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
作家、编剧、译者。出版科幻悬疑小说合集《你是你的神》、长篇小说《空壳》《女法医之索魂》等。曾斩获首届最推理小说“最飞跃奖”。
李烁捏了捏自行车手刹,放慢速度。藏蓝的光荡漾在他周围,氤氲雾气一样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条深海里游弋的鱼。一辆空中无依托动车从他头顶高楼间穿过,蓝光被干扰后不满地轻轻抖动一下,他的影子也在地上抖动了一下。
这些楼最矮的五百多层,最高的接近两千层,如同从地底挣扎而出的邪恶手指,占据了明城的每一寸土地。楼宇间,动车如同蟒蛇急速爬行,身穿航飞器的人穿梭在狭窄的空间里,小得仿佛蜉蝣飞蚁。阴郁的蓝光混合城市排放的污染,谎言般安抚着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根钢筋,每一个灵魂。半空交错的动车和行人在蓝光里投下奇怪的阴影,好像地上还有另一个世界。
光来自悬浮在城市上方的时空钟。钟体是立方体,质地如同半透明的啫喱,每条边长度是两百公里,每一面以中心为原点向外膨胀凸鼓,似乎里面的东西随时都会挤爆。
除了明城上方的那一个时空钟,还有上千个悬在世界各地,魔鬼般发出一致的光,在地球上空均匀划出领地,织出一张隐秘之网,将地球完全包裹。它们会按照彩虹序列更换光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最后抵达黑时,恐怖的断裂发生。
李烁双脚点地,站稳后紧张又忐忑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老式手表,下午三点差五分,距离约会还有五分钟。时间不多了,他还得穿过两个街区才能到达约会目的地,与她见面。
李烁的收入只够糊口,买不起单人航飞器。这辆在旧货摊上买的二手车,花掉了他近一个月的早餐钱。他看了一眼天空,默默祈祷时空钟不要改变,让卑微的他能完成渴望已久的约会。对于贫穷的李烁,钞票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渴求一点点尊严、一点点爱。这对有些人来说不算什么,而对他却完全不同。他心里一急猛蹬脚踏板,自行车铰链发出干涩的咯吱声。间接来说,是时空钟的断裂让他成了情感的乞丐。
转过街角,第一次断裂经历跃入李烁脑海。那时他才四岁,去参加母亲的葬礼。他自小没有父亲,此后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外婆。外婆紧紧牵着他,苍老的手皮肤粗糙,不断摩挲着他小小的手掌,生怕一眨眼他就会走失。
墓地里聚满了母亲生前的同事,更多的是陌生人。他们挤在一起,监督母亲的骨灰盒被机械手一点点沉进墓穴。这些人的眼神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嘲讽、厌恶、鼓掌叫好,但绝没有怜悯,也没有悲伤。那天时空钟的色度刚好也和今天一样,墓园秋季萧瑟的景象静默在诡异的水色中。人们纷纷走过来,小声对外婆说话,外婆低着头,咬着牙齿紧抿嘴唇。有一个把口水吐在外婆脸上,其他人暗笑。当那个人准备对准他时,外婆挡在了他面前,直视的目光吓住了对方。
面对家人被侮辱,时空钟似乎是站在了母亲一边,深蓝光色迅速流动,像海水中涌起的暗流,倾泻而下后又随即转化为浅紫。人们惊恐,瞪大眼睛望向天空,脸上身上仿佛被涂了一层紫色油漆。李烁跟随众人的目光望向天空,身穿航飞器的行人不约而同一起放慢速度,如同飞行在泥浆里。更远处,蜿蜒飞快的动车也变得凝滞。
时空钟猖狂起来,紫色继续加深,变化之快,未等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逃到附近的屋檐下,深紫就覆盖了整片大地。李烁感觉外婆拉住他的手更紧了,因家务劳作而边缘不齐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接着,紫色急转如墨,覆盆倾倒,夜幕提前降临,黑暗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外婆向后栽倒,连带着他一起摔向地面。李烁在黑暗遮蔽一切之前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停止了,行人和动车悬停在半空,就连身边松树枝上展翅欲飞的鸟儿,扑棱的翅膀也停在了半开合的姿态上。他惶恐,比看恐怖片还强烈,来不及叫出声,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墓地旁边,身旁躺着外婆,外婆仍旧紧紧拉着他的手,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附近。他担忧而恐惧地靠近外婆的脸,直听到她微弱而熟悉的鼻息,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松开外婆的手,爬起来,全身酸软,后脑勺阵阵疼痛,好像正被铁锤一下一下狠狠敲打。
时空钟依然吊在半空,如同刚从一番激情享乐中苏醒,鬼魅般舒展腰肢,绽放出刺眼娇嫩的粉色。粉红是彩虹开启的颜色,预示新的轮回运转。世界浸透在它们喜不自胜的妖冶里,像被囚禁在一个噩梦中。眼睛适应了强光之后,李烁看见墓穴里母亲的骨灰盒周围,开满了纽扣大小的淡红色野花,墓园四周的树木正发出咖啡色的小芽,篱笆上的迎春花透着金色。他知道,野花原是白色,芽叶原也是绿色,迎春花本是黄色。时空钟投下的粉色改变了万物原本的色彩。春已到。从秋天到春天,断裂持续了整整七个月。
外婆咳了几声,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周围的人也都相继醒来。人们毫发无伤,脑袋却生痛,不知道丢弃的时间去哪儿了。那天,外婆和众人用七个月时间完成了母亲的葬礼。
时空钟带来的恐惧和伤害并非物质上的。断裂发生的时候,世界成了一部被按下暂停键的电影,所有有人参与的活动同时定格,航飞器、空中动车悬停空中,工厂运转的机器猛然停止,驾驶员、操作员进入睡眠。奇怪的是,没有人会因此受伤,全都像琥珀里的昆虫,凝固在断裂中。人们很快发现,和人一起暂停的还有动物,确切地说,是除去植物以外的所有生物。它们没有了呼吸,循环系统停滞,却活着。
于是在这部暂停了的电影里,自然背景却仍在以令人不解的方式继续变化,植物继续生长,秋去春来,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世界是寂寞的,诡异的,好像有一只手把植物和其他生物剥离开来,把时间和空间分成了两半。
李烁牢牢记得一个新闻画面,当断裂恢复时,醒来的医生和护士发现被开膛破肚的病人仍在呼吸,监视仪上病人的所有生命指征和断裂前一样。被改变的是窗外。院中的树木高大茂盛,野草丰盛,青藤爬满医院大楼。一个护士走到窗前,发出惊叹,整座城市已变换模样,各处长满植被,街道建筑汽车被藤蔓覆盖,绿色的城市静默浸染在时空钟的红色中。更多的人“苏醒”过来,城市开始恢复了她日常的噪音。
时空钟彩虹般的变化时长从来没有规律,有时整个过程只有三分钟,有时是一两百个小时,还有一次长达两年。
断裂带来的伤害是心理上的,它静悄悄地进入所有人的生活,像一种暗自传播的致命恶疾。大众集体消瘦、健康每况愈下,很多人还在中年就生病死亡,自杀者的数量直线上升。尤其在每次断裂后,发疯和轻生的人数就会出现一个峰值。抑郁症、幻想症、自闭症,各种心理疾病泛滥成灾,去看心理医生的人多了,精神病院渐渐人满为患。为了收治病症,各地修建了更多精神疗养院。专家们猜测,这和时空钟的断裂有关系。
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争先恐后研究时空钟。他们操作探测器飞到半空接近它,探测器轻松穿过,毫无障碍。他们试图检测构成时空钟的物质,却无法获取任何样本。时空钟是半透明的,视觉有形而又物质无形。它们悬于半空,却不具备任何物质。科学家退而求其次,建立起各种监测系统,录制人们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情。监控录像在时空钟变黑后也随之一片漆黑,只有记录的时间在一秒一秒往前。还是一无所获。大众的愤怒必须有发泄的出口,舆论自然指向了一个叫桑珠的女科学家。
桑珠就是李烁的母亲。李烁在母亲葬礼后慢慢知道,时空钟是在母亲死亡那天出现的。
它们是她带来的。
桑珠的研究十分特殊,量子生物学。她是这个领域的天才,二十五岁时成功设计出意识量子计算机,将意识剥离躯体,并且上传至网络虚拟世界。这个研究在世界引起轰动,将人们从旧脑时代带入新脑。如果能够进一步把意识下载到新的躯体,那么摆脱疾病和残疾、永生都将成为可能。这当然也引发了某些人士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意识就是人的灵魂,属于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独一无二,怎能容许被当作试验品玩弄。
反对的声音并没有影响桑珠,她依旧在自己的领域里我行我素,但声讨声如同海浪,扰乱了她正常的生活。有些人查到了她的公寓地址,不断日夜骚扰。最甚的一次,有人控制了她的公寓管理系统,封闭所有出口,启动灭火模式抽走公寓里所有空气。在窒息之前,桑珠终于重写了系统控制代码,打开了窗户。为了安全,她供职的全球联合科技研究中心强迫她休假,避避风头。桑珠心想这样也好,她也有好多年没有给自己一点时间了。她收拾了行囊,决定前往心仪的大西部,参观西域古国遗迹。
和所有醉心工作的科学家一样,桑珠有个嗜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研发的小型意识量子计算机,就算是旅行也不例外。研究成了她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仿佛是身体里多长出的必要器官,一刻也不能与她分开。
当她来到库车河边赫赫有名的苏巴什佛寺遗址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计算机发出奇怪的报警信号,进入自我保护状态。迅速检查之后,桑珠发现计算机竟然收到了一条意识量子信息。这条信息包含了危险的内容,迫使计算机自我诊断后立刻进入了保护状态。
桑珠抱着计算机站在遗址边,放眼望去除了黄沙便是寸草不生的黑色山石,毫无人烟,一轮血红落日正渐渐低沉,苍凉荒寂。苏巴什佛寺属于古代西域的龟兹国,能查到的关于西域的最早记载是汉代班固的《汉书》,也就是公元 105年。西域曾经盛传佛教,曾是丝绸古道上的佛陀世界。而后,一场宗教灾难降临西域,佛寺被拆,僧侣被杀,众多佛教洞窟被毁于一旦。这样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量子信息?
桑珠顺着信息源来到距离苏巴什佛寺遗址一公里外的一处山坡。山坡陡峭,信号来自坡地之下。桑珠立刻请示研究中心,支援到达后,他们在山坡下探测到一座十米深、六米宽的洞窟,洞窟口被用土石掩埋。难道当时的僧侣为了保护这座洞窟,从而掩埋了洞口?
