开去,使自己平静一下,喘了口气说:“对不起。有种东西刺激了我。刚才有一会儿我的神经很不舒服,你长袍上的黑线使我紧张。”

“你是不是病了?”康斯坦丝焦虑万分。

“我会没事的。”爱德华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电话铃突然响起。爱德华走过去。

“我是爱德华大夫。……什么?……他在哪儿?……我马上就到。”他回头对康斯坦丝说:

“冈斯企图杀死福拉若医生,却砍伤了自己的喉咙。”

“现在他在哪儿?”

“在手术室。”

“我和你一起去。”康斯坦丝边说边回屋去取工作服。

手术室。几个大夫正在无影灯下紧张地操作。

“他失血很多,但我觉得还有救。”

“脉搏是多少?”莫奇逊医生问。

“140。心跳很弱。”

戴着口罩身穿白大褂的爱德华走进来,凑近手术台看了看。他突然感到胸口透不过气,周围的人影也模糊起来。他一把扯下口罩,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把灯打开!”

“什么意思?”众人不解其意。

“光线太暗了。这就是他想杀人的原因。因为灯灭了!我把他的门锁上了!他无法自控!”

“爱德华大夫!”康斯坦丝焦急地叫了一声。

“犯罪情结给他的压力太大了。是的!他告诉我说他杀死了他父亲!快把灯打开,快!看不见了!黑暗!黑暗!”爱德华一下子昏倒在地。

莫奇逊大夫停下手中的操作,既狐疑又轻蔑地瞅着他。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爱德华抬走了。

康斯坦丝坐在床边守候,面前的爱德华蜷缩着身体沉睡不醒。想不到学识渊博的爱德华大夫在手术室的表现像个脆弱的孩子,她不禁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就着昏暗的台灯灯光,她取出爱德华写给她的纸条和《犯罪情结》扉页上的作者署名进行对照。一看就知道两者出自不同的手笔。纸条上的字迹清秀飘逸,俊雅得一如爱德华本人;而书中的签名则老成持重,有精雕细琢之感。康斯坦丝抑制不住心底的失望,烦闷地盯着爱德华。

爱德华做了一通乱梦,疲惫地醒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使他有些不堪重负。他见康斯坦丝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亲昵,心中纳闷,忙说道:

“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谁把我带到这儿的,是你吗?我的脑子乱哄哄的,仍有在手术室里的一些残留片段。”

“你究竟是谁?”康斯坦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备。

“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杀了他!还有个人在那儿,我不知道是谁。我杀了他!”爱德华惊恐地坐起身来。

康斯坦丝没有料到这个回答,不禁惊慌失措。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爱德华会是杀人犯。绝不可能!她反复跟自己说,拼命克制住心底的恐惧——这种感觉竟和那天餐桌上的如出一辙。如果不是他杀死了爱德华大夫,为什么那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迟迟不出现?!

爱德华在屋里踱步良久,遵从康斯坦丝的要求努力地思索。

“我没有任何记忆,就像从镜子里看去,可除了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有些幻象,就在那儿。我好像只在空气里飘浮着。一个人怎么会忘记他的过去和名字以及所有的一切还这样清醒地讲话?恐怕我跟冈斯差不离啦。你不害怕我吗?”

“不,你病了,丧失记忆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是的,我明白。失忆症而已。也许某种东西太恐怖了,我不愿记住它,就丧失了记忆。我把这团可怕的东西紧紧关闭在某扇门后……”

“我们得打开那扇门。”康斯坦丝急切地叫道。

“我知道藏在那门后的是什么,”爱德华青着脸说道,“谋杀。”

“不!不!”康斯坦丝急切地喊,她的直觉断定爱德华绝对不会杀人,“正是这种幻象导致了你的病症。”

爱德华木然地听着。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但首先要信任我。”康斯坦丝恢复了医生的镇定口吻。

“我信任你,但没有任何用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爱德华恼怒地敲敲头,就像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平静世界被颠覆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不知什么人的支配。一切渐渐地灰暗下去,惶惶不可终日。爱德华的心情正是如此。

“昨天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昨天?”

“对,在你办公室的时候?”

“噢,我记起来了。”

“她说什么?”

“她说她是我的办公室助理。她很担心我,但我根本不认识她。”

“你是说她是爱德华大夫的助手,而你根本不认识她。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认不出我的声音,当然我不是爱德华。”

“于是你就生气了。”康斯坦丝心中好笑。

“我有点迷惑,头开始痛。”爱德华紧锁眉头,那种感觉似乎又要泛溢上来。

“你怀疑了。”康斯坦丝凝神注视着他。

“这是你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困惑,爱德华,之前是否还有什么使你感到蹊跷的事情?”

“有。我在旅馆房间里收拾行李准备来这儿时,偶然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烟盒。我肯定它是我的。缩写字母是J.B。我在旅馆里看到它时,就引起了头痛。”爱德华走到橱柜抽屉前拿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精致烟盒递给康斯坦丝。

“说不定是你名字的缩写。”

爱德华反复地念叨着“J.B”,摇摇头表示毫无印象。

“你必须睡觉。我想当你醒来时,你能告诉我更多的事情,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我信任你。你回去睡吧,我没事。”爱德华转身不让康斯坦丝看见自己忧伤的神色。

康斯坦丝没有觉察到爱德华的异样,她温柔地说道:“我估计几天之内警察不会找来。我会尽快在事情暴露之前弄清其中的原委。明早我会派人给你送来早点。”

爱德华一直望着康斯坦丝走出房门。

次日清晨。福拉若等几个大夫正凑在一起议论昨晚新主任的反常表现,忽见三个警察带着一位年长的女人急匆匆地进来。福拉若连忙派人去找莫奇逊大夫。

老女人头戴礼帽,身穿黑色外套,焦虑之情溢于言表。她絮絮叨叨,对众人说明来意:

“我作为爱德华大夫的办公室助理干了5年。他这次休假时让我也休假,等他上任后再通知我。自上星期以来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就开始担心。我想他会不会到了这里还没上班,就打电话问问,但接电话的那个人自称是爱德华大夫,我就起了疑心,便叫警察来调查调查这个冒牌货。”

众人一片哗然。

一个警察让她拿出爱德华的照片给大家看。

“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居然让他钻了空子。”福拉若一面说道,一面暗自得意:康斯坦丝,待会儿你就该傻了。

“应该有人知道爱德华大夫的长相。”黑米基大夫说道。

“你从来没见过爱德华大夫吗?”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莫奇逊大夫。

“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但自从那个人出现之后,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看上去不像个医学专家。昨晚上他昏倒在地时,我就变得警觉起来。”

“你认为是什么使他精神崩溃的?”福拉若问道。

“现在很清楚了,冈斯呗。这人患有典型的失忆症。冈斯使他立刻回到了现实。他承受不住打击,于是昏倒在地。”

“您认为可能是他杀了爱德华大夫吗?”警察问道。

“毫无疑问,”莫奇逊故意顿了顿,大家全都屏息等待,“他杀死了爱德华大夫,再扮演受害者本人,取代他的职位来掩盖自己的罪行。这种缺乏远见的行为是妄想狂症患者发作时的一种典型表现。”

“先生们,我们在浪费时间,他就在楼上房间里。”福拉若着急地提醒。

康斯坦丝几乎未睡。从爱德华那儿回来已是凌晨3点钟。关于昨晚发生的一切,康斯坦丝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失望、迷惘、焦躁,交织在一起。想不到事情急转直下,这个冒名的爱德华居然是个神经相当脆弱的病人。而真正的爱德华却踪迹皆无。两件事情怎么如此凑巧!康斯坦丝心里不禁一阵混乱。她用力甩了甩头,努力保持镇定。目前迷雾一片,但有一条十分清晰:她爱这个男人,哪怕他是个疯子;她相信他是无辜的,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凶手。康斯坦丝决定全力以赴,搞清真相。

一片嘈杂声在门外响起,有人重重地敲门。康斯坦丝回到了现实中,走出卧房去开门。突然她发现门缝边躺着一封信。未等她及时捡起,几个警察和莫奇逊大夫就闯了进来,其中一个人毫无察觉地将那封信踩在脚下。康斯坦丝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

“这是警察局的先生们。”莫奇逊大夫说道。

“警察?发生了什么事?”康斯坦丝装作不解。

“没什么大不了的,”莫奇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的爱德华大夫原来是个患有妄想症的骗子。他很有可能杀害了真的爱德华。现在他已经不见了。”

“他不在他的房间吗?”康斯坦丝既惊疑又心痛,转念一想,倒有些庆幸起来。她盯了一眼那封被人踩住的信,一心只想扑过去打开它。

“小姐,您昨天最后一个离开他的房间吗?”为首的警察问道。

“是的。”康斯坦丝面不改色。

“他是否就他自己为什么昏倒谈了些什么?”

“没有。他神志不清,什么也没说。”

为首的警察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多年的经验使他断定,一切绝非如此简单。“这个爱德华是个可能杀过人的冒牌货,而你倒不怎么惊讶啊。”他逼视着康斯坦丝。

康斯坦丝不安地扭动了下身体,略带戒备地说道:“工作中经常会有这种令人惊讶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那么你曾有所怀疑吗?”

“不,”康斯坦丝告诫自己千万要稳住,“我以为他昏倒了是由于精神紧张呢。”

“你的诊断对于一个刚度假回来的人来说,倒是挺有趣的。”警察不无气恼地嘲讽道。

“当他昏倒时我感到震惊,根本没多想。”康斯坦丝一脸不快,暗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询问方式。

跟着进来的福拉若赶忙插嘴:“事发时我们都非常震惊,也都没多想,当然,除了莫奇逊大夫。”这家伙话里有话。今天对他来说是个愉快的日子,对莫奇逊大夫也是,所以福拉若不介意来点小小的幽默。

“关于他去了哪里,你能提供些线索吗?”警察仍不放弃。

“抱歉,不能。”康斯坦丝瞟了一眼那封信。

有人提议,“他可能就在附近游荡,我们先到周围找找看”。

众人匆匆离去,信被人无意中踢到门外,康斯坦丝心下一紧。莫奇逊大夫留下来,和蔼地说道:“很抱歉这件事牵涉到你。我本来应该早点提醒你,但我自己也不能肯定。不要担心,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会找到他的。以后我会尽量不让警察打扰你。”莫奇逊走出门口,顺带把地上的信捡起,很自然递给康斯坦丝,旋即离去。

康斯坦丝此时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急忙闩好门,一把撕开信封。俊逸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

“我不想使你卷入此事,原因之一就是我爱你。眼下,我要去纽约帝国大厦。再见。”

J.B.

