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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写这本书缘于我的经纪人2020年4月初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中提出希望我写一本书讨论“疫情经济学”。要写一本什么样的书,当时的我毫无头绪,但是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了“凤凰经济”这个概念。起这样的名字就是希望能反映出一些乐观情绪,我的经纪人希望我表达的正是乐观情绪,比如新冠病毒感染疫情期间和之后商业蓬勃发展,诸如此类。其实,哪怕我自己以及与我交谈过的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认为商业蓬勃发展的前景非常黯淡。

当时,我观察经济形势,发现股市正在暴跌,破产处处可见。(事实上,都到了2020年6月中旬,经济衰退已经结束了,《纽约时报》的头条新闻 1 才开始宣称“破产浪潮即将到来”。)在2020年4月的时候,发生金融危机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当然还有一种致命的新冠病毒正在席卷全球,而那位明显无能的美国总统却对该病毒的传播无所作为。当时没有人想得到,这场疫情在经济上的破坏性居然会与2008年爆发的金融危机和由此引发的大衰退不相上下。我的一位前雇主甚至悲观地警告 2 世界会迎来“横向I形复苏”,而且最终结果会比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更加糟糕。

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来,如果我写书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少数几个亮点上,比如远程办公悄然兴起,或者大家发现自己宅在家里的时候居然学会了烤出不错的面包,那么这样的书也是乏味的。就像是我在说:“别去思考数百万人的死亡啦贫困啦这样的话题,你知不知道疫情对狗的影响有多大?”

这场疫情确实很可怕。美国的死亡人数已达上百万,全球的死亡人数已多达数百万。在几周内,数百万美国人的工作岗位凭空蒸发,其中许多人再也没能重返职场。由于多地采取居家限制及线上授课措施,学校的教学效果非常糟糕,家庭中的亲子相处状况也非常糟糕,一场全国性甚至可能是全球性的心理健康危机开始出现。

环顾周围,满眼“灰烬”,有来自亲人的,还有来自整个生活方式的。曾经在飞机上花掉大把时间的人,或者至少定期离开自己国家的人,发现自己已停飞很长时间。从人和人交往的角度看,中国人和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之间的交往频率急剧下降。突然之间,没有多少人能够进出中国旅行。其实致命的传染病一直伴随着人类历史,在近几十年才有了一些变化,但是在被遗忘了几十年之后,致命病毒突然再次来袭,对所有人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然而,随着灰烬的堆积,人们越来越容易从灰烬中看到“凤凰复活”的希望,尤其是在美国。不仅富人的财富激增,穷人也同样在变富。极度紧张的劳动力市场促成了“辞职潮”,人们完全可以辞去不喜欢的工作,然后找到自己更加喜欢的工作。你想住在哪儿就可以选择去住在哪儿,而不用像疫情前一样因为客观限制必须住在什么地方,至少不出国的话是可以自由选择居住地的。尽管还是有焦虑有喧嚣,但是全世界仍有希望像2020年那样真正团结到一起。2020年,几十亿人连续好几周停止流动,成功地拉平了新冠病毒感染率曲线,并为科学家们留出了足够多的时间来研发信使核糖核酸(mRNA)疫苗,以让疫苗更快面世,更加有效,比疫情初期大家所期望的效果还要好。

疫苗是在2021年初开始推广的,然而没过多久人们就开始听到了抱怨,尤其是在更加小心谨慎而且厌恶新冠病毒的人群中:“你没听说吗?疫情结束了。”老年人,免疫功能低下的人,以及对每周数千人的死亡数字感到震惊和沮丧的人,他们会环顾四周,在看到一些人不接种疫苗或做出不戴口罩等鲁莽和危险行为时,会感到震惊,会怀疑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曾经也是对此有质疑的人,直到2022年的某一天。从那天开始,虽然我还在说着同样的话,但语气已经不那么讽刺了。2021年9月,我协助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派对,当时我们采取了很多预防措施,最终没有人感染。2022年6月,我参加了一场婚礼,倒是有5个人感染了新冠病毒,可是大家的反应是“嗯,已经很好了,比我预想的要少”。从流行病学的角度看,疫情仍在肆虐;从人类学的角度看,疫情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是无法避免的事情,甚至有人开始希望在方便的时候自己也不妨感染一次。