挖掘工作很顺利,挖开后已是深夜,一弯镰刀新月悬挂在深蓝的夜幕上,与千万星辰为伴。桑珠拿着手电,兴奋地步入洞窟。手电的光芒在洞壁上圈出移动光域,以佛教故事为核心的壁画缓缓进入桑珠眼帘。信息源头正是来自壁画墙后的半米处。桑珠小心揭下整块壁画,挖出了一个珍珠大小的圆球。圆球是黑色的,表面极为光滑,信息正是从圆球里发出的。
经过碳 14 测量,壁画诞生的时间是公元七世纪。壁画表面完美无缺,说明圆球先于壁画绘制埋进山体。更奇怪的是,构成圆球本身的物质非常奇特,是地球上没有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大媒体称其为异域生物的第一次接触。
返回实验室后不久,桑珠找到了准确的信号接收地点——博尔赫斯星,一颗位于仙女星系的行星。这是一颗人类完全陌生的星球,虽然有了命名却从未被人类涉足。
桑珠说服研究中心,申请到了项目资助,驾驶一艘名叫“彼岸”的飞船前往博尔赫斯星。一时间,桑珠的行程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经过一年的旅程,桑珠终于抵达博尔赫斯,在信号接收地,找到了一艘古老的飞船,这是人类第一次发现外星生命留下的遗迹。三天后,她成功打开了飞船舱门,进入船体。人类欢呼,将桑珠视为英雄。两周后,桑珠携带一切能在飞船上找到的资料开启了归程,就在飞船出现在人们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时,第一座时空钟也一起出现了。
时空钟是包裹着桑珠的飞船一起显现在天空的。飞船挣脱时空钟冲向地面时,时空钟留在了天空,像一只来自地狱的邪恶眼睛,静候着即将发生的灾难。飞船旋转下坠,最后坠毁在人口繁密的纽约。飞船由核动力驱动,整个纽约城被夷为平地。升空的蘑菇灰云还未淡去,第一次断裂随之出现。等地球上其他地方的人们醒来,已是半年之后,纽约成了一座死城。人们惊恐地看到,数百个时空钟已悬浮在地球上空,世界浸染着粉红色,但很快又转为大红,深红,如同泡在鲜血里。核爆的污染扩散到周围城市,受害者何止上亿,清理时间长达数年。桑珠从英雄沦为全世界的罪人。
葬礼那天李烁就知道,骨灰盒里盛放的并不是母亲桑珠本人的骨灰。紧急救援队利用机器人清理废墟,桑珠的尸骨和纽约城其他死去的人混在了一起,无法辨认身份,救援队只能象征性地收集了骨灰送给外婆。
前来送骨灰的是警务机器人。这类机器人主要执行危险度极高的任务。真正的警务人员则是坐在安全的控制室里,将自己的意识和警务脑网连接,再通过脑网接通机器人。机器人就是他的替身。这项技术也是基于母亲的研究成果开发的。
机器人站在门外,身体表面的金属光泽如同镜面。在上面,外婆皱纹沟壑的脸和哭红的双眼被拉长,附近盘旋的新闻采访机成了细扁的黑点,还有远处窥看的邻居似乎长出了怪异的脸。在机器人弯起的手臂上,李烁也看见了小小的自己,抬起的头虽然已经变形,却能清晰看出迷茫。
机器人将骨灰交给外婆并告知了骨灰内容,外婆接受了。机器人在转身之前,对外婆竖了一个中指。一分钟之后,这段视频就传遍整个网络,点赞数量之高让计数器只好在 80 亿之上再加一个“+”号。全球人口总数刚过 85 亿。每一个竖起的拇指都张扬着点赞者的快意。
人们认定是桑珠引来了时空钟。桑珠的因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果,而这个果却要由李烁来承担。他背负着母亲的罪名成长。从小学开始直至大学,他一直被欺负。为了避开母亲的阴影,李烁刻意选择与科学毫无关系的专业,绘画。他要与母亲离得远远的。
外婆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世。在外婆的余生里,没有一天不为他遮挡人们的憎恨和鄙夷。外婆曾经是他的伞,现在,伞没了。他独自葬下外婆,开始找工作,学会一个人面对世人的残酷,过程艰难。关于他的个人信息早已遍布网络。每当雇主在简历上认出他,都会厌恶地将简历扔到一边。人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他母亲桑珠。他们憎恨桑珠,自然也讨厌他。他的委屈无处诉说。他和外婆曾经的家也成了愤怒者的攻击地。一开始是黑夜里砸向窗户的石头和酒瓶,后来变为白天的燃烧瓶。他只能搬家,不停搬家,可每次搬家都住不长久,很快就会有新的攻击者发现他。
桑珠死后,关于她的各种报道言论,从来没有停过。时空钟的厄运是她带来的。新闻、纪录片源源不断,就连学校里也有专题讲座。说是讲座,更像是对桑珠的集体批判。
他能时不时地匿名卖几幅画,但因为毫无名气,售价少得可怜,根本无法支撑已经紧缩了又紧缩的开销。他只好在各种临时工之间转换,送货,在建筑工地打工,清理下水道和化粪池,换取微薄的收入勉强生存。很多时候,当他被周围人认出的时候,他会丢了饭碗,甚至在被赶走之前还会遭到责骂甚至痛打,就连走在路上,或者去小商店买东西,他也会被认出,被侮辱。
一开始,李烁报过警。警察会例行公事地记录一下经过,然后用“你活该”的表情要他等待调查结果。从来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渴望来自异性的爱,但他不敢奢望,没有哪个女人会爱上他。渐渐地,他不再报警,在夹缝中屈辱孤独地生存。
在他的出生证上,有一栏令他无法接受——产渠。顾名思义,“产渠”就是小孩出生的渠道。一共有三个选项:母体子宫、异体子宫、产婴器。“母体子宫”是指婴儿来自母亲自身,享受了和母亲最亲密的连接;“异体子宫”是代孕女;“产婴器”是最冰冷的选择,精子和卵子试管受精后,利用机器孕育小孩。害怕身体产后走样的时髦女郎,还有谨慎的担心孩子在子宫里出事的父母会选择“产婴器”。母亲桑珠在李烁的出生证上勾选的是“产婴器”。李烁知道母亲并不属于上面这两者。外婆给过含混解释:“你妈妈工作太忙,也太爱你。”李烁查过精子来源,那一栏填写的是“由产渠中心提供”。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模糊选项。
去年冬天,李烁再一次丢了工作。他已经用光了积蓄,再也没钱支付房租。冬天寒冷,连饭都吃不饱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暖气了。在一个大雪之夜,李烁裹在冰凉的被子里,感到内心积攒的绝望就像窗外的雪花,降落堆积,将他掩埋。他默默细数这个世界值得他留念的东西。母亲,算不上;外婆,已经去世了;爱情、事业、友谊,这些东西就没有在他的岁月里留下过什么痕迹。大粒的雪花扑打在玻璃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要进来找个伴儿,而李烁浸泡在决绝和孤独里,什么也听不见。
他一夜未睡。清晨到来时,他来到窗户后,看到城市被积雪覆盖,时空钟发出墨绿之光,厚厚的云朵浮过太阳,日光大地积雪都成了绿色,如同敷满了泥潭绿藻,不留一点空隙,令人窒息。凉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令李烁觉得眼前一切静默如同死亡。他盯住了时空钟,仿佛是盯住了一直左右自己的命运,既然他是被强迫带到这个冷酷世界的,生不是他的本意,但至少他有离开的权利,他决定不再和这个冰冷的世界有半点关系。
一旦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他收拾干净房间,给房东留下一张字条,说他很抱歉,房东可以用他的家具抵债。写完后,他猛然发现再没有什么后事可交代,再次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竟是这样少。他不再嘲讽苦笑,心情异常平静。他步行来到了海边。大海孕育了地球上最早的生命,也应该成为他最完美的归宿。他的离去,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即便是有,也是大众的拍手称快。
就在接近海岸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海滩上竖起了很多巨幅油画,它们利用磁力悬浮在半空,高低参差,错落有致,仿若一扇扇通往异域的门。画的左面是高大的垂直陡壁,一半作品被山崖投下的黑影覆盖,右面波涛汹涌,浪花飞沫形成的海雾在风势的驱赶下,不断涌向油画。一个画展。李烁暗暗惊讶,有谁会在露天里展览作品?
为了避免时空钟的颜色干扰,所有的艺术展览都会躲在室内。艺术家将光线来源封住,挡住时空钟颜色,室内仅用白色日光灯照明,苦心追求作品的真实颜色。这个展览却不这样。它大胆设在室外海滩,豁出去了的样子,一下子吸引了学习绘画的李烁,他觉得看完展览再走也不迟。
他走近,逐渐看清,画框里不是油画,而是一张张照片。照片并非纸质,是用玻璃压制的,观看者可以从正反两面欣赏。摄影师镜头对准的是清晨日暮里的山河湖海,其间会有小小的人影。每幅作品长度为三米,宽度两米,所有细节尽收眼底。
展览标明免费,但也许是风雪的缘故,参观者寥寥无几。李烁心想这样也好,他可以在照片间肆意行走,不被认出。墨绿的天空中飞起细密小雪,每一片雪花都晶莹剔透,都闪烁着翡翠的绿,照片好像悬浮在一块块击碎的玉石齑粉里,迷幻震撼,加之海水雾气在照片之间流动,照片里的人和景好像也在动。李烁在每一张照片前驻足,又走到后面去看。从正面看,照片里山冈上牵着牛的人影似乎是在离开,而从反面看,他似乎是在回归。摄影师同时展示照片正反两面,似乎是在叩问百变无常的命运,寻找万物向生向死的玄机。
看完所有照片,李烁身上脸上被雪花和海气打湿。他走到展览入口,重新细读竖立在那里的摄影师简介。摄影师名叫静兰,在本城艺术学院就职,没有个人照片,只有一个邮箱网址。也许她会在展出现场。李烁顺着照片之间形成的小径寻找。照片之间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就连刚才寥寥无几的参观者也早已离开了。夜色降临,镶框发出柔和亮光,照片显得与白天又不一样,仿佛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梦境。再一次看完照片后,李烁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看了整整一天。他仰望天空,时空钟在浮动的云雾中冷眼俯视他。他忽然明白了摄影师将展览设在户外的用意,反身离开海滩。
李烁返回出租屋,房东没来过,屋里陈设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他撕掉了纸条。他想上网了解静兰。
网络是所有建筑物的必备设施。李烁很少上网,尽量把自己和网络的关系限制在最小范围内。因为怨恨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过网络。现在,连交房租的钱都没有,就别提上网了。他已经断网很久了。他瞟了一眼屋里寒酸的家具,出门敲响了邻居的门。邻居是一个昨天刚搬来的青年男子。他让男子过来挑家具,低价出售。青年紧抿着嘴,将他简陋的小公寓巡视了一遍,挑走了小铁床,给了个超低价。李烁将数字货币代码输入厨房煤气表旁边的付费器,网络重启。
他上网查找静兰的个人照片,但除了找到她拍摄的作品外,没有找到她的任何私人照。他觉得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就更想了解她。他想给静兰写一封电邮,感谢她,但又觉得突兀,感谢她什么?谢谢她办了这样一个展出,还是谢谢她给他活下去的希望?李烁盯着屏幕里好久,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
第二天一早,他出去找工作。不知道是纯粹的意外还是潜意识在作怪,他来到静兰工作的艺术学院附近,在学校旁边的小快餐店里找了一份洗碗的活儿。餐馆下班之后已是深夜,他走入艺术学院。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是他的母校。他走到教学大楼一楼,走廊墙壁上有各个学院老师的介绍。他找到摄影系,在最末的角落里终于看到了静兰的照片。她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瘦弱,脸色苍白,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不敢相信,这样单薄的人能拍出那样震撼有力的照片。他心里有什么悸动了一下。
后来,他发现静兰中午会时不时光顾他工作的小餐馆。她看起来比照片里还要瘦,薄得就像一片纸,背一个单肩包,露出照相机摄像头。为了展示食物的制作过程,厨房和用餐室之间安装了宽大的玻璃墙。李烁在厨房里默默看她。静兰每次来总是一个人,表情有些寂寞。她会吃着吃着发起呆来,看着窗外街道某处,似乎早已神游到了别处。
当夜晚降临时,结束一天的劳累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后,李烁会打开学院社交网页,找到静兰的。他关注她上传的新照片和文章,常常被她的作品和文字感动。他觉得她说的,正是他想说的。一个月后,他将自己的感悟写下,发到了她的邮箱。他不抱希望,以为会就此为止,不会有回信,一切只会像警察的调查一样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谁知道静兰第二天就回复了他,有些观点和他不谋而合。惊讶和不安中,他也礼貌地写了回信,又忐忑地加了一些自己另外的想法。断断续续地,两人开始通信。
半个月后,初春的一天深夜,他正在给静兰写信,静兰却用电邮的电话功能给他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十分年轻,拘谨而遥远。她邀请他去她家,说有事相告,一定得见面谈。电话结束前,静兰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
现在,李烁就要去赴约。他急速骑行,紧张兴奋,第一次觉得被时空钟染蓝的世界变得好看。期待里也生出一丝担心。他担心静兰在认出自己后,会和其他人一样憎恶他。
快到静兰家的时候,时空钟的蓝色忽然加深。蓝色之后便是紫,紫色一旦触及黑,断裂发生。李烁祈祷,让他在断裂之前见到静兰。时空钟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深蓝在加至偏紫时突然止住,不再变化。断裂在猛然推进后又戛然而止,让李烁感觉像被人推下悬崖后又猛拉了一把。他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静兰住的公寓楼前。
旅行者赶到塔克小镇时恰是傍晚,天空纯净,万里无云,缓缓下移的夕阳将小镇和镇口路牌染出几层不同颜色,柔红里浮着金黄橘红与淡紫。插在沙土里的路牌分出三岔,一头指着镇内,一头指着天山山脉,还有一头指向塔克拉玛干沙漠。
旅行者背了一个暗绿色的双肩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他看了一眼指向沙漠的箭头,又看了看远处山丘后的晚霞余光和慢慢浮起的夜幕,踏入小镇。塔克小镇处于交通要道,“塔克”的意思是山。无论是要进天山还是沙漠,很多人都会选择在塔克小镇补给,小镇因此布满了客栈。旅行者无意逗留小镇,只求一晚住宿,走进了位于小镇最外围的一家。
经营客栈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张亮。客栈生意尚可,中年夫妇为了省钱,一直坚持自己打扫房间。当他们无暇顾及住客登记的时候,就由张亮负责坐镇前台。登记很简单,住客只用将食指放在入住登记仪上,指纹对接,个人信息就会自动上传。张亮的任务就是保证登记仪电量充足,而且住客使用了正确的指头就行了。
旅行者走进客栈的时候,张亮正在看一张全息地图。他想离开塔克,离开库车,去冒险,探索世界,探索宇宙。张亮看得发呆,完全沉浸在白日梦中。双推门上挂了一个风铃,门打开时发出清脆声响,随即涌进夕阳和带着沙子的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地图看到了穿短皮夹克戴牛仔帽的旅行者。
旅行者走近他,张亮拿出登记仪。两人都不说话,动作默契如同播放日常默片。
旅行者将右手食指压在登记仪上,张亮看见他的右手手腕上缠着一根用红色和橙黄色棉线编织的细绳,绳子上串着一颗棕色珠子。难道他信佛?这可真罕见。虽说库车曾经佛事繁盛,但如今的佛窟庙宇也只剩残垣断壁,意识剥离肉体上传网络的技术诞生后,死而后生成了可以用科技解决的问题。
张亮好奇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电脑终端显示器,显示器连着登记仪。旅行者的所有信息,名字、籍贯、职业、年龄、住址,包括张亮想知道的信仰都被自动屏蔽了。在信息栏里,张亮只看到了一条内容,旅行者是第一次来小镇。很明显这是一个高级别的地球居民。可是,一般这样级别的居民会去更为舒适的酒店,不会选择他们的小客栈,张亮立刻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因为看不到名字,张亮就偷偷叫他“旅行者”。旅行者看起来四十出头,额头上有浅浅的横纹,下巴上冒着没剃干净的青色胡楂儿。他是黑眼睛,黄皮肤,亚洲人模样。旅行者收回食指,目光与张亮的碰撞。张亮觉得他眼神虽然孤独而深邃,却不会让人不寒而栗,反而有几分亲近。
张亮从挂钥匙的木箱上拿起最上面的一个房卡,递给旅行者,说道:“408 号房间,顶层最末一间。那是我们最好的房间,可以看见小镇风景。”
旅行者像西部牛仔那样伸手抬了抬帽檐,表示感谢。张亮从前台后面的椅子上跳下,脑袋刚好够到旅行者的肩膀。他弯腰去拾旅行者放在地上的背包,被对方抢先拿起。旅行者将背包斜挎在肩上,摇了摇房卡上挂着的钥匙,说:“你们还用钥匙?”旅行者的声音有些低沉,略带嘶哑。
“怀旧。”张亮说。
旅行者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那么小,没什么阅历,怎么会懂得怀旧?”
张亮抬起下巴脑袋往后点了点,露出身后的电子相框。他和父母的合照刚好滑过相框屏幕。“我父母怀旧。”接着他又拿起手里的全息地图,在上面轻轻一抹,露出他近期的阅读清单,包括历史、地理、哲学、宗教,“我看书,知识可以算是阅历吧。”
旅行者探头看了看清单,眼光钦佩,收起钥匙说道:“看来你看的书比我还多。我自己去就好,你还是坐镇前台吧。”
张亮点了点头,非常奇怪旅行者用了“坐镇前台”这几个字。这是他父母常说的话,旅行者第一次来,怎么也说同样的话?
