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假如把人和动物分成两个物种的话,孩子是介乎于动物和人之间的物种。虽然他们是人孕育出来的,但是他们总是会像自然界里的那些集可爱、危险和一汪清水又琢磨不透于一身的小动物一样,常常把成年人置于自以为是的境地。那些想让孩子成为某种类型的人的家长们,能否如愿以偿的原因,似乎总是和他们的努力以及奉献无关。
我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是孩子们,少数教过的几个成年人不在本书的讨论范围之内。不教小孩真是不知道小孩子的奇怪,不知道孩子们之间的差别会这么大。除去社会条件,个人际遇等因素外,成年人之间的差别其实不大,但孩子们之间的差别有时真可以用天壤来形容。孩子们都是璞玉,我却经常感到天意不公之所在,即使天资相同的孩子,有的可以雕琢,有的无法雕琢。并不是绝对不能,而是在普通体制内,用普通方法,进行普通投入,雕琢起来比较难,投入和产出的比率令人信心不足而已。也就是说,不好雕琢仅代表我的能力不足,并不意味着这个孩子不成器。(说天意不公就是这个意思)幸好社会上还有专业的机构解决这个问题。
作为专门教小孩的老师,我一直对孩子们的情况感到好奇,也经常琢磨分析,可是到现在却形成了并不积极乐观,并不算是正能量的观点,正像一部电视剧里的台词给人分类一样,我给孩子们也分了类:一类人不用教,二类人用言教,三类人用棒教,四类人还是不用教。产生这样的想法使我深感惭愧。我真应该对所有的孩子抱有相同的希望,但是,我还是宁愿让我对他们一视同仁的态度来取代希望吧,只能如此了。
孩子们的事情对谁来说都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尤其是对我们这种靠和孩子们打交道来谋生的人。我并没有专门研究过他们,比如读一读儿童心理学、行为学的书等等,只是想在这里谈谈通过和他们的表面接触产生的感触,希望也许有人看到后能更好地理解孩子们学习钢琴是怎么回事。这个话题,我将从六个方面展开:第一个是孩子们在学琴中所展示的特点。第二个是人们常说的有关“天赋”的事。第三个是孩子们和家长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第四个是关于业余和专业的区别和孩子们学琴的不利局面(成败)。第五个谈谈考级。第六个谈谈被问到最多的话题,孩子学琴的年龄。
孩子们肯定有许多特点,我能谈论的只是两个,一个是孩子学琴的目的或愿望,另一个是孩子学琴所依靠的几个条件。
一、学琴的愿望和目的
关于孩子们学琴的愿望或目的,我只想谈谈它所展现的比较奇怪的方面。据说,孩子们在十岁以后才开始建立逻辑概念,是否因此可以判断出他们的学琴愿望和他们将要面临的学琴过程,以及在过程之后所形成的必然结果之间缺乏逻辑上的关系。也就是说,他们所谓的“想学”“喜欢”,统统和如何学会这样一门高深的技术(艺术)毫无关系。也许,在他们眼里,钢琴就和家长们答应给买的玩具、漂亮衣服,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他们惦记的只会是好不好玩,而不是能玩多久,能玩出什么名堂。即便在开始玩儿的时候,一定会经过老师和家长的耳提面命,知道了学钢琴是多么难,多么重要等等。但是这些道理只能是作为理论而非实践让他们接受,完全不可靠。
我至今不肯相信(我真的是孤陋寡闻,没见过天才,但是听说过,比如肖邦、阿劳、斯克里亚宾等。但是天才不是我们谈论的。把天才因素套在普通人身上比较,我不爱干这种蠢事),古典音乐(或所有古典艺术)的魅力能在这样的时代会使一个孩子萌发出战胜一切诱惑,不畏艰难、持之以恒的追求动力。热爱钢琴,其实远比赖它谋生更难。所以,每当我听家长们说:“主要是看看孩子有没有兴趣”这类话时,就会产生“要是用孩子的兴趣来代替大人的责任的话,此事悬了”的想法。当然,悬了,不等于完了。孩子们的兴趣还是很重要的,它就像种子,不能吃,但可以长。说得再深入一点,它只是要长在有责任心的,对以后的事抱有憧憬的家长心中的种子,是需要家长带着孩子一同播下,除草施肥,辛勤耕耘才见收获的种子。我经常和家长们说:“得让孩子们知道,钢琴有两个作用,一个是展示美好,另一个是揭露残酷。”永远都能直接吃到剥好的虾、剔好的蟹的孩子,肯定会在学钢琴的路上轻易放弃。(放弃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不变成习惯的话。)
许多人都喜欢问孩子学琴需要什么条件。对于这种问题的回答一般是要根据提问者的情况而定的。假如感觉到提问者在提问时的态度轻松随意,一般我会说:“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条件,业余爱好嘛,想学就行。”“我还没有遇到过因为条件不好就学不了的。”这话不全对,但也绝不是敷衍或哄骗之词。退休老人学琴者有之,伤残人士学琴者也有之,把钢琴当命来学的人固然令人钦佩,把钢琴只看做一个玩具玩玩儿的人,也不能说人家不对。但是假如提问者显露出想要知道更真实、更详细的答案,或当条件必须决定了能把钢琴学好时,我也很乐意仔细说说。下面,我把对不同家长们说过的关于学琴条件的话整理过在这里谈谈,大约有三:身体条件,内在条件,环境条件。
二、学琴条件
(一)身体条件
能不能把钢琴学好,或学得顺利不顺利,轻松不轻松,身体条件是有影响的,但却是诸多条件里影响最小的,也就是说是最容易克服的。身体条件的第一项是体量。钢琴基本上也算是个体力活儿,所以总会发生“弹不动”的现象。体量小的人就是吃亏。这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够强壮的肌肉,而是缺乏对肢体重量的感知和使用能力。手臂粗壮的人不仅重量感好,宽大厚实的手掌里也蕴藏着足够的自然力。“轻松弹八度”是每个弹钢琴的人都需要,或羡慕的条件。手指头粗一点,指尖的肉垫厚一点都能更好地控制音色。
第二项是手指条件,分为长度和开度两项。先说长度,在我看来,标准的钢琴手指是这样的:大拇指并拢手掌,指尖略高于食指掌线约半截,且没有第二关节内陷的问题。大拇指第二关节内陷是许多人都有的毛病,大多数人比较轻微,有的人在不使劲的时候也内陷,就算严重的了;食指尖应略高于中指指尖线一半;中指和无名指基本持平;小拇指尖的高度应至少与无名指指尖线持平,稍低一两毫米也行。
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一例手指长度影响弹好琴(而不是弹琴)的,那个孩子的大拇指高度明显低于手掌线(就是太短了),小拇指甚至低于无名指的第 2 指线,最奇怪的是食指也太短,只到中指的第 2 指线的一半,中指和无名指却出奇的长。这种手最好用特殊的姿势弹琴,手趴着一点就可能好一些,人家还是能学的。开度就是手指之间有没有粘连现象。手指粘连就是手型太窄,打不开,或勉强打开后,外面的手指如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关节独立的力度不够用。大拇指在向外打开时如果和手掌之间小于九十度角就算打不开。打不开就会缺乏灵活度,如果再加上第二关节内陷,也就是同时又缺乏了支撑力度,(二者经常是并发的)那就比较麻烦了,(能改,但是麻烦)将直接导致手腕负担过重,行动笨拙,容易累。这样的情况不多,我估计大约几十个人里会有一例。更多的是 4、5 指粘连。(一般小拇指短的人大多会是这样,极个别的人 3 指也粘连)4、5 指粘连的人不仅打不开,而且手指上下活动也不灵活,不独立。比如在他们活动 4指时,小拇指会紧紧地夹着 4 指,或卷进手心里;5 指动的时候,4 指会卷进手心里,给他们掰出来的话,另一个手指就几乎不会动了。而且不管在活动哪个手指时(4 指或 5 指),都会牵扯小臂和肘关节的动作,弹起来摇摇晃晃的。这样的情况虽然较多发,但是我觉得比大拇指的问题好解决一点。上面说的这两个身体条件都是能被克服的,如果学生的目标是搞专业,当比赛型人才,就得比别人更多地下功夫才行。业余学生无禁忌。
(二)内在条件
“内在条件”这个词听上去有点怪,因为我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勉强用一下。它包括了学生的心理、性格和做事习惯等因素。如果说身体条件就像硬件一样的话,内在条件应该就像软件了。内在条件的情况比较复杂,对学好钢琴也能产生更大的影响。我教琴这么多年,从未见到过一例因为身体条件不好的人学不了钢琴的(有些超人没手、没耳朵、没眼睛也学会了玩儿乐器),但是因为内在条件不好而放弃的人有很多(说“放弃”似乎不妥,说未达终极目标更贴切一点)。我把内在条件不好的人分成了四类:第一是无法和老师(或成年人)进行有效沟通的孩子;第二是严重的无法进行自我管控的孩子;第三是基础音乐素质严重缺乏的孩子;第四是行为习惯和思维习惯奇怪的孩子。
1.无法顺畅沟通
我几乎记得每一个我遇到的这种情况:在上课时,不管我怎样表现得和蔼可亲,怎样用最温暖的眼神鼓励,怎样用最柔和的语调试探,这孩子就是不跟我搭线。他不是在反抗,不是在拒绝,也不表现出厌烦,只是冷漠、无视。当我轻拽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注意到我时,我感觉到他似乎不明白说话是在交流。我不敢肯定他的智力是什么情况,因为他的妈妈一再强调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觉得我的手段完全没用。
还有一个孩子,几乎对我所有的话语和要求都得在他妈妈的再三强制干预下才产生反应。比如当我说道:“咱们把右手放在琴键上好吗!”他的妈妈就得抓起他的右手掰扯好几次才能放好,一边掰扯还得一边不停地唠叨着。落实每一个动作,我都会感觉出一身汗。还有一个孩子,当我问他:“这个音是几拍呀?”(说是在问,其实是提醒,因为他学过不少次了)他一听到我的问话,马上就局促不安起来,身子扭扭捏捏,屁股下好像硌了东西。我又柔声问道:“咱们看看这个音数几拍呢?”憋了许久,他终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妈给我买自行车呀。”这样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敢乱说。我听说有一种情况叫“ADHD”。是不是和这个有关我不知道,反正后来他们没接着学。我松了一口气,也觉得没必要继续研究原因。(后来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他们长大后没有显出智力上的问题)这个情况还是比较少见。在我教过的数千个学生当中,只出现过五例,都是男孩。
2.缺乏自控
孩子们缺乏自控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大多数的情况是缺乏对维持一个较长时间的思维和行为活动的自控。有些孩子似乎只能进行片段式的学习。比如当我给他讲完第一小节是一个两拍的音符后,正准备给他讲第二小节还是一个两拍的音符时,他的思路已经不在现场了。在我和他的家长好不容易把他的脑子拽回来,讲了第二小节的音符后,又发现他已经把第一小节的事给忘了。
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在上课时她的妈妈几乎带着哭腔跟我说,有一次把她按在琴凳上打,打了几下她也不哭也不叫,仔细一看,这孩子正用双手在地上摆弄着玩具,对妈妈的打骂浑然不觉。我不认为孩子们这样的表现是错误,因为他们肯定不是故意的。对老师和家长的指令他们总会表现出很乐意执行的样子。他们就只是管不了自己。我也只能感到我们大家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挺可怜的。
3.缺乏学琴的基本素质
这种情况就比较多了,也是对顺利学琴影响最小的不利因素。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生缺乏诸如节奏感、音高感、音量感和配合感,对肢体的控制力、协调力等等,还有麻烦一点的,就是对美,没有感知(起码是没有表现出来,类似于在成年后还完全不会化妆和衣着搭配的女士)。缺乏节奏感的情况最多。这样的孩子们常常分不清音符的长短,或者就是在学了几年以后,在我这样重视学生学会自己打拍子的老师教导下,仍然不能独立处理一个音一拍和两个音一拍的节奏交替,亦或者是打任何拍子都会稍慢一点,且越来越慢。(我向来认为,拍子越打越快的人是正常的,拍子越打越慢的人就属于节奏感不好)对音高和音量不敏感的人,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一个。不是指一般的五音不全,而是完全不辨音高,唱哪个音时都是一个高度。这一点其实问题不大,肯定能练出来。我本人就是真正的五音不全。我唱任何歌曲都跑调。但是上了那么多视唱练耳课,早已经彻底解决了问题,没有给我学琴带来任何不良影响,只不过我在唱一条旋律时,不得不先在脑子里把旋律变成五线谱才能唱对。对肢体的控制能力,配合、协调能力是真正的问题,因为,貌似根本无法彻底解决。
在生活中,在孩子们玩耍做游戏时(户外集体游戏),这种情况就显而易见地随时出现。比如在体育课上走顺拐的,无法正确发力跳不远的,扔不了石头的,还有一口痰会吐在自己衣襟上的,跳舞时总踩舞伴的脚等等。最严重的影响是无法精准控制自己的手和手指的。比如有的孩子的手指在不需要动作时抖得就像昆虫的须子一样,有的孩子的手在弹奏时就像喝醉了的人一样,每个关节都无法控制地不停地制造多余动作。这种情况的孩子,在我小时候很少见(和小伙伴们做游戏时),不知为什么,现在好像越来越多了。我暗自猜想,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孩子在幼儿期被过度保护,没有经过正常的发育训练,如爬,抓等等。曾经有一个家长跟我说,她的孩子一直到五岁才不被整天抱着,抱着的时候,因为怕这个危险,怕那个脏,什么都不让抓,三岁前还一直戴着小手套,怕他抓破自己的脸。家长们可真是不容易啊!
