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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之畔

周荣池

出版散文集《村庄的真相》《一个人的平原》《村庄对我守口如瓶》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现居高邮。

运河高邮段被人们称为“上河”。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常一个人骑车过老淮江公路沿上河北去界首古镇。公路在京杭大运河的东堤上延绵,是一条可以上溯到秦朝的古老道路。公路沿线东去数百里内,便是以小城高邮引首的里下河平原。骑行这段往返百公里的路程,是地理上的穿越,也是城市心理中的探幽。

高邮城北上骑行三十五公里就似乎回到秦朝。界首古镇与宝兴县相邻,以子婴河为界限。东去据说入海的子婴河,是小城高邮地理上北部的界限,也是历史上城市源头的某个界限。高邮,因秦王嬴政在此“筑高台、置邮亭”而名,子婴河乃因子婴在此兴水利而名。所以到了这里,便抵达了当年滨海驰道上的秦朝。但事实上,到了界首古镇的南北大街,明清风情已经是现实遗存的极限。如果那些“修旧如旧”的街道显得不够真诚,至少在街边两块钱吃三块闻名遐迩的界首茶干,还是能解除一些口舌和心理上的疑虑的。

茶干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食物,甚至都不要太多的解释。长江下游十二圩、当涂采石和界首的茶干被称为“三大香干”。豆腐干成为香干乃因为酱,酱是江南的科学也是深情。湿润的江南需要酱汁的浸入才能久贮食物,成就了传说一样顽固地道的味水。界首茶干制作的工艺有二十道,其中有十三道事关酱水。茶干的形状犹如银币,如同国漆一样黑里带红,红中发亮,就像下河老人深沉的肤色。外表满是蒲包纵横交错、细密有致的纹路,也让其留下了草木的纹理和清辉。茶干味道扎实老道,加之中药“莳萝”的特别参与,成就了特别的食物意境。

传说乾隆皇帝因为茶干从界首大码头登岸流连,人们的善意看来还是富有创造性的。皇帝的威风从京城吹到江南,远望的人们愿意自己脚下的土地沾染点贵气也并不过分。界首大码头并不大——是岸边人觉得很大,就像里下河的人们坚定地认为所有的河流都通向东海。过去码头边好些人拎着篮子卖东西,除了茶干还有茶鸡蛋或瓜子,都是消遣的吃食。初夏时还有卖栀子花的,它的香味和其蓬勃的枝头一样热闹。人们买了花在鼻子边猛嗅,有些人过后就扔进上河水里,有些忘记在衣兜里成为花干,记忆就像花香一样久久不散——就像今天记忆里不散去的码头上热闹的场景。

码头上的机帆船,就像是那傲慢的船工一样悠然,一切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来往两岸之间。待渡是一种无奈的对抗,也是一种诗意的盼望。从城里骑车而来如我,常被匆匆行色的人们眼里的不解所包围。我知道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些城里人到底是无聊些什么,要骑车几十公里来等一条渡船?其实,我只能算是在城里生活的人。我也并非总是无所事事。而正是因为繁忙过度得来的无助,我们更渴望无聊等待中的停顿。大码头向南三十五公里外的生活,比起这里人们的简朴与无奈,其实充满着更多的疑惑和无助。正如上河之畔不断生长的城市,对于千百年来按部就班流淌的河水,在快与慢、多与少、新与旧的对峙与纠结中,人们还是没有找到最标准或妥当的答案。

船家脸上的绛红,有些与夕阳一色的意思,也让人怀疑那是不是中午残留的粗暴酒意。反正他和船都是这个样子,一辈子在东西两岸来回,任何人奈何不了他们。船帮挂着粗厚的旧车轮胎,撞击着坚硬的岸边。除了登上西去的渡船,我已经等不到卖花的老人。有些人现在赶去城里卖花,还带着湖上新长的莲蓬。这些他们眼里的平素之物,在三十五公里之外的城市,价格不菲且颇受欢迎。

三千里运河流到界首大码头停顿一下,成全了等待的人们来来往往。上岸后便忘记了轻易就可以被忘记的经过,包括那晴天不曾或缺的夕阳无限。我便登上了荒烟蔓草的西岸往南,朝着出发的地方逶迤而去。此岸西去是浩瀚的高邮湖承接着喜人的暮色。大运河流到高邮,成就了河湖相连的壮阔景致。大河之畔的东西对峙很有意味,一面是炊烟袅袅的人间,一面是人迹罕至的天然。它们其实都是古老的,只不过一面是古韵新姿,一面是故道旧意。

