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认为桑林是通天的地方,扶桑即传说中的通天之树,表现神树扶桑的形象非常多。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盒上就有扶桑的图像,上有一人在树下引弓射鸟,推测为后羿的形象。汉代,扶桑的形象更多,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上有一棵扶桑树,还有采桑女或是桑篮图案。这些桑树有的与神鸟连在一起,象征扶桑。与现实中的桑树最为接近的是战国时期的采桑狩猎战壶,上面刻画了人们在桑树之中采桑或在桑下歌舞的情景。
中国植桑养蚕历史悠久,先民很早就注意到,蚕从吐丝、结茧、成蛹到化蝶,一生四变。这种动与静的变化(包括眠与起)引发了先人对天与地、生与死等人生重大问题的联想与思索,蚕卵是生命的源头,孵化成幼虫就犹如生命的诞生,几眠几起就如同生命的几个阶段,蚕蛹可看作一种原生命的死,而蚕蛹的化蛾飞翔则是人们想象的死后灵魂的去向。
先民原始宗教意识和审美意识中的“蚕神崇拜”情结象征了生命的繁衍和轮回,蚕神成为中国女红神话中的偶像,是古人崇拜的神灵之一。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无论是伏羲化蚕、神农耕桑、嫘祖教民养蚕,还是甲骨文记述的商朝武丁占卜求年,都与蚕神息息相关,卜辞中记载用三头牛或三头羊祭蚕神的“蚕祀三牢”的典礼,显示出对蚕神的崇拜。
长久以来,蚕桑生产一直是德清乡村的支柱行业,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占有特殊地位,当地的民俗民风大多与蚕桑活动有关。德清的乡风民俗门类繁多,其中如讨蚕花、抢蚕花、串蚕花等,而“扫蚕花地”则是此类民俗中最具民间艺术特征的。正月元宵和清明前后为扫蚕花地演出旺季,演出地一般在乡村举办的马明王菩萨的庙会上,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在巡行队伍中非常吸引观众眼球。在春暖花开的清明前后扫蚕花地,则采用另一种演出形式,即把艺人请到农家厅堂养蚕的场所进行歌舞表演,通过惟妙惟肖地模拟蚕事生产活动的场景,来完成一场祈祷养蚕丰收的仪式。
日出东方红堂堂,姐儿房中巧梳妆。
双手挽起青丝发,青衣菱步出绣房。
娘见女儿出绣房,叫声阿囡去采桑。
姐儿心想会情郎,采桑正是好时光。
叶饰一只肩上挂,脚底擦油出厅堂。
三步并做两步走,来到村外桑园旁。
东一张来西一望,望见情郎在挑秧。
叶饰挂在桑枝上,手甩包巾招呼打。
情哥有心会阿妹,立刻来到妹身旁。
三日未成能相见,相隔好似九秋长。
排排豆梗当围墙,密密桑叶作纱帐。
绣花鞋子当枕头,玄色衣衫挡一旁。
满地青草铺眠床,桑园正好做洞房。
恩爱之情难言表,风风雨雨配鸳鸯。
野桑园里会情郎,心似打鼓有点慌。
青骨田鸡猛一跳,疑是有人过路旁。
鹑捣拍翅来飞过,怕是有人来探望。
急急匆匆来分手,各自东西走得忙。
姐儿藏进桑园里,情哥回头去挑秧。
急急忙忙桑叶采,娘亲面上好交账。
草草勒得几把叶,背起叶篓回蚕房。
娘见女儿回蚕房,神色匆匆有点慌。
看看叶饰浅绷绷,悄悄开口问端详:
为啥头发乱荡荡?为啥花鞋湿了帮?