还有就是肢体缺陷,硬手和软手,干巴手和小胖手。一般来说,干巴手硬,胖手软。比起刚才讲的那种哆嗦手,这两种还算好,虽然也不容易,但是还可以纠正。我个人认为软手比硬手好处理一点。所谓硬和软,指的是关节僵硬和柔软。硬手弹琴的声音容易显得粗鲁,软手弹琴由于支撑不好,很容易颠手腕造成声音不够连等等。对美缺乏感知也是常见情况,具体表现就是给孩子们讲音乐不容易。这种情况我觉得怪不到孩子们头上,甚至和他们有没有乐感也无关,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他们被封藏了,被限制了,被压制了。矜持,喜怒不形于色,要有个大人的样子,成何体统等等都是中国人喜欢的说教。有的孩子从小就没怎么喊过、叫过、疯过,甚至连跺脚这样的事都不合规矩,没干过。给他们讲音乐情绪时,拿出舞剧、话剧、歌剧,甚至杂技、电影、电视、小说和绘画等等来比喻,经常是没看过,没听过,无法联想。似乎他们的生活里只有数学题,语文题等等(不是数学,文学)。音乐走不进主流是无可厚非的,是社会需要,是“小三门”。在紧张的生活中,音乐能起到稍微熏陶一下的作用已经不错了。
4.缺乏和年龄相匹配的思维和行为习惯
这样的情况也不鲜见。说得过分一点的意思就是:孩子没被引导好(不能说没教育好,因为教育还没完成,只是起头没起好)。这个情况我觉得不能多说,一是因为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我没资格确定;二是因为说这样的话可能会使一些人反感。我只想谈谈遇到的令我感到诧异的例子。
先说行为习惯不良的例子。因为我专门教业余学生弹琴,为了生计,收学生的门槛就比较低,因此这些年里我见过许多在课堂上率性而为的学生。比如上课吃东西的,(喝水很正常)吃个饼干之类的小零食也就罢了,还有要吃随身带的包子的、水果的,常常一番吃喝下来能耽误半节课(看到家长也不介意,我也乐得轻松一下);上厕所也很正常,但是在一节课里上几次厕所的也确实令人厌烦(还好没有去厕所补妆的);还有弹着弹着要把腿盘在琴凳上的,玩会儿玩具的等等;最热闹的学生会在课上和家长打起来的,不是拌嘴(拌嘴太小意思了),是真动手的。令人觉得奇怪的不是孩子们这样或那样的出格行为,而是家长们的纵容态度。我不是“师道尊严”的坚定维护者,相反,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到学生们能在我面前放松自在一点。看到孩子们表现出的个性我心里也高兴,因为我喜欢孩子。可能是基于传统思维,在十几年前我也会及时纠正孩子们在课上的行为。(那个时候,出格的人特别少,现在多一点)但是现在,我变了,看见学生想盘着腿,那就盘吧,反正不该盘腿弹琴的话我说过就行了;看见孩子和家长打起来,我会一只手支撑着头,闭目静待,等孩子和家长消停了以后,我笑眯眯地说:“完事儿啦,那咱们接着练好吗?”或许是受了“快乐教育”思潮的影响,更或许是为了三斗米,我直接跪了:“我得为我家狗狗挣狗粮!”当然,实际情况没那么复杂,绝大多数课是能很好地上的。不过我仍然会因此觉得:时代变了,我也与时俱进了吧。(我有一个同学是名牌学校的小提琴老师,最近被一位家长投诉了,原因是在学生站着拉小提琴时,该老师居然坐着给上课。这个时代我真有点不懂。)
再说思维习惯不良的例子。有些孩子们的思维习惯也有怪异的地方。请原谅我使用了“怪异”一词,因为这种现象通常会出人意料,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合乎情理,而为什么合乎情理,我又难以说清,且相当普遍。事情出现在我问学生问题的时候,比如当我问道:“从这个音到这个音,旋律线条是向上走呢还是向下走呢?”(我一般不会问学生们我没教过的事,问只是用来变相提醒,以加深记忆)被问到的孩子并不马上回答,甚至似乎完全没有对问题进行思考,既不看谱子,也不看我,而是转头看向家长,神情局促不安,面带疑虑。我如果不再次问,该学生就会像我根本就没问过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弹。假如我再次问同样的问题,学生还是先看一下家长。这样的停顿着实怪异。我猜想,学生不回答问题先看家长可能是心里在想:“妈,你说,我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问我的问题不应该都是你来替我回答的吗?”或“妈,咋办,老师问我了,我该怎么对付?”甚至通过学生的表情我猜ta这样想:“老师问我了,他是不是想难为我?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是一般的问题。要是我问:“这个段落你在家弹的时候踩踏板了吗?”学生要么看家长,要么一言不发踩上踏板继续弹,完全不正眼瞧我。我于是还得补充道:“我问你问题就是想了解情况。有呢,你就说有,没有呢,你就说没有,那咱们就现在专门练一下踏板。你别不理我呀。”还有的学生在我问ta:“你昨天练音阶了吗?”这样的问题时,ta的反应还是先看家长。我还得笑着说:“哦对,先问一下你的秘书,你昨天练没练音阶。”在我和学生们以提问的方式沟通时,大约有五分之一会是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凡事让家长代劳,也许在孩子们的潜意识里,所有的提问都不怀好意,带有责备的意味?我对此虽感到奇怪,但不会生气。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耐心地,和蔼地出言安慰:“知道答案和不知道答案都行,我希望你亲自回答。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就只是想通过你的回答让上课有点互动的味道,并且希望你看着我回答,好吗!”行为和思维习惯的这类特点对以业余方式学钢琴来说不算什么。我甚至没觉得这是个问题(这是教育家的问题,不是我的),因此也不愿研究一下这么奇怪的现象为什么发生得这么普遍。就当它只是个特点好了。
(三)环境条件
前两个条件算是个人条件。环境条件指的是学生身处的周围各因素是否对ta学琴有利。分为两种,家庭条件和周围环境条件。碰到个别意志十分强悍之人,环境因素不算个事儿。但是,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环境好不好也常常能决定最终结果。
1.家庭条件
家庭条件可以说两段,一是经济条件,二是成员条件。先说经济条件。不差钱的事情好办,这个不用说。学钢琴是很贵的也是常识。经济条件没那么好也想学好钢琴更是普遍愿望。谁都知道的事不用我说,我只想聊聊关于省钱学琴的几个情况。绝大多数家庭是想省钱学琴的。对于这种愿望我相当支持,因此,我收取的学费也是和我同级别的老师中(同级别的意思是指混迹于此的时间一样长,不是指国家认可的有证书的资质等级)最低的。家长们省钱的路数有的可行,有的却可能产生不良影响。
买二手琴。这个没问题,我其实也想劝家长们不一定非得从一开始就买好几万的钢琴,可以先买一架稍便宜一点的二手琴。有的二手琴状况相当好,旧主可能根本就没怎么弹过(这种情况还不少)。不过这种好事得碰,不会随时有。有人担心用不太好的钢琴会不会学得不上档次。我觉得这个可能会。但是,那是在高级一点的时候才显得重要。一般以业余方式学习,几年之内不算重要。二手琴完全能够胜任。只要是大品牌的,只要不是攒出来的琴,是专业店里卖出的都可以。现在的钢琴工艺都很好,完全不用担心启蒙时的那点技术会因为一两万块钱的差异就成为阻碍。
买电子琴。真正的电子琴和电子钢琴还不是一回事。电子琴,不管是什么级别的,都不能代替钢琴。主要是因为发声方式不同,还有手感等等。学好电子琴是另一种技术,另一种学法,另一种演奏标准,和钢琴特别不一样,越到高级时越不能兼容,只是“看上去有点像”而已。假如一个自小学电子琴的孩子想好好学钢琴,肯定得另起炉灶从头改。电子钢琴倒是可以临时替代,因为它就是按照钢琴的主要标准而设计的,琴键数,声音特点(无延续音),甚至琴键的弹性和深度,踏板的使用方法都模仿了钢琴。临时替代就是不能长期使用。毕竟电子钢琴所发出的声音只是像钢琴音而已,它所能发出的音色魅力肯定不能真实地表达高级钢琴音乐,尤其是古典钢琴音乐的魅力,差别在哪儿呢?笼统地说,就是质感,包括了发声的物体的材质,木头、金属、动物毛发等真实的东西。我猜想有的导演在拍摄具有震撼视觉的电影时会坚持使用胶片和实体布景,而慎重使用电脑特效的例子也和这个是同样的道理。
省学费。许多家长有这个想法,也可以理解,如果对学琴的最终结果要求不高,没事。如果想尽可能地学到真本领,省学费的想法是比较危险的。我见过三种省学费的做法,一个是有些家长想让孩子先在收费比较少的老师那里学,比如在校学生,或资历浅的老师等,等学了一阵子后,觉得有必要提高,深造时,再找收费高的更有经验的老师学。思路虽然不错,但是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不同级别的老师所讲的内容肯定缺乏相互兼容性。钢琴是术科,虽有统一的教材,但是根本不存在统一的教法。比如一个收费一百的老师在教的时候很可能讲不了对于入门时手部放松的细节,而一个收费五百的老师能让学生从一开始就建立起可以使用二十年的肢体状态。钢琴的基本功课程是很有专业性的,甚至是某些职业演奏家,很会弹,也不一定会教入门课。学生的特点、反应、吸收的情况等等都需要懂孩子的人来经过临时判断,随时更新教法,这一点,一百块钱一节课买不来。当学生学了好几年一百的课后,在高级的老师那里常常会得知自己走了弯路。这样让家长们欲哭无泪的结果我听说了不少。先用下脚料做一个豆腐渣的地基再盖高楼。这楼是给自己盖的吗?关于这个道理,我常常这样给学生方解释:在有经验的老师那里,常常用百分之二十的时间教,用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来帮助学生巩固,落实。浇灌水泥用一天,等水泥晾干用五天。只有有经验的老师能轻易地看出学生练的新东西能维持多久。
第二种省学费的做法是托关系和老师讨价还价。有时老师会答应的,但是百分之百会感到不快。(亲朋好友另当别论)就算老师们可能不会因为钱的事不高兴,也一定会觉得不被尊重,既不被尊重老师的水平,也不被尊重学琴本身的严肃性、神圣性。而因此产生的被老师轻视的后果,往往在几年的时间里,家长们和学生们根本就发现不了,甚至永远发现不了。不划算呐。