当人们的行为就像疫情结束了一样时,那么,疫情就是结束了,至少在行为层面上是这样的。不过,有两件事是确定的。首先,在流行病学层面上,疫情不太可能迅速根除。新冠病毒将长期与我们同在,在当下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生活在地球上就意味着与新冠病毒共存;其次,总会有人认为疫情是一个严峻而可怕的现实,深刻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在无法否认新冠病毒确实存在的情况下,这些人主观上或者客观上没法假装疫情真的已经结束了。

这本书不涉及新冠病毒的流行病学影响,我要研究的是,新冠病毒这种微小的东西怎样持久地改变了整个世界。由于新冠病毒,世界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新冠病毒并不是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唯一原因,但如果你是在21世纪20年代阅读我的这本书,很可能你确实在很多方面亲身感受到了它的影响,因为和疫情前的世界相比,生活确实在很多方面发生了改变。比如说当涉及你可以在离家多远的地方工作时,这种变化就很明显,但是当涉及你的钱包有多少钱时,这种变化又不那么明显了。但无论程度如何,新冠病毒造成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

例如,在这本书出版时,富裕国家最大的经济问题是通货膨胀率太高,它们在经历近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高通胀。造成高通货膨胀率的原因包括:一部分是供应链问题,可以归因于疫情;一部分是财政政策的问题,而这些政策同样是疫情带来的;一部分是劳动力的情况突然发生变化,这也与疫情相关;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俄乌冲突。即使没有疫情,俄乌冲突也可能爆发,但终究我们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果然如此。在任何一个原因上深究下去,人们都能看到疫情的影响。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所有这一切都抛到脑后,不能简单地宣布生活已经恢复到了疫情前的样子。

从疫情初期开始,媒体上就充斥着“疫情改变了一切”的论调,其中一些是诚实的预测,另一些则更多是基于自己的期望而不是基于理性的预期。和持这些论调的人都不一样的是我所称的均值回归者,他们认为大多数事情都会回到疫情前的状态,那些愚蠢地宣称“纽约将永远死去”的人 3 ,很快就会被证明说错了。我要声明一下,纽约仍然充满生机,我说的不仅是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在你读这本书的时候,甚至可能很多年过去了,纽约仍然生机勃勃。这不是一本预测未来的书,但这句话是我自己非常满意的一个预测。

从本质上来说,我也是一个均值回归者。媒体记者往往对废话高度敏感,我们也相当愤世嫉俗,而且普遍认为做出非凡的论断需要非凡的证据。我们更有可能对改变世界的力量和技术嗤之以鼻,而不是过度炒作。无论如何,像疫情这样规模的全球性事件,对世界的影响都不会小。它必将对世界产生持久的影响。这些影响会非常深远,而且其中很多会出人意料。

我希望这本书能帮助你更深刻地理解已经发生的一些巨大变化,帮助你在其他变化到来时更好地理解它们。关于凤凰的传说其实是关于复活和重生的故事,是一个循环,但并不是一种缓慢而稳定的循环。凤凰会生存数百年,之后在一场冲天的大火中,它的生命短暂结束,最后在这燃烧后的灰烬中涅槃重生。我的观点是,疫情就是那场罕见的大火,它催生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大多数人年纪都不大,不记得发生在1945年的“凤凰涅槃”,但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对于经历过疫情的人来说,疫情带来的有些记忆同样难以磨灭,而且这次疫情也将对全球产生深远的影响。

你如果想简单衡量一件大事到底有多重要,可以看看这件事在P1位置上停留了多长时间。P1可能指“1号位置”,也可能不是,据称这是巴拉克·奥巴马使用的概念,也是各大电视新闻网凭直觉就理解了的概念,特别是杰夫·扎克担任总裁时期的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在任何特定的时间点,肯定有一个问题是所有人都最关注的事情。从新闻界和公众角度来看,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只要播报,人们就会观看,但如果播报其他事情,不管是什么事,人们都会感到无聊,然后换台。