头发桑条多擦碰,花鞋露水来沾上。
阿囡休要嘴巴翠,瞒你爹爹休瞒娘。
爹爹得知难饶你,娘知息事好商量。
姐儿定神细思量,私情总要瞒爹娘。
借口采桑腰酸痛,转身即刻回绣房。
原始的扫蚕花地是从傩舞演变而来的,其舞蹈动作大量吸收了江南妇女长期从事农桑蚕事劳动的生活元素,那种在蚕房劳动时形成的娴静、端庄、温柔的品性和干净利落的劳动习惯得以生动呈现;其音调古朴,旋律优美,属杭嘉湖蚕乡最具特色的民歌之一。舞蹈的基本动律“稳而不沉,轻而不飘”,可用一个“端”字来归纳,完美体现江南水乡蚕花娘子端庄、细腻、灵巧的品性。舞蹈的道具、服装特色鲜明,铺着红绸的小蚕匾以及做头饰和道具用的白鹅毛,均属蚕乡特有的生产工具。表演者的头上、扫帚、蚕匾上插的蚕花,与“西施向蚕娘赠蚕花”的传说,以及“蚕花庙会”“轧蚕花”等习俗巧妙关联,包括表演者身上的红裙红袄,这些都是蚕乡民众心目中最吉祥的事与物,故扫蚕花地演出时特别受蚕农们欢迎。
扫蚕花地的形成与流变时间跨度较长,据老艺人们口传,已有一百多年历史。20世纪60年代初,德清县文化馆组织人员对散落于全县乡镇的民间艺术分类普查、挖掘、整理,发现德清县扫蚕花地就有七种不同曲调,四种不同风格的表演,知名艺人达二十多人。当时,扫蚕花地的表演程式已趋成熟,同时也最为稳定和繁荣。
扫蚕花地是蚕桑生产习俗中重要的一环。每年清明时期,“关蚕房门”生产前,请艺人到家演出扫蚕花地是一种古老而美好的祈愿,以消除一切灾难、晦气,祝愿蚕桑丰收,故带有一定的仪式性。其表演的动作和唱词内容均以养蚕的劳动过程为主,如糊窗、采叶、喂蚕、蝶丝等,舞蹈动作程式化。扫蚕花地表演形式多样,开始以单人小歌舞为主,由女性来表演,另有一人敲小锣小鼓伴奏。后来发展为二胡、笛子、三弦等多种民族乐器伴奏。表演者头戴蚕花,身穿红裙红袄,手捧铺着红绸的蚕匾登场亮相,代表蚕花娘娘给人们送来吉祥的蚕花;表演者载歌载舞,模拟养蚕生产劳动场景,唱词语言富有浓郁的吴语方言特色,内容多为祝愿蚕茧丰收和叙述养蚕劳动生产全过程,演绎扫地、糊窗、挥蚕蚁、采桑、喂蚕、捉蚕、换匾、上山、采茧等一系列与养蚕生产有关的动作。
扫蚕花地艺人有半职业和业余两种,半职业艺人大多以穷苦村民居多,他们务农尚不能温饱,靠演扫蚕花地补充收入。他们大多以家庭为单位,或三四人搭班划一条小舶板,在农历十一月开始外出,直至清明后回家。艺人们每到一个村庄,就挨家挨户去蚕农家里演出,农民也乐意请他们到家中表演。业余的演出则带有较大的自娱性,队伍全由村民自愿组成。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德清扫蚕花地民间歌舞艺术尚有民间艺人杨筱天等能得心应手地自如演绎。随着时代发展,生活日新月异,农村生产方式不断变迁,扫蚕花地已不复当初的繁荣,但因其具有德清东部水乡蚕事发达地区浓郁的乡土民俗特色,作为一种蚕桑文化民俗、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
扫蚕花地能从歌词、曲谱到舞蹈动作等得到全面而完整的记录和保存,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传承人徐亚乐功不可没。1983年,作为县文化馆干部的徐亚乐开始接触扫蚕花地。当年,恰逢全国开展民族民间舞蹈调查工作,也是一次大规模民间艺术挖掘和抢救工作。扫蚕花地幸运地被列入此次重点调查工作之一。徐亚乐陪同浙江省文化厅干部何老师深入基层乡村,对德清所有扫蚕花地民间表演艺人进行全面走访,其中就有童金荣、周金囱、郁云福、张林高等年逾古稀的老艺人。通过系统整理、对比和论证,徐亚乐认为,琴书艺人杨筱天的扫蚕花地表演曲目是最完整、最有代表性的。当时,民间艺人杨筱天已逾七十高龄,徐亚乐陪同何老师一起,一边观看杨筱天的表演,一边对扫蚕花地的歌词、曲调、舞蹈动作进行了详尽的记录。得益于当年文化工作者严谨、细致、踏实的工作作风,才有今天保存完整的书面资料。扫蚕花地入选《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浙江卷》《中华舞蹈志》等书籍,从而进一步确立了德清为杭嘉湖蚕桑生产地区扫蚕花地民俗源头的重要历史地位。