旅行者走向电梯。他在电梯前站了几秒,却转身选择了旁边的楼梯。张亮看着旅行者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搓了搓手。他刚才碰到了旅行者的背包,里面好像装了个四四方方的硬东西,大小和背包差不多。
张亮返回电脑前,调出楼梯上所有的监视器图像。屏幕上,旅行者背着双肩包一步一步往上爬,动作疲惫得像只蜗牛。当旅行者爬到二楼的时候,张亮轻呼“糟了”。二楼拐角的木质楼梯板有一块严重损腐,而张亮忙着研究地图做冒险的梦,完全忘了父亲交代过,一定要把写着“危险”的牌子放在上面。张亮正要大喊提醒旅行者,却见旅行者将抬起的右脚在那节楼梯上悬了几秒,跨了过去。张亮眯起眼睛,不敢相信这真是旅行者第一次来。
张亮好奇地盯紧了屏幕。旅行者到达四楼,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拿出钥匙,打开门。旅行者的身影才消失在门后,张亮就窜进了电梯。
他来到四楼,走向走廊的另一端,那里和 408 号房间遥遥相对,是一个小小的储物间。张亮站在门口,听见父母在打扫三楼走廊,两人在吸尘器嗡嗡的噪音中大声争吵。母亲埋怨父亲从不带她出去旅行,一辈子就生活在这个闭塞的鬼地方。张亮摇了摇头,他也想出去,可客栈是贷款开设的,在还清贷款之前,他们一家人哪里也去不了。
张亮轻轻打开储物间的门,房间不到两平方米,左右两个储物架上堆满了干净的毛巾和洗漱替换用品,散发着消毒水和清洁剂的气味。正对门的墙上有一扇两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窗。为了防止荒漠风沙,玻璃窗被焊死封闭。晚霞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看得见空气中仍有飞舞的灰尘。张亮觉得自己就像这里的飞尘,微风般孱弱的希望就能扬起幻想,却永远也走不远。在自家的客栈里,张亮像个贼,轻轻阖上门。
他拉开右边的储物架,露出后面的软绳梯,顺着绳梯爬到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松动的木板,推开后便露出屋顶和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他爬了上去。
张亮像一只谨慎的老鼠蹑手蹑脚往前爬,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他为旅行者安排 408 号房间自有目的。那个房间的天花板木条之间特别松,留有间隔缝隙,趴在上面可以看到下面。这是他在上个夏天被迫上去打扫卫生时不经意发现的。那里空间狭小,只容得下他。这个秘密,他对谁也没说。夏天过后,他一直控制自己人类天性中的偷窥欲,他知道这不道德。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爬上去看。毕竟,旅行者太神秘了。
张亮来到 408 号房间上方,屏住呼吸,透过木板缝隙往下看。
旅行者这时候已经拉开了窗帘,他甚至打开了窗户。傍晚的风还不算大,送进薄薄细沙,白色的纱帘如飞鸟的透明羽翼。星辰幕布刚开始坠落,塔克小镇却已提前进入夜晚,华灯初上,窗户后门传来喧闹,深蓝夜空富有层次又清冷,镇外连绵的沙地和山脉如同渐渐展开的神秘卷轴,向夜色伸出延伸。旅行者取下牛仔帽,帽檐朝着自己按在胸口。他凝视小镇,又似凝视小镇后的大漠远山深处,像在沉思或祈祷。
几分钟后,旅行者返回床边,将帽子放在床沿,打开了背包。藏匿在天花板上的张亮顿时瞪大了眼睛。旅行者先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白色麻质衬衫,然后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相框。相框里有个头像。张亮很努力地看,看出是一个长发女人,头发从脑后朝前拉,搭到胸前,但看不清她的模样。
旅行者看了一会儿照片,将其放到衬衫旁边后,拿出了一样金属物件。它正是张亮刚才摸到的东西,长方体,正面有两个黑色网状喇叭,喇叭旁边有三个旋钮,看起来像几百年前的收音机。旅行者拉长了收音机顶端的天线。他将收音机挪到窗户边,把天线对向窗外,拧开喇叭右侧的旋钮,里面传出嗡嗡噪音。他拨动另一个旋钮,似乎是在找台,新的噪音渐渐替代原来的。旅行者在收音机旁边打起盘腿,阖上眼睛,凝神倾听。
张亮侧过头,把耳朵贴在木板缝隙上。他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辨认出车水马龙的市井之音。此时已开始降温,寒冷让人们躲在屋内,小镇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这繁忙的市井之音来自哪里?旅行者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偏偏跑到这里来倾听?
李烁停好自行车,一看时间刚好三点。头顶的时空钟停止不动,不再改变颜色。他微微舒了口气,走上公寓楼前廊的楼梯,根据静兰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房号,按下 1603 的门铃键。铃声响起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可自己居然激动得忘了带礼物。如果要带,是不是该带一束花或者一瓶红酒?静兰与众不同,如果带了这些礼物会不会让他显得俗气?在鄙夷和侮辱中生活多年,他除了悲观还很少真正惧怕过什么,这一刻居然怕俗气。
门键器里传来静兰的声音:“开了吗?你推推试试?”
李烁慌忙推动大门,回复道:“开了。”
门后大厅敞阔,地面大理石铺就。李烁走进大厅尽头处的电梯。
电梯速度快而平稳,一千六百多层只用了十秒。电梯在上行中改变压力,李烁并没有因为急速升高而感到任何不适。
在柔和“叮”声后电梯停住。李烁走出后看见每层楼安排有四间公寓。其他三间公寓的门是紧闭的,只剩下一间敞开,飘出煮咖啡的香气和音乐。李烁听出是莫扎特的《魔笛》。一丝柔情在他心底荡漾,这曲子也是他喜欢的。音乐和咖啡香气飘出的那间肯定是静兰的家。她在等他。李烁想起静兰说的话,这个世界是可以改变的。她是什么意思?
李烁来到敞开的公寓门口,看见大门上标着房号:1603。他站在门口正对客厅,玻璃窗明亮,时空钟的紫色光芒如丁香染过的雾气飘荡在房间中。他礼貌而用力地敲了敲门,想盖住音乐声。屋里另一个房间里立刻传来静兰的声音:“快请进。”
李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就要见到暗自心爱已久的女人了。窗外涌进的紫光猛然加深转黑,李烁在跨入公寓门的一秒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四周黑暗中有隐隐红光。他贴着门坐起来,看到天色尽黑,夜晚已至,红光自然是来自窗外的时空钟。断裂结束,新的轮回到来。他想知道这次断裂持续了多长时间,急忙抬起手腕看表。幽蓝的表壳上显出日期和时间,还在当天,只是到了晚上十点。断裂持续了七个小时。
他爬起来,窗外传来警笛和救火车尖锐的笛声,两种声音交杂,混乱仓促。事情不对劲,以往重启时都是安静的。他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冲进客厅大喊:“静兰!静兰!”
公寓里一共四个房间,中间是客厅,左边那间里面有床是卧室,右边是书房,书房旁边是餐厅兼厨房。他看见厨房餐桌上有一沓纸页和一些文具物品,旁边有两杯咖啡。其中一杯被推倒,咖啡液体在桌上留下棕色印迹。每个房间里都没有静兰。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李烁下意识地走向阳台。
一千六百多层的高度可以俯瞰城市。风很大,静兰使用的隐形玻璃明显已破损,破裂的边缘处闪烁着绿色的火花,无法调节可以灌进的风力。他顶住狂风来到阳台边,待他看清眼前城市,惊讶得两腿发软,双手杵着阳台栏杆勉强站稳。
这次的断裂和以往不同,世界没有只是按下了暂停键。无数半空的动车和单人航飞器失去控制,有的直接坠落地面,有的撞进高楼,在地面楼体上爆炸。高架桥被动车冲断,汽车冲下桥面,砸向地上的车辆和行人。连环爆炸令城市火光熊熊,警笛长鸣,黑烟四起。一阵烟雾从他面前飘过,他从对面大楼玻璃的倒映中看见自己所在的大楼好几处被撞裂。他伸手在玻璃破裂的边缘处一抹,发现玻璃全息景观放大功能还在。他张开五指微微转动,看清远处街道上到处都是车祸,侥幸活下的人有的奔呼哀号,有的已被吓呆,木讷地站在满是血迹的尸体边瑟瑟发抖。整座城市是一幅末日图景。时空钟的红光加深,城市看起来就像地狱。以前断裂时,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他忽然想起静兰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
“静兰!”李烁转身冲进屋内,但公寓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叫。
他记得在断裂发生的前一秒,静兰的声音来自厨房。他跌跌撞撞跑进厨房,那里和他刚才所见一样,没有静兰。断裂结束意识恢复时,他没有看到静兰离开公寓。他也深信,即便静兰先于他醒来,也不会弃他不顾而离去。她不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吗?
李烁奔到餐桌前,看见放在那里的纸页其实是冲洗好的黑白照片。一块黑色橡皮压在上面。他猜想,静兰煮了咖啡打开了公寓大门,就是做好了要和他相谈的准备。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咖啡旁边,也一定是要给他看的。
他拿起照片,看到上面是奇怪图案,由曲线构成,中间有些明亮光点,看不出是什么。橡皮在时空钟的红光里反射着金属光泽。他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橡皮,而是一小块金属物件。它四周没有任何缺口,是一块完整的整体,表面有一些异常美丽繁复的纹路。
周围的红光开始渗入橘黄,时空钟在往前移。李烁吃惊,时空钟的变化加快了。脚下地板猛然晃动,大楼剧烈摇了摇。天花板上的吊灯坠落,砸在餐桌上。他抓起照片和金属块塞进随身背的挎包,离开了静兰的公寓。
大楼在摇晃,李烁在走廊上也跟着摇摇晃晃。他惊恐地朝着电梯方向狂奔,走廊天花板开始坍塌,电梯门被一股压力从上向下挤压,弯曲变形。李烁不敢相信如果走楼梯,他能在大楼倾倒时逃出。他转身跑回静兰的公寓。公寓的门也在变形,天花板压得更低,四周传来钢筋水泥弯曲断裂的轰隆声响。李烁弯着腰,在门完全变形前冲进了静兰的公寓,冲向阳台。刚才,他在阳台的角落里看到一样东西,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
旅行者一直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窗前,听着收音机里奇怪的噪音,健壮的胸脯因均匀呼吸而微微上下起伏。有那么一会儿,张亮还以为他真的睡着了。窗外夜色逐渐加深,风更大了,裹着沙簌簌扑打在旅行者脸上身上,他根本不在乎。收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唱歌剧的声音,刚好到句末高音,嘹亮而宽广,就在张亮以为她会一直将高音飙升下去时,她止住了。是那种唱到半道急刹车似的止住,收音机也就此悄无声息。旅行者跟着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更强的狂风将沙子倾倒进屋,旅行者只好用手挡住双眼,站起身关了窗。他重又坐下,静静等待。几分钟之后,收音机里又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市井之音。也许是夜深了,干扰减少的缘故,这次比刚才更清晰。张亮听到汽车喇叭声,还有小贩的叫卖,玫瑰水,谁要玫瑰水。叫卖声渐行渐远,淹没在其他声音里。旅行者探过身子,抓过床前地板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一边听一边认真做笔记。张亮想看清楚他写什么,无奈旅行者手中的笔记本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他什么也看不到。
对张亮来说,收音机里的噪音好比催眠曲,他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张亮是在半夜冷醒的。地板缝隙间一片漆黑。他贴着脸看了看,旅行者已关了灯。路灯稀清的光线从窗外透进,让他勉强能看清房里物件的轮廓。床上被子平整,空无一人。
次日清晨,张亮在登记台后面吃拉面,看见旅行者走了进来,身上仍背着那个双肩包,鼓出收音机的棱角。外面风沙已停,晨光柔和地映在他身后,衬得他身影越发漆黑,顺着身体轮廓边缘发出毛茸茸的光,有几分神圣。旅行者走到张亮面前。张亮看清他的头发上肩膀上都是沙子,一定是昨晚在沙地里待了一夜。
“你们有车可以租吗?”旅行者问。
张亮吞下一口面条,说:“有单悬。”
“单人悬浮动车?”
“我们这里就叫单悬。你要去哪里?”
“这里。”旅行者居然拿出一份纸浆制作的地图,摊开后指指。地图上有个地方被用铅笔画了个圈圈。
“你要去鬼域?那可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很远很远哦,脑筋正常的人是不会去的。”张亮在椅子上挪挪屁股,“塔克拉玛干是什么意思,嗯?就是进去出不来的意思。沙漠别名叫什么,死亡之海哦。再说,可能还有鬼呢。”张亮补了个鬼脸外加一个恶鬼捕食的动作。
“我们能去吗?”旅行者神色淡定。张亮的一通言论对他毫无作用。
“也不是不行。”张亮说,“只是那个地方太危险,外人要去的话,必须由本地人陪同,这是规定。”
“你能带我去吗?”
这话让张亮动了心,他很想去。旅行者里里外外都是谜,可惜他还得坐镇前台。他抬头看看,似乎要看穿连接二楼的天花板。父母争吵的声音从看不到的缝隙间漏下,嗡嗡的有些模糊却能勉强听个大概,好像是妈妈要买一台新的大功率吸尘器,说老机器总是坏,爸爸说没钱。他们总是吵架,没完没了。
张亮觉得再也不能在这样的争吵里生活了。他说:“能。”
单悬是塔克小镇开发的一款旅游车。它的外形像一块放大了的滑板,按照法律规定只能承载一个人,加上行李总重量不能超过两百公斤。
张亮动用的是自己的单悬。旅行者站上去,以保护者的姿态示意张亮站到身后。
张亮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的车。”
旅行者会意,往后挪小半步,弯腰做“请”的姿势,张亮这才站上去。张亮也背了一个双肩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双肩包夹在两人之间。
“你带了什么?”旅行者问。
“吃的,还有水。”张亮回答。其实,他还带了更多其他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了单悬。
单悬四周开启透明的保护力场,将站在上面的两个人安全地围在中间。一阵低低的噪音从底部传出,单悬浮上半空,升离地面,朝着鬼域飞去。
下午三点多,视野之内黄沙漫漫,塔克拉玛干沙漠像一块巨大无边的地毯,铺展起伏在二人面前。这里曾是海洋,可惜大海已干涸。在火辣辣的高温里,旅行者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后告诉张亮,朝着沙漠深处前进。
一个小时后,流畅的荒漠弧线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隆起。继续往前,隆起的地方渐渐显出清晰的形状,它们就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每一朵都有几米高,散布在沙漠中。一眼望去竟有上千朵之多,聚成一片石头林。这是有名的风蚀蘑菇,上亿年前是孤独凸起的岩石,风的力量鬼斧神工,不但在坚硬的岩石身上留下水流般的痕迹,还让它们看起来像诡异的蘑菇。它们掩藏在沙漠深处,独自开放永不凋谢。鬼域,这非人之地,到了。
他们在岛屿间穿梭进深,风从身旁吹过,如游在看不见的河流之中,时而狭窄,时而宽阔。等他俩来到旅行者地图上标出的地方,傍晚已斜阳,开始降温,鬼域大地铺陈橘红暗红,霞光四射晕染,连接着天空穹顶的淡蓝与深蓝。
他们挑选了一朵最大最高的蘑菇,降落在蘑菇顶端。旅行者拿出了收音机。
“这是什么?”张亮故意问。
“收音机。”
“可以听流行歌吗?”张亮想起昨晚收到的女音歌剧,他还是喜欢流行歌多一些。
旅行者笑了笑道:“也许吧,不过我没试过。你喜欢什么样的流行歌?”
