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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棉花山

杜阳林

作品见于《十月》《收获》等刊。出版《惊蛰》《步步为营》《长风破浪渡沧海》等长篇小说和散文集。现居成都。

故乡的野棉花山高大巍峨,像是一道厚重的屏障,傲然守望。山下四周,住着几千户人家,世世代代在这里春耕秋收,繁衍生息。野棉花山并没有棉花,一年四季却有各色野花,沿坡烂漫盛开。

山下有户姓郑的细妹子,生得细胳膊细腿细眉毛细眼,瘦怯怯苗条条的。细妹子排行老幺,一些猴抓马跳的男孩,到了细妹子跟前,神奇般的放低了声量,放软了言语,手脚规矩许多,仿佛细妹子是一朵开在春天枝头娇嫩嫩颤巍巍的花,如果说话声音响亮一点,比画动作夸张一点,哈一口粗鲁的大气,都会伤了她似的。

乡间孩子,即使长到九岁十岁,整日混在一堆打打闹闹,都还懵懂得很,并没有严格的男女防线。可细妹子长得乖巧玲珑,个性矜持清傲,又是郑老师的幺女,反而弄得她像是落了单,瘦小身子显出几分孤零零来。不过,细妹子黑黑的眼珠子转一转,长长的睫毛闪一闪,她才不在乎,自有办法和男生打成一片。

细妹子并不是和每个人都打成一片,她只喜欢和我打堆儿。一开始,我也没入细妹子的法眼,她看班上男生的目光,像是蒙了一层薄冰,隔着冷冽和寒凉看过去,这些同龄的男孩子,要不衣服扣子常常“请错客”,要不早上不洗脸就上学,腮上还留着昨晚梦中的口水印子,要不脖子手爪黑得赛煤炭。细妹子瞅一眼,两道细细的眉毛轻轻皱起来,摇晃两下脑袋,仿佛哀叹“竖子不足与谋”。在这群泥猴之中,她发现还藏着一个不一样的我。

我一年到头穿不上一件好衣服,但即使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也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挺挺括括,而且我的头脸洁净,既无黑印子,又无稻草根,像我这种家里农活不断,吃不饱肚子的小学生,能保持这种状态,算是一个异类。母亲给我做了一双布鞋,我怕穿得多了费鞋,平时上学放学都打赤脚板,布鞋插在稻草或桑树皮编成的腰带里。到了学校,先找水坑搓洗掉脚底的泥,或者拍拍脚上的灰,再套上干净布鞋,昂首挺胸走进教室。儿时的我,固执地日复一日进行这个穿鞋“仪式”。在我看来,打赤脚进教室,是对老师不敬,穿鞋走长路,是对母亲做鞋艰辛的不珍惜,我情愿只有坐在教室时,才暂时摆脱“赤足小子”的名号,反正坐着听课又不费鞋。

细妹子的家离我的家只隔一个生产队,她知道我的家境,属于贫下中农还不如的那种。她暗中观察我是否能将这一份体面光鲜进行到底。过了一个学期,她发现我真是与众不同,没有哪一天是脏兮兮乱糟糟地来上课,就算顶着日头走得满脸油汗气喘吁吁,到了教室门口,也要先将气喘匀静,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子,拍脚套鞋,从容进屋。同学都说细妹子眼睛长在额头上,真没想到她会主动和我交朋友。

我并未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家里太多农活牵扯着我的精力。好几次,细妹子邀我放学后一同去她家做作业。她脑袋凑过来,头发有一股好闻的炒芝麻味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大概郑师母心疼幺女儿生得单薄,头发细黄,总是变着花样给细妹子“食补”,她便带着这种香喷喷的味儿来请我去家里做客。我是第一个受细妹子邀请的同学,却接二连三拂她好意,丢下一句干巴巴的“我要回家干活”的话,脱下布鞋依旧斜插在腰眼,一溜风地离开学校,也不管细妹子在身后绞着两只手,将晶莹的泪花花咽进肚子去。

我小学刚念到四年级下学期,家里实在需要劳力,父亲去世得早,单凭母亲一双手,就算不分黑夜白天地劳作,也无法转动生活这扇沉重的“磨盘”。加之学校每次留下欠费的同学,都有我一个,母亲要干农活,经常顾不上领我回家,我便决定不再去学校听课读书,留在家里给母亲搭把手。细妹子听闻这事,穿着一双灯草绒的红棉鞋,噔噔噔地跑来找我,跟在屁股后面,问我:“是一周不回学校呢,还是一个月不回?到底好久回去上学嘛?”

