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治病,养生是防病。养生,是医学的延伸。《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就提出了“治未病”:
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
治未病,就是保持健康,也就是今天常说的“养生”。
养生,可以定义为保养生命,使人健康长寿。直到今天,保养生命的办法,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服食,即吃东西、吃药、吃保健品,或者保持良好的饮食习惯。一种是自我锻炼,包括今天所说的体育锻炼以及调整作息起居等。这两种方式,在先秦文献中都已有了记载。《周礼》中所谓“食医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就是通过饮食保养健康。《吕氏春秋》所说的春季“食麦与羊”,夏季“食菽与鸡”,也是同类性质。至于自我锻炼,在“先秦医学”那章中我们已经有所介绍,不再赘述。
这些方法能对健康起多大作用?难以说清。不仅当时所用方法的效果难以说清,即使今天,那些保养生命的方法,究竟能对身体健康起多大作用?也是个说不清的问题。因而在这个领域,也就出现了大量的、至今难以根本杜绝的、以后相当长的时间恐怕也难以杜绝的骗局。不过,作为人类对保持健康认识状况的一个阶段,中国古代的养生情况,值得做一介绍,经验和教训都值得今天的人们借鉴。
和其他方面的历史发展不一样,在养生方面,人们不久就把那些手段的效能推到了极端,至少从文献上,看不出其思想或手段有过漫长的发展过程。
在《庄子》一书中,我们看到了有以“熊经鸟伸”“吹呴呼吸”保养身体的“寿考之士”,有“岩居而水饮”以至“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的例子,但没有记载是用这些手段达到长生不死的。而在《韩非子》中,就出现了教授“不死之道”的人物。这个被认为可教可学的不死之道,当就是自我锻炼一类。
汉朝初年,出现了大量这样的人物。他们跑到山里,企图依靠自我锻炼的手段,达到长生不死。大约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潮流,以致陆贾在他的《新语》中给以严厉的批判。到《淮南子》,又提出了“食气者神明而寿”的判断。高诱注认为,这就是指“仙人松乔之属”。所谓“食气者”,我们没有归入服食一类,因为它指的是《庄子》所说的“吹呴呼吸”、今天被称为“气功”的活动。这就为通过自我锻炼可以成为不死仙人,提供了理论的支持。
西汉末年,儒者刘向撰写了《列仙传》,不仅为神仙的存在提供了证据,也为这两种成仙的手段提供了支持。到东汉,自我锻炼的方式已经发展为多种。东汉成书的《周易参同契》,列举了其中一些:
是非历藏法,内视有所思。履斗步斗宿,六甲以日辰。阴道厌九一,浊乱弄元胞。食气鸣肠胃,吐正吸外邪……
这些方式的具体内容如何,今天已经不易弄清了,也没有弄清的必要。但大体明白:作为自我保健的手段,都发展成了追求成仙不死的手段。这里所列的,仅仅是其中个别几种。据后来的一些道教的书籍记载,类似的方法有三千六百门。这也不过是极力形容其多。至于究竟有多少,是个永远无法弄清的问题。其中有些手段,现在仍然在用,比如按摩术。不过,今天没有谁认为依靠这些手段可以达到长生不死了。
《周易参同契》列举了一些自我锻炼的方法,目的是抨击这些方法,认为依靠这些方法根本不可能长生不死,甚至还会导致疾病。但是《周易参同契》不是否认长生不死。它认为应该用别的方法去追求,那就是服食药物:
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
……
金砂入五内,雾散若风雨。薰蒸达四肢,颜色悦泽好。发白皆变黑,齿落生旧所。老翁复丁壮,耆妪成姹女。改形免世厄,号之曰真人。
巨胜,注者说是“胡麻”,也就是芝麻。也有人认为不是所有的芝麻,而仅仅是黑芝麻。这种食物被认为是可以延年益寿的保健品,但是不能长生不死。要长生不死,需要服食“金砂”。金砂,可以理解为黄金和丹砂。
认为服食药物可以长生不死的说法,开始于战国时期。《韩非子》载“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就是证明。而秦始皇倾全国之力去寻找不死药,就是这种服食求仙法的发展。到汉武帝时,寻仙求药有了更大的规模。
用服药的办法求仙,应当开始于医学的发展。春秋战国时期,医学的发展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名医扁鹊使假死的虢国太子复活的事件广泛流传。迄今为止,人们的死亡,主要还是由于疾病,几乎不存在真正因老而死,或者无疾而终的现象。所以迄今人们还在讨论,人类的自然寿命究竟有多长。
于是就引出一个问题:假如人不得病,就不会死亡。要不得病,就需要服药。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药,而是特殊的好药:不死药。不死药在哪里?顺理成章的推论就是,在神仙那里。那么第一批神仙是怎么来的?求仙的人们没有说明。事实上,这类事情也用不着说明。只要人们有了强烈而普遍的愿望,就会创造出这样的神仙出来。
图3-1 秦始皇像(王圻《三才图会》,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刻本)
图3-2 汉武帝像(王圻《三才图会》,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刻本)
图3-3 安期生像(王圻《三才图会》,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刻本)
不死药是什么类型的药?依照事物的逻辑发展,最早的不死药一定是草木药,至少主要是草木药。因为当时医学用以治病的药,就主要是草木药。
然而求仙运动失败了。秦始皇失败了,汉武帝也失败了。药没有求来,反而因为过于费心劳神而早死。至少秦始皇可以说是早死,因为他死的时候仅仅五十多岁。
可能是为求仙药的失败而解嘲,也可能真的有人服用过草木药而没有效果,从汉代开始,就否定了草木药的长生不死效能。被认为成书于两汉之际的《黄帝九鼎神丹经》道:
草木药埋之即朽,煮之即烂,烧之即焦,不能自生,焉能生人?