康斯坦丝呆立无语,心如刀绞。

晚上,康斯坦丝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狂乱的心绪几乎要挣脱羁绊。她那珍藏已久的情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一位才结识两天的男子,而他却倏然离去,留给她无数的悬疑和无尽的怅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楼看书静一静。她来到图书馆坐下,福拉若正和另外一位男大夫在壁炉前闲聊,见康斯坦丝连声招呼也不打,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醋意中烧。即便如此,福拉若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语调:“这个假冒的爱德华倒是消失得及时。”

“我看,”另一个兴致勃勃地说道,“他跟其他罪犯一样,当然急于逃走。”

“胡说!”福拉若胸有成竹,“他患了明显的失忆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福拉若望着康斯坦丝端丽的背影,很感兴趣地问:“你怎么看,康斯坦丝?”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康斯坦丝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一般,支支吾吾道:“我不清楚。”

福拉若心中火烧火燎,明知康斯坦丝情有独钟,还是忍不住想点她几句。毕竟,他垂涎已久的俏女子,两天之内就心甘情愿地成了别人的俘虏,怎能不叫他上火?好在老天有眼,让那骗子落荒而逃,眼前的康斯坦丝何愁不会到手,只需假以时日……

“你们知道,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住人间尤物下凡仙女一样的彼得森的魅力,我是说……”福拉若正要津津有味地说下去,被康斯坦丝不耐烦地打断:“你要说什么?”

“亲爱的,原谅我直言不讳。你说的是实话,我承认。但我要说你隐瞒了一些东西。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很可能迷上任何类型的男人,包括疯子。”

“福拉若,我建议换个话题,”坐在康斯坦丝斜对面的莫奇逊大夫看出康斯坦丝的神色不对,连忙制止道。

“我有些问题很想问问他,如果警察能找到他的话。”那个男大夫说道。

“恐怕再也问不成了。”福拉若恶毒地挤眉弄眼。

“为什么?”

“警察们不会把他活着找回来。患失忆症的人为了结束梦魇,说不定哪天会把脑瓜炸个粉碎或者干脆把自己扔出窗外。”福拉若被自己的妙语逗得咯咯直乐。

康斯坦丝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溢满眼眶的泪水掉下来。

“福拉若,我恐怕你无意中已经冒犯了彼得森医生。很抱歉,康斯坦丝。他们简直跟孩子没两样。”莫奇逊和气地冲她笑笑。

“他没有冒犯我,”康斯坦丝感激地看了看莫奇逊,随即站起身来,“我想,福拉若医生的想法有一定道理。但我太累了,晚安,先生们。”康斯坦丝慌慌张张地起身走了。

差5分12点钟,康斯坦丝仍未入睡。爱德华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晃来晃去,弄得她疲惫不堪。想到心爱的人在那种状况下离她而去,她悬着的心始终不能放下。

忽然收音机里传来了插播新闻:

“警方宣布,在我们附近没有发现从格林迈纳斯逃出的危险骗子。对该骗子的搜索已向曼哈顿转移。这是WQZK电台,乔治·贝尔将向您继续正常播放节目。”

康斯坦丝终于下定决心,她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随后沉稳地看了看表,盘算了一下时间,接着轻手轻脚地匆匆离去。

纽约帝国大厦一楼大厅。康斯坦丝在来往的人群中左顾右盼。她斜戴一顶别致的黑礼帽,身穿灰色风衣,右手拎着一只皮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她坐了一夜车,现在必须强打精神寻找爱德华。

她慢吞吞地转来转去,尽量避免引人注意。但对于她这样容貌俏丽的女子,稍有逸致的人都不免多看她几眼。康斯坦丝心中焦虑,但表面若无其事。她发现大多数的酒店客人都通过扶手电梯上下,便在正对它的长椅上坐下,装作休息,眼睛却密切地注视过往的人流。

旁边有个略微发福的老妇人扭头透过黑面纱瞅了她一眼。康斯坦丝感觉到了她的疑惑,忙侧过脸,尽量表现得自然些。

一个头戴大礼帽、衔着雪茄烟、长相粗俗的矮胖男人走过来,示意老妇人向旁边让让,然后紧贴着康斯坦丝大大咧咧地坐下。康斯坦丝一眼就看到他那黑色西装上的几道灰渍,心中不无嫌恶,自重地挪开身体。

男人很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康斯坦丝,心说这真是个尤物,或许今天就能钓上手。他歪头涎皮赖脸地笑道:

“来找工作的吧?”

康斯坦丝皱着鼻子,但仍无法闪躲此人身上冒出的一股股低劣烟草的臭味。她不想多言,便“嗯”了一声。

男人不理会康斯坦丝的沉默:“我会无条件地帮你。我来自匹兹堡。本城很适合你发展。”

康斯坦丝出于礼貌冲他笑笑。

“有缘的话,只言片语就够了。如果没有人引导,你会很难找到一个好心人。是否愿意我帮你?我在很多社交圈子里都能说上话。”男人涎着脸笑了两声。

“不用,谢谢。”康斯坦丝冷淡地回答。这男人身上的气味实在难闻得要死。她把头转到一边,用余光继续瞟着电梯上的人。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我敢打赌,我在这儿认识的人比你多得多。”

康斯坦丝心中暗说,你当然不是坏人,你只不过是个想占便宜的小混混儿。我可不能让你黏上。她低头思忖叫这家伙住嘴的对策。

“我相信你一旦逮着机会,一定会成为社会名流。”康斯坦丝嘲弄道。

“你终于说话了,哈哈!”男人厚着脸皮往她身边贴。康斯坦丝差点没给熏死。

“往那边坐一下好吗?”她怒斥道。

“这样不是很好吗?”男人赖在那儿。

“乖乖离开她!”忽然有人断喝一声。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子走过来,冲着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是酒店的客人,你是什么人?”胖男人壮着胆子问。

“我是酒店雇用的侦探,快走吧。”

胖男人惊恐地站起身来,嘟哝了一句:“运气越来越坏了。”随即怏怏地走开了。

康斯坦丝听到“侦探”二字时的惊惧不亚于前者,她急忙站起身,想找个离侦探尽量远一些的地方。

“女士,你不必离开,”侦探恭恭敬敬地说道,“对不起,我没能及时发现并制止这个家伙,让你受骚扰了吧?我们便衣侦探的首要职责是帮助遇到困难的客人。你登记了吗?”

“没有。”

“刚才你走来走去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登记了呢。”康斯坦丝心虚地别过头去。侦探十分和蔼地拍拍她的手,接着说:“不要怕我。”

康斯坦丝心想,你比那个男人还难对付。

“我猜你遇上困难了。”侦探仔细观察她的脸。

康斯坦丝点点头。

“从别的城市来的吧?”侦探自诩阅人无数,这点一定不会看走眼,“教师,还是图书管理员?”他小心翼翼地问。

“教师。”康斯坦丝戒备地说道。

“我也觉得像。只有教师才有你这样的气质。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康斯坦丝拒绝了。她心中焦虑,到目前为止,爱德华依然不见踪影,倒是不相干的男人纠缠个没完。

“我猜你大概在找某个男士,”侦探狡黠地笑了,“从你企盼的目光来看,一定是你很亲密的人,比如说——丈夫。”

“你太叫人吃惊了!”康斯坦丝倏地转头,睁大双眼很有兴趣地瞧着侦探。事已至此,只好将计就计。

“我猜对了吧?”侦探十分得意。

“你怎么猜到的?”

“你想,干我们这行的我也算是个心理学家吧,你愿意提供一些基本线索吗?”

“没什么,只不过吵了一次嘴。”康斯坦丝忸怩地说道。

“你感到难过,于是来找他。按照心理学分析,现在你一定不敢见他。”侦探见到年轻女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男性意识立刻空前高涨。

“不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康斯坦丝的伤心用不着假装,“他跟他的朋友说他要来这个酒店,但他可能用另外一个名字登记,所以我找不到他。我必须见到他,向他道歉,让他觉得好过一点儿。”

“那他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昨天上午。”

“你描绘一下他的外貌特征。”

“嗯,很高的个子,迷人,黑头发,”那天下午爱德华扶起自己时的那张关切的脸庞凸显出来,“脸形清晰,棕色眼睛,带一只手提箱。”

“我去查查。”

侦探前脚离开,矮胖男人后脚过来蹭着康斯坦丝坐下。她索性不理他。

侦探没用多大工夫就拿着一叠卡片回来了。胖男人再次沮丧地挪开。

康斯坦丝急忙站起身:“你找到他了吗?”

“我找到了一点线索。昨天有25个符合描述的人在这里登过记。这是卡片,我想你能认出他的字迹。”

“你真聪明。”康斯坦丝由衷地表示感谢。

她凝神翻看卡片。谢天谢地,她很快发现了他的笔迹。

“约翰·布朗。这倒是个常用的名字。”侦探拿起卡片,笑道,“他住3033号房间。”

“太谢谢你了,我就去找他。”康斯坦丝一刻也不愿多待。

“我可以理解你急切的心情,能帮你找到他我也很高兴。祝你们和好如初,就看你怎么向他道歉了。”侦探在她身后仍喋喋不休地高叫。

康斯坦丝抑制住心口的狂跳,快步上了电梯。她沿着装潢典雅的走廊一路找寻3033号房间。

爱德华此刻应该就在她的周围。康斯坦丝突然有几分惶惑:见到爱德华后该说什么呢?

3033号!是这里。

开门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一阵无以名状的战栗涌上爱德华的心头,他蓦然转身,痛苦地责备道:“康斯坦丝,你来干什么?你不欠我什么。”

康斯坦丝快步上前,无比诚挚地注视着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要做我想做的事:照顾你,帮助你康复,和你共同应付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你不能!你不能帮助一个藏匿的罪犯,这会危及你作为大夫的声誉。我不愿让你因此受到影响。我不会让你干这种傻事!”

康斯坦丝走近他,哽咽着说道:

“离开你我不能忍受,你不知道昨天我是怎么过的。我快要窒息了,仿佛有人在追捕我。我寝食难安,什么也做不成,只是一个劲儿地想你,所以我不得不来。帮助你也就是帮助我自己。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这里只有你的医生。这跟爱情没有任何关系。”

爱德华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抱住康斯坦丝,深情地亲吻她。两天以来他一直疯狂想念的女人终于又靠在他的臂弯里。他满怀深情地将她吻了又吻,似乎希望挽回这两天的损失,直到两个人的嘴唇都麻木了。谋杀、失忆、潜逃,诸如此类,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康斯坦丝能够和他相依相偎,哪怕短暂也是永恒。

康斯坦丝没有忘记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她挣脱爱德华的怀抱,劝说爱德华躺下,尝试追溯一下自己的童年。

“你的童年快乐吗?能不能想起一些童年的片段?”康斯坦丝虽然心中着急,但表现得慢条斯理。

“我被一堆杂乱的东西时时侵袭。我无法表述。这没有用,康斯坦丝。”

“你肯定住在某个地方。你的母亲、朋友,难道你不记得?”

“也许还有个老婆。”爱德华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心中暗自发笑。

“你能记得她吗?”康斯坦丝面无表情地追问。

“我可没说我一定有,也许有,”爱德华瞥见康斯坦丝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赶忙冲她抱歉地一笑,“还好,我不记得有个老婆。”

“我想问你医学上的问题。”康斯坦丝决定换个方向进行突破。

“对不起,打断一下。我的记忆被阻死了,除了对你的爱。”爱德华冲她调皮地眨眼。

康斯坦丝一脸严肃地继续问:“对于你每次回忆时都要犯头痛,你自己怎么看?”