我割猪草,细妹子跟着;我收苞谷,细妹子跟着;我去捡柴火,她照样跟着。我有点不耐烦,嫌弃这个小姑娘碍手碍脚的,皱着眉头哎呀道:“我也不晓得好久回学校,可能以后都不回去了,你看到我有这么多活路要干,跟到干啥子嘛?小心镰刀把你碰到。”细妹子一张小脸,先是白白的,又变得红红的,几粒晶莹透亮的汗珠凝聚在她鼻尖上。小姑娘一发急,鼻尖就爱出汗。她也看出自己一直跟着我打转,反而影响了我正常劳动,便怅然地点点头,扁着嘴巴轻轻说:“好嘛,我这就回去。你就算不在学校念书了,也莫丢开课本嘛,你先自己学到,有不懂的,放学后我来讲给你听。”

现在她说这些,我暂时还听不进去。我手脚不停地干活,就是不想让头脑有哪怕一分一秒的空闲,耽误了我干活的进度。其实,细妹子追问我的问题,我在决定辍学之前,不止问了自己五百次: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学校上课呢?

一天的农活不停歇地干到黑,终于到了洗完脸脚,可以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才忽然感到一阵失落,还有茫茫的空虚。一个十岁孩子懂什么叫空虚呢?可一百岁有一百岁的虚无,十岁也有十岁的苦恼。我就是觉得空虚了,左想右想,将自己一天干过的活翻来覆去捋了一遍,觉得并没有错过哪一桩,母亲交代的事,我全都办好了,到底还有啥好空虚的?我脱了外衣,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胸口闷着一口气,手往冰凉凉的枕头底下一伸,触碰到了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本。

我一翻身坐起来,忽然明白这种空虚原来是源于我今天还没看课文,该学的生字没学,该划分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的,统统没完成。今天一整天,我在田间地头坡上山林忙个不停,就是刻意想遗忘那种痛楚。如同钝钝的刀背一下一下拉过肌肤的痛,虽不显山不露水,却固执地让我晓得,就算我把全天下的农活都干完了,还是会留下这种失落。它在你身上划拉一个月、一年、十年、五十年,直到将你健康的身体,划拉出一个大窟窿,再也无法完整。这想法令我不寒而栗,我划根火柴,悄悄点燃了煤油灯,向火苗凑过去,贪婪地看着书页上的汉字。不安的灵魂一下子平息下来,安静得像是潮水离开,沙滩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杂物。

不知是细妹子拨动了我自学的心思,还是我本身从未放下过对知识的渴念,在我辍学第一天,就正儿八经开始了自己啃书本的漫漫征途。

细妹子很快发现了我这个秘密,因为那天在野棉花山上,我请教了她一个关于数学的问题。她激动极了,仿佛我半天解不出这道方程式,是给她馈赠了一个大礼包,正好让她横刀立马,出手相救。别看细妹子说话细声细气,人也长得温柔娴静,眉飞色舞教我怎么解方程式时,还真有她教师爸爸的风范——字正腔圆,有理有据。她辅导我老半天,得了我一声谢,好比走在路上捡到一块金子,开心得耳根都发了红,连连摇着小手说“不谢不谢”。

我们那儿最高的一座山,就是野棉花山,从我辍学那天起,它便成为十岁的我一个暂时逃遁俗务的空间,一个寄存理想的处所,一个外人不知的乐园。细妹子是唯一的知情者。之前她好多次邀请我去她家一起做功课,我忙着回家干活,未能成行。现在我们选择在山顶学习,她从不抱怨山高坡陡,瘦伶伶的腿脚,麻雀般一跳一跃地攀上来,脸蛋红红的,直喘粗气,看我在山顶,脸上的笑容如迎春花,黄灿灿地绽开。

野棉花山既然容纳了一个辍学少年的“逃遁和躲避”,便不再是那么自由而随意,想来就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去偷偷摸摸地看书学习,是从干活的时间里挤出一截光阴来,这不属于“正经事”,每次都非得动点心思才可成行。比如对母亲说,我是去坡上看看我们的地,或者去扯草捡柴,母亲有时应允,有时又指派我去干另一件事,我便脱不开身。