第三种省学费的做法是少上课。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事,学得还是很认真的,但就是不来上课。本来老师盘算好某首曲子得经过大约三四次课,一层一层地把它讲透彻(一节课肯定讲不完),但是布置了之后,该学生就不来了。过了几周后来上课,学生弹得纯熟无比,却因为太熟练而没有了加工余地,已经把老虎画成了猫,再修改所需要的功夫得更大,比重新练还麻烦,学生根本不会受得了。我经常向学生和家长们讲,上课的实际内容不是讲知识,而是修正,就好像手把着方向盘的主要作用不是转弯而是使方向不偏。说的时候他们频频点头,但还是不来上课。我认为,可以在琴上节省,但不能在学费上节省,除非对学琴结果的高度没有要求。
再说成员条件。家庭成员条件里最关键的是家长。家长的态度和方法几乎可以完全决定结果。父母,爷爷,奶奶等家庭成员谁的影响最大呢?不是给孩子最多帮助的那个人,也不是最支持的人,甚至也不是家里那个最懂一点音乐的人,而是这两种人:一个是在家里说话最占分量的人,另一个是扯后腿的人。家里面人人敬畏之人就是说话最占分量的人,最强势的人。这个人也是能确立家风的人,能确立家庭成员之间的相处模式的人。如果ta能特意使家风严谨,相处有道,事情就好办了。在ta面前孩子不敢耍赖,不敢抬杠,不敢顶撞,不敢偷懒。学好钢琴的三个要素(这个在后面详细说):密度,制度和氛围都能在ta的监管下得以实施和维护,学琴就很容易走上良性循环的轨道。
扯后腿的人更常见,他们可能不是学琴的反对者,但肯定是规矩的破坏者。比如妈妈很费劲地劝孩子:“再坚持一下,还有二十遍就练完了。”孩子正打算坚持,孩子的抗压能力正要得到锻炼,爸爸在旁边的一句话就会把这一切瞬间全毁了,并且永远有下例:“行了吧,你看孩子都累成什么样了。”不管孩子的学琴热情有多么高,都无一例外地在这种时刻愿意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且从此以后在练琴中时时刻刻期待着这种声音再次响起,再次有人来拯救ta。扯后腿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仁慈”产生的后果是什么,我觉得可以和大坝崩溃前的第一道裂缝相比。我不能谴责出现这样的情况,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想怎么玩儿都行。”但我还是会经常把这种破坏行为作为反面例子讲给家长们听。我会很识趣地把这种情况归为“家庭里的学琴条件不好”。这种类型的“条件不好”还有几种。有的家长可能懂一点,经常暗自修改老师的要求,主意特别大。对此,如果是专业老师,很可能马上就翻脸。我是为三斗米就能跪了的业余老师,只能多次以柔和的手段争取权威,无果的话,在双方都清楚的情况下就随他去了。
还有一种是家长不管型。把孩子往你这一放,看似非常客气地说:“孩子就交给您了,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殊不知,说这样的话会令我感到很不舒服,甚至反感。因为我基本上是一个直肠子的单纯的社会小白,分不清这是一句普通的客气话,还是一句包含着推卸责任的意思的话,只能做出判定:他们家也是条件不好。单亲家庭也算条件不好,一个人负责孩子确实不容易。我曾经立了一个规矩,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学琴,学费打折。最后介绍一种“家庭学琴条件不好”的最常见的例子,就是孩子太忙型。以前这样的类型不算多。很有钱,很高级的家庭,几十个琴童里有那么一个。现在这样的情况好像越来越多了,舞蹈课、美术课、武术课、口才课、英语课、古文课、书法课等等都上。一到周末,家长带着孩子转战各场,忙得不亦乐乎。我绝对没有反对的意思,也不敢建议他们给学钢琴留出多一点的时间。他们没错,只是“学琴条件不好”而已,而且是无法变好的那种。
2.外部的环境条件
这个条件说起来简单,就是学琴者所在的城市里没有心仪的老师和师资力量。这是很难的事。地方比不上中央,小城市比不上大城市,从音乐名校毕业的人才还没有饱和到向小城市渗透的程度(估计还早着呢)。离大城市近一点的还能经常(每周)跑一次,远的就没办法了。这一条叫“学琴条件严重不好”,没什么可说的。这里我想谈谈关于我对远程钢琴教育的感想。
远程钢琴课,指的主要是视频上课。因为特殊原因我上过一段时间网课。老实讲,我相当不喜欢网课。和我同样上过网课的朋友聊天得知,他们也有同感。往简单了说,上网课就是“事倍功半”,往严重了说,上网课就是“对双方的折磨”。
我详细解释一下:交流费劲。“听见了吗?你别说,先听我说,听见了吗?好,把左手 3指放在中央C上面的mi上,对,左手 3指,不,不是这个,是上面那个,哎呀,中央C找不到了吗?你看……”等等。当面上课时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说清楚的事,在网课上可能得喊上好一会儿。先喊几遍来确定谁该说话,再喊几遍确定说的是什么,再喊几遍确定对方听见了没,如此等等。对于谱面信息的指导更是麻烦,“从 22 页第二行,第三小节开始再弹一遍,错了错了,是第三小节”“你仔细看看,第二行,你弹的是第二行吗?”“左手第五个音不是fa,你再看看,是la,看见了吗?”读这段文字都嫌累吧。
信息传递不全。在视频上能看到的信息肯定不全,比如看到对方左手时可能看不到右手,看到手时看不到胳膊。初学者上课,特别需要老师对每个动作和状态进行即时指导,每个指导都可能需要再三确认才行。视频中,就算能对动作进行指导,也难以指导到细微之处,状态上的指导基本不可能实现。有很多时候,由于网速的原因,视频和音频不太同步,这可就更困难了。原本要说的音乐细节没法说了,最多只能说说错音之类的。双方糊弄。见不着面,缺乏课堂气氛,喊得太多,效果不好等等因素都使人沮丧、急躁,乃至耐心减少,不由自主地、不谋而合地开始省略课堂内容。虽然能混完一节课,但是没讲多少还特别疲劳。即时指导,随时互动,立即验证,反复确认是上钢琴课的基本特点,我相信也是所有术科类的共同特点,必须手把手,必须面对面。不过,若是对学习效果并不计较的话,短视频教学,甚至函授教学也可以。
我一直认为学琴条件不是天赋。学琴条件是每个想学琴的人都有的,只不过有的人好一点,有的人没那么好。学琴条件对学琴过程和结果会产生不可忽略的影响,但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假如有些老师曾对某个学琴条件不好的人说过:“你别学这个了,依你的条件根本学不出什么样子来。”我认为这位老师的意思应该不是:“你怎么学都不可能学得好。”而是:“你要学的话会太费劲,太麻烦,没有哪位老师愿意接受这么麻烦的任务,而你自己以后也会受不了这么麻烦的事,你的收获一定抵不上你的付出。”我自己也不愿意教学琴条件不好的人,哪怕ta只是要以业余状态学。作为老师,作为比较不怕累,有责任心且自信的老师也会怕麻烦。这个麻烦通常不是指教学手段上的麻烦,而主要是指因为条件不好,在学琴的人和家庭成员的心里产生老师们不愿看到的复杂变数,主要是人的心理和相互关系上的变数。所有的老师都懒得应对这样的变数。
而天赋指的是另一回事。其实,每个人都有对天赋的不同理解。有的人认为能把听过的曲调在钢琴上找出来就是天赋,有的人认为能把偶然听到的音乐的节拍打出来就是天赋,还有人认为听到曲调伤感的音乐时会掉眼泪也是天赋。我也这样认为,这些的确是天赋。拥有这些天赋一定会对爱好音乐有帮助,但是对学习钢琴来说,这不够,或产生的帮助不够直接有效。学习钢琴需要更踏实一点的天赋。那是什么呢?我想说的天赋听上去似乎不像是天赋。按照多数人的理解,天赋是很高大上的东西,是绚烂的点缀,是来自上面的光芒。我自认为没有天赋,我认识的朋友和同学们也没人敢说自己有天赋,甚至一些音乐名人也宣称过自己没有天赋。我猜想,可能是因为炫耀自己刻苦努力比炫耀自己有天赋更高级,因此,我不完全同意他们的说辞。
音乐界的成功人士肯定是有天赋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呢?以前的我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现在被许多家长问到了,他们当中有些人似乎急于想知道答案,好像可以通过这个答案来决定他们的孩子是不是有必要继续好好学。对此,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总结出来我对于天赋的感想,在此简单说一说。我认为,学琴天赋具有以下特点:第一,天赋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种能力,即便通过后天的努力能做得有点像,也常常会因为疲劳而衰退。又或者这种努力是从小一直坚持不懈,终于养成了习惯,成为了天赋(那就不算是天赋与之了是不是)。第二,绝大部分天赋都会被轻易地浪费,也可以说会被努力不足或判断失误而浪费。判断失误就是高估或低估了自己和情势。第三,对于没打算拼了毕生老命以登绝顶的人来说,天赋不是必须品,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它不如一个好习惯管用。第四,天赋常常会以轻描淡写的方式展现,刻意显露,刻意为之的可能不算。显露天赋的人常常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独有的能力,而在别人看来,真牛。
根据我上面说的内容,我认为完全不必很在意是不是有天赋,因为在意了也没用,还不如踏踏实实养成几个好习惯呢。而且我一直相信在努力养成的好习惯中,一定会悄悄产生类似天赋的东西,一样能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好作用,一样能让别人惊异:“你真牛。”这种东西,我想称之为“类天赋”。我称之为“类天赋”的东西可能也是天生拥有的,但是绝不是可遇不可求的,完全能在后天通过努力和刻意的惦记中获得。它们更像是能力或习惯,但是我愿意把它们归为天赋一类,尤其是当我要向迷信天赋的人解释的时候。这些能力应出现在学琴的所有环节。我对此只是臆想,没有专门研究,现在根据类型,稍微说说。