张亮脱口而出:“HotStuff。流行,迪斯科,摇滚。这首歌很老很老了,还有好多版本,我最喜欢唐娜·沙曼的版本,你有吗?”
“你是指数百年前的歌手唐娜·沙曼?”旅行者奇怪地问。
“这也算是怀旧,对不对?”张亮说。
“为什么喜欢这首歌?”
“我爸妈有一部老电影,《火星救援》,我看过不下一百遍了,喜欢,再看一百遍也不够。”
“讲什么的?”
“讲人类在刚刚能够登上火星的时候,一个叫马克的宇航员落难火星的求生故事。那可是真正刺激的冒险,没有水,没有空气,没有食物。我想有一天能像他一样,成为冒险的勇士。你能放这首歌吗?”
“现在还不行,我有重要的东西要听,也许待会儿吧。”
“你要听什么?”
“形和无形。”
“什么形?什么无形?”张亮根本没听懂。
“形状的形。”旅行者说。
张亮瞟了一眼他手上的珠子,旅行者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张亮,问道:“你可知道这片鬼域的来历?”
“你问这些不能吃的大蘑菇?当然知道,以前是岩石呗,只怪被大风削成蘑菇了。因为这里渺无人烟,沙漠在风的作用下又变幻莫测,常常会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所以叫作鬼域。”张亮自信地答道。
“除了风还有呢?”
“还有什么?难道还有标准答案 42?”张亮眯起眼睛问。
“你还挺幽默。”旅行者被张亮逗乐了,“还有时间。光有风还不够,时间才是所有的关键,它改变了一切。宇宙时间浩大无边,人类生命的时间和它比起来,短得几乎不值一提。”
“所以呢?”张亮望了望远处,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想到时间。的确是时间,数百万年的侵蚀,才让这片大地看起来如此奇异,但他觉得旅行者想说的还更多。
“所以什么?”旅行者黑亮的眼眸闪烁,觉得孺子可教,露出欣喜的表情。
他想了想说:“听说再过不久,人死后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下载到新身体里,就可以永生。这样,人就可以活得和宇宙一样长久了。”
“你觉得那样活着有意义吗?”
“哦?这……”张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永生难道不好吗?走遍世界宇宙,想吃什么吃什么。”
“永生没有终点。人活一辈子就像是走一趟旅程,因为有终点才更有意义。”
张亮似懂非懂。他看了看天,从背包里拿出一顶折叠帐篷,说:“马上就要起风了,如果我们不赶快搭好帐篷,马上就会到达终点。”
旅行者哑然失笑,看了一眼张亮手里的帐篷问:“你没有磁力帐篷?”
“我不稀罕。”张亮撒谎,其实他早就想要一顶磁力帐篷,可是父母没钱。
“这个也不错,还不会干扰信号。”旅行者说着和张亮一起支起了帐篷。
两人才钻进帐篷,支好收音机,合上帐篷拉链,外面便风声大作。风在沙丘间旋转穿梭,发出高低怪音,真如鬼哭狼嚎一般。张亮忽然有点害怕,但又为了保留面子,就努力掩盖住。他想和旅行者说话,以此减轻对风声的恐惧。
“喂,你手上戴的是什么?”张亮问。
“这个?”旅行者举起手腕,拨动摩挲手里的珠子,“我叫它‘舍利’。”
“哦,舍利子,这我也知道。”张亮有些兴奋,“是佛教高僧死后头发骨骼火化后生成的结晶体。你的是哪位高僧的?”
“我的这颗和其他的不同。”
“为什么?有什么不同?”张亮问。
“这……”旅行者犹豫地看着张亮,“说来话长了。”
“你是看我人小怕我听不懂吗?”张亮噘起嘴,背诵起来,“佛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张亮背完,骄傲地对着旅行者挑了挑眉毛。
“你会背佛法《心经》?”
“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张亮爱看书,记忆力又好,因此想炫耀一番,头朝下在地面拿了个大顶,双脚在空中蹬踩,继续背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背到这里,张亮卡壳了,翻正坐好。
“你可明白其中意思?”旅行者露出一个赞赏微笑。
“就是用智慧到达彼岸。”张亮绞尽脑汁回忆他看到的内容,“教有烦恼的人渡过难关。”
“有点道理,那你说说看,什么是色,什么是空?”
“色就是表象,事物表现出来的模样,至于空嘛,就是空荡荡啥也没有呗。”张亮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是乱看,不明白。”
“空不是指‘空荡荡’或者‘空无’,它和‘有’‘没有’毫无关系。它是指世间万物没有哪一样东西会保留永远不变的状态,所有的东西随时都在改变。”
“比如我?”张亮问。
“对,比如你。”
“我哪里变了?”张亮故意站起来,在低矮的帐篷里原地转了一圈,夸张地让旅行者看到他一点也没有改变,还和刚才一样。
“刚才的你不明白‘空’的道理,现在的你知道了,所以你变了。”旅行者说。
张亮忽然顿住,思考着旅行者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后,有点明白地点了点头。“我看书上说《心经》就是智慧,解脱一切的智慧。”张亮忍不住问道,“难道你是一名佛教僧侣?”
“扑哧!”旅行者笑起来,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
“你是什么?”
“我,”旅行者看着张亮,“我的世界和物理有关,和量子学有关。”
张亮不相信:“你是科学家?你看起来可一点不像。如果你是科学家,那你为什么戴着‘舍利’,又明白‘空’?”
“谁说科学家就不能戴‘舍利’,明白‘空’?”
“这两样冲突呗。”张亮在心里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一点不冲突。”旅行者说。
“哦?为什么?”
“有人说,每攀登到一座量子力学内容的新高峰,就会看到佛学已经站在那里了。”
“你的意思是,可以用量子力学解释佛学?”
“我的意思是,面对宇宙真相,人类就像迷路的小孩,无论是科学还是宗教,都是在寻找出路,寻找宇宙真相。而且,你有没有感觉,越接近真相,真相就越神秘?”
“有。”张亮是在暗指旅行者。
“世界的真相和它的表象大不相同。”
“你倒是用科学的理论给我解释解释。”张亮盘腿坐下。
“你看你脚上穿的鞋,什么东西做的?”旅行者问。
“物质。”张亮暗想我不说塑料金属,直接回答“物质”,一次到位。
旅行者赞赏点头,说:“小子,回答得很不错。那物质呢?”
“由原子构成,原子还可以再分原子核和原子壳……”
“打住打住,看来你还懂不少呢。你能先比较一下原子核和原子壳之间的大小吗?”
“嗯,”张亮想了想,“整个原子像个樱桃,原子核像樱桃核,原子壳像樱桃皮。”
“扑”旅行者又笑了,“老想着吃。两者区别很大。如果我们把原子核比作蚊蝇那么大,那原子壳就像足球场那么大。”
“真的?”
“真的。在原子核和原子壳之间还有更小的电子穿梭。而原子核呢,是由粒子构成。如果我们能够继续分析粒子,我们会发现基本粒子是一种能态。你现在看到的是一双鞋……”
张亮有些激动地说:“其实不是鞋,是能态和……”
“和什么?”旅行者问,眼神里再次闪过期许柔光。
“如果电子在原子核和原子壳之间穿梭,说明两者之间有空间。粒子之间是紧密的吗?”
“不是。它们之间也有空间。”
“所以,我穿的不是鞋,是能态、电子和空间。”张亮跳起来,在地上踩来踩去,“我的妈呀,这么一想,脚上感觉毛毛的。这就是你说的形与无形,表象与真相?”
“不全是,但沾边。”
“我现在知道物质了,那生命呢?”张亮好奇地问,“别再跟我说是旅程哦。”
旅行者笑得眼睛都眯成细线了,“张亮,我们现阶段了解的宇宙是一个量子世界。一切都遵循量子规则。”
“包括生命?”
旅行者说:“对,尤其是生命。和生命有关的光合系统、酶系统、呼吸链、基因结构,都可以从原子的层面被阐述理解,但它们究竟是怎么作用的呢?人因为有意识,才会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可大脑的意识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张亮连连摇头。
“量子运动。”旅行者说,“归根到底,生命和意识都可以用量子运动来解释,但除了这个,它们还有更多内涵。”
“这太复杂了。”张亮说,“但我有感觉,你给我讲物质就说了‘色’,这量子运动肯定和‘空’有关。”
旅行者再次赞赏地看着张亮,“被你说中了。‘空’是指不断地变化。我们再换个角度来看世界,事物与事物之间是以因果来连接的。同一个‘因’会因为有不同的选择而产生不同的‘果’,于是产生不同的变化分支,这就是变化。”
“难道是平行宇宙?”
“也可以这样理解。‘因’和‘色’相连,变化的‘空’产生‘果’。当一个人既能在看清物质本来面目的同时,又能看到所有变化分支,就达到了坐观一切‘色’和‘空’的境界,也就看到了一切真相。看到一切真相,再无惊奇失望,不再会有恐惧和苦痛,就能坦然面对一切意料之中和之外的结果,自然也就得到了超脱和喜悦。”
“就是佛教里的智慧和圆满?”
“也是对不确定性原理的最终认知。我们的宇宙 4%是原子,25%是暗物质,剩下的 71%是潜伏在真空里的神秘暗能量,人类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可宇宙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至今没人能说得清。古老的东方人类抬头仰望星空,低头自省内心,创造了佛学,而西方哲学家也有对生命万物的思考。数百年前,人类发现量子,发展了量子力学和量子生物学,才为这些疑问打开了一扇门。哲学、佛学和量子力学都在不断探索。它们迷惑,质问,怀疑,迥然不同又一脉相通,是在不同角度看,是人类前进中的不同动力。”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想知道?”
“嗯。”张亮连连点头。
旅行者想了想说:“这事要从一个叫桑珠的女人说起。”
未等旅行者把话说完,收音机响了起来,发出奇怪的音乐,似古筝琴弦拨动,发出铮铮之音。
“这是什么?”张亮问。
“嘘……”旅行者将右手食指立于嘴边,左手慢慢转动天线。
那音乐清晰了。似古筝,却又不是古筝。只有一个音,仿佛发自一根弦,被一个指头弹拨,发出一声“噌”,如猎人手中绷紧的羽箭,等待极久,终于射出。之后,便是寂静。帐篷外的风卷着千军万马策鞭而过。张亮心里猜测难道这声音就是旅行者刚才说的“形与无形”?他紧张地看到旅行者在等待,却又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不过,张亮能感到,旅行者等待的东西很严肃,很奇异,也很神圣。
李烁躲过客厅坍塌的天花板,冲进阳台前差点一脚踩进地板裂缝。裂缝如同板块运动撕开的海沟,横亘在客厅和阳台地板间。阳台也开始扭曲,隐形玻璃已被完全破坏,强大的风呼啸着,卷起半空飞舞的杂物向他砸来。他躲避着扑向阳台左边角落。那里搁置着一台单人航飞器此时也已被风吹到半空,眼看就要被吹出阳台,他一把抓住。
航飞器的外形像喷洒农药的背罐,李烁按下航飞器侧面的启动键,机器电源显示灯变绿。李烁忽然想起需要密码。为了防盗,每个航飞器都有密码。也许是命运眷顾,静兰没有设置密码。李烁将其背上。航飞器感知人体后,从左右两侧伸出两条半米长的黑色长臂,半包拢李烁。那是飞行控制臂,负责调节速度和方向。航飞器还需要三秒完成全部启动。
轰然一声,阳台断裂,李烁两脚悬空,顺着断裂的空洞往下坠落。整座大楼像一个断臂巨人,正在向后倒塌。在分崩的水泥钢筋中,李烁跃然飞起,像一只在暴风雨里躲闪的海燕。时空钟此时已经由疯狂的橙色变成魔幻的青绿。这次变化之快,再次出人意料。在他身下,整座城市多数大楼都在倒塌,数百名空警机器人在空中飞翔穿梭,试图拯救灾难中的人们。他调整航飞器,平稳后调整方向,朝自己的公寓飞去。
很多人聚集在街道上,母亲抱着婴儿,祖母牵着孩子,父亲搂住身边的妻儿,恐惧而茫然地看着时空钟。还有些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大声祈祷。
李烁在黑烟里看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楼。一辆无依托列车冲破隔壁高出三百层的大楼,坠毁在他的公寓楼顶。楼顶被压裂,但剩下的楼体居然完好。他降落在自己楼层的航飞器升降平台上,一进屋就拨打警方急救电话。幸好还有信号,只是电话占线。再打,还是占线。李烁在等待接通的空隙,把照片摊开放在茶几上。一共有十一张。
警方电话接通,李烁急忙说朋友静兰失踪了。警方询问静兰的身份证号,李烁回答说不知道,但他告诉了警方静兰的职业和住址。警方又问他要静兰的照片。李烁说还是没有。对方的口气里产生了怀疑,警告李烁不要乱开玩笑,浪费警方时间。李烁只好说了自己和静兰平常是电邮联系的朋友,今天第一次见面。警方要了李烁的身份证号,点对点将电话视频联通,脸部扫描识别,指纹识别,眼球识别,语音识别,一通检查之后,终于认证了李烁的身份,收录了静兰的失踪报案。
通话结束,李烁疲惫地坐进沙发,心想这么多层认证,就只差大脑认证了。这么一想,他猛地坐了起来,拿起那些照片。
李烁拿过茶几上破旧的电脑,电脑看起来像两块相互竖直的玻璃。上网后信号不好,屏幕上图标抖动。李烁将照片依次放到屏幕正上方的扫描孔前,绿豆大小的扫描孔发射出蓝紫色直线状光芒扫过照片。
就在扫描进行到 98%的时候,电脑的全息显示屏闪动,出现雪花。李烁用的这台电脑实在是太破旧了。李烁着急地拍了拍电脑,屏幕图标一闪,终于给出识别结果——这些照片的确都是大脑局部,人的大脑。静兰为什么要拍摄这些脑部图片?为什么要拿给自己看?