细妹子有时一个人站在山顶,山风吹拂着她,野花寂寞盛开,她小跑了一路,胸口喘得像拉风箱。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譬如“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的话,从未抱怨过我留给她的空等一场。她脸上永远挂着那么欢欢喜喜的表情,好像每次都和我约好一般。我在山顶看书做题,她心有灵犀地过来了,教我功课,陪我学习。我们配合默契,没有一分钟虚度。

没过多久,细妹子发现,她辅导不了我了。因为是自学,我不用跟着学校老师的教学进度,可能她坐在课堂上三天学来的东西,我一晚上就都学到手了。她有点惊讶,试着抽查了我几道题,发现我对答如流,眼中便闪烁出一星一亮的光来,露出喜悦的微笑。

细妹子并不因为自己当不成“小老师”而失落,她还是喜欢放学后来找我说一会儿话。女孩子心思总是忸怩的,她有次期期艾艾地开口问我:“我没办法和你同步学习,你还愿意和我聊天吗?”我感觉她提了一个蠢问题,反问她:“为什么不愿意聊天?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竟然让她兴奋得鼻头都发红冒汗了,可见女孩子的大脑回路,天生就和我们男生不一样,真是莫名其妙,琢磨不透。

我将野棉花山当作学习的自由家园,细妹子呢,却是为见我而来,她的欢喜和失落、忸怩和纠结,从来不是因为这座山上的草长莺飞、花开花落。

细妹子爬到野棉花山上,从来不肯一屁股坐下,总要从衣服兜里先掏出一张花手绢来,整整齐齐铺好,然后才肯坐下。有次她发现我眼睛盯着她手里的花手绢看,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是怕裤子坐脏了。我很理解地点点头。细妹子爸爸是学校老师,上面的哥哥姐姐又疼她,家里经济条件比我好得多,穿的裤子也很少见到补丁。这样好的裤子,是不能直接坐在地上糟践的,用我母亲的话说,不爱惜东西,那叫败家子。

到了次日,细妹子再来山上,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直接走到我旁边坐下——没有垫花手绢。她像办成一件大事,吁出一口气,我却有点难以精神集中,那天的题也解得疙疙瘩瘩,心想不得了,现在连细妹子都这么不讲究,穿着新崭崭的裤子就往地上坐,要当败家子了!

人家女孩子裤子底下有没有垫块手绢,哪里值得我来操心呢?但我就是为此操心了,一分心,连着两次做错题。我老是想着她别磨脏了裤子,才解不好题。暮色西沉,光线暗淡,我们收拾着各自的课本时,我寻思着应该给她指出这个重大问题,免得明天她来一起看书学习,我还是会分心,既费精力又费时间。

于是我开口说道:“你今天忘记带手绢了吗?”细妹子顿时整张脸都成了西红柿,她在那儿脸红了半天,从兜里掏出碎花花的手绢,声音低得像蚊子:“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垫手绢的……臭美做派。”

她这种样子,搞得我也心慌起来,模模糊糊地认为自己刚刚问了一句非常多余的蠢话,于是赶紧找补:“没有没有,这算啥臭美嘛?”为了宽她的心,我还告诉她,我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把牙刷,自己每天坚持刷两次牙,没钱买牙膏,就蘸盐水刷,母亲看不惯,骂我好多次“臭假”,我偏不理她,该刷还是刷。细妹子“哦”了一声,过一会儿,她没头没脑地轻轻说一句:“以后我也天天刷牙。”

郑老师听了细妹子讲我自学的情况,当即表扬细妹子做得对。细妹子借机请示她爸,能否将她二哥之前的全套课本借给我,郑老师想都没想,立马点头同意。细妹子二哥不愧是学霸,用细小工整的字体,在课本上写写画画,标注重点。常常,我看书时瞥见他的“眉批”,都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这套宝贵的课本令我欣喜莫名,自从拥有了它,我干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总想从每天密密匝匝的农活中,抽出一点时间来看书。岂知人的心思越是急躁,手脚越是慌忙,就越容易出乱子,那天我背了一大捆麦子,一心想着早点干完活好回去学习,不料一脚踩滑,背架子底部垫着坡坎,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跌了下去,背架子连着我,在坡上打了几个滚,被树枝绊住才停下,麦子也散了一坡。我坐起来一睁眼,看到的咋是“山河一片红”呢?再努力睁大眼,鲜血滚入眼眶,带来火辣辣的刺激感觉。

