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焕海这话一说出来,会场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什么意思?中央不管省里也不管,不就是没爹没娘了么?”
”就是看着现在我们亏损了,不想要我们这个负担呗!”
“要是部队都不下订单了,那我们怎么办?坐吃等死?”
“部队?你看部队现在又不打仗,要那么多重卡做什么?”
“西北汽车,难道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各种疑问像连珠炮一样从众人的嘴里冒了出来。有的自嘲,有的悲观,反正没谁很乐观的。
姜建民开口了,“大家安静一下,有什么想法公开拿出来讲嘛。”
何永清张了张嘴,没有再问了,对他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整个处的生存问题,没了计划,要什么计划处。
潘振民这个时候开口了“文剑,你说说目前我们厂的订单状况吧,让大家对经营现状有个心理准备。”潘振民这个常务副厂长还是有一定威望的,开口后,会场安静了很多,但是潘振民的话却让底下众人心里更加嘀咕起来。
潘振民问话的对象是销售科长王文剑,他面露难色地说,“我们目前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接到部队的批量新订单了。”
林焕海对这个再清楚不过了,之前的订单,到6月马上就要全部生产完工了,再没有新的订单进来,西汽就要停工了。
潘振民接着问,“部队现在为什么不下订单了?王文剑你有没有去部队问一下?”他的话语转严厉起来,“现在四千多职工数万家属都在等着部队的订单吃饭呢!没了订单,我们真喝西北风去?你王文剑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这指桑骂槐的几句话,倒是让会场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这个潘振民还是老辣的姜块,一开口便指出了当前最紧要的难题。面上他指向的是王文剑,其实是给林焕海出一个难题。
王文剑嘴巴嚅动了几下,面皮都有些涨红成朱肝色了,答不上话来。
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总工郭志寅开口了,他说,“部队现在面临新的形势,短期内没有迫切打仗的需求,这几年,我们按部就班地搞生产,对部队的新需求了解不足,也没有生产技术的较大提升,这个需要我们群策群力,不是小王一个人可以解决的嘛。”
王文剑感激地看了郭志寅一眼,郭志寅曾经上过前线,资格老,技术精湛,是厂里的功勋元老,他说的话很管用,潘振民原本想借题发挥,不料才开了一个头,就被郭志寅给灭了火。
林焕海很清楚,这是郭志寅在帮他,作为一个新任厂长,才上任就碰到这么天大的难题,实在是让他感到无比棘手,而现也还不是处罚谁的时候,这个时候打击同志热情很不明智。
姜建平站出来打了圆场,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可以讨论解决的嘛,大家共同想办法。”
林焕海接过了话题,说,“关于订单的问题,大家先不用着急,事在人为,我过些天准备去趟部队,找一下仲主任,他在部队后勤部负责车船司,回来再跟大家研究一下解决方案。目前,我们还是要探讨一下工厂的改革问题要紧。”
大家都知道林焕海说的是仲主任是谁,是以前驻厂的老军代表,在西汽派驻了好几年,与林焕海十分投契,关系可算得莫逆之交。林焕海以前从来没有负责过销售这一块,也很少过问,他这也是硬着头皮顶上去。这句话一说,后面潘振民也不好说什么了。
然后会议室众人就七嘴八舌开始各种讨论,有说要加强管理的,认为目前工厂管理比较松散,需要加强纪律,也有说车间工艺不过关,零配件返工浪费的比较多,还有提议工厂大搞三产的,也就是搞副业,自己组建几支运输队,去社会上揽活。
每一样都很重要,林焕海拿着本子逐个记录下来。怎么改革,这些年他多少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刚刚上任,强行推广下去得不偿失,不如先听听大家的意见,找一些切入点好下力。
话题说着说着,工艺处的韦志海提到了一个话题,他说,“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我认为是人才危机,你看看我们处,退休的退休,养病的养病,好几年没进新人了,剩下的都是四五十岁的老人了,青黄不接,大家都知道工艺处讲究的是专业、细致和耐心,还有创新,但是现在我们就算是足够专业和细致,但是我们的体力都有点跟不上了,更不要奢谈什么创新了。”
这个话题得到了在座很多人的一致认同,实际上不光是工艺处,各个处都面临这一现象。