李烁语音指示电脑:“识别脑部主人。”
电脑继续工作,片刻之后,电脑给出“资料为零”的回复。他的电脑识别级别太低,无法找出答案。
李烁想了想,拿下照片,将那块橡皮状的黑色金属放到扫描孔前。电脑扫描,一遍又一遍,循环反复,如此这番持续了两分多钟,终于给出一个孤零零的结果:启动秘钥。启动什么的秘钥?
窗外时空钟的颜色忽然闪动,似乎是在颤抖,青色光芒像迪斯科舞厅灯光那样旋转数秒后又稳住。
时空钟颤抖,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一层细汗渗出李烁脑门,他抬手抹去,重新拿起一张照片扫描属性。金黄色的属性信息文字从照片表面凸现出来,像一只只飞舞起来的萤火虫,却排列了整齐的阵队。信息显示出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前天,拍摄地点在航天纪念馆。李烁忽然想起母亲。母亲桑珠在纪念馆里也有一席十分不光彩的位置。电脑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大量运算,“嗡”的一声呼号后,屏幕变黑。
一辆救护车从楼下呼啸而过,紧跟着一辆救火车。李烁拉开靠门的储物柜,找出一个纸箱,一阵哗啦之后刨出一个破旧的定位仪。他打开试了试,还能用。他输入航天纪念馆的定位,把照片金属块塞进裤兜离开了家。
他穿上航飞器,穿越大半个毁坏的城市,赶到了另一头的航天纪念馆。这里也成了灾难之地。一辆途经纪念馆的空悬列车冲进了场馆侧门的停车场,如同打保龄球,连续撞翻数辆汽车,包括两辆公共穿梭巴士,引发数起爆炸,烈火熊熊燃烧,殃及场馆。
李烁避开火焰和黑烟,在场馆正门降落,硬着头皮走进大厅。大厅里早已没有参观者,天花板已启动自动灭火系统,清水喷洒而下。展品透明的纳米保护器开启,水花溅落在展品上方时形成伞状,避开展品滑落。墙上的照片、图片表面也有一层纳米保护膜,抵挡水沫或火。李烁根据定位仪指示继续往前穿过前厅,来到一条通往后面展厅的走廊上。
走廊细长,约五十米,可容四人并列行走,两侧墙壁呈浅灰色,表面有浮光闪烁,似有流水横着流过。李烁立刻明白这条走廊非同寻常。早在去年,各大媒体就大肆宣传航天纪念馆新修建的太空体验流。纪念馆收集人类进入太空重大行动的电脑记录,制作成了虚拟体验。也是因为桑珠的功劳,每次行动的宇航员都能将自己的那段记忆和感知完整地上载电脑,融合飞船电脑记录之后制作成体验流,让感受更加逼真。李烁不想成为被大家鄙视和羞辱的众矢之的,所以从未来过。现在,他就站在体验流前,定位仪也显示,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走廊传感器感知到有人站在入口处,半透明的全息影像操作界面立刻出现,悬浮竖立在李烁面前。李烁脱下航飞器,放在旁边地板上。
这时候,从侧面通道里匆匆走出两个男子,都穿着纪念馆管理员制服。其中一个麻子脸对着李烁连连摆手,大声说:“快走快走!这里危险!”另一个长着奔头,瞟了一眼李烁,小声在麻子脸耳边说了几句话。远处传来东西断裂倒塌的闷响,他们俩同时又看了一眼李烁,快步离开了。李烁茫然地看着他们消失,心想也许他们急着逃命,顾不上管他了。
李烁重新审视全息视界面。界面非常简单,中间有个小小的长方形凹槽,闪烁着钥匙形状的红色图标。他狐疑地从裤兜里掏出那块黑色金属,放进凹槽,界面变换,有文字指示李烁可以取回钥匙了。李烁拿下金属块,界面出现选项,让李烁选择他要进入的体验时段。他略过人类登月建设中转站,略过第一架通往大气层外围的天梯启动,目光定在了“彼岸号飞船最后行程”上。这是母亲桑珠最后的旅程。一记猛锤砸在了他的心上。他忽然明白,静兰请他看展览,请他到她家,都是在找机会接近他。她对他一开始就另有目的,不是因为他对她作品的感悟,而是因为他是桑珠的儿子。他猛一闭眼,心里寒凉,睁眼后抬手点开旅程。
一个新的界面出现在李烁面前。这次是人物选择。母亲的立体头像在他面前转动。母亲桑珠当年是一个人航行,在这段体验流里就只有一个人物选择。在人物下有两万多点击量,不到一年,就已经有两万多人感同身受了母亲最后的行程。他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来体验的,李烁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很肯定,一定有人为了寻求刺激来体验,经历飞船最后坠毁的时刻。他伸手点击。
周围走廊消失,原是走廊墙壁的位置发出数道白光,聚拢在李烁头部,像给他戴了一顶头盔。时光重塑,李烁眼前的黑暗发出涣散白光,等他适应聚焦目光后,看到自己坐在驾驶舱中。飞船航行在静谧的太空里。他侧过头,看见母亲年轻的脸倒映在右边的舷窗上。刚好是日出,一抹橘红慢慢抹上母亲脸颊。他转回头,看见仪表盘上显示的行程目的地:博尔赫斯暗域。体验流开始了。
李烁伸手在空中一划,触动面前的全息操作界面,将行程快进,停止在母亲桑珠降落在博尔赫斯星上的那一段。母亲穿上宇航服,手里提着一个方形包,走出飞船彼岸号。他在母亲的眼睛里张望,看到周围有红色山体矗立在沙海之中,远处有数条细长的龙卷风卷起黄沙,旋卷而过。母亲根据右手腕显示器上的坐标指示往前走,他感到脚下的沙子细软松弛,体验到与地球完全不同的重力效应。母亲当时的反应和李烁现在一样,她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的重力表,博尔赫斯星引力只有地球引力的一半。李烁想跳一跳,感受像超人一样跳高的快感,但他的脚没有执行他的意志,而是继续往前走。
母亲继续走了大约一公里,李烁从头盔里看到她站在了一座火山口的边缘,火山口内部完全被细沙覆盖。李烁感觉到母亲看着沙海有几分迷惑。母亲抬起右手腕,显示器指示她到了。母亲坐下,喘气。李烁看见母亲打开了带来的包,里面有好多小型设备。最上面的一个小仪器,外表像是个小型遥控器。在遥控器下面,还有一个看起来像个收音机的东西。母亲将遥控器和收音机拿了出来。她从收音机上拉出一根天线后开始调台。
寂静。
寂静。
母亲转动天线,收音机出现浅浅噪音,有古老的自行车铃声,叫卖声。李烁奇怪极了。在博尔赫斯星的荒凉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他感到母亲心跳加快,有一种兴奋和愉悦。李烁透过头盔看见自己拿起旁边的遥控器。遥控器有点像VR(虚拟现实技术)游戏用的,但在中间又有数字和字母。母亲输入一些数字之后,李烁跟着她回头张望。停在身后远处的飞船打开一侧,飞出数千个白色小点,朝自己急速飞来。李烁好奇,感知到母亲此时的情绪更多的是兴奋,还有期待。
小点靠近,有一个正好停在母亲眼睛正前方,后面跟着三四个,像一个首领带着几个随从。李烁看清小点是一个个小小的圆形弹珠,直径约一厘米,表面光滑,反射着周围的红色景物。其他弹珠相继到达母亲面前。它们汇聚,排成行列和纵队,一个标准的正方体,如同被母亲检阅的士兵。他感到母亲嘴角微微一笑,继续操作键盘。
小点飞到火山口上空,散成平面列队,将火山口覆盖。每个弹珠表面裂开,伸出两对蜻蜓翅膀般的羽翼,羽翼在阳光下震动。数千个金属弹珠悬浮在火山口敞开的凹形空间之上,羽翼同时震动。火山口的细沙随之震动,以火山口中心为原点,细长的龙卷风拔地而起。李烁吓得想后退却动不了身,因为母亲纹丝不动。
弹珠冲进龙卷风。龙卷风开始分裂,一股分成两股,然后分成四股……在弹珠的指挥下,龙卷风源源不断挪移火山口。渐渐地,火山口上方的细沙被清理干净,露出一片圆形的黑色平台。李烁目测其直径超过一公里。弹珠继续清理,一个小时之后,露出一个巨大的长方体,边长至少三公里。最先露出的圆台只是立方体最上方的一个小平台。而此时,母亲身边收音机里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母亲启动宇航服上的航飞器,缓缓升空后降落到长方体面前。远处一颗硕大的恒星,正值中年期,散发着耀眼光芒。长方体表面光滑,却没有反射,仿佛光线已遁形。母亲的目光带着李烁看清了长方体表面。李烁不由惊叹。长方体的表面似乎是活的。不管构成长方体的是什么物质,它们是一些比地球沙粒还要细小的三角形,每一个都在不停滚动,结构紧密,相互之间又有缝隙。
李烁看见母亲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外观像电动剃须刀的东西,打开后监测这些三角形。仪器发出绿光。母亲惊叹道:“量子技术。”
母亲又从包里拿出库车小黑球。小球脱离母亲手掌,悬浮半空,发出低沉的嗡鸣。片刻之后,整个长方体开始颤动。母亲吓得启动航飞器,飞向半空。母亲身下的长方体开始变化,自上而下展开八层,四层朝左,四层朝右,像展开的翅膀,每层都有飞船舷窗。每一层都连接着中间的中心轴。圆台就在中心轴最上方。他听到母亲惊讶得不由得自言自语:“飞船。”
就在李烁好奇如何进入飞船时,体验流出现雪花,画面消失,感知全都失效。等体验流再次接通时,母亲已经回到了自己飞船里。李烁看了一眼时间,是在母亲完成任务离开博尔赫斯星的返程途中。她兴奋地说:“彼岸,请你打开电邮。”
“好的,桑珠。”李烁听到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彼岸?那是飞船的名字。看来母亲是在和飞船的主控电脑说话。
只听见彼岸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啊,”母亲愉悦地回答,“我巴不得返程的这一年快点,离开那么久,我真想抱抱烁烁。”
“到时候,我也将写完我关于宇宙真相的研究论文了。”
“我看了你给我的推送,虽然只是理论推断却非常精彩,我会帮你投稿《科学》杂志的。”母亲说。
“哇!”彼岸既兴奋又高兴,“那可是全球最顶端的杂志哦。他们会发表电脑写的东西吗?”
“当然会。你不只是电脑,你还是独立的意识,高级量子意识。”
“这我知道。我可以运用已知信息做出逻辑推断。”
“还可以做出非逻辑推断。初等量子意识只能在推演算法的限制内做出逻辑推断,而你,高等量子意识,思维不只是逻辑算法,你还会怀疑,还会从怀疑里导出猜测。”
“这可是你的功劳啊。你研究出了量子力学在思维中的工作方式,弄清楚了神经元离子通道里的量子纠缠,让我有了自主思维。”
“你放心,自主思维的成果肯定会被发表的。”
“署名用你的名字还是用我的?”彼岸问。
“当然是你的。不过,你的论文里有很多地方超出了我的理解。因为我无法理解,也就说不出反对或者赞同。”
“这很正常。科学不就是从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吗?普通点的例子比如地球是方的,深一些的比如量子纠缠,都是从不理解开始的。告诉我是哪些地方,迷惑才是诞生新思想最好的营养。”
“你眼中的宇宙。我听说过各式各样的宇宙观点,弦,膜,多维,可你的宇宙,我从未想过。”
“你不觉得有道理吗?”
“在你看来,宇宙不只是物质的,还是一个‘去理解’的过程。”
“桑珠,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我们知道量子是不可以再分的能量团,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这些能量团还可以被再分呢?也许某一天,我们不但能拆分量子团,还发现了其他的分解方式,我们不再以分子原子量子来看宇宙,而是用全然不同的方式来看,宇宙是不是就有了新的模样了呢?”彼岸说到这里,操作台上的灯闪了几下。桑珠知道那是彼岸思维兴奋时喜欢的动作。它在思考,在与自我辩论。这一点和人类一样。
桑珠默默点头,“改变观察方式,被观察的目标也改变了。”
“对啊,但问题是,你如何确定哪一种是观察的终极方式呢?哪一种才是最贴近真相的呢?”
“所以,你觉得宇宙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去理解’的过程。彼岸,你会活得比我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宇宙的真面目的。”
“桑珠,我知道你也很想看到。只要你将你的意识上传保存好,我会把看到的真相传给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电邮已打开,”彼岸说,声音里有笑意,“一共两封信。一封来自你的上司,一封来自你母亲。你肯定是先处理公务,把好的留在最后。”
“还是你最了解我。”
“扑”彼岸不禁笑出声来,“我具备你的一部分人格,怎能不了解你。上司电邮已经打开。”
李烁看见母亲的上司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询问了母亲的状况和工作进展。母亲录制视频回复说她在飞船中找到了对方的信息盘,她会利用返程的六个月时间尽量解码,翻译出它们的语言。母亲还说,她暂时还不清楚船员最后遇上了什么事,但根据飞船里的混乱场景来看,当时船员十分恐慌。她已经对飞船内部摄制了全息影像,一并带回地球研究。母亲录制完后点击送出,然后打开私人邮箱。体验流暂停,出现付费提示。李烁心中暗暗苦笑,母亲的隐私是消费品,大众要看就需要付更多的钱。
他输入个人数字货币代码,付费后体验流继续。
屏幕上出现了外婆和他。他三岁多,坐在外婆腿上。外婆笑着,举着他的小手说:“桑珠,烁烁可想你了。来,喊妈妈。”
李烁看见幼小的自己迷惑地看着前方的摄像头,稚嫩的声音小小地叫了声“妈妈”。他感到母亲的心忽然变得柔软,满载的爱意都融化了。他还感到在那一刻,母亲愿意把世界上的一切,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
体验流忽然再次中断,再次出现付费提示。这次续费要价相当高昂,旁边有注解:母狗丧生的最后时刻。
“母狗”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原文是“桑珠丧生的最后时刻”。有黑客进入体验流的程序,故意将“桑珠”两个字用红色横线画去,在它们上面也用红色添加了“母狗”二字。面对如此恶意,纪念馆的馆员不会不知道,却无动于衷,任其行之。也许,他们的怨恨也通过这两个字的修改获得了释放。
愤怒涌上李烁心头,他无法面对母亲最后的时光。母亲的死亡经历也成了商品消费,他如何忍心付费消遣?