“类天赋”体现在两个方面,思维天赋和行为天赋。属于思维的是三种:进攻型思维,反思型思维和联想型思维。具有进攻型思维的孩子在学琴的过程中会表现出很强的自主性,对ta还没有触及到的事抱有强烈的向往,时常会问老师:“我能不能弹那个曲子?”“我还得多长时间能参加……?”或时常在课上对老师讲的内容进行深度挖掘和从不同角度再确认:“是不是不这样做就……?”“老师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想了一下,可能是……。”“老师你再给我讲讲……。”曾经有不少孩子有过这类表现,但是我似乎能轻易判断出该表现是出于孩子的自然思维习惯还是经由别人(家长或教育方)的怂恿,前者会一直惦记答案,后者问完了就不再关心了。我认为前者是真的,会产生作用,后者是做作的,不一定有用。
有反思习惯的孩子更为难得,其实这是更高级的进攻型思维。但是由于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谓的危险,其实有点像“桀骜不驯”“不乖”“叛逆”,发展到极致就可能是“递不进去话”“不可教也”)常常会遭到不经意的打击:“老师,我为什么不能盘着腿弹琴?”“干嘛你老让我抬那么高手指?人家那个钢琴家就不抬,我都看见了。”遇到这样的孩子,老师也得特别小心,首先要仔细判断这孩子的反思行为是否真的是在对问题进行了反向思考,还是一种挑衅。如果是前者,那就是遇到了瑰宝级的人才,需打起全部精神来应对。既要显得平常(不被察觉到情绪波动),又要适度鼓励(过度鼓励会达到纵容效果,使问题本身被弱化),还得仔细回答,用无懈可击的道理耐心地说服。但假如是后者,(其实挑衅的情况特别少)也应该极力避免“被”抬杠,拿出诱导手段化问题于无形。
具有联想型思维总会被认为是高智商的一种。对相似的句子、和声、音型、乐段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能马上找到相同和不同的特点。我强烈地认为这是真正的天赋,非常有用的天赋。甚至有的人能打破时间,空间等约束,能突破事务种类的框架,对自己没有经历的别人的事产生共情。高级啊!(太过玄妙,本人不具备,无法仔细描述。)
我认为刚才说的这些思维上的天赋之所以算是天赋,极大的原因是该人先天具有的。又说成是“类天赋”,是因为似乎可以后天获得,但一定不是能“催”出来的,而是缓慢地影响出来的。遇到顶级的调教大师,他们很可能就“生鳞成龙”了。属于行为天赋的其实就是天生的执行能力强。对于学琴有用的执行能力我觉得说三个就行了,一个是做动作立即和精准,第二个是领受任务不打折,第三个就是能产生动作悟性。先说立即做动作。许多人并不能马上照着老师的要求做出动作。上大课时乱哄哄的不注意,这可以理解,一对一上课时,有些学生也不能在我说完要求后马上动手,总要让我说好几遍才行。“把 5 指放在A上。”这样简单的指令居然要我说六遍。我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形时总爱问学生一个问题:“班里五十个学生,当老师说:‘请打开到书的第 28 页’后,会有大约三四个学生在第一时间打开了,然后老师说了第二遍、第三遍,大部分学生陆陆续续照做了,总会有那么几个学生得等到老师说第四遍、第五遍,并且开始拍桌子时才翻书。你是什么时候翻书的?”不等得到回答我又说:“我不用你回答,问这样的问题就是希望你想想这件事。”
再说精准做动作。比起前一个,这个真应该算是天赋。比如一个踩后踏板的技术,有的孩子需要我给ta把动作分解开,一步一步地练才能领会;有的孩子不用我用语言解释动作细节和原理,看一遍我做的,只看一遍就能完全精准地模仿出来。领受任务不打折也是非常难得的“天赋,或称为品质,作风都行”。我得出的观点是,不打折的学生都学出成绩了,都出息了,不管ta有没有“天赋”,甚至学琴条件好不好,都收获到了别人很羡慕的成绩。被打折比较多的项目是手指练习,其次是单一段落重复的数量。因为这两样基本无法马上确定成果。学生说练过了,就算看着可疑也不好反驳。(其实可以反驳,但是真的反驳会伤害本来就不多的积极性)而当经常打折所造成的缺失在一段时间后显现时,也就是“能力追不上进度”时,铁定了是补不回来的。能在练习中自己产生动作悟性,这种人我几十年也没见过五个。这是最有用的天赋。
弹钢琴的各种动作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几乎都是小肢体的小动作(所谓的“微状态”,在生活中人们对这类“微状态”是很陌生的),第二个是所有的动作都要直接和艺术挂钩,和抽象的东西挂钩。因此,动作的教和学,使用语言是比较别扭的,常常有解释不清楚和领会不到位的情况。而动作的发展(向熟性)几乎就像一个人的鞋,穿着舒服不舒服完全只能ta自己知道。可是,许多人缺乏这种敏感,直到脚被磨破了才知道不合适。教出去一个动作,老师完全不能预测学生能练成什么样。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一个对动作有悟性的学生,老师那个爱呀,别提了。(相当于有眼力见儿的人谁不爱,知心人谁不爱一样)天赋这种东西我就能谈这些。还有很多天赋和我们这个阶层(业余阶层,老师业余,学生也是业余)关系不大,虽然很让人羡慕,但是没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长得不好看就不要攀比天生丽质了。何况有些天赋,在我看来就是唬人的,没什么实际用处。天赋和才能还是有区别的。天赋可遇不可求,才能肯定能练出来。
这个话题主要指的是家长们和孩子们在家里平时是怎么相处的,碰到了问题是怎样解决的,以及对学习钢琴产生的影响。我认为这个影响是具有决定性作用,比老师对孩子的影响更为重要。这是一个大话题,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学问。作为一个只知道教孩子入门弹琴的业余老师,我并没有研究过这种学科,本没有资格对此点评。但是教了这么多年琴,遇到过无数的孩子和家长,也为此进行过思考,不可能不产生一些感想。在此把我的感想说一说,也许会让学琴这件事变得清楚一点,算个参考吧。这个话题的主角还是孩子们,因此还得从孩子们的特点说起。
一、再说孩子们的特点
有人说男人和女人是从不同星球上来的不同的动物。我觉得世界上的动物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分成三种:动物是本能动物,是依靠本能来控制行为;孩子是情绪动物,是依靠情绪产生行为;成年人是逻辑动物,依靠逻辑指导行为。孩子们对成年人的基本相处模式是观察、试探、模仿;成年人对孩子们的是教导、管理、期待。孩子们对成年人的不懂是原本就不懂,成年人对孩子们的懂常常是自以为懂。每当我看见家长们为孩子们的行为产生抱怨时,就感到孩子是一本我们永远读不完的书。我们对孩子们的缺乏逻辑的思维茫然的就好像正常人理解不了色盲眼中的世界一样。虽然我们也都是从孩提时代成长起来的,但是那么久以前的感觉谁还记得呢?为了写作本书,我把孩子们给我的印象整理了一下,列出了几个特点:
(一)情绪化
孩子们靠情绪支配来做事。不是说孩子们每做一件事都得靠情绪,而是说孩子们做事时的效率、意愿、智力和体力情况在情绪到位时最好。孩子们当然也可以被强迫做事,但是在他们情绪不到位的时候,做出来的事情是不靠谱的,并且几乎没有把事情本身和他们的未来联系起来的主观思路,不光是想不到,而且是根本就不想。我想,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明明前一秒钟还会的东西,突然就又不会了;昨天还喜欢的钢琴,今天就成了“万恶的钢琴”了;明明答应好的练琴时间,一转眼就要赖账。只要孩子不高兴,对的也是错的;只要孩子高兴,错的也是对的。孩子们大多数时候并不真的理解大人们的世界,大人们的行为,即便从道理上讲通了,接受了,其实还是不能理解,因此也并不能真的理解大人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为什么生气。
知识级别的认知常常并不能指导行为,就好像明明知道吸烟会死,但还是管不住,直到躺在病床上临死时,才痛彻心扉地想戒烟一样。孩子们的情绪化决定了他们判断事情的本质经常是草率的。他们对钢琴的喜欢也是,要么是喜欢表面,要么就是表面喜欢。我一直认为孩子们真正喜欢的东西都和他们当下需求的东西有关,比如玩、吃和穿。当穿过钢琴华丽的外衣进入到里面看见了复杂的内涵,尤其是感受到了被强迫忍受枯燥的练习时,而美好的感觉是在遥远的未来且不确定时,根本就没有孩子会爱上它(还是会有的,但那永远都只是“传说”)。
(二)高度敏感和耐受
高度敏感是指孩子们天生会对家长或身边的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产生情绪化的反应。比如在练琴时,家长哪怕只是一皱眉,在课上老师只是“啧”的一声,都可能在孩子小小的内心里打个雷,影响到情绪,以致影响能力。通常会发生的情况是:比如某个地方需要孩子静静地思考几分钟就能想明白,但是家长往往在一分钟后就失去耐心,开始催促,甚至口出恶言。孩子马上就会感到紧张,情绪变坏,智力降低,完了;再比如一个干净漂亮的女孩子上课时,老师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五天没洗澡,熏了孩子一节课。当天晚上小姑娘就表示不喜欢钢琴了。
孩子们情绪变坏通常就是两种情况,短时的和长时的。短时间情绪变坏一般也都是因为一些小事情,靠连哄带骗就能搞定。长时间的变坏就比较难办,一般的哄骗不行,因为他们已经把坏情绪和钢琴挂上钩了:“自从开始学琴,我妈就不喜欢我了。”“一练琴,我妈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一旦孩子把坏情绪和钢琴挂上钩就很难办,这将直接导致家长对孩子的管理走向极端,要么逐渐妥协,要么剑拔弩张。对专业学生的管理(家里的孩子要立志把钢琴学成专业)一定得是极其严厉的。但是孩子只是业余学个爱好,实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如果能充分照顾到孩子的情绪,能多用协商,诱导和鼓励的办法严格监管就是最好的。