在美国,在疫情暴发之前,唐纳德·特朗普在1号位置上待了大约4年。特朗普的总统竞选,还有他担任总统时的表现,成功霸占了几乎所有的新闻播放时间。在其他总统在位期间,大家可能很久都不会去想是谁住在白宫,但在特朗普任内,这是不可能的。

事实证明,新冠病毒是能够打败特朗普,把他推到2号位置的唯一力量。在疫情时代,除了最大的那个事件,其他所有故事都和疫情有关而不是和特朗普有关。唯一的那个例外就是2021年1月6日未遂的政变。冲击国会的事件也让人们深刻认识到“特朗普主义”已经成为反对疫情限制措施的口号,当时参与骚乱事件的很多人是根本不戴口罩的,而且几乎没有人接种过疫苗。

部分民众尽管痛斥全球对新冠病毒反应过度,但他们也还是把疫情放在了1号位置,而且一放就是两年,不是几个星期,也不是几个月。一直到2022年2月底,俄乌冲突这个轰动性的事件终于取代了疫情,占据了全世界的1号位置。而那时,因为许多人接种了疫苗,死亡人数已经大幅降低,而且奥密克戎毒株感染的峰值正逐渐过去。

这是此次疫情与1918年西班牙流感最大的区别。1918年流感暴发时,毁灭性的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世界一直受传染病威胁的时代也即将结束,但是可怕的流感从来没有占据过1号位置。吸引全球注意力的事件并不总是以死亡人数来衡量的。例如,2001年9月11日的“9·11”恐怖袭击事件在1号位置盘踞了好几个月,并推动了20年的历史进程,但当时真实的伤亡人数还不到3000。和名人有关的事件占据1号位置的时间可能会持续几周,比如橄榄球超级明星辛普森涉嫌杀人案的审判。

疫情占据1号位置,一占就是两年。其间,新冠病毒导致大约600万人死亡,其中大约100万人是在美国。换句话说:新冠病毒比大多数战争更加致命,而且人们谈论新冠病毒的时间也比谈论大多数战争的时间要长得多。任何现象只要具备这两个属性,就必然会造成重大的长期影响。这场疫情的影响将持续数十年,主要是负面影响,尽管多国政府为减轻医疗压力、降低经济损失做出了最大努力。

正如社交媒体上有人所描述的,此次疫情“在我们的脑海中免费租住了两年”,而且还生了根发了芽。它颠覆了生活,重塑了经济,改变了我们感知空间和时间的方式。

令人更加担忧的是,情况很可能变得更糟。尽管新冠病毒疫苗的分配存在不公平,但面世速度之快却是史无前例的。新冠病毒本身虽然致命,但其致命性远不如历史上许多其他传染病。而且,在撰写本书时,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发达国家研发和输送疫苗的速度能够始终比新冠病毒的毒株变异快上一步。

可能最重要的是,25年来,互联网刚好发展到了足够普及、带宽足够的程度,即使员工无法去办公地点上班,世界各地的公司和经济体依然能够继续以惊人的效率运营,特别是在美国。美国拥有经济学家所谓的“财政空间”,可以花费数万亿美元来维持国内经济的运转。这一点对其他国家也产生了非常积极的溢出效应。

人们没有忽视这一切。全球性的疫情是可以预测的,而且也真的被预测到了,我们早就知道疫情要到来。但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事情几乎都不符合预期。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核威胁倡议组织和经济学人智库在2019年精心组织了一场兵棋推演 4 ,列出了对疫情准备最充分的国家,并将美国置于榜首。然而,美国的死亡率很快就飙升至全球之首,这部分要归因于无能的总统。

危机期间,金融市场的波动惊人,这是一个关键迹象,表明人们预测后面的走势会很糟糕。无论是对公司受疫情打击的严重程度,还是对公司从中的恢复速度,分析师们的预测普遍都很悲观。