李烁的手指停在了“终止”键前方,打算放弃。就在他即将按下的时候,他改变念头,鼓起勇气选择了继续观看。
他付费,提示界面出现两个选择,第一个:最后的私密时刻。第二个:终极体验。
李烁按下第一个。
李烁看见母亲正对摄像头说:“彼岸?”
“我在。”
“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最多三个小时。”
李烁看见母亲在操作界面插口上插入了一个存储盘,视频上立刻出现照片——脑部照片。李烁明白静兰的照片就是体验到这个阶段拍摄的。
李烁听见母亲说:“彼岸,这是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想法。”
“我知道。”
视频闪烁,中断,雪花,但是体验流里母亲的感知还在,李烁感到母亲恐惧、不安、不忍、思念……数种感受同时涌出。就在李烁不知所措时,感知全部消失,体验结束。
李烁按下第二个选择:终极体验。
这一次的体验倒来得迅速凶猛。他感觉自己正坐在椅子上急速下坠,身体因为飞船受到阻力而颤抖,他体验到母亲心跳快速,全身肌肉紧缩,恐惧更多也更黑暗。
因为飞船正在坠落,视频并不流畅,李烁听到母亲惊恐地说:“飞船无法改变航向,只能降落在纽约上空。我已将彼岸所有信息完全上传。妈妈,还记得我前天给你发的电邮吗?一定让烁烁去。一定啊。我不能再说了,它们来了。”紧跟着,李烁感觉母亲的心就要跳出胸腔,血压极高,恐惧布满全身……他感到灼热,身体在高温下燃烧,痛苦升到极致时,似乎再也不会有任何感受,李烁全身的感知进入空白点,一切虚无,难道这就是死亡?两秒的空当后,灯光亮起,体验流结束。李烁双手蒙住脸,早已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
等他放下手睁开眼睛,适应周围光线后,他看见刚才那两个身穿纪念馆工作服的男子在对着他窃笑。麻子脸手里还拿着摄像机。他们已经录下了他观看体验母亲最后旅程的全过程。
旁边的大奔头故意问麻子脸:“你打开感知录制功能没有?”分明想以此更加刺激李烁。
麻子脸说:“那当然,我怎么能错过。弄个母子双重体验。”
“弄到黑市上,你就可以换辆新车了。”
“你也可以泡到妞了。”
两人说完相互击掌哈哈大笑。
李烁愤怒地冲过去,对着麻子脸出手狠猛一拳,对方跌倒的同时,大奔头朝李烁挥来一记猛拳,直接打在李烁鼻梁上。李烁往后倒下,听到鼻梁断裂,看到从侧面通道里又冲出两个穿馆员制服的人影。四人都威猛高大。他们围住他,拳脚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无还击之力,只好抱住了头。四个人发泄完之后,大奔头对着他的裆部猛踢一脚,一口唾沫吐在他护着头部的手上,随后跟来一句话:“杂种,我让你断子绝孙。”
他说完,和另外一个拖起李烁,扔到展馆之外,并将他的航飞器砸到他身上。
李烁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找回知觉。他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血。他感觉不到挨揍的疼痛,感受到的是母亲死亡之前的恐惧与痛苦。母亲在飞船出事前三小时留给彼岸的是自己的大脑信息。她要做什么?他想起母亲最后的话,她还给外婆发送了电邮。邮件里究竟说了什么?她要我去哪里?母亲最后说“它们来了”,难道她是指时空钟来了?
李烁穿上航飞器飞回公寓。路途中时空钟忽然由青变黄。时空钟颜色倒退,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时空钟的异常变化预示着更大的灾难即将到来。他看到人们惊恐奔跑,带着家人逃离。可是,整个地球都被时空钟掌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李烁进屋,找出一个小塑料箱,里面是外婆遗物。一通翻找后,他找到了一个存储器。他将存储器插进电脑,电脑没有反应。他想起来电脑刚才因为过度使用好像是死机了。一通猛拍之后,电脑起死回生,终于启动。他找出母亲最后给外婆的电邮。他早就知道外婆一直存着这封电邮,但从不愿意观看。现在,他打开。
母亲的头像出现在视频上,满头大汗,表情紧张:“妈妈,我使用了私人路径,单独给你发送了这段电邮。我已经将彼岸附在这份电邮的附件上。你收到后,立刻将附件下载到互联网上,彼岸将会完成我要他做的一切。彼岸也会为我申请一个永恒墓园森林小屋,但不好意思,妈妈,彼岸没有钱,需要你去付费。小屋的事,请你一定保密,只能告诉烁烁一个人,让他长大后去看小屋。”视频中母亲泪流满面,“妈妈,烁烁,抱歉我不能一直陪在你们身边。抱歉……”母亲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在她身后的船舱里忽然想起报警声,红灯闪烁扫过一切。李烁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母亲急急发送了电邮并且关掉了她的电脑连接。
李烁看着屏幕上苍白闪烁的雪花,眼泪流过脸颊被打破的地方,感受到的刺痛却来自别处。他沉思片刻后,咬咬牙穿上航飞器再次出门,飞向永恒墓园。母亲桑珠和外婆都葬在这里。母亲去世后,外婆独自将他抚养成人。外婆临终前,把墓园森林小屋壹拾贰号的钥匙交给了他。他明白外婆的意思,是要他找机会去小屋。但他一直不愿。他现在才知道,这也是母亲的遗愿。
他曾经在收拾外婆遗物时,找到过他和外婆的很多合影,也有外婆和母亲的合影。他和母亲的,只有一张。照片里有个非常陌生的女人,身穿类似科学实验用的白大褂,坐在草地上,没有笑容,皱着眉头看着远处,她身边坐着一个一岁左右大的小男孩,玩着自己的脚趾头。小男孩就是他。
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去森林小屋”。他一直记得这句话,但每次决定要去,却又找出各种理由推托。他不知道为什么需要去了解那个叫桑珠的女人。他觉得外婆待他,比母亲更像母亲。小屋租金昂贵,他收入微薄,无法为外婆租间小屋。他更希望外婆为她自己租了小屋,而不是为母亲。
永恒墓园建在斜斜的山坡上。山体宏大延绵不绝,看不到尽头的山也是看不到尽头的死亡。苍白的晶体墓碑反射着太阳光芒,跟着太阳慢慢旋转。当夜幕降临,墓碑便停止转动。这个设计暗示世上两种状态,生命和死亡。活着就要不断向前运动,像阳光下的向日葵;死了成为永恒,转化成生命的本真。设计者当时不知道会有时空钟,墓碑现在反射的阳光里掺进了钟变动的颜色。于是,当墓碑集体转动时,纯粹的反光里就有了杂质,让前来悼唁祭奠的人觉得生命和死亡都很荒诞。李烁飞翔在半空,遥望满山坡的墓碑,一个生者凝视所有死亡。时空钟高悬于他头顶,姜黄的光芒浸染墓地和群山,困陷的城市在他身后浓烟滚滚。
他飞过墓碑来到后山坡,松树林在风里发出波涛般声响。树冠中依稀可见一间间架在树上的小木屋。那不是鸟的巢穴,也不是小孩子野玩的树屋,那是活人与死人对话的地方。李烁飞到入口处去看路标。路标像酒店正对电梯里的指示标牌,标好了房号。李烁找到通向壹拾贰号的小径,顺着小径弯曲的弧度,向前飞,找到了母亲的树。
母亲桑珠的树十分高大,枝叶茂盛,松针一团团云朵一样遮蔽小屋,靠着树干安装了一架铁梯。李烁降落一半高度,正对母亲小屋的门,门上有一架铁锁。他本可以直接降落在小屋前的木台上,但他犹豫了一下,降落在地。他脱下航飞器,庄严地爬上铁梯。虽然他不了解母亲,一直生活在母亲遗留的阴影中,但他觉得从铁梯而上,是生者对死者起码的尊重。爬到木台上后,李烁掏出钥匙,打开了树屋的门。
每个家庭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或者逝者的遗愿装饰树屋。尽管人们想法各异,但每间树屋里都有一件共同之物——亡者遗像。推开门,李烁并没有看到母亲的照片。逼仄的树屋里有一把椅子背对着门摆放。椅子对面竖立着一个一米五左右高的黑色铁架。铁架上搁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盒子表面有密码锁,上面有数字和字母按键。
李烁关上门,坐到椅子上,拿起盒子。外婆说过密码是他的生日,然后再在末尾加小写字母“a”。他输入,盒子启动,从盖子边缘发出刺眼亮光,并带有一声“噼啪”,像一粒伏眠的种子睁开了眼睛。
他打开盒子。
光暗淡下来,变得柔和。盒子里面垫有黑色绒布内衬,低端放着两个黄色的、类似耳塞的东西。他拿起来捏了捏,有点像塑料,却又柔软可塑。盒子上没有张贴使用说明。李烁将一只塞进左耳。没有什么感觉。他又拿起另一只,塞进右耳,试探着寻找感觉。忽然,他感到耳塞扩张,如融化的蜂蜡将他的耳孔密闭,一阵电流从耳朵开始灌满全身,并不强烈但足以让他感到酥麻刺痛。两个耳塞发出白色光芒,光芒有如流水又如飞云,呈头盔状包住他的头,就像在航天纪念馆里体验流提供的那样。李烁看着前方,视线里的景物随之改变。
铁架上盒子迅速缩小成一个黑点,周围有朦胧白光,仿佛缩小的日食景观。黑点一鼓一颤,跳动出心脏节奏。他被动感蛊惑,伸出右手食指触及黑点。黑点表面湿冷光滑像液体。李烁的指甲刚被黑液覆盖,眼前便出现了数条白线。他感觉自己在时光里后退,那些白光是倒退的时间。猛地,他被甩在一片沙滩上。
他趴在潮湿的沙滩上抬头,看见一侧是大海,另一侧是陡峭悬崖。景物令他如此熟悉,原来这里是静兰曾经布置摄影展的那片海滩。远处,有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人影正向他缓缓走来。
鬼域里的风声停了。收音机里重又出现电流的声音。
“刚才的琴弦是什么?”张亮紧张地问。
“哦,那是他找到她了,或者是她找到了他。”
“谁找到了谁?”
“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吗?”旅行者问。
“哦,当然想听。”因为有故事可听,张亮马上忘了琴弦的事。他补充了一句“等等”,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小毯子铺在地面。他躺上去,毯子自动卷起,将他包裹起来。看起来他要把旅行者的故事当作睡前故事来听了。他喜欢听睡前故事,可是他的妈妈一直忙于管理客栈,很少有机会给他讲。
“对了,”张亮仰起头,“我包里还有一条毛毯,为你准备的。”
“谢了。”旅行者心想这孩子还真善良,“你准备好了吗?我可要开始说了。”
“说吧。”张亮很满足地将双手枕在脑后,“这个桑珠是谁?”
“桑珠是一名研究人类意识的科学家……”旅行者开始了他的故事。
沙滩上,李烁趴着,看到人影向他走近,弯腰,向他伸出右手。人影全身散发白光,微微透明,他几乎可以穿过人影的身体看到她身后的延展的大海和海岸线。人影微笑,五官是母亲。
“你终于来了。”人影发出柔和女音。“对,我就是桑珠,你的母亲。”人影接着又说,仿佛听见了李烁心里的疑问。
李烁半信半疑伸出右手,握住母亲桑珠的手。母亲手轻轻一拉,将他从沙滩上拉起。母亲爱怜地为他拍下衣服上透明闪烁的沙粒。李烁转身查看四周,周围景物和他记忆中的举办展览的海滩一模一样,只是每件东西都在微微流动,都有些半透明,沙滩、山、海、母亲还有他自己都是如此。
“彼岸为你安排的小屋?”李烁问。
母亲点头。
李烁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和云也是半透明和流动的。他再仔细一看,构成这所有的物质都是小小的多边形。多边形转动,连接紧密彼此之间又有空隙。
“你还让他做了什么?”李烁追问。
“你都长这么高了。”母亲伸出手摸了摸李烁的脸颊,目光慈祥。母亲轻轻抚摸李烁脸上的伤,“你被打了,因为我?”
李烁侧过头,避开了母亲的手。
“这里没有时空钟。”李烁说。
“这是意识之地。你现在才来见我,你对我就这么不感兴趣?”
“你并不是我的母亲,你只是她的意识克隆。”
“我不只是克隆,我还有她的思维模式,她的复体和延伸。”
李烁没有回答,他低头,从裤兜里取出照片,递给母亲,问道:“这是我的大脑信息吗?”
与此同时,树屋里的李烁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头部被头盔的流光笼罩,双手做着往前递东西的动作。铁架上发出橙色光线,从头到脚不断扫描李烁全身。
“你知道你的身体此时正在被扫描吗?”母亲问。
“你指我在树屋里的身体?”
“对。此时此刻,你的举动,你大脑中的一切思维都在被扫描上传。树屋是一台量子计算机,通过扫描捕捉你脑部的神经元活动,获取你的意识,然后再将你的意识传输到我的意识库,因此我们能够相见能够对话。”
“意识是你的研究,可惜,最后还得外婆凑钱为你租用了这间树屋。”
“你更愿意这里面是外婆?”母亲伤心地说。
“即便我接受你,把你当作我母亲,我也不算真正认识你,对不对?”李烁终于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
两行泪从母亲眼中流下,晶莹剔透,闪烁着钻石般光泽。
“时空钟失控了。”李烁说,“我找到了这些照片。”
母亲微微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安排了这一切。”
李烁惊讶地看着母亲。
母亲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能够看到树屋之外的世界。她转过身,顺着海滩向前走。李烁跟上。他们身后的沙滩上没有脚印。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的脑部照片?我时间不多。”
“因为你要抓紧时间找到静兰,”母亲说,“因为你爱她。”
李烁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爱静兰?”
“抱歉,我探入了你的意识深处。”母亲说。
“你可不可以让我留点隐私?”李烁冷冷反击。他觉得如果母亲一直存在于他的生活,这应该是属于他青春期的叛逆对话。
母亲侧头看了一眼李烁,似乎又一次听到了他的想法,“我错过了你的很多时光。”
“你错过了很多。听着,我真没多少时间了。”李烁强调。
“嗯。”母亲低低应了一声,忽又问,“你知道你还有个弟弟吗?”
