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黄帝内经·灵枢》所说,当时对人体结构的了解,不仅有骨度、脏腑,还有“脉度”。
脉,有经脉十二条,络脉十五条,还有奇经八脉,包括任脉、督脉、冲脉等,此外还有孙脉无数。今天人们常说的中医的经络,就是经脉和络脉的通称。那么,什么是脉?也就是什么是经络?自从现代医学进入中国以来,就成为关于中医的一个激烈争论的热门话题。研究者借助各种现代方法和仪器,企图弄清经络的本质,弄清经络在解剖学上有无根据。本书此处只能做些文献学的考察。或许,对于专业的人士,这些考察是多余的,甚至是可笑的。然而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可能还是必要的。
《黄帝内经·素问·脉要精微论》:“夫脉者,血之府也。”《黄帝内经·灵枢·经水》:“经脉者,受血而营之。”《黄帝内经·灵枢·本脏》:“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濡筋骨、利关节者也。”这些说法,使我们可以得出初步结论:脉,就是古人所认为的血管,所以又称“血脉”:
帝曰:“候气奈何?”岐伯曰:“夫邪去络,入于经也。舍于血脉之中。” (《黄帝内经·素问·离合真邪论》)
岐伯对曰:“肺主身之皮毛,心主身之血脉,肝主身之筋膜。” (《黄帝内经·素问·痿论》)
此上伤厥阴之脉,下伤少阴之络。刺足内踝之下,然骨之前,血脉出血。 (《黄帝内经·素问·缪刺论》)
持针之道,坚者为宝。正指直刺,无针左右。神在秋毫,属意病者,审视血脉者,刺之无殆。 (《黄帝内经·灵枢·九针论》)
类似的论述,在《素问》和《灵枢》中还有数十处,不再赘述。这些论述可以使我们进一步得出结论:脉,就是古人认为的血管,即血液运行的管道。所以经脉又称“经隧”或“经渠”:
五脏之道,皆出于经隧,以行血气。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是故守经隧焉。 (《黄帝内经·素问·调经论》)
唐代王冰注:“隧,潜道也。经脉伏行而不见,故谓之经隧焉。血气者,人之神。邪侵之,则血气不正。血气不正,故变化而百病乃生矣。然经脉者,所以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故守经隧焉。”宋代林亿《新校正》:“按:《甲乙经》,‘经隧’作‘经渠’,义各通。”
《灵枢》里,称“经脉”为“经隧”的更多。其《脉度》篇在叙述完脉的尺度之后说道:“此气之大经隧也。经脉为里,支而横者为络,络之别者为孙络,孙络之盛而血者疾诛之,盛者泻之,虚者饮药以补之。”其《营卫生会》篇道:“中焦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此所受气者,泌糟粕,蒸精液,化为精微,上注于肺脉,乃化而为血,以奉生身,莫贵于此。故独得行于经隧,命曰营气。”其《玉版》篇道:“胃之所出气血者,经隧也。经隧者,五藏六府之大络也。”
经脉称隧,因为它“伏而不见”,好像隧道。络脉、孙脉虽然一般不称隧,但性质和经脉是一样的:
风雨之伤人也,先客于皮肤,传入于孙脉。孙脉满,则传入于络脉。络脉满,则输于大经脉。 (《黄帝内经·素问·调经论》)
中焦出气如露,上注溪谷而渗孙脉,津液和调,变化而赤为血,血和则孙脉先满溢,乃注于络脉,络脉皆盈,乃注于经脉。 (《黄帝内经·灵枢·痈疽》)
依据这些描述,则孙脉、络脉和经脉的关系,就是溪流、小河和大河的关系,也类似今天将血管分为毛细血管、小动(静)脉、动(静)脉和大动(静)脉的关系。认识到人体血管有小、中、大的区别,主要血管深藏而不见,也是中医在解剖学上的重要成就。
由于前人认为脉是血管,所以把脉比作大地上的河流。《黄帝内经·灵枢·经水》篇道:
足太阳,外合于清水,内属于膀胱,而通水道焉。
足少阳,外合于渭水,内属于胆。
足阳明,外合于海水,内属于胃。
足太阴,外合于湖水,内属于脾。
足少阴,外合于汝水,内属于肾。
足厥阴,外合于渑水,内属于肝。
手太阳,外合于淮水,内属于小肠,而水道出焉。
手少阳,外合于漯水,内属于三焦。
手阳明,外合于江水,内属于大肠。
手太阴,外合于河水,内属于肺。
手少阴,外合于济水,内属于心。
手心主,外合于漳水,内属于心包。
凡此五脏六府十二经水者,外有源泉,而内有所禀。此皆内外相贯,如环无端。人经亦然。