林焕海点了点头,说“职工队伍年轻化建设的问题我们要立即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志良同志,会后要尽快出一个方案,怎么解决这一个问题。”他指的是人劳处处长顾志良。
顾志良苦笑着说,“不是我说泄气话,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想解决了,想了各种办法,但一直效果不好。虽然这些年职工子弟也有不少进入西汽,但绝大多数都只能当一线工人,很多人还吃不来这个苦,离开了西汽到社会上自谋生路去了。到厂外招聘的年轻大学生也有一些,留下来的也很少,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啊。”
潘振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脸上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俯首跟旁边管三产的副厂长曹海鉴耳语了几句。
曹海鉴对林焕海上任其实也是满心的不悦,听到潘振民的话,眼前一亮,话就脱口而出了,说道,“那我们可以要求让厂里职工家庭的大学生回厂里上班嘛。”
林焕海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顾志良说,“这个我们没法强求,现在的大学生都见过世面,人家不愿意回来也没有办法。”
曹海鉴接着发话,“我们领导干部家庭要以身作则,家里有大学生的,让他们回厂里来上班。”曹海鉴这话挺招人恨的,他自己家的孩子不学无术,就在运输队当了个司机,没啥大出息,现在却要把别人都搭上。
林焕海却很清楚,曹海鉴这话里指的是谁,就是他的儿子林超涵,在北京一所以理工专业著称的大学里攻读车辆工程系,即将面临毕业分配。像他这样的条件,外面有很多厂家甚至是事业单位都看中的,随便挑一家,都可能比山沟里的西汽要强。
排名最后的副厂长陆刚也同样不爽,他的女儿在南京一所大学里读对外贸易专业,将来肯定要飞出山沟沟的,他开口说,“老曹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今年国家的政策已经变了,少数毕业生才是包分包配,多数毕业生可以自主择业。还要是尊重个人意愿的嘛。”
潘振民自己家里孩子还小,在上高中,还不到谈分配的时候,他接过话碴说,“老陆,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一代人,有多少人是打起背包坐着火车就来到西汽的,下一代人不来接班,我们的牺牲不就全都白费了?”
姜建平赶紧站了出来,“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慢慢探讨,现在人才紧缺也还没到无人可用的时候嘛。”
潘振民不依不饶,“这个问题是关系到我们西汽未来人才队伍建设的大事,现在不解决以后就晚了。你说是不是,林厂长。”转眼间潘振民就对林焕海改口了。
林焕海知道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在座的会议室众人目光都紧盯着他,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谁不知道林超涵是林焕海一家的宝贝疙瘩,这事说严重不严重,但对人心士气的影响却不可低估。如果一厂之长的儿子都不愿意回西汽工作,还能说服哪个年轻人留在这里?
他清了清嗓子,说,“人才的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我们山沟沟也需要大学生。在这里,我表个态,大家都知道我的儿子林超涵,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我就让他留在西汽做贡献。西汽的生死存亡,每个职工家庭都有责任。”在如今的年代,大家对国有企事业单位子承父业的现象会比较不屑甚至是冷嘲热讽,但在那个年代特定的历史条件和背景下,却合理合情,甚至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成份。
远在北京的林超涵,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喷嚏,他怎么也没想到,如花似锦的前程,转瞬即逝。
办公室里响起了掌声,众人的目光里,说不清楚是钦佩还是同情。
西汽的会议结束了,在这场会议上,因为林焕海的表态,干部们多了一些热情,许多问题被提了出来,需要逐一去解决。
林焕海最头疼的不是这些,而是在会上的承诺,回家后如何向林超涵的母亲于凤娟交待。于凤娟可是满心的地希望林超涵毕业后能够在大城市大单位里去工作,自己这一代吃苦也就算了,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将大好的年华贡献给这个四周都是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