“什么?”李烁惊讶。
“你是在产婴器上出生的。”
“我知道。我的出生证明上有写,我不是来自子宫,也不是来自代孕女,而是来自产婴器。你挑选了强壮的精子,利用你自己的卵子,利用产婴器受孕怀孕,做出了我。你那么忙,连生我的时间都没有。”
“我当时很忙,真的很抱歉。”
“你不必抱歉。”李烁冷笑,“这个弟弟在哪里?他是不是和我一样被人鄙视讥笑,享受着世间无尽的残酷和冷漠?”
“他和你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他既是你但又不是。”
“你什么意思?”
“你的弟弟是我根据你的大脑结构,用你的固有意识制造的。”
“什么?”李烁惊讶地站住脚步。
母亲也站住,“我选择树屋,是因为在这里,树屋这台巨大量子计算机能提供我需要的一切,让我可以继续工作。彼岸把我的意识和你的大脑结构传至树屋,让我能够制作你的弟弟。你是我制作的肉身孩子,你的弟弟是我制作的意识孩子。现在,是我告诉你秘密的时候了,时空钟也是我制造的。”
“为什么?”李烁想起时空钟的疯狂断裂,毁坏的城市,消失的静兰还有无数死去的生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死整个纽约城的人还不够吗?”
“你知道我最后前往博尔赫斯星的任务是什么吗?”
“嗯。”李烁回答,想起刚才的体验流。
母亲也探测到了李烁关于体验流的记忆,两眼泪花,“对不起,孩子,让你经历了我的死亡。”
母亲顿了顿继续说:“我不但找到了外星飞船,还带来了不祥之物。”
“什么不祥之物?”
“我在返程途中,翻译出了飞船生物的语言,破解了他们的信息存储,上面有完整的船员日志。飞船上所有成员都死于意识体。”
“什么意识体?”
“一种游荡宇宙的古老物种,结构和我们的意识相似,它们以其他生物的意识为食。飞船上的外星生物叫它们‘意识体’。”
“飞船上的外星人长什么样?意识体长什么样?”
“我进入飞船后,并没有看到任何外星人的尸体。但是飞船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黑色粉末,里面有很小的昆虫羽翅,带触角的头,身体碎片。我将它们拼凑起来,看起来就像我们地球上的飞蚂蚁。这样的昆虫尸体遍布整个飞船。”
“难道飞船上的人是被这些昆虫攻击死亡?它们就是意识体?”
“完全不是这样。”母亲摇头,“它们就是飞船中的外星生物。它们共享一个意识母体。我在库车找到的黑球来自母体意识的一部分。对于以侵食意识为生的意识体来说,这个母体是最佳的食物来源。黑球是在飞船上的母体被攻击时逃离到地球的。”
“黑球埋在壁画后,看来这场劫难发生在千年之前。”
母亲点头,“为了研究,我带回了数据盘和一部分外星生物的残骸,但我不知道意识体就潜伏在数据盘和残骸中,在找到下一个活的意识寄生生物之前,它们处于休眠状态。是我的接触激活了它们。它们潜进我的意识。它们的形态不是我们能理解的,它们不但可以直接进入人体大脑侵蚀意识,还可以通过互联网,以网络为渠道吸食那里的意识。我的意识是和飞船电脑连接的,它们通过我传输返回地球的信息,进入了我们的互联网。进入网络后,意识体分裂复制,成指数倍增长,有的继续留在互联网,有的反向进入人类大脑,蚕食意识。”
“那些疯了的人,还有早死和自杀的人,都是因为意识体的侵入和蚕食?”
“是的。”
“是你发明了意识上传技术,脑机结合,你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赶在意识体控制我之前,将我的意识做了屏蔽保护,备份后交给彼岸,输入进了这间小屋。我想把飞船坠毁在大海,但那时候意识体已经冲破了我的保护,蚕食我,我神志不清,无法完成操作,坠毁在了纽约。”
“那时空钟呢?它们是跟着你出现的!你刚才说是你制造了时空钟!”
“我在外星飞船的日志里发现,为了抵御意识体,他们创建了自己的防御。这些外表形似飞蚂蚁的高等生物,比我们更加了解宇宙。为了阻碍意识体的蚕食,他们设计了时空钟。时空钟发出的光芒可以形成光点刺激,暂时抵御意识体。如果没有时空钟的保护,人类早已不复存在。”
短暂沉默后,母亲继续说:“不过,时空钟也需要补充能量,就像电池耗完需要充电一样。当我找到飞船的时候,它们的时空钟已经耗尽了能量。我在日志里找到了制作时空钟的程序和方法。”
“于是你制造了时空钟。”李烁这时候明白,为什么时空钟会和母亲的飞船同时出现。
“是我和彼岸一起制造了时空钟。这一次,我们修正了时空钟的能量补充程序,让时空钟能够自动补充。当时空钟的能量耗尽的时候,它就完成了一次循环,自动补充能量。”
“彩虹般的颜色从红色达到紫色,最后成为黑色,这就是一次循环?”李烁问。看到母亲点头后他又追问:“为什么我们会在那之后失去意识?为什么世界好像暂停了一般而植物还在生长?为什么现在一片混乱?”
“时空钟是谁取的名字?”母亲问。
李烁摇头,“不知道。没有人追查过。因为时空钟出现时,人和动物都停滞了,但植物们又在继续生长,世界仿佛去了另一个空间后又返回,所以大家给它们取名时空钟。我猜大概是这样。”
“这个名字非常贴切。”
“为什么?”
“时空钟补充能量时,它将人和动物带入了另一个维度,但除了植物。在那个维度,一切都是静止。”
“为什么除了植物?”
“或许植物是一种他们不能理解的生命。”
“或许不理解植物的是我们,或许他们比我们对植物知道更多。说不定,植物具备不同的意识系统。”
“这个,我倒是从未想过。我要是还有机会,也许可以在这方面做些研究。可惜……”母亲似乎有些遗憾。
李烁问:“为什么时空钟的循环没有固定的时间长度?”
“它们本来的设定是有的,但意识体一直在攻击时空钟,为了抵御意识体,时空钟有时候会急速消耗能量。”
李烁问:“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它们来了’是指什么?是指时空钟吗?”
“我是指‘意识体’。当我发现意识体已经找到侵入时空钟的路径时,我想接近你,但我无法进入你的意识。你恨我,所以你从不把自己的意识接入互联网。我在静兰上传的意识里看到你和她在联系,就想到也许可以利用她来接近你。”
李烁愤怒地看着母亲,等着她的下文。
母亲说:“于是,我进入了静兰的网络意识。我篡改了她的意识,反向引导她去体验了我在纪念馆里的最后旅程,拍摄了照片,邀请你到她家。你不愿见我,所以我只能通过静兰来和你见面。”
“你为什么非要联系我?”
“因为意识体已经开始大规模入侵时空钟。时空钟的防御系统即将崩溃。我们时间不多了。我需要你的意识来摧毁意识体。”
“为什么非是我的意识?”李烁再问。
“烁烁,当你出生的时候,你并不只是一个从产渠上下来的婴儿。”
“我还是什么?”
“我在设计你的时候,重新编辑了你的基因,当你在产婴器上成形时,我在你的身体里加入了纳米机器人。你是我设计的一台人机结合量子计算机。你超越了传统计算机每个比特 0 或者 1 的电子逻辑,你可以进行并行运算,同时处理 0 和 1 两个逻辑,一次性进行所有可能的运算,又因为你本身是生物体,你结合了量子生物学需要的所有优势,加上纳米机器人的机械延展优势,你就是这个世界最棒的超级量子计算机。整个世界,也只有你能对付意识体。”
“什么?!”李烁吓得后退一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烁烁,”母亲说,“我只想让你变得更好,让全人类变得更好。”
“变好?这是你满足自己实验的谎言。你只想完成自己的研究。所有的人,包括这个世界,从物质到意识都是你的试验品。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你的吗?女巫、刽子手、冷血动物!”
“我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母亲伤心地说,“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任何人。”
“没有吗?那些死于核爆的人算什么?疯了的人算什么?自杀的人算什么?静兰算什么?”
母亲沉默了,眼神在躲避。
看到母亲躲闪的目光,李烁忽然意识到母亲还知道更多。他追问:“你知道静兰在哪里,对不对?”
“这……”
“你把她怎么样了?告诉我!”李烁怒吼。
“意识体一直在寻找我,想毁掉我。由于我主动接近静兰,导致意识体发现了我在她意识里的踪迹。她也是意识体的受害者。在时空钟变黑时,她在意识体的操纵下失去自我控制,跳下了阳台。”
“啊!”李烁低呼,悲痛欲绝。离开静兰家的那天,他穿了航飞器飞得很高,又急于逃离,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去看地面。静兰就死在他脚下。
“时空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你必须赶在时空钟完全崩溃前与你弟弟会合。”
“为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计划。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击败意识体的办法。就在几天前,当意识体找到大面积侵入时空钟的路径时,它们也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让我找到了最后的办法。我针对意识体的弱点设计了新的人工意识,它就像对付病毒的疫苗,可以摧毁意识体。只有你和你弟弟,才能将这个疫苗送入意识体。你是计算机,你弟弟是启动程序和意识操纵系统软件。你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被启动才能运转。”
李烁惊恐地看着母亲,感觉很累,想放弃逃避。他心中暗问,为这个冷酷的世界去做这一切值得吗?
母亲说:“我没有测试过这个疫苗,也无法实验。我只能从理论上假定疫苗会有用。烁烁,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现在,我把疫苗给你。”
母亲说着,展开双臂要来拥抱李烁。李烁本能地往后一退。母亲向他靠近。海面反射的光亮照耀在母亲瓷一般的脸上,融进她的肌肤合为一体柔和亲切。
“闭上眼睛。”母亲说。
李烁犹豫着,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母亲的话。母亲将自己的意识向他完全敞开:他体会到母亲为了了解人脑与宇宙的渴望,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严谨克制;他看到露珠晶莹的表面像圆滑的镜子,反射出爬在草丛里的孩童微笑,他自己的微笑;他感受到母亲对死于飞船核爆遇难者的伤痛、自责与内疚……这虽然是母亲的意识复制,却让他看见了母亲真实的内心。李烁没有再退,任由母亲将自己抱住。他记不起小时候得到的母亲怀抱。它们那么遥远,存在于他的记忆能长久存留之前。他感到久违的温暖。他比母亲高出许多,就弯下腰,将头枕在母亲肩上。他听到静兰的声音:“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声音来自母亲。
当李烁完全放松接纳母亲意识的时候,母亲也体验到了他此时的感受,那是他对她曾经的怨恨。现在,怨恨正在一点点化解。忽然,在这一层怨恨之下,母亲还感受到了更多,那是李烁对世界不公的恨,那是在多年的屈辱和痛苦下慢慢积攒成形的,如老藤长蔓,绞缠盘踞在李烁的内心深处。
“抱歉,孩子。”母亲说着,继续探测到在李烁的怨恨外还有别的东西隐藏得更深。这东西躲闪着,就连李烁自己也理不清楚,母亲就更没有办法看清。她只能感到它们负面而黑暗,似乎带着血腥的欲望。
“烁烁,你还在想什么?”母亲问。
李烁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母亲摇了摇头后说道:“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
母亲点点头。李烁立刻感到母亲开始将疫苗信息转给他。原来桑珠对抗意识体的疫苗是用她自己的意识作为养基培植的。几秒钟后,他全身刺痛难耐,惊讶地看见母亲半透明的身体更加稀薄虚幻,密度改变,分解成很小的微粒,围绕包裹他旋转,然后进入他的肌肤。他痛得松开了手,仰面长啸,似乎可以用吼叫来缓解疼痛。母亲这时已经完全消失,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吸入黑暗的虚空之中。
帐篷里,张亮翻了个身坐起来,“你说这个桑珠最后躲进了树屋,制造了一个意识孩子?”
“对啊,是这样。”
“她要这个孩子做什么?陪她玩吗?”
旅行者笑了,“她从来没有和这个孩子在一起过。”
“又不能在一起,那为什么要造他?”
“因为这个孩子非常重要。她一直把孩子藏得极好,等她肉身的孩子李烁找到她,她会启动彼岸,让他去找这个意识的孩子。她要让两个孩子联合起来,消灭意识体。”
张亮表情凝固,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你就是彼岸?而我就是……”
旅行者点头,“桑珠是在塔克小镇找到黑球。一切由此缘起,于是她按照小镇模板,制造了你生活的世界。你觉得你度过了十二年,但实际上,如果用真正的地球时间计算,你也只度过了五分钟。”旅行者从行李包里拿出张亮昨晚偷看到的相框,递给他,说道:“照片里的人就是桑珠,你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张亮接过相框,看到里面的女人年轻而陌生的脸,和自己客栈里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他无法接受,甩开相框站起来,捏着自己的手脚,拍打脑袋,跳起又落下。手脚被捏得生痛,脑袋里听到了拍到的闷响,双脚感受到地面的坚硬,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真实,怎么可能只来自意识?
“我不相信!你撒谎!如果我只是一个意识,我在客栈的父母是谁?我哪里来的童年记忆?我怎么会有吃喝拉撒?我凭什么带着这么多东西?”张亮说着,一脚踹翻他放在一边的旅行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旅行者看着就要失控的张亮,轻叹一口气说:“在塔克,也有个叫张亮的小孩,他的父母将他的意识上传到了网络。桑珠在塔克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个孩子,就利用了你哥哥的大脑模板和塔克张亮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制造了你。真正的张亮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旅行者站起来,按住张亮肩膀,“跟我来,我证明给你看。”
张亮忽然感觉双脚离地,飞了起来。旅行者牵着他的手,身影穿越帐篷,飞翔在夜幕之下。没有风,他们头顶繁星闪烁。旅行者带着张亮升向更高空。张亮看到整片鬼域地貌像小小的地理模型铺展在他们下方。等飞得再高一些,他看到熟悉的塔克小镇也进入了视野。再高一些,旅行者带着他穿越了大气层,进入太空。美丽的银河如缎带缠绕他们。他们飞得更远,飞出银河,飞向更远星系,自由徜徉。
张亮看着身边流动的星云问:“我们能飞多远?”