在市场更偏僻的角落,投机狂潮层出不穷,有游戏驿站(GameStop),美国电影院线(AMC),狗狗币(Dogecoin)等加密货币(cryptocurrency),还有加密朋克等非同质化代币。 在事情发生以后,人们往往很容易找到一种说法——例如美联储、流动性过剩、封控期间无聊、社交媒体等——来解释当时为什么会发生某种情况。但是,在事情发生时,它们都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就像骚乱者在2021年1月成功冲击了国会大厦,或是2020年5月人们突然普遍接受了“黑人的命也是命”的观点。回顾一下2014年的第一波“黑人的命也是命”游行,与之相比,2020年公众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很快就发生了改变,变化速度之快,令民意调查员们都感到惊讶。然而,仅仅在几个月后,公众对于同一个话题的看法又迅速恢复到疫情之前,这一点同样也让民意调查员们感到惊讶。有些变化本身不算大,但即便这样的变化也是人们事先完全预料不到的,比如在户外用餐居然就成了纽约城市景观永久性的组成部分。

经历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件之后,我们会发自内心地感觉到生活不是正态分布的,我们期望发生的事情往往不会发生,我们从未想过的事情可能会在明天就彻底颠覆我们的生活。疫情就是最好的实证,尽管我们许多人在理论上知道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发生,但很少有人考虑过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会如何进行应对。

这本书的理念是,出人意料的事情还没有结束。疫情带来的冲击和创伤,长期的负面影响,以及人们意想不到的积极影响都还没有完全过去,它们将在未来几十年中继续发挥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冲击和创伤,在战后的半个世纪里塑造了个人行为和地缘政治行为,这次疫情也会如此。

就个人而言,我并没有能力预测意外。如果我能预测,那也就不叫意外了。我想做的是,尝试了解疫情是如何改变世界的,并提供一个思维框架,用来观察思考未来可能发生的其他意外事件,让我们理解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那些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不寻常的、意想不到的事件,也让我们理解其中到底有多少原因可以追溯到疫情期间我们经历的那些让人头昏脑涨的日子。

在疫情期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这个过程让我感到非常疲惫。我已经处在人生的后半段,所以自然想用疫情暴发前我那48年人生里的所见所学来认识世界。慢慢变老就是这样的:学到的新东西越来越少,改变观念的频率越来越低,越来越依赖曾经对你有用的探索方法和捷径。但是,无论你是谁,只要你是以这种思维方式来看待疫情的,你就必定会错过很多东西,而且很可能最终会陷入黑暗和危险之中。

以遗传修饰生物体(GMO)为例,作物经过基因工程改造,可以更有效地为世界提供食物。转基因食品拯救了生命,养活了饥饿的人,为私营公司赚了很多钱,同时也引发了人们极大的争议:非天然的东西都不好吗?都会带来危害吗?

在疫情前,反对GMO的情绪在很大程度上是和归属感有关的,只要反对GMO就可以认为自己归属一个特定的群体。这群人关心环境,吃有机食品,通常认为天然的东西都是好的,非天然的都是不好的。这个群体的人看重食品包装上的“非转基因”标签,而且愿意为这个标签支付更高的价钱,或者至少因为这个标签感到放心。与此同时,认为GMO没有问题的人却认为贴这种标签倒也没什么害处,这只是让产品尽可能吸引顾客的方式而已。

疫情期间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许多不愿吃转基因食品的人也不愿接种基因工程疫苗,尽管疫苗制造商还在自豪地炫耀自己在信使核糖核酸技术方面经验丰富。反对疫苗派的主要成员倒也不是这些不愿接种的人,一般说来,右翼自由派或“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这类人,比具有环保意识的左翼的“脆格兰诺拉麦片人群” 更加直言不讳,对社会的危害也更大。但实际上,这两类人的根本问题是相同的:他们越是不愿意改变疫情前的观念,在应对新冠病毒及其给社会带来的变化方面就越受到限制。事实证明,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许多这样的限制也没有任何帮助,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这些限制给你带来的完全就是灾难。