其中所说“江水”就是长江,“河水”就是黄河。和西方古代不同,中国医学此时就认为血在人体内是“内外相贯,如环无端”的,即处于循环状态中的。古人似乎也发现了心脏在血液循环中的特殊作用,即“心主身之血脉”(《黄帝内经·素问·痿论》),但未能在这个方向上再深入下去。《黄帝内经·灵枢·营卫生会》篇说中焦“化其精微,上注于肺脉,乃化而为血,以奉生身”,似乎也看到了血液在经过肺脏以后对于全身的营养作用。这些发现,都是可贵的。
脉和现代医学所说的血管的不同之处,在于中国古代医学不仅认为脉是血的通道,还是气的通道,和中国古人对于河流的认识一样,河流不仅是水的通道,而且是气的通道。《国语·周语下》:
川,气之导也。泽,水之钟也。夫天地成而聚于高,归物于下。疏为川谷,以导其气;陂唐污庳,以钟其美。是故聚不陁崩而物有所归,气不沉滞而亦不散越。
这段“川谷导气”的文字,被后世许多有关河流的著作所引用,成为中国古人对于河流和山谷作用的基本认识之一,也和现代对于川谷的认识相一致。山谷,特别是有河水流经的山谷,的确不仅是水道,也是大气流通的通道。中医把血管比作河流,也把河流的作用搬到了血管上:
阳中之阴,本乎营卫。营者阴血,卫者阳气。营行脉中,卫行脉外。脉不自行,随气而至。气动脉应,阴阳之谊。气如槖籥,血如波澜。血脉气息,上下循环。 (李时珍《濒湖脉学·四言举要》)
如果说脉中流动的血液中带有阴阳之气是正确的,那么把气和血在脉中的关系,说成像风箱鼓风一样,吹动血液使之流通,却纯粹是想象的产物。然而,在中国古代无法弄清心脏作用的情况下,这也是当时能够找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河流有深有浅,有宽有窄。河水深处,水聚集起来,形成潭渊。把这种现象搬到人体,则那些经验中针刺的作用点,就被当作人体中的潭渊。由于这些地方并没有刺出血来,所以仅被当作气的聚集处,称为“气穴”,简称为“穴”。穴被认为是气的聚集处。针刺的调节作用,也被认为是促进该处聚集的气运行,以补充他处的气,或者使该处的气得以排泄,从而达到阴阳平衡、身体健康的目的。这种情况,和孟子以来认为人体由形、气、神三者构成的传统观念完全一致,因而也得到了广泛认同。
时至今日,经络走向和血管之间的不一致,是尽人皆知且广被讨论的问题。人们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企图寻找经络的实际所在,然而收效甚微。依笔者估计,今后也不可能有大的进展。因为经络本身,并不是人体血管之外独立的气的通道,而是我们的古人对于血管未弄清楚的结果。王莽的医官试图用竹条顺着血管去弄清它的走向,其效果如何,可想而知。后世也没有更好的条件和技术可以弄清这个问题。在王莽之前所知的经络走向,也是在技术条件很差的情况下人们不能准确认识血管的结果。
然而在人们企图弄清人体血管走向之前很久很久,已经用砭石进行治病。随着金属工具的发明,金属针代替了砭石。砭石和针刺,还有艾灸的效果,都是经验的总结。历史的实际应是知道穴位的位置在先,认为砭石或针刺发生作用是由于气血的运动并企图去寻找血管的走向在后,而血管的走向实际上当时又无法弄清,因而不得不迁就穴位的所在,这就造成了经络和血管的脱离。由于血管走向实际上又弄不清楚,实践的经验又难以否定,所以只好把穴位用线条连接起来,认为这就是经络,即理论上的气血通道。
从马王堆帛书出现较为完整的经脉走向图开始,到《黄帝内经·灵枢》,就有所发展或纠正。最明显的是由十一条变为十二条,其走向也有区别。即使《灵枢》本身,对于经脉走向说法也有不同。至于穴位,从古到今,也在不断发展变化。宋代出现的针灸铜人以及相伴随的《铜人针灸经》,纠正了前人的错误。此后出现的《针灸资生经》,又纠正了铜人穴位,包括古人穴位的错误。其纠正的根据,都不是血管的实际走向,而是经验中穴位的实际作用。纠正的结果,就是经络的走向不断变化。这不是人体的血管走向会不断变化,而是医疗经验中穴位的位置在不断变化。穴位之所以会变化,也不是因为人体果然有什么解剖学意义上的经络,而只是疾病与穴位之间有经验性的联系。这些联系,虽然许多是稳定的,但不是都一致的。新的穴位会不断发现,旧的穴位或可能被放弃,或改变位置。至于穴位和疾病之间为什么会发生作用,还应当做持续的理论探索。经络学说发展的历史表明,中医欲了解人体的结构,和其他医学同样地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