孩子们的耐受性也常常远高于成年人的估计。因为缺乏逻辑性,在情绪能被安抚的时候,孩子们是相当能吃苦的。我常跟家长们说:“孩子们怕的不是枯燥的练琴,而是怕孤独地练琴;怕的不是被批评,而是被贬低式的指责;怕的不是做错了事惹你生气后打ta一顿,而是小错误被上纲上线冤枉得没有了尊严。日本电视剧《阿信》里的主人公阿信带着年幼的儿子阿雄走街串巷卖鱼,日晒雨淋,非常辛苦,阿雄还能帮妈妈擦汗;小萝卜头出生在监狱里,没吃过好的,没玩过好的,还能用灿烂的笑容鼓励所有的狱友;我们小时候,可以说缺吃少穿,零食基本上都是自己从地里挖,树上摘,玩具基本上都是自制,削木弯铁,冬天能带上手套就算高级,实在冷得不行大家就相互拥挤和跺脚。因为练琴,我们几乎天天挨打,打的时候哭天抢地,打完两秒钟就能嬉皮笑脸。虽然艰苦,我们依然觉得我们的童年比现在的孩子的童年更快乐,可能是因为我们能在被严厉教育的同时,并没有被载以厚望,(那时候能把孩子养大,不干坏事就算为国家做了贡献)也没有被要求用超出年龄的逻辑观念去思考。生活是简单的,因为简单,不快乐和快乐就能轻松转换,毫无负担。(只要下一秒钟让我快乐,这一秒钟你打我也行)所以,只要家长们处理得当,你的孩子拥有随时令你震惊的能力。”
(三)天性向堕
“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我曾经听许多人说过这种属于个人的生活态度,而且我也喜欢。甚至我还听说过“懒惰是人类进步的一种动力”这样的话。话说得对不对我不能置评,但是我觉得有道理。成年人的懒惰和缺乏“自觉性”是几乎每个人都有的情况,那么孩子们呢。其实我觉得孩子们天性是勤快的。好动,好奇,好胜才是孩子们真正的天性。但是,孩子们必须得长大,必须得像个大人,除了百般本领学到之外,也肯定得尝到偷懒的甜头。偷懒就像吃甜品一样,是会上瘾的。在这方面,孩子们的悟性远超成年人的估计。成年人可能在两个方面对孩子们的偷懒行为察觉不敏,一个是如何学会偷懒,另一个是在什么情况下偷懒。
学会偷懒肯定是受到了大人们的启发,虽然这种启发应该不是故意的,比如从大人们的一句“差不多得了”或“可算能歇会儿了”这类极普通的口头语中,或从家长们的种种省略动作,比如:“老师说洗手要六个步骤,我爸就把手在水里沾一下就完了。”等等。孩子们逐渐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进行任何级别的偷懒,这要看他们对家长们的试探来定。“今天少练了三遍,看脸色我妈好像没在意。”“晚上多看了十二分钟电视,我爸也没发现。”
懒惰的方面也有不同,初级的叫“身懒”。其实我觉得身体的懒惰差不多都是假象,除非有什么病症,不然任何人都能在有趣的事的刺激下生龙活虎。中级叫“脑懒”,懒得动脑子。爱看电视多于看书就是典型的例子,被灌输成品思路总比勤思考省事。高级的懒惰叫“心懒”。这种情况类似于“哀莫大于心死”那种感觉。我见过几个孩子,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对任何人都懒得搭理,对任何问话都“哼哼哈哈”,虽然完全听话,但是,看上去就像是没有心的人,像那种接受了额叶切除术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听话”。(我猜想是被家长管得太多,太细,太死了)孩子们不会天生是这样的。但是孩子们确实越来越懒了,懒惰也快成为了天性,而且似乎也和时代特点有关。(不说了,快跑题了。)
二、相处模式
学琴是孩子们的事;学好琴,成为有用的技能,成为终生的爱好,成为个人在社会上的加分标识,是孩子们和家长们共同的事。家长和孩子在家庭里的日常相处模式能决定这件事能否顺利进行。相处模式是个复杂的概念,涉及家风、家教、个人特点,如情商,爱的表达,责任心,奉献和回报等等因素。我个人所长大的家庭里的相处模式很简单,甚至粗暴,所以我并不十分了解什么是最好的相处模式。不过,观察了许多令我羡慕的家庭后,我对这个概念也有了一点认识,因此很想在这里和大家说说。
我觉得,大部分家庭的相处模式是先依据本能,情绪,然后是逻辑这三个方面进行的。其中的本能和情绪指导了绝大部分的相处,少量的逻辑分析也在很多情况下没有从实际出发,有点盲目和从众的成分。我称之为“相处模式随意”。还有少部分家庭(这些家庭文化底蕴浓厚,家风明确)的成员之间的相处模式是先依据逻辑(或称规矩,古称体统),再论本能情感和情绪。逻辑的力量贯穿了整个过程,甚至能指导出有效合理的爱,有分寸的情绪感染等等。我称之为“相处模式清晰”。在“相处模式清晰”的家庭里,基本上都是“丈夫有丈夫的样儿,妻子有妻子的样儿,孩子有孩子的样儿”,很少角色混乱,职责不清。家长们对孩子们的管理也会是慈严有度,松紧有方的。我非常相信把相处模式搞清楚的家庭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孩子的积极性,责任心,自信心等多种能力,在学钢琴这件事上营造好我前面说的关键因素:密度,制度和氛围,因为我观察了学得很好的孩子们的家庭都有这些特点。
接下来我似乎该详细介绍一下怎样搞清楚家庭成员的相处模式了吧,很遗憾,我此刻的水平尚在懵懂羡慕中,基本没有头绪,更没有经验,解释不了呀。不过,我可以总结几个和孩子们在学钢琴方面相处的概念说给大家听听,也许可以参考一下。除了我前面说的三要素以外,和孩子们相处模式我觉得还有一个比较特别但是不好公开提倡的方法,就是“别把他们当人”。我曾经看过一个电影,讲的是一个小男孩个性活泼,每次一进家门就先把外衣脱下来直接扔在地上。他的妈妈每次都会跟在他后面,一边嚷嚷叫他应该先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一边替他捡起来挂好。这似乎已经是母子两人每天的习惯动作了。后来,小男孩要跟一位武术教练学功夫。男孩一进教练的家门,就习惯性地把外套脱在了地上。教练没有嚷嚷,也没有讲道理,只是让这个小学生把外套捡起来穿好,走出门去,重新敲门。进来后先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挂好后,再把外套穿好,再走出去敲门,进来后挂外套,再穿好,再……如此不断循环,并告诉他这就是第一课。小家伙无奈,把这一套动作重复了一整天才被教练放回去。回到家里,妈妈问道:“今天学得怎么样?”一边问一边准备着捡她儿子将要扔在地上的外套时,却无比惊讶地看到她儿子很自然地把脱下来的外套挂在了衣架上,没好气地说:“哼,根本就什么也没学。”我太喜欢这个电影情节了,把它给学生和家长们讲过N次。讲的时候,我得夸赞当教练的手段和他对孩子的判断。教练训孩子就像训练小动物一样,不用讲道理,不用苦口婆心,一脸严肃,毫无废话,步骤清晰,目的明确,执行严格,收效显著。
进行这样的培训时,我给家长们的建议就和这个一样:“你不用喊叫,更不用骂人,千万别侮辱和冤枉孩子。其实可以很简单,当ta屡教不改时,只需按住ta的手,非常冷静但坚定地说‘这几遍你白弹了,不算,重来。’就行。但是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孩子必须认可你是ta的权威管理人,同时必须知道该怎样对待管理人的管理。”有时从家长的角度就分不太清管理人和慈爱的爹娘之间的分寸。(这就叫“相处模式不清”)该管理时迁就,代劳,埋怨等等,该慈爱时刻薄,计较,翻旧账等等;爱的时候端屎把尿,恨的时候往死里打;该立威时任由孩子撒泼耍赖,该抚慰时又怨天尤人。孩子们是小动物,主要依靠本能和情绪做事,不明事理的时候很多,即使从道理上知道厉害,但认知常常决定不了他们的行为。
第二个想说的是“别把他们当白痴,也别把他们当天才”。在上课时,我总能遇到这些样子的家长,要么低估,要么高估自己的孩子。比如有的家长(通常是妈妈们),在我教会了孩子之后,并且极度确信孩子已经很明白了之后,还要不停地在旁边催促道:“你听明白了吗?真的听明白了吗?要不你再多问问老师?要不你再试几遍?”在那一刻,孩子往往会变得非常不耐烦。这样做其实就等于在孩子心里,开始把妈妈的管理权威降低了。我也觉得挺麻烦,有时真想对这位家长说:“能不能不要把你的孩子看成白痴!”显然这位家长和孩子的相处模式是挂在“缺乏信任”这一档上的。
低估孩子的情况在以前比较多,我甚至怀疑这是中国家长们所习惯的礼貌式低估,就好像逢人便介绍:“这是犬子,没什么出息”一样。只不过把这种礼貌用在了所有场合,自己竟然信以为真了。这其实很伤人,我深有体会。高估孩子的情况现在好像越来越多了。把自己的孩子想得很好,完全是应该的,也合乎情理,但是到了“迷之自信”的程度,很伤事儿。我不想说这样的例子。
相处模式的问题很普遍,远不止我说的这些情况。当我想仔细说的时候,我总是发现这是我驾驭不了的大话题。不说了,我再慢慢琢磨琢磨吧。
这个话题又大了。成败不是我能论的。对于一件事的成败,不同价值观的人会有不同理解。我想,就学钢琴而言,搞了专业,解决了吃饭问题,肯定算是成功了;养成了了不起的爱好,使自己的人生添彩又加分,也肯定是成了;考了级,不管以后还能不能弹琴,起码有了个实实在在的证书,能证明这一段过得不错,也算实现了一个目标;就是啥也没学到,多花了几年时间和费用,依照现下多样的价值观来看,没出什么大坏事,仅仅当作一个人生经历,也不能算失败。好比我出去旅游,因为喝醉了酒,昏昏沉沉一路上啥风景也没看到,回头有人问我:“去过那个地方没?”我肯定得说:“去过,风景不赖呢。”倘若那人又问道:“怎么个不赖呀?”我就这样回答:“嗳,上次你碰见那谁,把欠他的钱还给他了吗?”可以不以成败论英雄,可以在价值观里弱化成败的概念,但是,没学到弹琴的实际本领,或学琴的过程苦不堪言,也肯定不算人们希望的结果,就算不是失败,也得是个隐痛。因此,我还是想根据经验说说这种不如意的事。
面对有些学习力度不够的学生,假如我判断ta其实还可以更好地努力,我有时会这样提醒:“有些孩子学了十年,连一级水平也不到,离开了老师,刚入门的小曲子,就只有三四行ta也处理不了。你觉得这算是学琴失败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说是的,还有极少数人说不知道,没有人说不算。对回答为是的学生,我接着说:“你觉得你离这种失败有多远,会不会发生在你身上?”通常我不会等ta回答就接着说:“你最好先认为它百分之百会发生,然后再通过努力一分一分地减少它发生的可能性。”