轻便的骑行将渔村抛在身后,再往前是彻底的野地,草木都显得无比陌生。骑行在这样的静谧之路上,孤独但并不会恐惧。遮天蔽日的树木间偶然掉下来的细碎光线,就像是历史深处的小故事一样别有滋味。

离界首大码头往前十数公里,河流在马棚小镇打了个弯,就像一篇文章点了个顿号。马棚湾边岸上卧着一头铁水牛,目光炯炯地望着南来北往的一切。我曾见这尊镇水铁牛被安放在纪念馆里,可是经年累月锈迹斑斑毫无精神。后来人们将它送回老家,它又立刻精神焕发起来——盼望回家看来是万物生灵共同拥有的情绪。民间说马棚湾铁牛为刘伯温所铸,这当然也是善意的演绎。

马棚湾及其所临清水潭一地水患频仍,水是破坏也是一种建设,这里也是传说、诗文以及风物茂盛生长之地。此地还有一点“著名”,乃是吴三桂祖籍地——其祖上因养马之事在高邮生活过。吴三桂卫籍辽东广宁前屯卫中后所,后又转战西南称王云南,后世还有贵州黔东南藏着“高邮村”虚实难辨的传说。

我妄自揣摩他无论走到哪里,有一种密码定是生命里长持的,那就是风物所养育的口味。有一年,我在云南某县的路边,见过大堆的慈姑待售。那一刻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家乡的马棚湾大慈姑。为水患所苦的运河以及东去的平原在此处弯急水深,梅雨和秋汛常让稻米难有收成,当地人便靠水吃水种养慈姑荸荠。“马棚大慈姑”是远近闻名的土产风物。吴三桂在云南平西王府里不知道有没有吃到过慈姑?又有没有因此想到家乡马棚湾的味水?一个人的口味隐秘而顽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同样从高邮到云南的汪曾祺,最后定居北京却还一直记得这种寓意着苦痛和不安的味道。他在北京的菜场看到这种家乡常见的风物,这样说道:北京的慈姑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我想念家乡的雪。

上河之畔的儿女们都是带着家乡的风物与滋味从码头出发的。他们不管所去何方都顽固地暗记故乡的风土。马棚湾也有一处码头,不过是一叶扁舟的小渡口。这里的摆渡并不需要等待,岸边的人们只要扯着嗓子喊一声方言土语,老渡工就像隐士一样出没在横亘于时光的波涛里。从西岸到东堤的西墩渡口,就像是从虚无游走到了现实。舍船靠岸便见草木丰美的清水潭,水乡的风物大抵“窝藏”在此地的水土之中,这些都是颇有些口碑的万物生长。听说早年生活困苦的时候,祖辈们曾经从这里贩了慈姑,去里下河平原东沿线的盐城兜售——很多年后我去那里读书时,有老人问到我的老家后,淡淡地说一句:“哦,你们那边马棚是产大慈姑的。”

今天我们坐的船,除了过河的需要,已然空无一物。人站的船在水里一漾,波浪就像有了穿梭时光的力量,把古往今来都模糊得让人觉得失真——多少年来有多少上河的子孙,是靠水上的漂泊把乡愁与风味带到他乡的呢?

1078年秋日,才子秦观从运河北上。看着家乡风光渐远,他不舍日夜地逆流而去,寻找自己想见的世界。他把古邗沟边的一切都装在行囊里:“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此时家乡的儿女情长和他想见的人比起来,似乎已不再那么重要。他学着李白的豪情,一声“我独不愿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就像是船老大的吆喝,决绝地直往徐州奔去。在这位高邮人看来,这次“追星”之旅甚至比科考还重要。

秦观还带着运河畔“菰蒲深处”的风物到了徐州,并用诗写了一份礼单《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诗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在平俗的事物上看到深情。并不需要太多的修辞,正如古道、西风、瘦马这几个名词放在一起,万物竟然有了惊人的意趣:

鲜鲫经年渍醹醁,

团脐紫蟹脂填腹。

后春莼茁滑于酥,

先社姜芽肥胜肉。

凫卵累累何足道,

饤饾盘飧亦时欲。

淮南风俗事瓶罂,

方法相传为旨蓄。

鱼鱐蜃醢荐笾豆,

山蔌溪毛例蒙录。

辄送行庖当击鲜,

泽居备礼无麋鹿。

这份礼单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土特产”,秦观是以方言写高邮风物。莼、姜、鱼、蟹点在题目中就说明了,“法鱼”是风干的鱼,“糟蟹”即是醉蟹。又有“先社姜芽”乃秋社前采的子姜。“凫卵”,当然是天下闻名的高邮鸭蛋。“凫”指野鸭,而趋之若鹜的“鹜”才是驯养的鸭子——这两种鸭子今天仍然游走在上河之畔的日常里。秦观的诗用方言写土产,押仄声韵,和这些土产一样新鲜而充满了欢快的情绪。方言是一种很有魔力的东西,用土语写自己家乡的土产,可见这位高邮人的自信。带着上河之畔所产风物的秦观,一定也是带着“江淮官话”的家乡口音。不知他见到坡仙的时候,是不是规避这种土产的口音,而努力让眉山的苏东坡能听懂呢?

沿着大河之畔的野地继续南行,城市渐渐进入了视野——现代化早就是运河城市的新主题。但就像车载代替了步行,生活的前行和流水的变化一直是善变的主题。城市已然高楼林立,仍是历史事实的承载和缔造者,一直在产生着生动的内容和情绪。如今,大河之畔的高邮小城,如果说算是“小有名气”的话,除了“鸭生双黄”之外,似乎总有与汪曾祺绕不开的话题——他与故乡的风物是互相成就的。

我停伫在一段民国二十三年修筑而成的石工面前。九十年前的那场水灾,似乎还在翻滚着暴躁而伤感的波浪。从马棚湾而来的路上,想着汪曾祺游走他乡对慈姑之类种种风物的怀念,也会时时想到那场依旧听得到悲情风浪声的水灾。汪曾祺之所以对慈姑有特别的记忆,是因为这种平凡的风物寓意着一个夏天的苦楚与艰难。慈姑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意象和寄托,而不仅只是风物本身。1931年水患暴发的时候,汪曾祺才十一岁。他日后回忆道:

我小时候对慈姑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慈姑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慈姑,而且是不去慈姑的嘴子的,真难吃。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慈姑,并不想……

汪曾祺说不想,只是不想因此再提起那场灾难。或者不想再让苦水久矣的运河小城,再因为水患而附带某种作物的丰收。这场灾难留下太多的记忆,顽强得像运河的石工一样,附着在地理表层和人心深处。今天,当明清运河成为干涸的故道,新开运河的涛声之畔,仍能看到那民国二十三年修成的石工。1931年夏天江淮特大水灾暴发后,运河的伤口引起了国人甚至世界的关注。林德伯格夫妇的飞机在灾难的上空,留下满目疮痍的记录。而后,一场自救与互救的故事在运河边发生。匿名的林隐士毁家纾难以求修复运河大堤,美国人何伯奎举家在运河边参与修复工程,退隐的王叔相将军指挥十数万民工以工代赈,运河的伤口才被人们的善意和坚毅修复。

运河流到这个被称为上河的地方,像石工一样坚强的物事多矣。它们被隐藏或者重见天日,不过是以某种具体的方式,在历史深处守护和生长着无数的事实。历史深处上河一直在流淌与奔波,在人心和文字中表达着自己的腾挪跌宕。否则,一代一代人远离了这里,为什么还会记得这河边已经消失的物与事,以及消失的波涛与歌声呢?这些也许并不像我想得那么重要,只是我一个人的自说自话。重要的还是大河之畔的生活,那些被河水浇灌和养育的日常——最后让人想起这场大水的,也许就是几颗马棚大慈姑与大咸菜同烧的苦涩汤水。

今天我们眼下的日常,对于历史留下的记忆好像都显得不够有“段位”,就像我们今天笔下没有力量,总是用“温暖”这样俗套的词语糊弄自己和别人。但温暖无有罪过,比如船坞对于河湖而言便是温暖之地。高邮湖与大运河平行南下,被岸边人称为“西湖”与“上河”。引接河湖的船坞装着民生多艰的生活。盼望在水里寻找营生的人们,加上沿湖几省县市漂泊而来的流浪者,齐聚在这个叫作万家塘的船坞——这里,藏着因生活所迫而成的独特滋味。