我把它叫作“认知上的新冠危机”。数百万人感到自己对确凿事实的依赖正在被剥离。认知危机很难衡量,也不像公共卫生大流行那样显而易见,但实际上两者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这种认知危机让很大一部分人感到不安,也就是遭遇了经济学家约翰·凯和英格兰银行前行长默文·金所说的“根本上的不确定性”。 5 有一部分人正在慢慢接受认知危机,但它还远没能被所有的人接受。

毕竟,到了2020年,科学技术早已达到了成熟阶段,我们无论想了解什么,大部分时候都可以轻松找到答案。成立于1998年的谷歌公司在疫情期间市值达到了约2万亿美元,原因就在于它无与伦比地实现了企业使命——“整合世界信息,让信息在全世界范围内可以获得、可以使用”。

在疫情期间,我们都消失在了各式各样的屏幕后面,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几秒钟内就能找到想要或需要了解的几乎所有事项信息。然而,新的现实情况是,关于世界,我们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项信息却几乎没有人知道。

对我而言,认知危机给我上了一节关于认知谦卑(epistemic humility)的速成课。一直以来,我对自己具备传统操盘手“观点明确,立场不坚定”的性格感到自豪。如果你是一个博主,这是一项能带来极大便利的专业技能,改变观点或承认错误的帖子是我撰写的最重要的部分。但是即便如此,疫情期间,我发现自己被迫改变观点的频率居然前所未有地高。

例如,疫情开始时,新冠病毒被认为是一种细菌。它可在物体表面存活,存活时间长得可怕,人们如果接触了物体表面,再摸自己的脸,就会感染新冠病毒。整个美国基本上在一夜之间就出现了新的净化仪式(purity ritual),美国人学会了实实在在用肥皂洗手20秒。只有洗干净手才可以摸脸,但要是你再摸了其他东西,特别是如果这个东西是暴露在外面的,你马上就觉得自己又被污染了,必须再去洗手20秒才行。

“洗手”使整个国家团结在一起,至少一直持续到一些人慢慢意识到,为什么是20秒而不是其他时长呢?20秒这一点基本上完全没有科学依据,而且污染物虽然可以成为传播疾病的媒介,但并不是新冠病毒真正的传播途径。

这是首先出现认知分歧的领域之一。我欣然接受了不需要担心污染物的观点,并把拿艺术品时需要佩戴的白色薄手套的盒子放到了杂物间后面,那些手套是我们离开公寓时,妻子买来戴的。我会在谈话中使用“污染物”这个词,人们会明白我在说什么,或者至少会假装明白。不过,我确实在措辞上把“污染物”跟“医院感染”划清了界限。

但是,数百万人要么不转变观念,要么转变得特别慢。养成卫生习惯这一点多少令人感到安慰,但改变观念却着实有点困难,而且从来也没有哪个权威人士站出来明确表示我们不需要担心因为按了电梯按钮就感染新冠病毒。

因此,“卫生剧院”(hygiene theater)将会一直延续下去,在酒店行业同样如此。一旦接受了某个事实,大家就都会接受。讲究卫生是个人可控的行为。人们可以自己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也会要求供应商同样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在面对无情的、不道德的病毒时,这种做法创造了一种让人安心的行为方式。

至少,接下来的两年都会是这个样子。新冠病毒给人们带来了认知上的双重打击:它使全球经济黯然失色,而且在人们对它还完全不了解的时候它就已成为人们谈论和担忧的最主要对象。每个人的学习速度不同,在面对新信息时,每个人忘记旧知识、接受新知识的倾向也是不同的。这是人们采用表演性的洗手仪式来应对新冠病毒的原因,也是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愿意戴口罩的原因。

我是一名财经记者,在经济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反弹后,很快就有数不清的人来和我谈论失业危机,或者谈论富人更富、穷人更穷,即使所有数据都非常清晰地表明其实穷人也变得富有了,而且在经济反弹期间,穷人变富的速度要比富人更快一些。这场危机来得太快,所以几乎每个人先前就有的观点都在某些时候得到了强化,而且,人之常情是,大多数人更愿意接受原有的信息,抵触与之相反的信息。