“也许失忆症是个挺棘手的病,和病人过去的历史有关。”

“你之前肯定找过大夫。”

“对,叫他X大夫吧。”

“只要你能回忆起一点儿,”康斯坦丝恳切地催促道,“就能再回忆出其他东西。”

“一点也回忆不起来,”爱德华神色逐渐凝重,“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

“什么逻辑?”康斯坦丝十分糊涂。

“我是谁,谁是爱德华。”他翻身坐起,取过写字台上的报纸,念道:“警方发现从格林迈纳斯出来的那个冒名者是个曾经拜访过真爱德华大夫的病人。自从精神病专家和那个所谓的病人一同前往吉布里奥度假区后,就再也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迹。”

“你记得这些事吗?”

爱德华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相信当时你是和他在一起呢?”

“不管怎样,如果我要查明自己身份的话,我不会去找爱德华大夫。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怎么会知道他死了呢?难道他死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吗?”

“是吗?”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从康斯坦丝心底升起。她坚信爱德华不是凶手,可是为什么种种迹象对他如此不利?

“我记不得了,但从逻辑上讲,我知道我肯定在场。我还知道尸体被我藏了起来。”

“因此这些天你就一直沉浸在幻觉之中,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你坚信自己是凶手。”

爱德华只是苦笑。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吗?犯罪情结在你的心头挥之不去,童年往事不断导致你的犯罪错觉出现。”康斯坦丝继续说道。

爱德华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女人,她怎么就不能现实一些呢?

“我觉得你也疯了,你比我还不正常,为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家伙开脱罪名。”

“警察在报纸上没有登你的名字或病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在爱德华大夫的档案中没有关于你的材料。”康斯坦丝为这点发现欣喜若狂,她一把抓住爱德华的手,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你的手怎么伤的?你从前一定遇到过什么事故。仔细想想,也许它能引起你的记忆。”

爱德华紧张地喃喃自语:“我的手伤了?!”

“你的手就是记忆的一部分,打开你的心扉便能减轻痛苦。”

“我的手伤了!”爱德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企图逃离康斯坦丝的追问。

“发生过什么事儿?”康斯坦丝一把拽住他。

“烧的!”爱德华狂乱地推开康斯坦丝,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使他不由得蹲下身去,紧紧抱住头死命捶着,恨不能一死了之。

康斯坦丝一时间心痛不已,她扑到爱德华身上用力搂住他,泪如雨下:“亲爱的,你还好吧?”

“还好。”爱德华的疼痛稍稍缓和了一点儿,他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你弄不清楚以前发生的事故,这很正常。但记忆的开启必须依赖你的身体感觉和思维能力。不过一切才刚开始,放心吧,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康斯坦丝怜爱地抚摸着爱德华的头。

门铃骤然响起。

两人面面相觑。爱德华用眼睛询问康斯坦丝:会是谁?

康斯坦丝一下想起她来的时候曾要了份报纸。开门一看,果然是送报的人。

爱德华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忽听康斯坦丝惊恐地叫道:“糟糕!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两人知道这下子非同小可,急忙打点行装。

两人从电梯中出来,穿过酒店大厅匆匆向外走。康斯坦丝一眼瞥见那个热心的侦探,慌忙压低帽檐拽着爱德华从侦探身边斜插过去。所幸的是,侦探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俩,他正严肃地聆听着一个酒店侍者的谈话。侍者拿来一份登有康斯坦丝照片的报纸给他看,侦探顿时表现出莫大的愤慨,至于他看到“心理分析医生”几个字时的羞惭,则不便流露出来。

康斯坦丝挽着爱德华在纽约的车站大厅里急速地走着。康斯坦丝贴近爱德华的耳边低声说道:“听着,你离开度假区时一定会经过纽约。不论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肯定来过这个车站。你一定听到了爱德华大夫买票去某地时是怎么说的。”

“我——不记得了。”爱德华为难地说。

“你会记起来的,”康斯坦丝无比肯定地说道,“你到窗口前一定要尽量重复爱德华大夫对他们说过的话,要同样的票。”

“我试试吧。”

他们来到售票窗口前排队。栅栏上挂着一面牌子,上写:

现在售票

普尔门式火车第16趟

售票员:哈利特先生

爱德华一见这块牌子,突然感到说不出的胆怯和虚弱。人群太嘈杂,空气太窒闷,爱德华脚跟一软要摔倒,幸亏康斯坦丝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扶住。

“你要去的地方就是爱德华要去的地方。”康斯坦丝果断地说道。

轮到他们了。

“去哪儿?要什么票?”

爱德华呆呆地站着,一脸茫然。

哈利特先生问了几遍,见对方不搭腔,便请他让开地方。

康斯坦丝暗中捏捏爱德华的胳膊,他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罗马。”

哈利特先生惊讶地瞅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罗马?去哪儿?”

“去罗马。”爱德华胆怯地小声重复着。

“去哪个罗马?”哈利特先生还是头一次碰到去罗马的来这儿买火车票。

“呃,他的意思是经过佐治亚州。”康斯坦丝急忙说道。

黑色的栅栏竖条在窗口平滑的大理石面上投下道道仿佛尖刺的暗影。爱德华低头一看,觉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他突然感到难忍的恶心,眼前发黑,连忙抵住窗台,但终于支撑不住,瘫在康斯坦丝的怀里。众人纷纷投来好奇和关注的目光。

一个警察拨开众人,走近问:“出了什么事吗?”

“我丈夫心绞痛病犯了,要回家。”康斯坦丝有些慌乱。这时哈利特先生递给她两张去佐治亚的车票。“他很快就会好的。”康斯坦丝心急如焚,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警察盯上,将会非常棘手。

“看来他病得很重,要叫医生吗?”警察有点奇怪这个女人的态度。

“不,他很快就会好的,”康斯坦丝俯身贴近爱德华,“你觉得好点了吧,亲爱的?”接着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着爱德华的耳朵命令道:“打起精神来!会没事的!”她回头问哈利特先生:“火车什么时候开?”

“大约10分钟内。”

警察提议送他们上车,康斯坦丝婉言拒绝了,架住几乎虚脱的爱德华冲警察一笑:“瞧,他已经恢复过来了,你真是个好人。我自己可以应付,谢谢。”两人快步走开。

警察狐疑地看着他们离去。

人流中。康斯坦丝一边警觉地注视着周围,一边压低声音对爱德华道:“装作我们要坐这趟车的样子,等下了楼梯我们就往回走。”

“为什么不乘这趟车?”

“那个警察已经看了我们的票。”

“他起疑心了吗?”

“不,他是个好人。但等他回到警署,就会发现我们的相貌跟通缉令上的一样。那时他肯定要给佐治亚的警方打电报或电话。”

“但如果我们回酒店,会有一大堆警察在等着。”

“我们不回去了,去罗恰斯。来吧,我们到格兰车站去。”爱德华乖乖地跟着康斯坦丝,一方面他已无力去想什么对策,另一方面他越来越感到身边的这个女人非同寻常。她自信、果敢、坚强,让爱德华既佩服又惭愧。

两人买了票,目不斜视地快速向月台走去。

“顺便问一下,”爱德华低声说道,“我们去罗恰斯干什么?”

“我们去拜访布鲁诺夫教授。”

爱德华略一迟疑,随即哈哈大笑:“噢,那个害怕调味瓶的人。”这事他倒记忆犹新。

康斯坦丝用眼色制止住他,说道:“他是我的老师,像我一样的心理分析医生。”

“是吗?你出了什么问题吗?”爱德华故作惊讶。康斯坦丝以后将有无数机会领教他在火烧眉毛的关头恣意调侃的“癖好”。

“到那儿他可以帮忙解决你的问题。”康斯坦丝嗔道。

“在他那儿你就可以肯定我不太疯了。”

“到亚历克斯那儿可不要跟他开这种玩笑。”康斯坦丝板起面孔。

“对不起,”爱德华站住,满脸堆笑,“我是头蠢猪。”

“不,是我不好,我总是忘记你是个病人。”康斯坦丝冲他一眨眼,表示原谅。

“我也总是忘记你是个大夫。每次当我搂住你,就觉得自己一点病也没有。”爱德华趁机把康斯坦丝揽在怀里,“你觉得我现在正常吗?”

“为了你,我变得不正常了。”康斯坦丝微笑。

“我很正常。”爱德华向月台望去,一对对即将分别的恋人在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一个年长的检票员正饶有兴致地大饱眼福。爱德华不禁跃跃欲试。“我一点病都没有,一个长吻就可以把我治愈。”边说边把嘴唇凑上去。

康斯坦丝羞涩地扭转脸,使爱德华的嘴唇不得不在半空中刹住。

“我从来没用这种方法治疗过有犯罪情结的人。”康斯坦丝甩开他,走向检票口。

爱德华三步并作两步,不由分说拉住康斯坦丝,心说你无论如何也得批准我的申请。

“我们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康斯坦丝仍在推辞。

“每个人都这样。”爱德华狠狠地亲了康斯坦丝几下,那个检票员瞪大眼睛,在他眼皮底下就这么干的情侣不太多,况且这俩人相貌出众,举止优雅。他不禁贪婪地多看了几眼。

康斯坦丝把票递给他。

“你们两个人都走吗?”检票员十分纳闷。

“是的,是的。”两个人红着脸,飞快地跑了。

明净的隔间式车厢内。两人安顿好行李脸对脸地坐下。没有旁人,他们可以完全放松地交谈。

爱德华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心无旁骛的模样叫康斯坦丝既好气又好笑。男人嘛,在女人急的时候总是不急;在女人不急的时候,他更不急。

康斯坦丝一把夺过报纸,温柔地笑道:“让我们接着前面的进行。”

爱德华心说又来了又来了,装糊涂道:“进行什么?”

“努力回想你认为自己是爱德华大夫的第一刻。”

爱德华赌气地盯了她半晌,才缓缓说道:“亲爱的,我要说实话。作为医生,你令我恼火。”

康斯坦丝微微侧了下头,表现出一副虚心聆听的姿态。

“我正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你一个突袭搞得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喜欢这样了。你提问时的微笑让我想起婆婆妈妈的中学老教师。”

康斯坦丝毫不生气,依旧笑靥如花:

“我必须微笑,作为心理分析医生我不得不这样。医生在诱导病人说出心中的郁结时,如果总是愁眉苦脸,会使病人的心情抑郁,不利于治疗的进行。你得做好准备。在你病好之前,我会比中学老教师还不厌其烦,或许会纠缠到让你对我产生憎恨。”

“你愿意那样吗?”

“作为医生我必须这样。”康斯坦丝起身脱去外衣。她略显丰满,周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息。爱德华不禁心神荡漾,对康斯坦丝接下来的话充耳不闻,兀自忘情地注视着她。康斯坦丝正说着,爱德华的嘴唇又凑了过来。

“不行,”康斯坦丝推开他,“我想我们应该开始调查,既然我们手头有些实证。”

“什么实证?”

“你曾经遇上过一个事故,手被烧伤。当时你在罗马。”

“我这辈子从没去过罗马。”

“你也许在罗马待过,也许正要去那儿。你和爱德华大夫在一起时,伤了自己的手。想想罗马吧。你是什么时候去罗马的?你在罗马干什么?想想。”

爱德华在康斯坦丝的不断催促下,不禁有些烦躁。他向窗外望去。道道铁轨飞快地向后退去,时而交叉,时而分离。爱德华沉浸在这种景象里,头晕的感觉再一次蔓延开来,但他竟无力将视线收回。

“罗马……我记起了一些东西。”他感觉自己像在水下,想浮出去吸点空气,却发现头顶上压着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他拼命地抓挠,但却只刮下一些碎片,“一架白色飞机把我们带去的。”

“你们飞去的?”