从我的角度看来,这的确是失败,虽然这种失败在业余孩子们身上不算什么大事,人家将来要当医生,当科学家,当成功的商人,学不好钢琴不算什么。但是在人生的初期,需要确立做事风格,在进行了那么大的投入(希望,时间,精力,费用和信任)之后,轻易地接受这样的结果,一定也会是不愿提及的伤痛吧。这种伤痛会产生连带影响吗?我觉得,比起学到不学之后还不会弹琴的情况来说,没有养成对弹钢琴的爱好,甚至考级没有通过都不算是失败。失败只归为一种情况,那就是根本不会弹琴。
涉及“会弹琴”这个概念了,我还想再次表达一下我的观点:在没有老师指点的情况下,无法在自己因曲子的难度而产生烦躁而放弃之前弹好这首曲子,使之不能愉悦自己和他人,并且总是这样,就算不会弹琴。这是最令我耿耿于怀的事,甚至它带给我的沮丧还要大于成功的学生带给我的欣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我经常为此思考。因为学琴条件不好的客观因素不需要考虑,我觉得都是因为些小事情。说是小事情,不是因为影响面小,而是因为不容易受到重视。不被重视就会屡犯,就会积累,就会积重难返。到底是什么呢?思路不端正造成的必然结果——“能力跟不上进度”。
思路不端正表现在对钢琴的几个错误理解,第一个是把钢琴想得过于美好而忽视了它的复杂性。钢琴是少数从一开始学就能显得很美好的乐器,这一点迷惑了许多人,以为这种轻松获得的美好可以一直以轻松的方式获得。然而钢琴的美好在越往高处时才能逐渐展示全貌,也可以说钢琴的魅力在初级和高级时几乎不是一个类型,甚至可以说,以轻松状态短期地学和以严肃状态长久地学,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条路,而且中途很难转换。几乎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明确自己只是学一点钢琴的初级水平就够了,总得试试往高了学是什么样子。于是,由于对难度的估计不足导致的种种跟不上就不可避免。
基于第一个原因,学琴失败的第二个原因就出现了,那就是没有重视密度。密度的概念后面我会专门说,为了能引起重视,我还得一直说。先说一下学琴密度不足,也就是缺课的影响。缺课是真正的有害现象。有的老师为了防止学生过多地缺课,会采取强制手段,就是一次性地预先收取许多节课的学费,当因为学生的原因上不成课时,学费不退。我一直不好意思这样做,虽然学生过多的缺课现象也让我深感为难。最令我感到为难的是那种态度认真,比如每次上课时都认真做笔记,诚恳询问孩子表现,计较孩子收获,但又坚持缺课的学生方。态度认真说明他们对学钢琴寄予厚望,但同时坚持缺课说明了什么?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我有点不敢教他们了。我觉得缺课存在两种情况,谨慎缺课和随意缺课。谨慎缺课很正常,生病、有事、不得不请假都算谨慎缺课,这种情况没法说不行。因为事发偶然,次数少,所以没有太大影响。随意缺课通常有两种,出去玩了没练琴,没人陪来不了,甚至刮风下雨,交通拥堵都能成为不上课的理由。还有人因为在来的路上在车上睡着了,精神不好而不能上课,孩子闹情绪来了不想上课又回去了的。我努力地说服自己向着“顾客”说话,这些也都算正当理由。但是从另一面也是“向着顾客”说话:“您养的花因为没及时浇水死了,您烧的开水因为多次停火又凉了,这还是您希望的,用巨大的投入得到的结果吗?”我可以承认这些情况的发生不是“顾客”们故意的,而只是对缺课的影响估计不足。我也绝对相信“顾客”们听懂了我关于缺课的坏影响的羞答答的解释。但是,我还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您对缺课造成的损失的补救办法竟然是“在继续缺课的情况下,让您的孩子以一级都不到的水平考个九级”。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还是说点干货,简要说明缺课的坏影响(不打算详细分析)。
缺课(仅指随意缺课的一类)的主要影响是降低了老师对学生的期望值。老师看扁了你,其实就等于你的学费贬值了。花同样的钱,你能得到的收获比别人少。不是说老师不好好教了,该教的东西一定会教,但只要老师不坚持你必须学会,不坚持使用强硬手段逼迫你学会,多半情况下你是白学,因为学会靠老师教,守住成果靠老师对学习品质的坚持。
第二个坏影响是品质降低,无法恢复的降低。这个道理也很好理解。假如最端正的方向代表最高级的品质,那么维持住最端正的方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手不能离开方向盘,速度越快越是一秒钟都不能离开。高品质是修(修的意思是“随时地、不停地改善”)来的。在一节课里能修到的内容非常少,一首像样一点的曲子,业余学生大约需要在一到两个月内修个五六次;专业学生对一首重要乐曲的修订得超过上百次。无论业余还是专业学生,肯定得靠老师帮助才能进行有效修正。两三周来上一次课的人,老师基本不会记得上次给你修到什么程度了。
第三个坏影响是心气儿下降,包括老师教的心气儿,学生学的心气儿。心气儿代表了决心、信心、恒心之类的东西,影响着整个事情的进展。心气儿下降就意味着事情变坏,而且很难翻盘,尤其是当事情本身只处在一个业余地位时。刚开始学琴的孩子,每周都来上课,学了一段时间,出于种种原因开始缺课后,ta的眼神都会变得没精神了。有时ta会说:“妈妈我还没练好,今天能不能不去上课?”妈妈同意了。很可能从此,ta没练好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多。孩子们都能很轻而易举地找出各种充分理由来避免到课上去“挨老师骂”。我就不得不把上次,上上次讲的东西再讲给ta听,还得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花十块钱买的一双鞋,上次拿走了左脚的,这次还得再花十块钱拿走右脚的。”家长的心气儿也降低了,老是花两双鞋的钱买回去一双,谁的心情能好呢,心中不免产生疑虑:“我的孩子是不是不适合学琴?”“钢琴怎么这么麻烦。”老师的心气儿也会跟着降低:“哟,糟糕,你上次买的鞋只拿走了左脚的,右脚的那只我忘了放哪儿了,要不你再买另一双吧。”(思路不端正的)第三个常见的现象是轻视了家长的作用。其实是家长们常常会忽视家长们的作用。这个话题我在后面有专门讲到,不在这里说了。
思路不端正的直接后果很可能是“孩子的能力跟不上进度”。“能力跟不上进度”是个很重要的概念。我在前面也提到过。这是在业余学生身上必然会发生的事,在专业学生身上基本不可能发生。因为专业学生学的是本领,这一点无论老师,家长还是学生都相当清楚。业余学生和家长们有的清楚,有的并不清楚。分不清楚的人常常以为学琴就是在学曲子,或学琴就能出结果。曾经有过家长问我:“多少钱学一个曲子?”好像是在问:“孩子吃几碗饭能长到二十岁”一样;“ta学几年能考九级?”好像是在问:“孩子上几年学能去北大”一样;这样的问题既简单又复杂,还真不好回答。也不是说他们就真的不知道过程中的事,可能只是习惯性的迷信量化指标吧。有这种习惯思维的人很容易把“过曲子”当作学得好不好的标准。当老师觉得这个孩子很有点可以深造的苗头时,想进一步给孩子深加工某个曲子时,家长往往愿意误以为孩子没练好而用急躁的心情给孩子施压。虽然老师再三解释多弹一周是为了深加工,为了提高精度、水平等等。但是老师的解释常常不能安抚家长的急躁。家长总会用种种暗示告诉老师,每周都通过才好呢。这种情绪表达会感染老师,或者说是干扰老师。总是被这样的干扰,精度达不到也慢慢就不在乎了。
精度达不到所造成的能力缺失一定会积累,有些可能在以后补上,大部分补不了。有时家长们甚至直接干预老师对学生的能力培养。比如读谱能力,思考能力等。当我问学生问题时,总有家长在一边悄悄替孩子回答。我一再向他们声明:我的提问没有刁难的意思,只是想增加上课的互动成分,让孩子掌握得快一点,牢固一点,精神更专心一点,回答错了也没关系,有个反应就行。但是,还是没用,家长们照样代劳。被干扰的最多的是当我想提高学生大脑紧张度的训练。家长们可能秉持着快乐教育的理念,反对老师在课堂上把气氛弄得紧张兮兮。这没什么不好,但是我觉得,学知识和学技术对大脑紧张度有着很不一样的要求。大脑紧张度不够,很多技术和感觉上的事是学不会的。
(行了,又扯远了)我很想把“能力跟不上进度”这么重要的事说清楚。“百分之九十”的最终学不下去钢琴的人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我说不清楚,或根本说不完。
考级在这一章里算是个额外的话题。在业余学生的学琴过程里,考级是个很重要的事。我对这件事是很积极的,希望我所有的学生都能经历考级。几乎所有的学生或家长也都有考级的愿望。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考过了。少部分没考的人基本上是因为没能学出可以考级的能力。
我从开始教学,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带领学生们参加了二十几次考级了(准确数字记不得),一年一次,没有断过。我们参加的都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校外业余考级。还有音协主办的,我们没有参加。开始时,每次参加的学生比较多,平均大约十几个。后来逐渐减少。一是因为学生数量减少,二是因为学生的质量下降。最少的一次只有三个人。一般我都会安排直接从三级开始考。考得太早就意味着需要考许多次,学生太累,费用也太高。算计着让每个学生考到九级总共考上三四次就可以了(那时候最高是九级),所以一般不会安排学生每年都考,跳着考是一定的。能考到九级的人算是尖子学生了,大约占比一成。大多数能考到六七级。少部分也占一成的考完三四级就放弃了。
中央音乐学院的考级通过等级分为三等(不通过的不必说),勉强通过,通过和优秀。大多数人都能通过,得到优秀的这么多年来大约不到二十个,勉强通过的更少,不到十个吧。我个人相当疏懒,这些数字完全记不准确,靠估计。我曾经听说只要拿出三个得过优秀的学生就可以获得“优秀教师”奖状,对此我只热心了一天,就懒得办了。(曾经获得的两个钢琴比赛《星海杯》给的优秀奖状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为此常常后悔和自责)大致情况就是这些,稍微介绍一下。我想在书里说的是另外的事。纵观我带学生参加考级的历程,应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个称为“严肃阶段”,后一个,就是现在,称为“随意阶段”。