2021年初出现了新的净化仪式——疫苗接种,这种仪式显示出人们在对待疫情态度方面的巨大差异。从一开始,疫苗接种就不仅仅是简单的公共卫生干预措施,而是带有政治色彩的事情,实际上几乎是一件带有准宗教色彩的事情。

当然,接种疫苗在医疗上是能够产生效用的,但它也产生了几千年来各种“净化”仪式所带来的效果,也就是区分“洁净的”和“不洁的”两个阶层。接种过疫苗的洁净的人会避免与未接种疫苗的不洁的人接触,他们感觉只要避免了这种接触,就获得了远离新冠病毒的某种效果。在我的推特上,相当一部分人留言,认为避免接触未接种疫苗的人还不够,还应该惩罚他们,甚至他们应该被医院拒之门外。

在疫情的背景下,叠加的是唐纳德·特朗普2020年竞选连任相关的高调言论,因此这种狂热的情绪席卷美国,甚至波及世界其他地区。直到乔·拜登就职后,我才开始动手写这本书。显然我们完全可以说,特朗普引发的脑雾(brain fog)和新冠病毒导致的后遗症同样糟糕。

在我真正开始动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试图保持前几个月里通过反复学习才掌握的认知谦卑。这本书不会自以为是地告诉你关于新冠病毒的“真相”或者它的长期影响。相反,我一直记得前期在不断洗手和做深度清洁时经常想到的事物——在道格拉斯·亚当斯的漫画小说《宇宙尽头的餐馆》中注定要毁灭的星球高尔伽弗林查姆(Golgafrincham)。 6

高尔伽弗林查姆星球上的人们被分为3个阶层。A阶层,统治者和思想家。C阶层,从事有用工作让A阶层保持舒适的人,比如屠夫和司机,还有为他们铺床的人。最后是B阶层,也就是中间阶层,即电话消毒工、客户经理、理发师、疲惫的电视制作人、保险推销员、人事专员、保安、公共关系主管和管理顾问。

B阶层被说服登上了一艘宇宙飞船,这艘飞船最终坠毁在地球上,所以地球上属于B阶层的人才会有这么多。B阶层以为A阶层和C阶层会跟他们在太空会合,而事实上,宇宙飞船是A、C两个阶层编造出来的计划,他们的目的就是彻底摆脱高尔伽弗林查姆星球上的B阶层。至于A阶层和C阶层,他们留在了高尔伽弗林查姆,但时间也并不长,因为所有人很快由于感染了一部肮脏电话上的致命病毒而死光了。

至少在刚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并不认为认知上的狂妄会导致灭亡,我想到的只是类似给电话消毒这样的小事就可以挽救大量的生命。直到后来,我才开始思考,所有流行病都伴随人类致命的无知。事实上,致命的无知与其说是人类的弱点,不如说是人类的常态。

反过来说,人类抗击疫情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打破了疫情前的广泛共识。在疫苗领域,在新冠病毒来袭前,信使核糖核酸研究人员付出了大量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人们的认可,而世界上最大的疫苗公司都在尝试用更传统的方法来制造疫苗,比如葛兰素史克、默克和赛诺菲。

疫情时代家喻户晓的两家制药公司——德国生物新技术公司和莫德纳,在2019年底的估值分别为77亿美元和66亿美元,根本比不上身价约1200亿美元的葛兰素史克和赛诺菲。在依靠信使核糖核酸技术拯救地球前,实际上世界上最富有、技术最先进的公司并不认为这项技术是可行的。

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美国政府的不同部门,包括国会两院的两党、白宫、财政部以及最重要的美联储,设法联合起来,提出了至少自马歇尔计划以来未曾有过的经济刺激措施。更重要的是,这些财政措施奏效了,到2021年中期,相比疫情前,美国为急需就业的人提供了更多的高薪工作,挨饿的人少了,贫困的人也少了,劳动者工资高了,不平等现象少了,普通美国人的财富增加了。这些结果无一不出人意料。各个政治派别的经济学家都对经济反弹的速度感到非常惊讶。最后,大多数经济学家被迫回过头来,认真地重新调整自己的宏观经济模型。