“从法国港口往南飞,经过罗马,我们被击中了,我的衣服着火了。”爱德华被那块巨大的玻璃压得透不过气来,不禁狂乱地大喊,“你别再追问了。”

“亲爱的,我们才刚刚开始呢,放松些。”康斯坦丝从容不迫地说道。她暗想,对待这种状况的病人就得他松我紧,或者我松他紧。

果然,爱德华渐渐安静下来。

亚历克斯·布鲁诺夫教授的公寓坐落在风景宜人的山区。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康斯坦丝在教授的门廊前站住,转身冲爱德华嫣然一笑:“亚历克斯这人温文尔雅,你会喜欢他的。”

“先不要这么说,”爱德华愁眉苦脸地说,“有你一位精神分析医生就够了。你打算跟他怎么介绍我?”

“我就说我们在度蜜月。”

“那再美妙不过了。”爱德华大笑。

开门的是亚历克斯的女管家。

“晚上好。亚历克斯医生在家吗?”

“不,他吃过晚饭就出去了,不过很快就回来。”她一边把他俩往里让,一边歉疚地说,“我不能再等了,我得出去办事。噢,里面已经有两位先生在等着了。”女管家随即离开。

康斯坦丝和爱德华心怀忐忑地走进去,事已至此再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幸亏这是两位不相干的先生。大家彼此问好,然后各自坐下。片刻尴尬的沉默过后,两位先生忍不住闲聊起来。

正对着康斯坦丝的那个男人问:“你母亲最近身体怎么样?”

“唉,她一直在抱怨她的风湿症,她想让我调到佛罗里达工作。我说难道因为你的风湿,就得让我牺牲掉升迁的机会吗?”

“你把这事儿跟你的头儿提过吗?”

“提过。他说可以安排调动,但我也许得从中士重新干起。我说,从个人角度讲,这不公平,我毕竟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多年。”

“你的头儿怎么说?”

“他一语不发。他对‘孝子’一词没有概念。”

康斯坦丝和爱德华极力掩饰他们听到“中士”时的不安。好像老天觉得还没折磨够他俩早已发紧的神经,电话铃又突然响起来。康斯坦丝权衡再三,刚要起身去接,被那个“孝子”制止了。

“请原谅。”他说,“我曾让别人打这个号码。”

他拎起话筒:“你好。我是库利中尉。那边有什么新进展吗?……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好,我一会儿就过去。”他转身对着另一个人耳语。

康斯坦丝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恰在此时,门开了。亚历克斯·布鲁诺夫教授走进来。他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头发胡子全白了,乱糟糟地耷拉着,乍看去像极了有点小聪明但总办蠢事的卡通人物。康斯坦丝激动地迎上前:“亚历克斯!”

“谁呀?”老头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芒,“我的老朋友!我最最亲爱的!”亚历克斯与康斯坦丝热烈拥抱。

“我没来得及通知你,就到这儿来了。”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应该早点回来。我在部队的医院做了一场演讲。这些先生是跟你一起的吗?”亚历克斯颇感奇怪。

“不,我是在这儿碰到他们的。”

那两个人忙站起身来介绍自己。他们分别是中心站的库利中尉和哥拉斯比中士。

“有何贵干?”老头客客气气地问道。

“我们想你可能和爱德华大夫有过一面之交。”

康斯坦丝和爱德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她若无其事地聆听着,静观事态发展。

没想到亚历克斯勃然变色,气恼地嚷嚷:“诬蔑!你们这不是在害我吗?昨天我已经告诉过警察关于爱德华大夫的事我一无所知。”

库利中尉问道:“昨天你似乎发表了一点高见?”

“我昨天就跟警察说过了,”亚历克斯恨不能把这两个人立刻轰走,气哼哼地数落道,“他和一个患妄想症的病人一起去度假,还带着枪和子弹。我从来没发现他原来是这么个大傻瓜。”

“你认为是那个病人杀了他吗?”

“我什么都不认为,”老人拧身不看库利中尉,酸溜溜地说道,“我又不是侦探!”

“但爱德华大夫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库利中尉的口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老头扯着嗓门大喊一声,把康斯坦丝吓了一跳。爱德华倒没有怎么吃惊,因为他一直在琢磨老人说爱德华大夫的那些话,只是无法确定其真实性,所以有些茫然。

“你在纽约时曾跟他大吵一架。”库利中尉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亚历克斯的反应。

“不是纽约,”亚历克斯得意扬扬地说道,“是在波士顿的精神病学会议上。你们这是什么逻辑?非得把别人牵扯进去并置于死地才肯罢休!”

“我想你曾威胁要揍他的鼻子。”

“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站起来走出去,并踢翻了几把空椅子。既然你们了解得这么清楚,就不必再问我什么了。”老头的脸色由难看转为凶恶。

“非常感谢。很抱歉打扰了您。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会通知您。再见。”两人礼貌地鞠躬告辞。

亚历克斯目送两人离去,依旧愤愤不平:“他们究竟在打探什么?也许明天他们就会对我进行三级监视。”

康斯坦丝忙握住他的手:“见到你真高兴,亚历克斯。本应写信给你,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结婚了。”最后一句话康斯坦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得如此顺畅。

老头仿佛没听清楚,盯着康斯坦丝一脸茫然地问:“谁结婚了?”

康斯坦丝脸一红:“亚历克斯,这是我丈夫约翰·布朗。”她紧张地暗中捏了捏爱德华的手,后者拘谨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比你的婚事更让人高兴的了,”亚历克斯亲热地拍拍康斯坦丝的手,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道,“啊,没有心理分析,没有病例观察,没有犯罪情结。恭喜你,希望你早日生小宝宝。来来来,让我们喝杯啤酒庆祝一番。”

康斯坦丝连忙忸怩地告诉他情况,说他们找不到旅馆房间。所有的旅馆都人满为患,恳请他帮帮忙。康斯坦丝深知亚历克斯头脑缜密,善于审时度势,绝非像他看上去那样全无心计。况且此人向来胆小怕事,不愿结交朋友,所以才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唯有一点好处足以成为康斯坦丝投奔他的理由,那就是亚历克斯为人善良。就算谎言被拆穿,康斯坦丝也有十分的把握亚历克斯不会恼火。

谁知亚历克斯立刻信以为真,并责怪道:“到旅馆去干什么?那是给百万富翁而不是给度蜜月的情侣住的。你们就住这儿吧。”他随即乐颠颠地带着他们参观房子,“现在我一个人住一幢房子。我的女管家只是白天来,总算能有人在早晨为我煮咖啡了”。

“太好了。”康斯坦丝勉强挤出一丝笑,走上前来拥抱亚历克斯。说归说,她现在根本没有煮咖啡的心思。

“对我来说,不算太好。能见到我最年轻最出色的昔日助手真高兴,”亚历克斯自顾自地说着,“可是谁知道现在怎么样?我的老朋友桑登堡曾跟我说过,女人能成为最优秀的心理分析专家,可是一旦坠入爱河,她们就会成为最典型的病人。”

康斯坦丝与爱德华含笑对视了一眼,接着走上楼梯,准备到亚历克斯指给他们的卧室去。亚历克斯在身后叫道:“晚安,做个好梦。心理分析需要梦。”

爱德华客气地谢过亚历克斯。

“不管怎样,康斯坦丝的丈夫必然会成为心理学的分析对象。”亚历克斯望着他俩的背影微笑道。

两人带上房门,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彼此会心地相视而笑。

爱德华倚在门上打趣道:“你在警察面前那么泰然自若,让我自叹不如。”

“是吗?刚才有一会儿我觉得局促得要命。眼看要露馅,幸亏亚历克斯及时出现。”

“我觉得这个老头不像你说的那么聪明。”

“亚历克斯?”康斯坦丝闻听立刻正色道,“不,不,他是个好人。”

“他的确是个好人。不过,他居然没问我们的行李在哪儿!”

“他总是这样的。”康斯坦丝不想深谈。她对着镜子拢拢发鬓,叹了口气,“这间屋子一点儿也没变,而我却老了许多,真是物是人非。”

爱德华凝视着她,心说美丽的女人啊,感时伤怀的动物。

康斯坦丝环顾四周,继续说道:“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有点冷,你觉得呢?”

康斯坦丝摇摇头,上前握住爱德华的手,发觉有些冰冷。

“警察的出现有没有让你紧张?”

“当你告诉亚历克斯我们是来度蜜月时,倒叫我不知所措。我想这是你的第一次吧。”爱德华逗弄康斯坦丝。只有在羞涩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可爱的孩子气。

“是的,如果这算蜜月的话。”

两人不禁忘情地亲吻。

“尽管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记不起曾经吻过别的女人。”爱德华轻叹一声。

“我没什么好回忆的,但我打赌,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心动的感觉让我有大笑或痛哭的冲动。”

“真是甜美的一刻!”爱德华用力搂紧她。他怀里这个女人的身体那么温软和柔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让他恨不得醉死在其中,纵然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当然我不是小孩。”康斯坦丝突然声明,作为病人的医生必须保留一点矜持。

“绝对不是。”爱德华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有时真想放弃我的所有野心。”

“让野心去死吧。”爱德华一边恋恋不舍地吸吮着康斯坦丝的双唇,一边在喉咙里咕哝着。

但康斯坦丝始终拂不去内心的一片阴影。她逐渐走神,费力地推开爱德华坚实的臂膀,心神不定地站起身来。

爱德华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是作为你的医生来这儿的。”

“好吧,我承认你是我的医生,我到沙发上睡。”爱德华赌气说道。

“何必呢?”

“即使你不摆医生的资格,这个蜜月也够叫人心烦的了。”

康斯坦丝宽容地笑笑,把自己的睡具搬到沙发上。“应该是医生穿戴整齐地待在沙发上,而病人躺在床上。”她的样子既调皮又可爱。

“你真是按规矩办事啊。”爱德华苦笑了一下,朝床边走去,忽然站住了。仿佛有人拿着一个木栅栏似的东西紧紧贴住他的脑门,逼得他连连倒退,而他竟连抬手招架的力气也没有。

“你记起了什么?”康斯坦丝大惊失色。

“没有。”

“这个房间一定使你想起了什么事情!”

“没有。”爱德华呆呆地说。

“你在抵制自己的记忆!”康斯坦丝嘶声喊道,她急急地环顾四周,一边用力摇着爱德华的肩膀,“你在想什么?”

“没有!”

“你在抵制自己的记忆!”

爱德华无比厌烦地推开她:“别再说了!我只是站着有点头疼,不要逼我不停地跟你说话!”

康斯坦丝循着他呆滞的视线望去,突然看见了让他恐慌的东西——一张印有平行黑线条的白色毛毯。刹那间许多联想纷至沓来,康斯坦丝恍然大悟。

“你看着这张床,想想是什么使你害怕!白色!线条!上次我用餐叉在白桌布上画出线条时,你骤然不安。而那次你吻我时,你的目光落在我的带暗线条的白色长袍上,你也突然紧张。尽量想想为什么线条使你惊恐,白色使你惊恐!想想白色!”