一、严肃阶段
大多数时候属于严肃阶段,大约有二十年吧。在这个阶段里,可以说我的每一个参加考级的学生都必须得到我的同意。我说考几级就考几级,弹什么就弹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就什么时候开始,该怎么练就怎么练。比如我要求考八九级的学生在暑假里每天练习不能少于五个小时,他们就真能做到,因此通过率也很高。准备中有做得不够的学生会被我严厉训斥,一再警告之后还表现不佳的话甚至会被终止考级,那是相当的权威。
那时候,学院(考级主办方)会派老师到我们地方来给学生们临时上辅导课,考的时候也会另派许多老师来考。我个人认为那时候大家都是很认真的,所以考生的水平也比较高,证书的含金量也够真,完全达到了我对考级的愿望——以真实水平通过,而不是临阵磨的枪。因此,在那个严肃的时代通过了高级(我给学生们解释的是,一、二、三级算初级,四、五、六算中级,七、八、九算高级)的学生,基本都在许多年之后仍然有能力爱好着弹钢琴。
我们在每次考级的前几天,要办一个专门由考级学生参加的“考级音乐会”。我们会租一个像样的场地(小剧场之类的),租金由参加考级的学生们均摊,邀请我所有的学生们和家长们,还有一些亲朋好友免费观摩。考级通常在八月下旬举办。学生们通常在三月开始准备,大约历时五个月。时间是相当的紧,因为只有到了放暑假,学生们才能全力练习。我心中的理想安排是学生们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考级要弹的曲子基本拿下(通常是四五个曲子,加上二十四个音阶和琶音)。“基本拿下”的意思相当于盖房子完成了土建,有点小错误、小磕巴,速度基本符合,完整性基本到位。再用剩下的三个多月来磨炼音乐部分。但是,实际情况总是不能这么理想。学生们太忙了,往往要到七月下旬才能基本完成土建。虽然土建完成也就是完整性(完整性的意思是从头到尾不间断,没有任何迟疑的演奏)基本到位,但是基本到位和完全到位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就好像打败敌人的正规部队可能就用几天,彻底消灭敌方区域内的残存力量可能得要用几年的时间一样。磨炼音乐性则更是一项大工程。因为音乐演奏的主体不一定是拿下这首曲子,而是活儿干得漂亮,就好像消灭敌人不是任务主体,把敌人彻底消灭使之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的同时,自己还得无一伤亡,耗费最少才行一样。
业余学生做不到这么精致。通常留给打磨音乐和演奏手法的时间也就是半个月左右。能做到大致上像样,敌人不敢公开活动也就够了。我给学生们讲的考级的最低要求是:第一,从头到尾不断不错,偶然错一两个音不用介意,决不能因为错音就停下来,或补一下。万一真停下来了,应在前面最近的地方重启,尽量不要从头开始。我举了体操比赛的例子:假如选手的姿势不好,比如腿绷得不直,可能被扣一两分,假如从器械上掉下来了,造成中断,至少要扣五分。这是三个最低要求里最难的一个。第二,速度合适。假如这首乐曲的速度要求是每分钟 100 拍,那么学生弹到 100 左右即可,差一点没关系,差到 80 不行。从头到尾速度要求一致,不能明显加快或减慢。第三,要有一定的音乐表达,细腻度不够没关系,明显的强弱变化得有,能让不懂的人也听得出来就行。在这个基础上,演奏手法应该稍微含蓄一点,尽量不要有很粗暴的触键。我跟学生们说:“考试的场地很小,基本上没有任何美音措施,钢琴的上盖还是打开的,琴背也不靠墙,声音会显得很大。考级的老师一天听几十个人,听得头都大了,你要是控制得好一点,他们会高兴的。”做到这三个要求,就应该可以放心去考了。
另外还要给他们讲一讲其他注意事项,比如在考前几天要多在家里演练,行为举止也要练一下,礼仪等等。考级当天的饮食和穿戴等等。总之,那时的我,婆婆妈妈的。考前有许多人都会要求加课。有些人是因为演奏细节加课,也有少部分人只为了得到鼓励加课。其实,考前的两三节课里,就算学生哪一点练得不够好,也不能再多说了,怕形成心理负担,这时对学生的演奏大加赞扬是很有用的。我一般会对考级结果淡化反应,不做全体通报。如果通过了,就简单祝贺一下,如果没有通过,也只是看似随意地说一声:“哦,下次咱们早点准备。”但是,我会和学生一起分析所得到的评语,并尽量把失利原因客观化。我觉得考级失利对学生的影响可能很大,有些人甚至因此想到放弃,必须继续鼓励,不能责怪学生,责怪孩子是家长和孩子自己的事。
二、随意阶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考级这件事似乎有了变化。家长们变了,跟着孩子们变了,似乎考级方(考我们的)也变了,然后,不情愿的,我也变了。没变的就是人们对考级的愿望。我猜想这是顺应了时代的变化,考级正在从提高个人能力的举措变成一种市场需求,正在从生活的锦上添花变成必要的加分工具了,也成了相互攀比的一项内容了(好像被玩儿坏了)。我的这种猜想不带有负面意思,毕竟时代的进步方式不是我能评价的。我甚至认为,市场化是人类所有文明得以发展的最好途径。比如中国古代的伟大发明,之所以没有像在国外的发展那么好,就是因为中国的市场化不足,商业行为不发达的原因。不光是文化,甚至人情和社会矛盾都可以在商业发展的路上找到良性的解决途径。(又要跑题)
家长们(一部分)没有我们这样多的单纯的艺术思维,抛弃了浪漫的情节,从实际出发,算计了投入和产出之后,最先“变节”。能在投入最少,耗时最短的情况下,获得最大的收益成了他们最关心的结果。“能不能在孩子小学毕业以前考完九级?”他们想得有道理,多少年以后才能显现的好处不靠谱呀;个人的艺术素质的提高到底对孩子的生活有多大的帮助谁能说得清,谁能肯定;多么俗的人都能在社会上呼风唤雨,西方古典音乐在西方都不是必须品,我们至于那么较真吗?有点意思就已经够好的了。家长们当然没有这样说,都是我的猜想。我很可能想多了。也许他们只是担心在孩子上中学后,就更没有多少时间练琴了,就这么简单。
我没觉得孩子们对此有什么想法,毕竟这件事从哪个角度讲都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付费的人的想法不能不被提供服务的人们重视,尤其是当市场变大,从业人员增多,竞争日趋激烈之时。老师们面临着新的考验。这种革新式的考验主要表现在业余学琴的市场上,专业领域的事我不懂。其实业余市场的事我也不懂,只是我个人有点坚持不住了。越来越多的生源冲着快餐式的服务而来,几节课学什么曲子,几年考几级等承诺越来越吸引人,包教包会也有人做了,甚至我听说在某些地方,钢琴课居然是搭配着送的。我想,若不是我还有一点多年辛苦攒来的底子,像我这样死脑筋的人,再不变通恐怕就会挨饿了。时不我待,与时俱进,我也得变。我不再坚持统一的考级策略,想考的都可以报名,能力不到也行;可以不练其他曲子,只练“有用”的东西;也不再坚持“三个底线”,练得不耐烦之时,随时去考。我能做到的就是尽量把该说的话说清楚,该提的建议提出来,进行通过可能性的评估,但不给予任何保证。不糊弄,不轻视,不鼓励,不阻止,当好服务者,不拦着拦不住的事。依我的能力,也只能这样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大部分学生和家长还是愿意听从我的意见,走踏实一点的路线,因此我还能努力保持着我的风格,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盲目拔高,和随之产生的失控。成功还是失败,想这个有点奢侈。
三、考级拔高高
拔高的意思是以低一点的水平考高一点的级。在以前,用五级水平考七级就算拔高了。不论老师还是学生方(包括家长),都会对这样的跳跃采取慎重态度,练得会更加勤奋,加课更加频繁,对老师的指令丝毫不敢懈怠,连必然会发生的打折行为也会尽量减少(打折的意思是比如老师让回家练十遍,学生只练了八遍)。谁都会很害怕考级不通过。现在,好像学生方的人不怕失败了。准确地说是家长们不再害怕了,孩子们的心思不好猜,家长们似乎也不在乎。越来越多的家长在明确得知自己的孩子只有一级左右的水平后,仍然会提出考六级、七级,甚至直接考九级的愿望。开始我的思路有点跟不上,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原因,但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害怕失败了。因为在我看来,这种冒进是肯定会失败的。后来他们屡次三番地举出了别人的成功例子动摇了我的观念:“我朋友的孩子刚学过一年半,人家都过了六级了,正在练九级的曲子。”“孩子班上有两个同学,学钢琴才两年就过了七级,我觉得我的孩子也能试试。”我无法反驳被举出的例子,我的反对理由也显得苍白无力,但我仍然企图坚守。
再后来,有一次在北京,我亲眼得见一位刚通过九级的孩子给我弹奏考级的曲子。我觉得我必须刷新我的观念了。在中国,还真是一切皆有可能。从那次以后,我毫无担心地同意家长们关于考级的任何要求,练四个星期也弹不下来三行曲子的人想考级,行,想直接考九级,行。只不过,我得先把话讲清楚:“我说的行,不代表向你们承诺考级通过,只是表示我给你们进行考级辅导。”“以前的考级通过标准我基本摸得准,可以提前估计通过的可能性,现在摸不准,无法估计,所以不要问我是不是到火候了,可以去考了。你们练烦了就自行去考,不必征求我的意见。”“三个底线我已经讲清楚了,到没到你们自己掂量,我不发表意见。”“我说的每个‘好’,都是在鼓励你,而不是在说‘你好到肯定能通过的地步了’。”“你演奏中的所有问题我都会再三解释清楚,如果考级失利的原因不在其中,算我的问题。”“你的考级只是在拼运气,不能算靠能力。”说出这样的话似乎有点不通人情,但是我是个不善于解决纠纷的人,为了避免纠纷,只好在事前先把话说清楚。