我这一跤跌破了眉心,还有左眉骨下方的皮肉。只差一粒米大小的距离,坡上的石头或者枯枝,就会刺中眼球。我抱着万幸的心,抓一把泥土捂在伤口上,汩汩的血,滚烫滚烫地滑下来。我就这么血流血淌地走回去,母亲赶紧找布条给我包扎。

因为受伤,这天我没有去野棉花山。吃过夜饭,细妹子到家里来找我,一看我的伤兵打扮,惊讶万分。我学着母亲的话开导她:“没得事,我又不是女娃娃,不怕破相。”哪里晓得,这句话竟然得罪了细妹子,她扭身就往外走,喊都喊不住。

又过了几天,细妹子才肯来见我。她左右看看没人,从书包里飞快掏出两个尚有余温的煮鸡蛋,塞到我手心。对于我来说,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个煮鸡蛋,我家养着一只漫不经心的老母鸡,一般两三天才下一个蛋,它老人家还常常会下错地方。这些蛋,我和家人吞着口水瞪着眼睛也舍不得吃,小心翼翼攒着。母亲常常说:“鸡屁股管着我们吃盐用油。”这话虽然听起来有点怪,但道理就是这道理,因为我们要卖掉鸡蛋买煤油称盐巴。细妹子一气就拿出两个煮鸡蛋来,还逼着我一定要马上吃下。

透着青白的蛋壳,我能闻见里面的蛋黄香,我悄悄咽了口口水,不愿意在小姑娘面前露出自己穷痨饿虾的一面。于是故意闲闲地问她:“你过生啊?家里煮鸡蛋吃。”她“啊”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回答:“今天不是我过生,我妈说的,吃鸡蛋最有营养了,你流了那么多血,是要补一补的。”

细妹子还给我带过泥巴花生、葵花子和水果糖。那时,我们对“外面”上班的人十分羡慕,我甚至憧憬,如果以后有机会当一个代销店的营业员,或者粮站的验收员,已经是知足幸福的人生。细妹子却告诉我,在卖这种糖果的省城,还有很多种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工作,也有很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我心里翻起了一朵朵细白的浪花。

对我而言,历史、政治等文科自学难度不大,靠死记硬背的功夫,就能记住书里的内容,但面对物理、化学、数学这些学科就吃力得多。不过再吃力,我也哼哧哼哧、老老实实地一页一页去看,一题一题去做,细抠每个知识点,遇到一道难题即如同遇到一个“拦路鬼”,和它搏斗的过程漫长、艰难同时又乐此不疲。

郑老师到我家里来,闲聊时鼓励我:“你想今年参加高考吗?你就当这次去检验一下学习效果嘛。”我连个正经的辅导老师都没有,可能吗?

郑老师的话,如同抛出了一个小小的火种,让我全身上下都暖融融的。在他的举荐和协调下,校方愿意给我一个考试的机会,高考成绩放榜,细妹子是一路跑着回来告诉我的。我考上大学,细妹子比自己考上了还高兴。

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凑不够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生活费。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六十元,放在今天不过一杯茶钱,但在那年头,对我家来说却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母亲身上有一两元钱都感觉“很富裕”,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学费呢?

9月1日是大学报到的时间,我踩着泥巴脚干活,从初中报到归来看我的细妹子,惊讶地说:“你不是该去上学了吗?”我不知道细妹子跑回家,是怎么和她爸爸说的。很快,郑老师带着一百元钱,让我赶紧去西安报名,我惊讶地望向郑老师,他眼神中盛满了慈爱和温暖。郑老师辛苦养大四个儿女,教育培养了这么多学生,当年的他,年岁还不到五十,两鬓已经霜白,仿佛染着洗不掉的粉笔灰。那日他脸上疼惜和鼓励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也许谁都会遇到一些坡坡坎坎,但也可能遇到一些真心帮你助你的贵人,他们会在你最绝望无助时无私地施以援手,他们是漆黑夜空最闪亮的星,照亮了我孤单的少年征程。