也就是说,能够使人长生的药,自己必须具有长生的性质。这样的药物当中,首先被注意到的,就是黄金。所谓“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周易参同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所得出的结论。
不过,据史料记载,一个叫李少君的方士对汉武帝说,用其他药物可以炼出黄金。用黄金做餐具,可以长生不死。直接服食黄金,应当是以后的事。不过,时间好像不是太久。汉武帝死后出现的《盐铁论》,就出现了燕齐方士“仙人食金饮珠”的传说。《黄帝九鼎神丹经》记载的九种丹,有四种都被认为可以再转炼成黄金,说明服食黄金已经成为重要的求仙手段。
与黄金类似的,就是玉。《淮南子·俶真训》:“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于是时人认为,当人们服食以后,玉也会把这种不朽的,甚至不怕火烧的性质转移到人体,使人长生。在《山海经》中,就有黄帝和天地鬼神服食玉膏的说法。这大约是方士们添加的内容。与玉类似的,还有石英、云母之类性质比较稳定的矿物。据说汉代问世的《神农本草经》就认为,服食它们可以轻身延年,甚至可以成为神仙。
这种观念也没有持续多久,一种更新的仙药被发现了,这就是丹砂或者水银。《黄帝九鼎神丹经》所要炼的,主要是丹,也就是丹砂。而在《神农本草经》中,丹砂居于上品药物之首,被认为可以使人通神明,做神仙。到汉末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所要炼制的仙药就主要是还丹了。到晋代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丹砂就正式居于仙药之首,黄金只是第二位的了。因为丹砂不仅不败朽,而且能够变化:
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
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凡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神仙。 (《抱朴子内篇·金丹》)
这样,人们从丹砂中所得到的,就不仅是不败朽的性质,还有可变化的性质。这正是求仙的人们所追求的。
丹砂,就是朱砂,化学成分是硫化汞(HgS)。天然的硫化汞加热后可以分解出汞,即水银;汞与硫黄一起加热,又可再化合为硫化汞;汞单独加热,也可生成红色的、与硫化汞颜色相近的氧化汞。这种变化,在古人看来是非常玄妙的。把它作为仙药之首,为的就是吸取丹砂这样的性质。天然的朱砂只是丹砂,含有杂质,需要冶炼。经过冶炼产生的丹砂,称为“还丹”,即归还或者复原了原来的状态。炼制一次,称为一“转”。炼制九次,称为九“转”。由于九转还丹经历了较多的转换过程,被认为自身具有了较多的变化性质,因此被认为是最好的还丹,也是能使人最快成仙的还丹。据葛洪《抱朴子内篇》,一转的还丹,服后需要三年才能成仙。而九转的还丹,服后三天就可以成仙。
支持这种观点的,是认为人服食的食物或者药物,能把它的性质转移到人的身上。无论这种结论多么荒谬,它都是一种古代的科学理论,是古人对物质性质和人体关系的认识。这种认识也难说完全是荒谬的。“以脏补脏”的医学理论虽然并不正确,但也不是全无道理。问题在于,持这种主张的人不知道,黄金不败朽的性质不仅不能转移到人体,反而要致人死亡。
从它实际的过程看来,中国古代历时长久的以自我锻炼和服食药物为主要手段的求仙运动,是一次历时最为长久、代价最为昂贵的科学实验。这个实验在付出了难以数计的生命和财产的代价之后,宣布失败。从它的目的看来,求仙乃是一种宗教活动。科学活动和宗教活动,在古代常常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共存或者并存的关系。这种科学和宗教二而一、一而二的结合,其基础乃是一种错误的认识。
从科学的意义上说,《黄帝九鼎神丹经》和《周易参同契》乃是汉代两部成形的化学著作。《黄帝九鼎神丹经》记载了具体的炼丹技术,以及药物的名称、数量、炼制的方法。由此看出,当时已经知道汞和硫化汞可以互相转换,而且知道铅也可以和白色的胡粉或黄色的铅粉互相转换;知道铅和汞的活泼性质,所以要用特制的“六一泥”将炼丹的器具密封。而所谓的还丹,除了丹砂之外,还有所谓的“铅华”,即铅中的精华,也称为“铅丹”。
图3-4 魏伯阳像(王圻《三才图会》,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刻本)
《周易参同契》是一本理论著作。它指出,物质的化学性质是可变的。特定的物质在一起加热,可以炼制出新的特定的物质。这个过程,和“皮革煮为胶,曲糵化为酒”等过程一样,是纯粹的自然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的所谓“邪伪道”,即没有任何附加的人为因素。只要按照一定量的配比,掌握好加热的温度,遵守一定的操作规程,就一定可以达到目的。由铅和汞(或丹砂)为主要原料炼制而成的还丹,进入人体,会像雾一样散开,把自己不败朽且会变化的性质,转移到人体,使人长生不死。
我们可以批评这个理论的粗疏和荒谬,但不能说它不是古代的化学理论。同样,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古代的化学理论,也不得不指出它的荒谬,这是在一种强烈私欲刺激下而不顾反对意见、在屡次失败情况下仍然一意孤行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