康斯坦丝用力转过爱德华的肩膀,强迫他看着毛毯。爱德华无比嫌恶地别过头去。

“看着让人不舒服。”他嘟哝道。

“不要逃避!看着白色!看着它就会记起来的。”康斯坦丝斩钉截铁地命令。

那些线条没来由地粗大起来,疙疙瘩瘩地像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那白色则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明晃晃地刺眼。爱德华感到面前一片迷蒙,强打精神伸手试图抓破那邪门儿的白色,看看后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未料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弹回来,不由得颓然倒地。

康斯坦丝肝肠寸断,含着泪抱紧他的头,喃喃说道:“亲爱的,你非常勇敢。我们总算有所进展了。”

深夜。爱德华从一片乱糟糟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疲惫地坐起。他依稀记得自己被一伙警察追赶得慌不择路,匆忙躲入一簇大花丛后。他突然感到眼前模模糊糊地有个人,那人无声无息地背对着他。他正紧张万分,那人倏地向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霎时间,所有忧愁和心悸烟消云散……

爱德华捂着头默想了一会儿,刚才的不安感觉重新泛起。他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然后拿起杯子漱了漱口。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里面映出一张眼神恍惚、憔悴不堪的脸。爱德华拿出一把剃须刀,在腮边刷上白色泡沫,开始刮胡子。渐渐地,他发现镜中的自己遥远得近乎不可思议,在刺眼的灯光照射下竟然浮现出几分狰狞。他慌乱地环顾四周,突然心中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一切都白得吓人。水池上方的三道竖柱和浴盆旁边的雕纹架子都冲着他嬉笑着,跳跃着。在静寂的深夜,它们恶意的喧嚣将爱德华逼得无处闪躲。他不禁倚在门框上大口地喘气。

惨淡的月光透入房中,照着恬然安睡的康斯坦丝。她身上盖着那张惹祸的白色毛毯。爱德华手中攥紧那把剃须刀,目不转睛地盯着毛毯。他一步步挪近康斯坦丝,停了半晌,伸出手——那只没拿刀的手——推开房门,慢慢地走出去。

亚历克斯尚未入睡。他坐在正对楼梯口的写字台前读兴颇浓。

时钟敲了3下。

他忽然察觉到一阵声音,于是合上书本专心聆听。没多大工夫,只见爱德华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来。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仿佛鬼魅。

亚历克斯根本没去注意他手中的剃刀,热情地说道:“是你吗,布朗先生?”

他没容爱德华搭腔,接着絮絮地说道:“我猜到是你。我无法入睡,所以就过来看书,唉,人一上了年纪,入睡就不那么容易。”

爱德华怔怔地瞪着他。他不认识这个老人,在暗淡的灯光下,老人的嘴空洞地一张一合,像条鱼。

亚历克斯并没在意爱德华的无礼,显然他对能有个伴儿十分高兴。

“我正在喝牛奶,吃饼干。请你也喝一杯,我这就去倒。”

老人乐颠颠地起身,毫不戒备地经过爱德华,拐进厨房,打开灯。

爱德华内心混沌一片,亚历克斯的声音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耳鼓,使他宛若置身另一个世界。

老人从厨房伸出头来,热情地唠叨着:“没有人比我更喜欢牛奶和饼干。”他突然话题一转,“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总是希望能够独自一个人待着,而不是跟别人闲聊,现在则正好相反。其实万事万物都在走向自己的对立面”。

亚历克斯瞥了爱德华一眼,见他背朝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你知道什么人最好奇吗?老年人。他们总爱琢磨自己谢世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对他们最有研究价值,因为现实世界中再也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能够引起他们的激情。”

亚历克斯走回来,把牛奶递给爱德华,后者机械地接住。

“来,为你干杯!为我们的青春时代干一杯!”亚历克斯走到写字台后,转过身微笑道。

爱德华举起杯子,透过白色迷蒙的杯子静静地观察老人。亚历克斯在杯底的那一端渐渐地自动缩小,直到凝成一个黑点。最后在一片混浊的白色中这黑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晨。康斯坦丝一觉醒来,发现爱德华的床上空空如也,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在楼梯口,眼前的一幕使她不禁惊呆了:她的朋友和老师亚历克斯瘫倒在写字台后的扶手椅中,垂着头,俨然已经死去多时。康斯坦丝没有料到自己的苦心经营居然导致亚历克斯的无辜遇害,不禁五内俱焚。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康斯坦丝跑上前去,拼命摇动老人的肩膀,“你没事吧?”康斯坦丝看到亚历克斯全身上下并无伤痕,顿时心生希望。

亚历克斯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早上好。是的,我还好,谢谢。”接着解释说自己实在困得不行,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并问康斯坦丝时间。

康斯坦丝忙告诉他已经7点钟。

亚历克斯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我猜今天早上我能喝上真正的咖啡吧。”

康斯坦丝急忙诉说丈夫一早就不见了,问亚历克斯有没有见过他。

亚历克斯“哼”了一声,把头一歪。康斯坦丝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爱德华蜷缩在屋角的沙发上,睡得正香。康斯坦丝慌忙上前察看。

“亲爱的,”亚历克斯跟着她走过来,嘲弄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精神分析界的最大傻瓜,觉得我连20除以4得几都算不出来了?”

“我早该猜到你不会相信我的。”康斯坦丝赧然说道。

“我第一眼看到你丈夫时,就觉得他的沉默有点不对劲儿。他见到中尉时很紧张,而你们结婚居然不带行李。还有,他的名字又是大众化得要命的约翰·布朗。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昨晚出了什么事?”康斯坦丝担心地问。

亚历克斯绕到沙发背后,盯了一眼熟睡中的爱德华,缓缓说道:“跟我预料的一样。你想拯救一个有杀人冲动的病人,简直是跟自己开玩笑。所以我根本没睡觉,就待在这儿等着,万一你尖叫,我就冲上去。后来他下了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从他脸上看出危险的征兆,于是就不停地跟他闲扯,并在牛奶里加了足以放倒三匹马的安眠药。当他躺下后,我上去看你,而你睡得像个婴儿,我就回到这里一直守着他。”

“每次我对他进行治疗,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他的情绪激动。”康斯坦丝诚恳地说道。

老人拿起沙发旁边的剃须刀,气哼哼地挥舞着:“这是我昨晚在他手里发现的。”

“他不知道自己拿了这东西呀!”康斯坦丝急忙抓住亚历克斯的肩膀,反复解释爱德华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

老人耸耸肩,表示根本不愿相信:“别忘了,亲爱的,他无法对自己负责。”

“不,这不对!”康斯坦丝冲动地叫道。

“在这种事情上,我比你多了点经验。”

“我承认你在弗洛伊德学说方面比我知道得多,但是,这种病例——”亚历克斯摆摆手,表示不耐烦听下去,康斯坦丝不禁有几分气恼。

“你说这句话时带着女性特有的矛盾,一方面你承认我比你懂得多,另一方面在单个病例上你又强词夺理。唉,女人的小小心眼儿啊。”亚历克斯转过身去。

“你要干什么?”康斯坦丝一把拦住他。

“主要为你考虑,我要报警。”

“不,不,请不要。”康斯坦丝哀求道,她没有料到亚历克斯说翻脸就翻脸。

“你是在害自己!”老人厉声喊道。

“你不了解这个人!你只了解科学!你清楚他的思想,但你不明白他的心。”

亚历克斯被康斯坦丝拽得脱不了身,只好先坐下,摆出不与她一般见识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说道:“我们要头脑清醒,不能带着情绪和感情来谈论问题。”

“可是我们谈论的是一个人!”康斯坦丝突然抑制不住激动,猛地赌气背过身去。

亚历克斯偷偷瞄了她几眼,发现康斯坦丝眼圈红了,不由得心中一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噢!爱情!看看你那模样,彼得森大夫!一个大有前途的精神分析学者现在突然陷入了浪漫的爱情之中,跟一个危险人物,还不是别的!”老头兀自“啧啧”称奇。

“亚历克斯,现在我来跟你谈谈他。”康斯坦丝抹掉泪珠,正色说道。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和你都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最低。”亚历克斯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大清早咖啡没喝着倒被气得不轻,“医生叫我不要在早上抽烟,可我太激动了。”老头点燃一支烟,气鼓鼓地闷声不语。

“你是对的,”康斯坦丝无力地看着他,“我现在不是以精神分析医生甚至不是以医生的身份与你讲话,但我得说出我的感觉。精神和思想不是万能的,有时爱心可以识穿人的本性。”她充满怜爱地摸摸爱德华的头,后者依旧酣睡不醒。“只要能躲过一段时间警方的干扰,我就可以找到机会使他康复,我可以拯救他。”

“万一爱德华大夫是他杀的呢,你怎么帮他?”

康斯坦丝坚决地摇头。

“你怎么能证明他没有杀爱德华大夫呢?”

“总有办法的,你自己不是常说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再丧失记忆也不会干出有悖他本性的事情吗?”

“你又怎么知道他的本性呢?”

“我知道,我知道。”

亚历克斯眼望这个执拗的女人,既好气又好笑:“你知道?!为什么科学停滞不前,你就是阻力之一。谁告诉过你他是谁?弗洛伊德,还是哪位大师?”

“我不可能为一个邪恶的人感到痛苦。”康斯坦丝说此话的时候,心头无比愁苦。

“你比他还疯狂20倍。你的爱情能判断正义与邪恶?这是孩子话。”亚历克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吧,你要我怎么办?”

“在警方发现我们之前,给我时间治愈他。”

“这要花1年!”

“不会。”

“少说也得半年。我们坐在这里等上半年,直到最后警察发现他割断了你的喉咙,割断了我的喉咙,还放火烧了这幢房子。即使对于恋爱中的女人,这种情况下也该理智一点。”亚历克斯想象自己的头被人割下,不禁后脑勺一阵发凉。

“只要几天时间,亚历克斯,”康斯坦丝温柔地要求,“给我几天时间,问题就会理出头绪。如果那时我们两个人还毫无办法,”康斯坦丝思忖再三不得不说,“你再去报警。你知道举报一个罪犯要有证据,而他只是有犯罪的幻觉。警察不过想从他嘴里知道爱德华大夫的去向,但从他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根本无法告诉警察任何东西。”康斯坦丝抓住亚历克斯的双臂恳求道:“难道你看不出我们在做正义的事情?以医生的身份对病人展开调查是在帮警方的忙。谁都知道医生比警察更加渴望知道真相。”

亚历克斯被康斯坦丝的一通正理和歪理游说得无可奈何,只好长叹一声:“去给我煮咖啡,我就当这几天自己也发疯了。”

康斯坦丝充满感激地上前拥抱他,哽咽着说道:“太谢谢你了。”

她起身向厨房走去。

爱德华依旧昏睡不醒。

亚历克斯走近他,皱着眉头,嫌恶中带点好奇地端详了他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把他戳醒。

爱德华歪着头打量着老头,问:“你是谁?”