自当年亲自参与挖掘和抢救民间艺术行动后,徐亚乐与蚕俗文化就结下了不解之缘。随着对扫蚕花地的深入了解,徐亚乐也从扫蚕花地里吸收了艺术营养,并融入时代元素,创作了许多有关蚕桑文化的舞蹈作品,并多次在省、市文艺会演和比赛中获奖。1988年她创编的《桑园情》参加浙江省第二届音舞节获创作二等奖、表演三等奖;1990年她创作的《蚕娘》参加浙江省第三届音舞节获创作奖;2001年她创作的《叶球灯》获浙江省首届广场灯彩舞蹈金奖、《蚕花祭》获湖州市南太湖第二届音舞节二等奖。
“清明一过谷雨来,谷雨两边要看蚕。当家娘娘手段好,包好蚕种焙被里。隔了三天看一看,布子上面绿茵茵。当家娘娘手段巧,鹅毛轻轻掸介掸。快刀切叶金丝片,引出乌娘万万千。头眠眠得崭崭齐,二眠眠得齐崭崭。火柿开花捉出火,楝树开花捉大眠。”清明时节,古老的《蚕花谣》,穿越千年时光,在德清古镇新市回荡。
2012年,一年一度的新市镇蚕花庙会上,扫蚕花地最引人关注。一老一少的两女子,身穿红袄红裙,头戴蚕花,发髻插鹅毛(蚕农挥蚕蚁的工具),左手托着铺红绸和插满蚕花的小蚕匾,右手执着饰有蚕花的道具“扫帚”,边唱边舞,“三月(台格拉)天气暖洋洋,家家(台格拉)护种搭蚕棚。蚕棚(台格拉)搭在高厅上,集窗纸糊得泛红光……”同时,还表演一系列与养蚕有关的动作,曲调高亢,动作利索,吉祥喜庆。
年事已高的娄金连是钟管镇东舍墩人,蚕花庙会的最大看点之一就是她与弟子杨佳英联袂登场,为全场观众表演扫蚕花地,一阵清脆、亮爽的锣鼓声响,头插白鹅毛、身穿大红袄的娄金连与弟子同时登场亮相。“三月天气暖洋洋,家家户户搭蚕棚,蚕花娘娘两边立,聚宝盆一只贴中央……”当唱到“扫地扫到猪棚头,养只猪猡像只牛,今年蚕花扫得好,明年保僚(方言:你们)三十六(分)”时,台下观众发出一片叫好声。
歌曲一段唱毕,娄金连与弟子手拿小竹匾走向台下的观众群,竹匾内盛放了象征蚕花的金银花纸。观众随即迅速拥向她俩,小竹匾里的蚕花被一抢而空,连小竹匾边上的一圈纸花也被悉数拔去。娄金连笑着说:这已经习以为常了,每次随剧团到乡镇演出,老百姓对这个戏还是非常喜爱的。从百姓对扫蚕花地的喜爱,见证了民俗传统艺术的感召力和影响力。
如果蚕桑生产每况愈下,杭嘉湖地区扫蚕花地民俗赖以生存的条件发生变化时,是否意味着扫蚕花地也会随之消亡或被人遗忘?民俗学家刘魁立给出的答案是:“一切传统只有在对今天或者对未来具有重要意义时,它才获得了价值,我们才努力地去保护它、爱护它、传承它。”
新市镇蚕花庙会已成功举办了十三届,盛况年年不衰,蚕花广受民众喜爱。可见,蚕花习俗深入人心,寓意吉祥、追寻幸福的蚕花习俗的传承性,无论古人还是现代人,均不因蚕丝产量的多寡而动摇,这种情结是亘古不变的。同样,作为蚕花习俗之一的扫蚕花地民俗,从艺人表达的内容来看,均具有与讨蚕花相同的讨彩头性质。这种积极向上,追求勤劳、淳朴、真实人性的行为一直都是契合现代人心理的,祈福是扫蚕花地民俗能够继续生存与发展的内在动力。
正视扫蚕花地民俗生存的现状,我们有责任对扫蚕花地的表演内容和形式进行恢复和抢救性保护。现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扫蚕花地,涵盖以扫蚕花地为代表的蚕花习俗,而非特指以扫蚕花地命名的民间歌舞。只有对蚕花习俗进行全面和及时的恢复性保护,才能体现扫蚕花地更高的民间文化价值。全面恢复和保护蚕花习俗就是保护它存在的文化空间,我们应将其融入其他乡土民俗之中进行整体性保护,如蚕乡婚俗、蚕乡清明节习俗、蚕乡过年习俗等,并与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兼容并蓄,共同发展,以形成良性的生态环境和恢复保护的传承态势。今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已渐渐深入民心,随着保护意识的不断增强,保护更趋理性和体系化,扫蚕花地和蚕花民俗在全社会的等共同呵护下,将会有全新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