“桑珠把人类所知的宇宙也都放进了背景。”旅行者答道。
“也就是说人类知道多少,我们就能飞多远?”
“是的。”
“宇宙什么样?”
“你自己看。”
张亮正想着怎么看,繁星像白光从他们身后射去,猛然,他和旅行者站在了一片无尽的黑之中。
黑暗里,张亮听到旅行者说:“我们都想知道宇宙的真实模样。”
“然而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宇宙真实的模样,所以这里才一片黑暗。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唤醒我?”张亮问。
“意识体一直在寻找她,她怕意识体找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哥哥是意识量子计算机,你可以启动他让他工作。”
“李烁?”
“对,是他。”
张亮努力去看旅行者的眼睛。他觉得旅行者在撒谎,只要他用力,就能将其层层剥开,看到隐藏最深的内核。在那个核里,他是生活在塔克镇的小孩,那些干涸的河滩,连绵无际寸草不生的黑色山体,荒凉的沙漠,枯燥的小镇和天天争吵的父母才是他的世界。
“张亮,你不是一直盼望着冒险吗?这次将会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冒险。”旅行者说完,带着张亮急速下降。
他们回到鬼域上空,横穿几朵石蘑菇之后,张亮不再由旅行者引导,相反,他拉住旅行者的手,向着身边的一座矮丘飞去。他想象着各种即将发生的可能:他们会从矮丘顶端飞过,或者会一个急停,停在矮丘山脚,像他以前驾驶单悬经常做的那样;或者,如果他如旅行者所说,他只是一个意识的产物,他们会直接穿越矮丘。
矮丘越来越近。在接触的最后一秒,张亮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上述所有可能,甚至更多。无数的张亮,无数的旅行者还有无数的矮丘,绕道避开、撞击、飞越、停住,甚至合为一体。数十个念头同时出现,同时完成。张亮惊讶惶惑,难道这就是旅行者刚才所说的“色”与“空”,真相与表象?量子力学里观察者的不确定性?一个“因”造就的不同分支的“果”?同时看见所有的“果”和分支?我能同时做到这些,就因为我是意识?
张亮问旅行者:“如果我是意识,意识能算是灵魂吗?我能思考,有情感,我算是有生命吗?生命是什么?我算是什么?”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打转。
“你是桑珠的孩子。”旅行者说着,带着张亮返回到帐篷前。
“那我会死吗?”张亮站稳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李烁先在黑暗里跌落,然后感觉身下有股力量稳稳地托住了他。他感到自己的形体迅速成形,首先是双脚落地,软软的,脚部随即感到了地心引力。其次是听觉,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仿佛被局限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接下来是视觉,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变成清晰,他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从未去过的世界,荒凉的大地铺满黄沙,无限延展出去,黄沙中长着一朵朵奇怪的……蘑菇?母亲将他带到了谁的意识之地?
“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李烁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转身,只看见自己居然站在一朵石头的蘑菇平台上。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身边还支着一顶小小的帐篷。
李烁问:“你是谁?”
“彼岸。”
“母亲的飞船意识?”
彼岸点头。
“她要我找到弟弟。”李烁说。
“在这儿。”彼岸说完往旁边让开小半步。
李烁看到旅行者身后露出一个懵懂羞怯的小男孩,“他就是我的弟弟?”
“嗯。”彼岸往后退了小半步,将张亮推到身前,“张亮,这就是你哥哥。”
李烁蹲下来,目光平视张亮。他看见了一双闪亮却充满了恐惧的眼睛,带着不安和愤怒。
“据说我只是意识。”张亮喃喃地说。他也在观察李烁。他看到一双疲惫充满血丝的眼睛。眼前的男人说不上高大,他很瘦,肩膀塌垮,好像心里所有的痛都被他堆到了肩上。“你是什么?”张亮问。
李烁苦笑了一下,“我原来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可是,就在几分钟之前,我才知道我还是一台量子计算机,据说我们可以合二为一,你能启动我工作。你信吗?”
张亮猛烈地摇了摇头。
彼岸往前,站到两人面前,弯腰对张亮说:“时间不多了。”
李烁去拉张亮的手,张亮先是躲开了。他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惧怕如同大雨后的野生枝蔓,在他体内迅速生长,包裹他渗透他。其实李烁也害怕。他无法想象自己说的“合二为一”将会是怎样的经历。
张亮眼里的恐惧让李烁觉得他更应该像个大哥,他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说道:“不要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张亮不信任地看着他。李烁再一次去牵他的手,但是这次张亮没有甩开。
彼岸钻入帐篷,拿出那台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喧嚣的市井之音。彼岸说:“这些声音是意识,可以连接上意识体。你们可以顺着这些声音进入意识体,到时候该怎么做,就看你们了。”
“我们到时候该怎么做?”张亮迷惑地问彼岸。
彼岸走到张亮面前,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们一旦合并,就会知道了。”
“我们怎么合并呢?”张亮问。
“思维共振。”彼岸说着,拿下手腕上的舍利,嵌进收音机侧面的凹槽,然后调整收音机的旋钮,“这也是你母亲的设计。通过共振,你们达到思维同步,合二为一。”
“共振会是怎样的?”张亮又问。
“共振是相,也是非相,既无形又有形。”
“也就是说,我想什么形,它就会是什么形。”张亮回答。
“对。”
张亮眨眨眼睛想了想,“我还是爱听流行歌。”
“这也不错。”彼岸笑了笑,“你刚才说你爱听 Hot Stuff ?”
张亮连连点头。收音机里立刻传出歌曲的动感节奏和唐娜·沙曼火热的歌声。思维共振开始了。
张亮抬头对彼岸说:“我们要去冒险了,就跟《火星救援》里的马克一样。”
彼岸点头,有些怜惜地摸了摸张亮的头。
“还有……”张亮说。
“什么?”彼岸问。
“我似乎又明白了一点东西。”张亮说,“我现在很害怕,但又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不只是为了能去冒险才是对的。”
“那是为什么?”旅行者问。
张亮仔细想了想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听到这句话,彼岸震惊,发现张亮的独立思考级别超越了设计的限制,好像会自动升级。彼岸不知道桑珠究竟做了什么,让张亮这个意识超越了克隆副本。
“来吧。”张亮说。
彼岸拧大音量,让唐娜的歌声响彻沙漠夜空。
李烁听着歌,感到一股冰凉顺着张亮的指尖传到他的手上,迅疾传遍他全身。他感受到了张亮的思绪,他为离开自己已知的世界而悲哀,尽管他已经接受那个世界是虚幻的。这个只有几分钟生命历程的意识,将去拯救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从来没有位置。
夜空星辰下,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如玻璃碎裂分散开去,每一块细小的碎片都像一朵精致的雪花。他们像两团雪花,又像两团微缩版的星云,完成了亿万年的路程后终于碰撞,行动轨迹是在宇宙诞生之时就已经设定好的。李烁和张亮隐去形状,融合在一起,合为了“它”。它是全然透明的。唐娜·沙曼歌声渐渐淡去,成为几不可闻的背景音乐。
“这就是全新的我吗?”它问眼前的彼岸。它觉得身体轻得根本没有重量。它抬起右手,自上而下从左手手臂穿过。它旋转,跳跃,飞翔,所有的动作似乎在一秒间同时完成。
彼岸点头,“对,这就是全新的你。你现在需要做的是找到所有的意识体。”
彼岸话音刚落,它感到隐没在李烁体内的桑珠意识破茧而出。张亮的意识凑近母亲的意识,像幼鸟破壳而出后,初次睁开蒙眬的眼睛认识母亲。它打量,用嘴喙轻轻触碰试探,靠近。母亲展开翅膀,幼鸟感到母亲羽翼绒毛的温暖,将脑袋靠在母亲身上。张亮接纳了母亲。现在,一位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已经融为了新的它。它阅读、理解、吸收、创造。
树屋里,铁架上意识扫描仪发出橘红色的光,一圈圈扫描李烁的身体。李烁快速颤抖,他眼睛大睁,只有眼白不见眼珠。
树屋外,覆盖在地球上空的上千个时空钟失控一般疯狂变换颜色。从赤到紫。每次循环都很短暂,在到达最后的黑时又忽然跳跃到最初的红。意识体开始大面积侵入时空钟了。
在意识区域里,它感受到桑珠的意识已经打开了进入时空钟的路径。路径像流星带过的尾巴,千万颗流星,千万条路径,路径终点是点点光亮。它们带着虚伪的光,美丽而危险。它们就是意识体。
与此同时在它体内,桑珠、李烁和张亮三者所有层次的意识完全透明,相互清晰可见。母亲终于有机会看清了藏在李烁意识深处的那些负面血腥的感知——复仇。
如果李烁选择复仇,现在是最好的时刻。他可以同时毁掉意识体和人类意识,或者用疫苗操纵意识体,统治人类。
李烁的意识在它里闪烁,李烁似乎也是刚刚才看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思,犹豫不决。他当然想复仇。潜意识里,他想报复这个自私冷酷的世界很久了。他听到张亮迷惑而恐惧的声音:“意识体已经完全侵入时空钟了。”
站在一旁的彼岸跃入空中,融入了它,为它竖起抵挡的屏障。可惜彼岸的力量十分微薄,立刻被意识体击碎啃噬。
“烁烁,你想复仇?”母亲桑珠问。如果李烁复仇,一切将功亏一篑。
李烁没有回答。
它分裂成成千上万个,分别进入不同路径,直抵最后的光亮。无数的它进入每一个光亮。光亮挣扎抵抗。时空钟收缩膨胀,收缩膨胀,混合着意识体与它一起爆炸,分崩离析,喷出五彩的光芒如庆典亮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夹杂在一起,旋转、飘浮、坠落,如大雨倾盆而下……地球被霞光包裹,五彩斑斓。
坠落的每一个亮片都不是完全扁平的,中间凸起一个小小的空间,就像一颗空心的圆扁种子。亮片表面也不光滑,它是由上千个细小的锥体旋转构成。锥体之间有我们无法理解的相对巨大空间。每个锥体又由无数更小的锥体构成,层层递进,无穷无尽……
亮片落向大地,落到山脉城市树木之上,落入溪水河流大海,落到人类走兽飞禽昆虫身上,飞入窗口,穿过墙壁金属一切物质……人们先是恐惧于时空钟的变化,哭喊绝望,紧接着就被气势磅礴的亮片之雨所震撼。他们仰望天空,不知道到来的是解救还是死亡……
所有的亮片都在寻找地球上的生命意识,接触到后就忽然反弹改向,朝着天空跃起,雨水倒流。这时,亮片中间的小空间已经被填满了,鼓鼓囊囊,发出白光。亮片逐次上升,充斥在地面和大气层之间。它们一边上升一边依次爆炸。每一个亮片都发生一次小小的爆炸,发出一声轻微的“噗”,仿佛上千亿的小星星在闪烁眨眼……待最后一片亮片爆炸后,传来寂静。
整个世界的寂静。
然后,有微风。
地球上方的天空忽然晴朗,再也没有时空钟,太阳自然的光亮照射大地。
人们惊呼起来,还活着。世界各地,所有的人瞬间感到头脑清朗,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们走出残破的家园,走出躲藏的地方,走到大街上欢呼庆祝,感谢上苍,感谢大自然,感谢神灵。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以及它背后的故事。有的人不知从哪里找出桑珠的照片,作为黑暗岁月终结的象征,扔在地上,吐口水用脚踩踏。还有人在市中心竖起桑珠的巨幅电子画像。他们往桑珠的脸上投掷垃圾,在画像下端输入火焰图像程序,让熊熊的电子火焰燃烧出心中的仇恨,把所有的恐惧和积怨倾泻到桑珠身上。大家一边泄愤一边庆祝,人类最终战胜了时空钟,勇敢的人类将继续活下去,毫无畏惧,所向披靡,勇往直前……
永恒墓园的管理员在监视屏上探测到壹拾贰号树屋使用了过量能量,立刻赶往树屋。路途中,天空和四周的光线在惨烈变化之后突然下起了彩色的亮片雨,之后一切清爽干净。管理员抬头,诧异地看到时空钟消失了。管理员是个尽职的人,他顾不上探究,急急忙忙爬上树屋,看到了神志不清的李烁。
李烁被送往医院。抢救后,他的生命体征稳定了,然而却成了没有意识的植物人。
三周后的一个黄昏,李烁坐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墙壁。护士开门进屋说:“李烁,有人来看你了。”
一个清瘦的女子走进了房间。她背着包,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她将鲜花插入李烁床头的花瓶后,坐到李烁旁边,低声说:“李烁,我没死。我跌下楼时被一个路过的机器飞警接住了。当时我昏迷了。等我醒来后,时空钟就已经消失了。李烁,我们终于见面了。我给你带来点东西。”
静兰从包里拿出几页文档,是一些图表、线条和数据。她一页页展开给李烁看,说道:“这是我在自己的意识库里发现的,它们好像是你母亲。”
阳光经窗流淌进室内,纯粹的夕阳之光,轻柔爱怜,没有任何杂质,照在静兰和李烁的膝盖上,脚上。他们的上半身像一幅局部铅笔素描,坐在夕阳照射不到的浅黑阴影里。
静兰说:“这些图标证明,我和你的母亲桑珠有某种说不清的联系。你说我这是不是在胡思乱想?”
静兰说着去看李烁,她当然知道他不会思考,不会回答,但她仍旧想告诉他。她说:“桑珠作为人类的罪人,已经被写进了历史教科书。可是,我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不管这是不是胡思乱想,我都会去寻找真正的答案。李烁,等着我,等我找到答案,一定会回来告诉你的。”
静兰说完站起身,轻轻吻了吻李烁的额头,离开了房间。单独留下的李烁一点点沉浸在夕阳消失后的浅黑里,静物素描由局部完成为整体,百合花散发出清香,带着鲜活的生命气息一同飘荡在这素描中。
医院大楼外,恢复中的城市灯火尚未阑珊,但四处已有车水马龙的市井之音。大楼上方的夜空没入漆黑。在夜空深处,宇宙星辰间,它正在穿梭,超越了旅行、冒险、探索等一切人类概念,获得了终极自由。在进入宇宙之前,它看清了自己的最后一个人类意识:用善意替代复仇。此后,它褪尽自身我执,跃入广袤无穷,领略宇宙真正的模样,既在形与无形之内,又在色与空之外,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深邃。
载于《科幻立方》2021 年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