亚历克斯一听,无名火顿时蹿起三丈,没好气地答道:“我是布鲁诺夫医生。”

爱德华捧着脑袋将“布鲁诺夫”念叨了几遍,才恍然大悟道:

“噢,对,罗恰斯的。”

一提“布鲁诺夫”,爱德华就憋不住想乐。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没说“原来是那个害怕调味瓶的”。

亚历克斯见爱德华五官抽动,似乎在自得其乐,疑心他也许偷听了自己和康斯坦丝的谈话,心中怒道:好小子,竟敢拿我开涮!

他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奇怪地看看他:“我不知道。彼得森大夫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亚历克斯迅速盘算了一下,确定爱德华不是在开玩笑,才压住火气耐心地说道:“没有告诉我。如果我不能知道一个患失忆症病人的基本情况,我就没法帮忙。你难道不记得你的父母、妻子或情人吗?”

“不!”爱德华初醒的声音显得硬邦邦的。

“别跟我斗气。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我希望你把我看成你的父亲,信任我,依赖我。”

“好吧。”爱德华用力晃了晃头。

老头绕过沙发在他身边坐下。

“也许你有些想法要说出来,尽量搜索你脑海中的各个角落,出现什么就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总梦见了什么吧?”

“是的。”

“是什么?”

“首先,”爱德华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根本不相信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

“你是我最后一个不相信梦的病人,”亚历克斯用手指戳着爱德华嘲讽道,“你有失忆症和犯罪情结,你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弗洛伊德是谁你倒清楚。哼,小伙子真聪明呀!”

爱德华侧脸瞅了瞅面带愠色的亚历克斯,将头疲惫地靠在沙发靠背上,仰头冲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你不喜欢我。”

亚历克斯闻听此言怒气大为平息,咕哝了几句“我凭什么帮你呀”“瞧你那态度”等诸如此类的话,爱德华也赶紧表示歉疚,两人之间的空气才趋于缓和,交谈得以继续下去。

亚历克斯用食指点住爱德华胸口,认真地说道:“我来给你解梦,让你了解弗洛伊德学说不是骗人的把戏。”

“你是谁,是什么使你远离自己,所有这些秘密都被你藏匿在脑海之中。人们经常不愿知道有关自己的真实故事,因为那会使他们难受。可是企图忘掉它的不懈努力只有使他们更加难受。你明白吗?”

爱德华点点头。

厨房里溢出一股热咖啡的浓香,康斯坦丝端着托盘走进来。她关切地询问爱德华感觉怎么样,后者苦着脸说:“难受极了。”

亚历克斯告诉康斯坦丝病人愿意讲出他的梦,康斯坦丝急忙找来纸笔,准备记录。

亚历克斯呷了口咖啡。

“梦会透露你想隐藏什么,但梦就像一堆杂乱无章的拼块。分析梦的人经过一番研究后把这些残片恰当地拼接起来,便能找出关于你的有意思的东西。”

爱德华背对着他俩呆呆地坐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一直在想我做的梦有什么含义。”

康斯坦丝倒了杯咖啡,走到爱德华面前递给他,然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我们会明白的。”

亚历克斯凑近他,神色凝重地倾听着爱德华叙说他的残梦。

“我无法描述出那是一个什么类型的地方。”爱德华的大脑仿佛一片灰蒙蒙的泥浆地,某处地方渐渐凸起,仿佛被一根尖刺不停地扎戳,直到一点微光透射进来。

“大概在一个赌场。没有固定的墙,只有一些黑丝绒幕布,上面印着许多丑陋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像刚从活人脸上挖下来拼贴上去似的。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大剪刀走来走去,不停地把那些眼睛剪成两半。一个穿得很少的姑娘走进来,在赌场里荡来荡去,吻每一个男人。她首先来到我的桌前。”

“你能认出这个献吻小姐吗?”亚历克斯问。

爱德华面带羞色:“我想她看起来有点像康斯坦丝。”

“啊哈!这很平常,我们经常梦见心里思念的人。”亚历克斯冲康斯坦丝调皮地眨眼,后者板起面孔装作没有看见。

“我坐在那里打牌,”爱德华脑中闪现出一张光滑的大理石桌面,无休无止地延伸开去,几道黑影在上面变幻莫测地移动着。桌子的那一端是谁?爱德华费力地在记忆中张望,“对手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我和他对阵,翻出一张梅花7,他说:‘21点,我赢了。’他翻开他的牌,全是无花色的白牌。”

“这时赌场老板进来,指责他作弊:‘这是我的地盘,如果再捉住你作弊,我就叫你尝尝厉害。’”

“这个老板你认识吗?”亚历克斯问。

“他戴着一个白色面罩,紧绷在脸上,给人一种相当锋利的感觉。”爱德华回头冲康斯坦丝一笑,“很抱歉把你梦作献吻小姐。”

“没什么,能被梦见和我的病人一样不停地献吻,我很高兴。”康斯坦丝露出一丝微笑。

“什么意思?”爱德华故作迷惑。

“没什么。”

“我的梦对你有启示吗?”

“还没有。你正试图说明一件事情,等你完整地描述后,才能知道那是什么。”

“还有很多。”

亚历克斯冲着爱德华俯下身去:“说吧,尽量详尽些,这样分析起来会容易得多。”

“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一座高大建筑的斜屋顶边上,我远远地看过去,就见他慢慢地翻落下去,脚上还套着滑雪板。我看见赌场老板戴着面具,躲在高大的烟囱背后,手里提着一个变形的轮子,轮子的轴心漆黑得可怕。我看见他把轮子丢在屋顶上。突然我奔跑了起来,我听见有东西在我头顶上空拍击,是一对巨大的翅膀在追赶我。当我跑下屋顶时,那对翅膀几乎将我整个人都覆盖了。”

爱德华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发现自己是在现实中,才按捺住恐惧,呷了一口咖啡说道:“我肯定在逃跑,后来的事我记不得了。”

康斯坦丝和亚历克斯两人沉默不语,各自在心中飞快地理着头绪。爱德华突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说道:“不好!我要出事!”他狂躁地捂住头,身体剧烈地抖动。

康斯坦丝急忙环顾四周,看看究竟是什么吓着了爱德华。她突然感到窗外一片刺目的光亮。原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太阳出来后把一切照射得分外耀眼。

“他畏光!”亚历克斯说。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百叶窗放下。在此过程中,康斯坦丝不经意地瞥见几个滑雪的孩子从窗外的山上飞驰而下,在雪中印出道道深色的痕迹。康斯坦丝刹那间明白了。

“不是光,是雪!还有那些滑雪痕迹!”

亚历克斯迷惑不解。

康斯坦丝连忙把有关白色桌布上餐叉的划痕、长袍上的暗线条以及带平行黑纹的毛毯的种种故事讲述给亚历克斯,并得出结论:“我认为这些都是雪中深色轧道的象征。”

“这和爱德华大夫有什么关系呢?”

“爱德华大夫很喜欢运动。他在他的书中曾提到过滑雪,讲述运动和健康的关系。”

康斯坦丝关切地看了一眼无精打采、似听非听的爱德华,继续说道:“每当病人看到白底上的黑纹,就会不自主地联想到雪中的深印,由此产生恐惧,久而久之,便得了失忆症。”

亚历克斯点点头:“没错,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爱德华惊奇得说不出话,他仿佛感到天灵盖被人打开,一股清新的冷风旋即灌入。一件件往事如天马行空般地飘来,令爱德华不堪重负。他手一松,杯子落到地上,顿时摔个粉碎。他昏了过去。

窗外依旧飘扬着雪花。在康斯坦丝和亚历克斯的悉心呵护下,爱德华逐渐苏醒过来。他感到虚弱不堪,全身乏力,于是静静地躺着听两位医生的谈话。

“我们一定要找出爱德华大夫去滑雪的原因。”康斯坦丝坚定地说道。这个女人的执着叫人钦佩。

爱德华直着眼,没有反应。

康斯坦丝着急地问:“你能告诉我们是在哪儿滑雪吗?试试看。”

亚历克斯阻止住她:“他已经通过梦境告诉了我们一些情况,让我看看你的笔记。”

康斯坦丝递给他:“我们怎么才能帮助他呢?”

“不要着急,让他单独想想,他就会想起来的。”关键时刻,亚历克斯的老练沉着有稳定军心的作用。他把眼镜推到头上,细细地研读笔记。

“斜屋顶只能意味着山坡,对,还有滑雪。进一步想想,留络腮胡子的人就是爱德华大夫。”

“那么他的滑雪可以解释为给病人治病的一种疗法。”

“病人跳下屋顶可能意味着他从山谷中逃出来。”

康斯坦丝兴奋地看着亚历克斯。一切进展神速,似乎谜底即将揭开。她不由得加快了思索。

“他被一个长翅膀的东西赶着,也许是希望得到快乐。”

“不,那是你,要是你长了翅膀,就是天使。”

老人的打趣非但没有逗笑康斯坦丝,反使她灵机一动。

“循着这条线索,可以把这个地方追出来。”她俯身急切地询问爱德华:“你记得天使山谷吗?”

“不。”爱德华目不转睛地说道。看得出他也在努力思索,在这个当口不愿别人打扰。

“我们可以给旅行社打电话查查这个地名。”

爱德华突然大声叫道:“不是天使山谷!我记起来了,那是一个叫吉布里奥山谷的地方。”

两位医生大喜过望,赶紧乘胜追击:

“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康斯坦丝问。

“在你梦中戴面具的人是谁?”亚历克斯接着问。

“你记不记得那次滑雪事故?”

“够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爱德华头疼欲裂,暴躁地跳起身来,推开二人向电话走去。

“我们得去报警。”他说。

“不,现在我们动身去吉布里奥山谷,”康斯坦丝拦住他,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你得跟我同去。”

此时,罗恰斯的警局里,一位警官正将一张大幅照片递给下属:“纽约总部通知,一旦发现这个女人,立刻捉拿归案。”

男警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照片上的女人,除去眼镜的康斯坦丝显得格外俏丽端庄。“只要稍加注意,”警员心想,“这样的女人在人堆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倒愿意见见她本人。”

亚历克斯走开,让两人单独商量。

康斯坦丝订好火车票后转身对着爱德华说:“一小时后上火车,就可以到吉布里奥山谷。”

“我知道我们得干什么,”爱德华激动地说道,“我不能再继续危害你了,我知道昨晚的事。”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会出事的,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爱德华抓住康斯坦丝的肩膀,无比真挚地说道,“我爱你,但我不值得爱。亲爱的,你以后可以帮我。”

康斯坦丝见爱德华如此自暴自弃,心都快碎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落入警方手中,否则自己的爱、希望、信念和幸福就都付与冥冥未知了。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什么以后。如果你去找警察自首,你的情况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我能治好你!”

“你不能!”爱德华觉得事到如今,康斯坦丝还在极力袒护自己,不禁既感动又羞惭,“你不可能救治杀人凶手。”

“你不是杀人凶手!”

“别说了!昨天晚上我就对你构成极大的危险。我要尽量控制住自己,我得走了。”

“杀人的内疚已经折磨你很久了,是吧?”康斯坦丝突然冷笑道。爱德华的一意孤行让她大失所望,但紧急关头绝不能流露出泄气的情绪,她得稳住爱德华。

“是的。”爱德华停住脚步。康斯坦丝的态度突变使他难受。

“是的!童年就开始了。”

“什么?”