这么看,这场特殊的疫情应该已经彻底击碎了人们在谷歌时代的狂妄。但是,与这种认知谦卑背道而驰的,是席卷美国的金融浪潮,上亿美国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富有,甚至在有些情况下比以前要富有得多。财富往往会让大部分人认为自己很聪明,尤其是如果财富来自不合理的投机,而恰好,我们在疫情期间看到的投机行为之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加密资产创造了无数的百万富翁,这些人完全不知道“谦卑”是什么。

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对世界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回想一下2020年3月,当时我们看到的是病例的指数级增长,而且不知道增长何时会结束,我们在这方面的无知是显而易见的。但稍微透过表象就能发现,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大多数人都暗自认为,人类的知识已经发展到了足够的程度,我们可以像对付天花一样轻松地对付新冠这种流氓病毒。但是,在这个句子中,复数的“我们”似乎并不包括单数的“我”。战胜致命病毒是其他人应该做的事情,比如公共卫生专家,或者世界卫生组织(WHO)和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这种重要机构。

所以,大部分人学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集体行动,即真正的“我们”才是成功控制住病毒传播的必要核心。只有世界陷入停摆,数十亿人停止流动待在家里,危机的首个阶段,也是最可怕的阶段,才能开始趋于稳定。

人们还会学到更多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还没有那么普遍适用。作为纽约人,我在疫情期间的经历与我在新西兰的姐姐的大不相同,当然,共同点是两年多来我们一直无法见面。这场疫情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对死亡和疾病的看法,到在城市中穿行的方式;从对信任效用的认识到对政府权力的思考;从对时光流逝的体验,到认识到大部分新生活要通过屏幕才能实现。如此看来,疫情的影响必将是长期且深远的。

在国际上,短短几个月内发生的变化就超过了过去几十年的变化。几乎一夜之间,新冠病毒让国家之间筑起了屏障,甚至让国家内部也筑起了屏障,这种情况在人们的记忆中还从未出现过。新西兰和越南等国家先前是开放的,后来实施了严格的边境管制;世界上一些国家还出现了“疫苗民族主义”——即使其他地方迫切需要疫苗,它们依然先在国内过量囤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抗击新冠危机是应对气候危机的一次演习,不过规模要小一些而已。各国能不能超越自身利益开展国际合作?还是迫于国内的政治压力做不到进行国际合作?初始的情况并不理想。“新冠肺炎疫苗实施计划”尝试集中生产和分配疫苗,结果惨遭失败,而中国和美国在疫情早期之所以能取得经济上的成功,正是因为它们并不需要国际协调。

此时,实现真正深刻的世界级历史转变的所有要素都已具备。第一次世界大战推倒了帝国解体的多米诺骨牌,首次让妇女进入劳动力大军,还促使一些国家取得独立,包括波兰和其他一些波罗的海国家 等。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推动了医学的重大进步,特别是心理健康领域,包括治疗现在所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当时人们称之为“炮弹休克”(shell shock)。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响更为深远。二战是如此恐怖,导致人类这个物种第一次团结到一起,共同承诺再也不会打世界大战。这种迫切需求催生了联合国和欧盟,它们在之后的数十年间保持着地缘政治共识。这一切的背后有数百万常备军和数万亿美元的物资提供支持,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设想中未来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

从长远来看,疫情可能不如两次世界大战那样具有重大影响,但也难说。疫情即使只在某些地方产生了长期影响,也仍然可能在未来几十年成为国家内部以及国际政治经济的主要影响因素。

值得铭记的是,在疫情暴发时,由于全球金融危机的中期影响,白宫一片混乱,唐纳德·特朗普正是混乱的化身。此时也正值全球协调应对气候变化之时,这是名副其实的生死攸关时刻。我们永远无法确定没有新冠病毒,情况会如何发展,特别是无法知道特朗普是否会再次当选。但即使新冠病毒没有改变2020年的大选结果,两极分化带来的冲击也会在多年里产生持续影响。