好运气的例子不用说。我想说一个典型的拔高高的例子来说明我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事:这孩子学了一年,拦不住的急躁(主要是家长急躁),怎么劝也无效,进度已然过快,夹生的地方很多(夹生的意思是指未能解决的技术问题),能力明显跟不上进度。弹车尔尼 599 初期的曲子,四行的曲子练三周还不能熟练,速度还在每分钟六七十拍(单从速度上看,相当于一级水平),而且不均匀,音质和节奏都不均匀,驾驭能力不超过一行半,(驾驭能力是演奏的最主要的能力,类似在赛车时,目及三百米之内要做的所有动作在脑中一瞬间准备好,比如在转弯处需连续做出七个动作,还要为应对突发状况预留几个动作)每过一行半就得因为脑子重启而产生停顿,每次停顿都不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无法预知。(这不是ta个人的毛病,而是还没学够火候的自然现象,很难靠突击解决)从未背过曲子,也没有给别人演奏的经验,每天最多练三十分钟琴,还不是天天练,经常请假,属“随意缺课型”。这些在平时都不算什么,混个几年考个三级差不多就可以了。但是,ta要考七级。理由是同班同学正在准备考七级。我不能反对,因为人家已经背着我报了名。准备时间是四个月。我心想,这完全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年过后,ta还没完成土建,除了速度以外,音符和节奏差不多弄对了。谱子上因为错误画的圈圈很多,有的地方圈套着圈,有的地方已经破损,有的被擦掉,过一阵子又画上了。
因为是在还没有完成基本功训练(就是基本弹奏动作和状态)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考级,弹奏的状态和动作已经没法要求了,手颠,压腕,移动时扭来扭去,各手指能力不均,肘和肩部不能放松,等等。但是孩子的斗志好像还可以,还能比较积极地解决问题,和家长的相处也算正常。又过了一年,速度基本达到(七级的速度要求是大约每分钟一百拍,弹到八九十也勉强可以)。但是弹的时候不够流畅、顺滑、均匀,就像车子走在乱石遍布的土路上,脏兮兮,颠巴巴的(就是我们常说的“连滚带爬,拖泥带水”)。大部分的谱面错误消灭得差不多了,敌人的正规部队没有了,但是出现了顽固的游击队,不时地干扰着演奏,打击着信心。这里好不容易扑灭,那里又乱了,灭了那里的,这里的又冒出来。战争陷入了胶着状态,怎么扫荡也不能根除。
孩子的小脑袋似乎相当疲劳,就好像指挥部里的人员不够,明明已经熬得双眼通红,报急文件还是像雪片一样不断飞来。(小小的脑袋,薄薄的经验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还是“驾驭能力”跟不上)音乐效果也固定不下来。算了,能弹下来就行。这时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家长和孩子的耐心减少了,彼此的信任好像也削弱了,关系开始不稳定了。家长显得焦急,孩子显得无助,两人经常发生矛盾。我上课的内容也渐渐地变成了无效的陪练和苍白无力的鼓励。又过了半年,情况没有改善,像卡在了一个地方,似乎能看到终点,又好像遥遥无期。曲子已经像嚼了多日的口香糖,含在嘴里都觉得恶心。期间学生方几次想到放弃,但又心里不甘。干脆我建议,不管如何,考了吧,别折磨孩子了。我也是缺乏经验,因为这种事在以前,我不会让它发生。现在,我也感到无助。这只是极端的例子,在几年间发生过三四次,本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种情况开始多起来了。就算是运气超好,通过了,拿到了证书的人只需半年,就无法独自处理哪怕是三级的曲子。我觉得还是不算学会了弹钢琴。跟随这种潮流,我还是有点吃力。
让不让孩子学琴的人都会问的问题:“孩子几岁学比较好?”因为我是简单率性之人,所以我的回答总是淳朴憨厚:“学琴干嘛?要是想搞专业呢,越早越好;要是只为了爱好,最好等能发现孩子喜欢音乐后再学;要是想给孩子找点能加分的事,六岁以后都可以。”(加分指的是人生加分,比如找对象,交朋友,甚至找工作,而不是单纯的高考加分)。我相信,大部分家长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存有让孩子试探性搞专业的念头,让孩子在文化课以外能多有一个选项,多一条出路。因为几乎所有的家长都表示过“一定要受到最认真,最地道,最严格的钢琴教育。”
这么多年以来,我只见过两位家长(都是当父亲的)向我明确表示:“不用把我的孩子教得太好。”其中一位的理由是“不想让孩子吃苦,受制”,另一位的理由是“我的孩子将来有更伟大的事要做。”我婉拒了他们。我的理由是:“我不会这样教,而且,明目张胆地不把孩子往好了教,也有违我的价值观。”其实,钢琴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是搞专业当饭吃,还是培养成爱好,还是考出业余顶级(九级或十级或演奏级),甚至只是能简单弹几个曲子,然后不弹了,过几年又想简单弹几个曲子,都得要认认真真地,严肃地学上好多年才行。除非你只需要临时地简单地弹一下,弹过这个曲子之后就不会了,才可以轻松地,毫无压力地,不吃苦不受制地学。(我这是一般性推断,特殊情况,特殊人才不论)因此,实际上,还是早一点学比较好。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学好呢?那得因人而异,因条件而异。抛开复杂情况不说,我认为女孩五岁,男孩六岁以后学比较好。女孩和男孩是不一样的。我个人认为,女孩是家庭类的,男孩是社会类的。女孩在家庭里,在学校里,在稳定温和的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就能获得几乎可以使用一生的素质和能力,因此她们不太习惯性地质疑成熟的思想,经验和方法。男孩不同,在早期学到的几乎所有的知识,似乎总是必须到社会上验证一下才被他们认可和使用。因此,早期的、死板的、规矩多的、细致的教育,如钢琴入门课一类,教他们就常常比教女孩子们费劲。男孩比女孩可以晚一点学,并不耽误事。
“我的孩子八岁了,学琴是不是有点晚了?”对于这种问题,我一般还会这样回答:“早学主要侧重于培养兴趣,比如让三岁的孩子用一个手指在键盘上按出旋律,产生对音高,节奏和线条的兴趣,让孩子唱儿歌,听儿童音乐等等,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就养成了在生活中添加音乐的习惯。这个是培养终身爱好的重要步骤。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对钢琴技术上的几乎所有要求都没有能力做出有效反应,或者说,就算是练出来一点技能,八岁的孩子用半年就弥补上了。所以,三四岁的孩子学钢琴,能简单认识一下钢琴的声音特点,发声特点就够了。还是多听音乐,多唱歌更实惠。真正开始学,得要看孩子能不能比较正常地控制手指,能不能基本上对肢体状态有清晰的感受。估计大约在四五岁以后吧。我推荐的年龄是六七岁。好像曾经有一个国际机构对一百位成名的钢琴家做过调查,三岁开始学的只有一位,十六岁有一位(超级天才,天才的事我们不讨论),其他绝大部分是在六岁到九岁之间开始学的。(具体数字记不清楚了)咱们不是不当钢琴家么,所以,几岁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学和跟谁学。”
还有家长们表达了疑虑:“就怕年龄大了没时间学?”我说:“对,年龄小一点确实有好处,不仅表现在时间上,还体现在思维反应和肢体反应上。时间上的体现并不特别重要,有些成年人很忙,照样可以挤出时间来干大事。所谓的‘有时间’,指的通常不是这个人没什么事情干,而是他会最优化地使用时间管理。越懒的人常常越没时间。比如我知道的一个人,他习惯于每干五分钟活儿,就用两个小时的休息来补偿自己。我曾听说有一个绝症患者,利用顺路的时间种花,在去世之前竟然种满了一整片山谷。”
“从小学的真正好处是及时地建立了对音乐和动作的自然反应,就是在不依靠思考的情况下做出的反应。就好像在孩子还没学会用思维控制动作之前把ta放到水里,大致上ta能自己扑腾上岸,或把从未下过水的小动物,狗狗之类的扔到水里,一般情况下它能游回来一样。(游泳的‘水感’,学外语的‘语感’大概就是指这个)不依靠思考就能做出的正确的反应被称为‘童子功’里的重要一项。这种能力,成年人是不具备的,也学不来。”
“还有一项孩子们的优势是肢体对动作的适应度。在孩子们成长之前,身体发育之前就开始特定动作的训练,会使他们的肢体按照动作需要来生长。比如练体操、舞蹈和武术的孩子在长大后,明眼人能从ta的肩宽和臀宽比,身高,身形和四肢强壮度比,走路的姿势,腰腿,肩臂的配合上看出‘这家伙练过’。成年后再练,肯定没有那种很微妙的效果,肌腱、筋膜和骨骼都不一样。在弹钢琴上,从小练的人就是能足够放松,速度足够快,力量分配足够准,听辨足够精,控制足够稳,成年人肯定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种似乎是‘天然’的能力。这就是‘童子功’不可替代,不可模仿的特点。”
“童子功是很珍贵的东西,不是只要从小学就能有的。它需要具备几个条件,一是要在最合适的年龄。什么年龄合适完全看个人,无法说清。体操、舞蹈和武术教练挑人是很讲究的,肯定不是什么人,只要小都行。钢琴的标准没那么精,差不多都可以,孩子灵一点最好。二是得遇到好老师。教入门课打基础是个专门的技术,就好像设计师和工程师是两个工种一样,造车的、修车的和开车的是三种工作一样。钢琴教师和钢琴家也算不一样的工作。在钢琴教师里,教入门课和教提高课,小学和大学的教法也会不一样。同样一首曲子,比如莫扎特的奏鸣曲,大学老师讲的和小学老师讲的内容很可能不一样,那通常取决于学生的需求。”
“只有懂得孩子有多弱的老师才能教好,正如只有知道你有多困难的人才能帮到位。”钢琴家给初学者示范一首曲子,学生的收获很可能只是惊羡之后的懵逼,入门课老师示范之后学生才会理解和模仿。三是艰苦卓绝的练习。不是只要上过小学就能胜任中学的课,不是只要上过学就会有文化,还得看你是怎么学的。童子功的“功”是什么意思,功夫的“功”是什么意思。想要学出有用的技能,就不能回避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