“从你的童年就开始了,你试图回避一些东西。尽管你不愿记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怕的,令人讨厌的事情。它一直使你认为自己有罪,使你认定自己是杀害爱德华大夫的凶手。你得想尽办法回忆起你童年时发生过什么事故!”

“够了!”爱德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童年”一词如此过敏和厌恶。

康斯坦丝不顾一切地拉住爱德华,贴住他的肩头,泪水盈盈。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拯救面前的这个男人,为什么他竟如此执迷不悟呢?“你说你爱我,看着我。”爱德华在康斯坦丝的催促下转过头,心中顿时柔肠百结。

“我一直在为你奋斗,因为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康斯坦丝声音颤抖。

爱德华盯了她半晌,才缓缓说道:“我们去吉布里奥山谷去干什么?”

“你一看到吉布里奥山谷,你就会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

爱德华执意不肯。

康斯坦丝恳求道:“我们就像你和爱德华大夫一样去滑雪。”

“我在那里杀了他。”爱德华阴郁地说道。

“不,你会看到你的清白,你也会看到实际发生了什么情况。”

“你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可能再发生。”

“是的。”

“万一我杀了他呢?”爱德华斜眼瞥见亚历克斯从楼梯上下来,显然老人对目前的情况不大放心。爱德华心里明白,冲着亚历克斯自嘲道:“面对同样的环境也许我会再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他回身对康斯坦丝:“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再杀人呢?”

“因为我一开始就相信你没有杀过人。”

亚历克斯不禁暗自叹道:痴心的女人啊,一沾到“爱”的边儿,你就很可能判断失误。

“去了一趟后你就不会再相信我了。”爱德华威胁道。

“当然,我会的。回到那个地方我们就会找出困扰了你一生的童年记忆。”

爱德华不禁感动地拥抱康斯坦丝。此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杀害了爱德华大夫。

亚历克斯知道阻止康斯坦丝根本就是螳臂当车,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举动被伏在爱德华肩头的康斯坦丝一眼看见,压抑在她心头的疑惑、慌乱和悲伤刹那间涌现出来。爱德华毫无察觉。亚历克斯却看在眼中,他感到一阵揪痛和不安。

警局里。几个人在研究地图。另一个人拿着康斯坦丝的照片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给她画上眼镜,对众人说:“就是她。”

“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去捉她吧!”几个人异口同声。

此时康斯坦丝和爱德华正在开往吉布里奥的火车上用餐,一路上爱德华神情抑郁,常常恍惚不语。康斯坦丝知道他顾虑重重,但这样一味地沉溺势必导致他重演冈斯的惨剧,到时候即使他没杀害爱德华大夫恐怕也有口难辩了。

“我很喜欢穿晚礼服,但从来没有机会穿。”康斯坦丝快活地望着爱德华,期待他能说话。

爱德华只是笑笑,低头继续想心事。

“吃完晚饭后,我要穿上最适合我和你的衣服。”康斯坦丝叉起一块牛排放进嘴里。

“平时难得出来旅游,你知道,”她突然发现爱德华神情异样,急忙低头察看,略一思索把叉子扔到一边去,然后说道,“这里的自然景观很能让人迷醉。”

火车隆隆地穿过隧道。爱德华眼望窗外,车厢里忽明忽灭的灯光投射在他憔悴的脸上,变幻出几分狰狞和冷酷,叫人不寒而栗……

白雪皑皑的吉布里奥山谷。

两人身着滑雪装,手提滑雪板沿着山坡吃力地向上爬。

两个钟头过后,他们到达山顶。爱德华向下俯瞰白茫茫的雪坡,不禁心里发怵。在康斯坦丝的反复催促下,他才磨磨蹭蹭地套上滑雪板。

两人向谷底滑去,速度逐渐加快。爱德华紧锁眉头努力搜寻往事的影子,康斯坦丝在一边充满期待地偷眼观察。

一种说不出的复杂表情浮现在他脸上。他嘴唇颤抖,五官扭曲,仿佛在极力克制恶心欲呕的感觉。康斯坦丝的心头顿时袭来一阵巨大恐慌,莫非他真的要……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童年的事。”爱德华看见离他们几十英尺远的地方横着一道悬崖,突然大叫道。那件掩埋心底多年的往事再也不服从他的压制,鲜活地跳了出来——

落雪的冬天,5岁的爱德华坐在台阶旁的扶梯顶部玩耍,一不留神滑了下去。爱德华忽然看见弟弟正背对着自己待在底座上。他拼命喊叫,弟弟却没注意,一切来得太快了。弟弟被他一脚踹飞,头朝下扎在栅栏的黑色尖刺上,鲜血迸溅在白雪上,分外醒目——

“我杀了我弟弟,”爱德华急促地说道,“不,我没有杀他,那是个意外。”他一把抱住康斯坦丝斜着翻滚,在离悬崖仅仅几英尺处戛然而止。

“这就是困扰你的事情,这就是令你畏惧的回忆!”康斯坦丝无比兴奋。

一切终于有了眉目,梦魇终将结束。望着阳光下闪着一道金光的悬崖边沿,康斯坦丝有种纵身飞下的冲动。

一天以后。吉布里奥警署接到一份紧急命令:

康斯坦丝·彼得森医生与嫌疑犯现在吉布里奥山谷附近。根据他们的报告发现了新证据。先将嫌疑犯看押,以备后审。

吉布里奥山谷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康斯坦丝和爱德华正沉浸在苦尽甘来的幸福之中。壁炉前,爱德华手撑炉台和倚墙而立的康斯坦丝深情地长久对视。他们都在对方眼眸里发现了一个容光焕发的自己。爱德华虽然仍有些憔悴,但流淌在他心底的愉悦这会儿使他与以前判若两人。康斯坦丝略带羞涩地享受着他不加掩饰的爱慕眼神。爱德华充满自信的成熟男人气质一次又一次地激荡着她的心扉。这时的爱德华既不狂躁也不狰狞,他温柔,可爱,就像康斯坦丝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英俊。康斯坦丝暗叹,谁说时光不可以倒流?当它倒流的时候,一切弥足珍贵。

“就像一个老年人在翻旧相册,熟悉的画面一齐涌现出来。我就学于哥伦比亚医学院,有个总爱傻笑的姑娘叫迈克琳。”爱德华顿了顿,观察康斯坦丝的反应。后者抚腮而笑,耐心地等着。心心相印的时候,两个人的世界最纯净。

“她嫁给了我的室友肯。哦,顺便提一句,我叫约翰·贝兰特因。”

康斯坦丝故作夸张地说道:

“很高兴认识你。”长时间的相处使她得以融会贯通爱德华式的,或者说约翰式的幽默。

“还有一件事。我在部队服役期间当过航空兵。我驻扎在康比兰山时,曾写信给爱德华大夫,想请他帮我治疗我在一次坠机事故中造成的精神过度紧张。当时他正准备去度假,但我再三恳求,于是他约我一起去滑雪。我记得我们途经纽约时,还在一个地方吃过午饭。后来我们来到此地,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事故。”

康斯坦丝温柔地说道:“就是在这里你救了我。”

“究竟谁救了谁,这一点很清楚,不要搞混。”约翰·贝兰特因爱抚地摸摸她的头。

“想想还有什么,仍然有点模糊。我依稀记得爱德华大夫在我前面约15英尺的地方,只听见‘砰’的一声,他就翻了下去。”

康斯坦丝伸出双手搂住爱德华的脖子,甜蜜地微笑:“这就是你的症结,是造成你心中犯罪情结的原因。你从那里逃出来,扮演爱德华大夫的角色,使自己相信你就是爱德华大夫,因此绝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了。”

“教授小姐,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如此聪明,如此可爱。”

康斯坦丝将头抵在约翰的胸口,羞涩地笑道:“现在的你已经回到你原来的角色,我们得重新开始了。”

爱德华以无比遗憾的口吻说道:“太晚了。现在无法重新开始,我离不开你了。作为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你有何感受?”

“挺不错。”

“你是一位大侦探。”

“好极了。”

“我疯狂地爱着你。”

“棒极了。”

“你看上去既聪明又动人。”

康斯坦丝狡黠地笑了:“你说这些甜言蜜语的用意是不是和求婚有关?”

“你真是个伟大的心理分析学家,医生小姐。”

两人拥吻。

爱德华温柔地握住康斯坦丝的手,爱意无限地摩挲着。

“知道吗?我和你留宿在亚历克斯家里的那天夜里,曾经做了一通乱梦,其中最后的一幕就是有双手握住我,制止了我的骚动。当时我就想,这双手是我一生一世要找寻的……”

房门突然被打开,三个身穿大衣的警探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其中一个指着另外两个人说道:“你们好!是否认识来自罗恰斯的库利中尉和哥拉斯比中士?”

“是的,我们见过。”约翰说。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康斯坦丝问。

“那得感谢你的老朋友亚历克斯,他去火车站问了几次,暴露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经过分析,划定了方圆一英里的搜索范围,这才找到你们。”

“我们是昨天才到这里的。你们的行动真够神速。”康斯坦丝暗自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警方到来之前将凶杀之谜及时揭晓。

为首的警探淡淡一笑:“人们经常这么说。我们在你们向警方报告的那个地点附近发现了爱德华大夫的尸体,你们记得一点不错。”

康斯坦丝感到十分欣慰:“感谢上帝,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警探冷笑道:“还有一点不清楚,彼得森医生。我们在爱德华大夫的尸体中发现了一颗子弹头。”

这对康斯坦丝和约翰犹如当头棒喝。两人面面相觑,呆呆地站立着。

“这不可能!”康斯坦丝突然脱口而出。

“背后中弹,本案属于谋杀,”警探说着亮出一副手铐,“我们必须拘留你,先生。我有责任告诫你,你所说的一切都可能在法庭上成为不利于你的证据。”

“不,”康斯坦丝紧紧握住约翰的手,“你千万不能说你杀了他。尽力想想爱德华倒下前发生了什么事!”

约翰机械地穿上衣服,他万万没有料到命运的逆转只在瞬间。

“你说他栽下去的时候,绝不是他自己要栽的。他没有任何精神障碍!”

警探示意约翰跟他们走。康斯坦丝上前一把攥住约翰的胳膊:“你得保持头脑清醒!你的供词至关重要!”

约翰点点头,准备离去。

康斯坦丝眼含泪花,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不能把他带走!不能!你们难道不明白?”

警探们置若罔闻,毫不留情地押走嫌犯。即使他们知道他们刚刚粉碎了一个女人的最甜蜜最真挚的梦,也顶多不过是耸耸肩一笑了之。

“再见,亲爱的。我们决不放弃。我要继续战斗到底,争取你的自由。”康斯坦丝暗暗发誓。

格林迈纳斯医院。康斯坦丝的办公室里。

她的老朋友亚历克斯早已闻讯赶来。见到康斯坦丝既憔悴又伤心的模样,亚历克斯不禁心如刀绞。

“我亲爱的姑娘,你别再老敲着自己的头说这不公平。证据确凿,我们无法仅凭心中的愿望改变一个犯罪事实。”

“他信任我。我却把他引向法庭,我向警察报告的结果却是使他锒铛入狱。我做的蠢事难道还不够吗?”