人际交往也呈现出了两极分化的趋势。在接种疫苗前,我认为美国危机的特点符合韦斯伯格定律的第一推论。韦斯伯格定律是以我的朋友、互联网新闻的先行者雅各布·韦斯伯格的名字命名的,他说:“每个比你虔诚的犹太人都精神失常,而每个不如你虔诚的犹太人都自我憎恶。”

同理,对病毒偏执狂,我们可以这样说:“每个比你偏执的人都过头了,而每个不那么偏执的人不仅让自己身处险境,而且对社会非常不负责任。”

在接种疫苗的时代可以看到这样两极分化的情况。一方面,这场危机中,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接种疫苗前就很谨慎的人,即使已经在感染后的康复阶段,或者已经接种了疫苗,或者既已康复又接种了疫苗,也仍然不太愿意在室内用餐或是摘下口罩。另一方面,并没有出乎我意料的是,人们说服自己:符合道德的事情也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特别是接种疫苗,赋予了接种者道德上的优越感,或者至少比本能接种疫苗但却不愿意接种的人优越。接种过疫苗的人和未接种疫苗的人都自恃正义,因此双方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未来几年还将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宽泛地说,所有创伤都有长期影响,全球性的创伤会产生全球性的影响,而且大部分影响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显现出来。在这本书中,我将通过三个部分来观察我们所经历的变化。

第一部分“新不确定时代”,考察我们生活的各个维度如何支离破碎,后果又是什么。第一章“新非常态:一个新不确定时代已然到来”考察了疫情期间时间是如何被搅碎的,探讨了过渡礼仪(rites of passage),令人不舒服的边缘状态,以及风险如何转变为不确定性。第二章“一种全新的经济模式正加速到来”着眼于美国各家公司如何快速收缩以应对危机。第三章“股市大跌,零利率时代的投资新逻辑”着眼于个人投资方式如何发生深刻的变化。第四章“投资赌徒心理:从投资金银到加密货币”是第三章的延续,深入探讨了非同质化代币和其他投机泡沫。第五章“居家办公是更高效的工作模式吗?”着眼于工作场所的转变,以及这样的转变如何颠覆了雇主和雇员之间的关系。第六章“后全球化的世界:更加多元,更具韧性”探讨了世界在全球化结束时会发生些什么。

第二部分“被改变的个人世界”着眼于我们的身心健康。第七章“疫情改变世界:身体距离、集体主义与数字化世界”探讨了人们的物理距离发生了哪些变化,以及这对人们应对气候变化意味着什么。第八章“从疫情恐惧中走出来”关注的是心理健康。

最后,第三部分“企业、社会:经济该如何涅槃重生”以更广阔的视角关注更广泛的经济问题,关注经济最重要的驱动力。第九章“风险的正反面”指出在疫情期间人们的风险偏好同时起落以及由此带来的影响。第十章“经济真的会恢复吗:我们应该这样做”研究了疫情如何为打造更快乐高效的劳动力大军奠定了基础。第十一章“解决经济危机:我们找到了一个超级厉害的办法”分析美国政府如何应对危机,以及这些应对方式对未来的意义。第十二章“经济出现了结构性变化”讨论通货膨胀问题。第十三章“驾驭变幻莫测的货币”探讨美元发生的变化。最后,第十四章“不平等现象不断加剧”研究了不平等现象,讨论了它的缺点和优点。

我将从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开始。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由于疫情,不再能够把事件清晰地排列在时间轴上。例如,问问自己2019年去过哪里,看看你是否毫不费力就能想到答案。

我们主观上对时间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2020年3月我们封控了两周,当时感觉两周是那么漫长!而仅仅一年后,想要前往需要隔离的国家的人就似乎觉得两周的隔离时间也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再比如,你认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在市场上赚到很多钱?我敢打赌,这个时间在危机期间会大大缩短。如果这里说的是你,或者你如果想了解为什么不是你,那么就接着往下阅读吧! mW8QaWjJDMrfZL7Mv0HXLW/q4I5+9qfT1DvzBi+Kl1USK66ClDC1sApnn9kV1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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