漂泊的炊烟中虽然夹杂着南蛮北侉的口音,但是船坞就像是河湖之神的膀弯,收容了被叫作“渔花子”的倔强面孔。靠水吃水的渔民,因为“十网倒有九网空”的现实,历来是暴躁和倔强的。这也并非什么祖传的恶劣,所有的贫困都会挤压出独特个性。他们不像上河东岸的人们耕种土地或者经营心思,他们只是靠天收地“取鱼”。他们的倔强也并非一无是处,就像他们自有秘诀的烹饪方式,将这大水之中若隐若现的慷慨调理得有滋有味。

湖鲜是大河之畔的炊烟中生长出来的滋味。渔家善治小鱼,并非追求“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境界,是因为大的渔获都交给了城市里体面的生活。他们船尾的锅箱中有独家的味道——河水煮河鱼,自有原汤化原食的妙境。吃河湖之鲜,最要在摇晃的船上。陶醉的人是水里摇晃的鱼,也好像鱼仍在味觉里游动。渔民们也学耕地的农民按照节刻取鱼烹调,就像是按照时令获取菜蔬。正月的虎头鲨、二月的季花鱼、三月的菜花鳖、四月的清明螺、五月的翘嘴鲌、六月的鳊鱼、七月的昂刺、八月的杂鱼、九月的鲫鱼、十月的螃蟹、冬月的鲢鱼头、十二月的青鱼尾——这些都是渔民们在船尾漂泊的厨房中研究出来的“鱼味指南”。

后来船坞萎缩了,像人年长后苍老的胃,容不下太多的食物或营生。骑车经过的时候,偶然见到路边有打鱼归来的人们,那些鱼像谷子一样被堆在地上待价而沽。拾上十来条回去煮上,仍有湖水骄傲的鲜味——当某种生活方式在河畔貌似失效或者消亡的时候,它们又一定会在记忆的深处清晰而又蓬勃地生长。

上河与城市相望的地方,再往南十数里便是他乡。

除了买鱼,我还时常在连接东西两岸的桥上伫立张望,而后离开西岸回到现实——如今上河有很多桥在不断地生长。一路来往的身形疲惫,让人不禁停留在即将黑透的暮色中休憩,就像那些依旧南来北往的船一样,面无表情却思绪万千。运河里的船就像移动的村庄,格外的清晰和热闹——它们在我的眼睛里甚至比必须要归去的城市还动人。

船是上河行走的鞋子。来来往往的船,让运河在水土之外的时间里也一直游动。上河之水推动着船舶的南来北往,而船让水的流动显得具体而生机盎然。就这样,水流中产生了无比强烈而丰赡的情绪。就像是水里的鱼,隐秘而又活跃。每一条船都是有故乡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有故乡。船还和人一样把故乡背在行囊里,最后船和人本身也成了故乡。很多人要感谢这些漂泊的船舶,它们把很多孩子变成了游子。他们从码头上出发,去各处兜售自己的乡愁。兜售乡愁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一个人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家,一定不会可恨到哪里去。

船是有神性的,它们能通天。它们游走在人间与天界的接口处,当然也包容了不少平俗的传说。远近的人们大概都知道:高邮人黑屁股。这种说法由来已久,似乎已经成为定论。《镜花缘》中林洋之这么讲:

高邮人绰号叫作“黑尻”,妹夫细细模拟黑尻形状,就知俺猜得不错了。多九公诧异道:“怎么高邮人的‘黑尻’,他们外国也都晓得?却也奇怪!”

“黑尻”即是黑屁股之意。高邮人对此多不以为意——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被涂成黑色,所以叫作黑屁股。这话说的是船,不是人——也许人们也想把上河里的船当成人。

天边残余最后一抹亮色,我赶紧用力挣脱上河之畔的意境,从此岸奔回灯火通明的现实。好在一切还都存在,在聚散、来往、虚实之间存在,如流水、光影、念想一样存在——如此,上河就永远不会断流,上河之畔永远生机勃勃,古往今来的事实如村落、遗存和草木,及至传说、风味和诗情,都在流水的默默无言中不朽——也正是上河之畔虚实相生的风物在生长和失去中,孕育和滋润了一方水土的血脉,它是历史的命脉,是地方的命运,也是我们可以十分骄傲的命数。

原载《长江文艺》2022年第1期《散文海外版》2022年第3期选载 kCOreHcmI4IBat5F6UlWdVaWCWokpYspq1JDC/cqejKaS1cYnXlNjFjIEJlNbp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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