“没什么好埋怨的。本案不会因为你的影响而改变结果。”

亚历克斯偷眼瞧瞧康斯坦丝,心想事情已经这样,这姑娘还要痴迷到什么时候啊?他狠了狠心说道:“你必须相信一件事:你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

“不!”康斯坦丝猛地抬起一双泪眼,“没有结束!”爱德华的清白尚未讨还,真正的凶手还不知躲在何处逍遥法外,一切怎能结束?

“你还有其他病例要处理。”亚历克斯忽然感到,在这个执拗的姑娘面前,自己的劝说显得那么无力。

康斯坦丝痛苦万分地继续说道:“事情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结束。别要求我停下来,不能停。”

她说着说着不禁伏案痛哭,亚历克斯默默地走上前,无限怜爱地注视着她。

康斯坦丝擦干眼泪,歉疚地说道:“对不起。谢谢你。还有莫奇逊大夫以及所帮助我的人。”

亚历克斯无比诚挚地说道:“爱上一个人又失去他是很令人伤心的。但你目前必须忘掉这个人和这件事,继续努力工作,在辛勤的工作中也会有快乐的。”亚历克斯清楚,自己和康斯坦丝都懂得,源自事业的快乐再多也无法占据属于情感的角落,但当下对于康斯坦丝来说,工作未尝不是一种灵魂的安慰剂。

几天过去了。康斯坦丝的情绪一直相当低迷。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心中理了几百遍,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难道约翰真的要当替罪羊?康斯坦丝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绝望,时间紧迫,机会错过势必会葬送心上人。

有人敲门,是亚历克斯。

他有要事今天必须赶回去,所以特地来辞行。眼见这姑娘终日呆呆不语,亚历克斯感到痛心无比。他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安慰话,便陷入尴尬的沉默。

莫奇逊大夫进来催促亚历克斯:“车子在等你,该走了。”

亚历克斯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总是忘记时间。”

他怏怏离去。康斯坦丝强打精神和莫奇逊大夫一起将他送至车上。

莫奇逊大夫陪同康斯坦丝一起回来。

“他真是个出色的人。”莫奇逊大夫叹道。

“我应该到车站送他的。”

莫奇逊大夫见康斯坦丝一副恹恹的模样,心想这样的女人居然也有被打垮的时候,忙安慰道:“你太累了,我知道筋疲力尽的感觉。我太知道了。我愿意从各个方面给你提供帮助。你要好好照看自己。对于该忘掉的事儿,最好还是忘掉,你明白吗?”

两人走到康斯坦丝的门口,康斯坦丝稍微定了定神,回身打趣道:“谢谢,至少有一件事对你来说是好事,你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气。谁知道这个医院在爱德华大夫的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莫奇逊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多少也认识爱德华大夫。我一直不很喜欢他,但他确实是个好人。晚安,希望明早你恢复得很好。”

康斯坦丝回身进屋,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多少认识爱德华!”“多少也认识!”“认识!”这些字眼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口。莫非?!

她急忙翻找那天的笔记,戴上眼镜细细地阅读。“和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打牌……赌场老板进来……‘这里是我的地盘……’白色面罩……”

康斯坦丝看到最后,猛然摘掉眼镜,脸色煞白,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和恐怖。

康斯坦丝站起身来,打开门,一边沿着楼梯从容不迫地走上去,一边飞快地思索。

莫奇逊大夫今天晚上感觉非常不好,他拉开抽屉吃了一片镇静剂,正在闭目养神,忽听有人敲门。莫奇逊不耐烦地说了句“进来!”如果他猜得不错,必是康斯坦丝无疑。

果不其然。

“我想跟你谈谈,莫奇逊大夫。”

“太晚了,你也需要休息,彼得森大夫。”莫奇逊冷冷地说道。他站起身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备和疏远。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半个钟头以前他是如何表现出一副关怀体贴的姿态的。

“我必须跟你谈谈。”康斯坦丝不动声色地说道。

“这样下去,康斯坦丝医生要由护士来照看了,”莫奇逊嘲弄道,心中却在咒骂,爱情居然把这个女人变成了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是和你的工作有关吗?”

“是的。”

“不能等到明早吗?”

“是的,不能。”康斯坦丝的口气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坐下,说吧,你的问题是什么?”莫奇逊略略缓和了一下口气。

“想请你分析一下我的一个病人主诉的梦。”

“我可以问病人是谁吗?”

“约翰·贝兰特因。”

“我猜就是,你还在为他莫须有的清白费劲儿,他是你花费精力最多的一个病例,康斯坦丝。他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了一个赌场,里面全是玩白色纸牌的古怪人。”

“白色纸牌。显然病人拒绝有关赌场的记忆。”

“赌场里面有个男人不停地把印有眼睛图案的帘子剪成两半,另外还有一个穿得很少的姑娘在吻每个人。”

“这些情况让人联想到格林迈纳斯。”

“我也这么想,莫奇逊大夫。”康斯坦丝冷冷地说道。她和莫奇逊都已经意识到这将是场险恶的心理战。

“真是有趣的幻象。继续吧。”

“病人正在玩牌,对手是个络腮胡子,样子和爱德华大夫差不多。”

“对,人们经常梦见管辖自己的人是个大胡子。”

“他向爱德华大夫分了一张梅花7,爱德华大夫马上说他的牌21点了。”

“病人想暗示一些东西。梅花7只能意味着俱乐部 。”

“是的,”康斯坦丝继续说道,“一个梅花三个瓣,梅花7意味着21。在纽约有一个俱乐部,名字正是21点。”

“我也听说过。”

“病人说那个地方的主人进来,开始指责爱德华大夫作弊,他说:‘这是我的地盘,我要让你付出代价。’”康斯坦丝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了。

“梦中的两个内容可以得到印证。第一,21点俱乐部就在纽约;第二,我想说,”莫奇逊把烟头扔进壁炉,双手插进裤兜,镇定自若地说下去,“那个恐吓爱德华大夫的‘主人’就是我本人。”

康斯坦丝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亲爱的约翰,我马上就能为你洗刷罪名了。她抑制住兴奋,微微一笑道:“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莫奇逊走上前来:“我猜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分析出结果。”

康斯坦丝心头掠过一丝恐慌,她稳住神儿,摘下眼镜,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

“而且你的结论还没有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是的。”

莫奇逊慢慢挪回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把手放进去,故作平静地接着问:“梦中还有其他内容吗?”

“有,”康斯坦丝从容地说道,“病人梦见爱德华大夫蹬着滑雪板从一个高大建筑的斜屋顶上掉下去,他还看见愤怒的赌场主人藏在烟囱后面,手中提着一个轮子,他把轮子丢在屋顶上。”

“我猜不透这个轮子的象征含义。”

“是左轮手枪。曾在21点俱乐部威胁过爱德华大夫的‘主人’开枪打死了爱德华以后,把左轮手枪丢在了吉布里奥山谷的雪地上。手枪仍然在那里的一棵树附近,上面有凶手的指纹。”康斯坦丝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奇逊。

“我不能赞同你的推论,一个很好的理由是,”莫奇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它现在在我手上。”

莫奇逊见康斯坦丝毫无惧色,不由得心中忐忑,继续说道:“我料到事情会败露的,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承认我认识爱德华。我虽然阻止了他的到来,却没想到一个年轻人会冒出来。”

“你听说爱德华大夫将要取代你的位置,”康斯坦丝掩饰不住的愤怒中夹着丝丝轻蔑,“在一阵惊慌中,你想方设法查到他最喜爱的餐馆。当他在里面和约翰·贝特兰因一起吃饭时,你跑到那里指责他抢了你的饭碗。你威胁要杀了他,谈话中你得知他要去吉布里奥滑雪度假,你就跟踪到那里,从树后面开枪打死了他——”

“够了!”莫奇逊用枪指住康斯坦丝,“这个故事荒诞透顶,把你自己都搞傻了。为了救你的心上人就这样释梦吗?”

“对于警察来说这就不是单纯的释梦了,”康斯坦丝冷笑道,“他们调查一下21点俱乐部的侍应生就可以证明你去过那里,也会证实你就是那个和爱德华大夫发生口角的人。在去吉布里奥的火车上肯定有人见过你,这个案子不再需要梦了。”

一席话说得莫奇逊汗水涟涟。他攥紧手枪,大声嚷嚷道:“我知道,彼得森医生,你是一个出色的分析家,但却是一个相当蠢的女人。你把这些全都告诉我之后,你想我会做什么?向你表示祝贺吗?不要忘了,你是在以事业为代价献身于一个病人。对于杀人犯,杀一个和杀两个惩罚是一样的。”

康斯坦丝沉稳地一笑:“你不会再犯杀人罪了,莫奇逊大夫!”

莫奇逊抹掉额头的汗珠,声嘶力竭地说:“我是没这打算,因为你在这里,你走不了的。”

“一个具有你这等智力水平的人,绝不会犯这样愚蠢的谋杀罪,”康斯坦丝缓缓说道,尽量保持平静的口吻,虽然她觉得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好像已被莫奇逊听见,“你在想你对雪地里的谋杀不负有任何责任,他们在周围环境中没有发现任何牵连到你的证据,自然就不会让你为爱德华大夫之死遭受折磨。你仍然可以活着,读书,写作,从事研究。你现在在思考这些事情。”

康斯坦丝站起身来。莫奇逊的脸上阴晴不定。没等他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康斯坦丝又飞快地说道:

“如果你开枪,那就是谋杀无疑。警方必然会顺藤摸瓜,查出两个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康斯坦丝拼命克制住快跑的冲动,往门口慢慢蹭去,“然后你的罪行就会暴露无遗。我现在就去给警察打电话,莫奇逊大夫。”

她用颤抖的手拧开门把手,走出去。有一阵儿她感到全身几乎虚脱,不得不靠在门边的墙上歇歇气。好险,亲爱的约翰,我刚才害怕极了,康斯坦丝心说,一边甩掉额上的汗珠。

屋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莫奇逊大夫在他心爱的办公室里魂归西天。

车站。

神采飞扬的约翰·贝兰特因和康斯坦丝正在亲热地吻别亚历克斯。这次他们要去度一次没有犯罪情结的真正蜜月。

“想想我说过什么话,”老头兴高采烈地说道,“康斯坦丝的丈夫必定成为心理分析的对象。”

“是受益者。”约翰含笑更正。

他俩向检票口走去。康斯坦丝立刻认出检票员正是上次那个窥看兴趣极浓的男人,不禁脸一红。约翰回头望见,忽然记起以前的趣事。他满不在乎地瞄了检票员一眼,然后大大咧咧地一把搂住康斯坦丝,长久而热烈地在她鼻子底下吻了一会儿,然后把两张票递给他,拉着康斯坦丝扬长而去。

检票员自从上次他俩走后就再也没有受过如此的刺激,见他俩这次还是同去,而且接吻一改昔日的羞涩,颇有些大张旗鼓的意味,不禁环顾四周。当他确信没有比他更热心的观众后,不由得既纳闷又愤懑。不过,他还是暗地里嘀咕了一句:

看上去很美。

(刘月) gLI2qWZ2HECkA5I88e8fZ7IacxpIvnKWXtzIJoB3QWtmpOViseTcRVjzo6f5Tk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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