我终于有钱去上大学了。走的前一天,细妹子又约我去高高的野棉花山上,她送了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给我,里面夹着好些花儿叶儿草儿的,有种干爽甜净的植物芬芳。她送我,我就傻乎乎收下了。她眉眼弯弯地对着我笑,笑意中满满都是温暖鼓励。我也笑了,明日即将“去远方”的激情满溢,我预支了远行的快乐,没有太多关于离别的感伤和不舍。九月的风吹拂着野棉花山顶的我们,我们不知道,从这一天开始,我们的人生就将朝着不同的轨道行进,命运就正式有了分野。

那年大学放寒假,我从西安回家,埋头赶路,就在野棉花山下的进村路上,我被细妹子的大哥拦住。他鼓着眼睛,挽着袖子,气哼哼地问我,为啥要和他妹子通那么多信。我觉得这是个人私事,这问题像一种无理取闹,我为什么要向他交代自己的通信情况呢?于是不想也不愿回应,低头想从旁边绕过去,他索性两臂一伸,拦在我前面,不准我轻易通过,咬着牙齿凶巴巴地警告我:“你家里那种情况,还想打我妹子的主意,别不要脸了,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的脸骤然变成了猪肝色。郑家大哥给予我的无情“指控”,让我与细妹子从前的种种纯洁交往变了味道,仿佛我真成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仿佛我和细妹子的纯真友情背后,藏着不安好心的阴暗奢望。这种尖锐而粗蛮的命令,倒逼我去面对自己从未思想过的事实:我这种家境,哪里配得上和细妹子这样的女孩来往?我与细妹子之间,如同竹根和竹叶,不知差了多少个“节子”。

少年的自尊心,是如此的强烈而固执,我被一根尖刺般的东西,深深伤害了尊严。我冷静下来想到,也许细妹子的大哥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我对她既然没有非分之念,何必去干扰她的正常生活呢?

我不再回复细妹子的来信,甚至狠心不去拆开她洁白如鸽的信封。有段时间,细妹子给我写了很多信,我将它们整整齐齐锁进抽屉里,像是将自己年少的温暖友情一刀割断,趁着伤口还未流血溃败,赶紧锁到黑暗之中,哪怕疼痛,也选择硬下心肠视而不见,哪怕耳畔仿佛回荡着细妹子细细的呜咽,也选择充耳不闻。细妹子的信渐渐悄止了,犹如一只柔弱的蝴蝶,在风雪中飞了太久,太久,她的翅膀终于无力承担负累。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在不同的城市工作与打拼,有了不同的生活,须调度自己全部精力,应对成人纷繁的世界,我们终究走入了迥异的人生。

我在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专门开车将郑老师接来叙旧,和他谈天说地,聊起儿时种种,不免心酸,也不免欣慰。郑老师提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细妹子和父亲坦呈过心迹,她说,最终没有和我的人生重叠一处,是自己没有福气。

这话让我眼眶潮湿。我从未对她说过“再见”,我们的人生如此离散,仿佛被命运荒谬拨弄,又如同成长的残酷和必然。过往时光已不能回头,唯有期望如今身在异乡的细妹子,能过得平安喜乐。

多年后午夜梦回,或者结束了疲累的加班应酬,燃起一支烟,慢慢踱回家时,偶尔我会想起故乡的野棉花山,想到那个细声细气爱脸红的细妹子。如今的她,早已走入人海远在天涯,但她曾给过我最纯真的友谊、最无私的帮助、最诚挚的理解,像那个被遗失在岁月深处的笔记本一样,满满都是花儿叶儿草儿的气味,即便只是枯萎的植物,也依旧散发幽香。

那时的我们太年少,不懂内心的悸动,不懂对未来的期许。岁月终会老去,时光那么无情,野棉花山如今已无花可寻,无路可登,荒草湮没了少年的足迹。但我记忆中的细妹子,还是那个穿大红灯草绒棉鞋、笑如月牙弯弯的小女孩,从来无须去刻意想起,永远也不会真的忘记。

原刊《湖南文学》2021年第1期《散文海外版》2021年第2期选载 4bfeHCziW+NJi1VbSiuScQko5G6AmDJqpTe6iHjKpd3qg2XfRrrH36wRBGpYFa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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