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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味道

被问到“母亲的味道”时,我脑中立即浮现出烤苹果。

烤苹果这种东西,糕点屋不会卖,一般的餐馆也没有,是种只能在家制作、独属家庭的味道。

每年一到红玉 上市的季节,我就会跟在母亲身边,学着她掏空苹果芯,在里面装满砂糖,以黄油封顶,挨个儿摆在烤盘上。在火上烤一会儿,黄油就会融化,苹果连皮带肉被烤熟,香气便飘满整间屋子。那个时代还没有锡箔纸这么方便的东西。果蜜淌在烤盘上是淡淡的粉色,铲起它放入口中舔舐,是小孩子才有的特权。刚烤好的苹果很好吃,冷却之后也很好吃。切开后,果皮变得异常柔软,入口即化,我总是期待能吃到它。

烤苹果的味道独一无二。除了母亲做的,我再也没在别的地方尝过,所以深信它就是“母亲的味道”。

直到现在,每年红玉上市,我就会突发奇想地做一次烤苹果。万一不小心错过了红玉的季节,就会感到若有所失。做烤苹果,也成了一种追悼亡母的仪式。

小时候,我家里有烤箱。是能直接放在瓦斯炉上点火使用的旧式烤箱,生产于昭和30年代 ,在当时肯定很少见。

家里还有烤炉锅。厚重的铁锅中央开了个甜甜圈似的小洞,将蛋糕液倒入其中,放在炭炉上烘烤就行。烤上一会儿就香气四溢,甜甜圈形状的海绵蛋糕坯就此完成。接着熬制无盐黄油,加入食用红色素后做裱花装饰。最后撒上银色的珠子或七彩碎片。每年圣诞节,我家都会烤一个这样的蛋糕。裱花袋里残留的黄油香醇浓厚又甜腻,将之挤出后含入口中,也是孩子才有的特权。

从事食品营销工作的岩村畅子女士,针对日本人的饮食生活写过三本调查作品:《变化的家庭 变化的餐桌——被真相破坏的营销常识》(劲草书房,2003年)、《“现代家庭”的诞生——幻想系家庭论之死》(劲草书房,2005年)、《普通的家庭最为可怕——彻底调查!灭绝的日本餐桌》(新潮社,2007年)。我读完非常惊愕,因为书里说我们这代人记忆中“母亲的味道”,其实与传统饮食毫不相干。

在岩村畅子女士出版第一本著作之后,我一直关注着她的新作。她身为ADK广告公司的研究员,在无人授意的情况下,自行开发了“食DRIVE®”的研究课题。能想到着眼于餐桌这一日常细节,真的很厉害。她对调查对象的餐桌进行了彻底的记录,为了证明可信度,还拍摄了照片。

其调查对象横跨三代人。分别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生的新型 主妇(四十多岁)、团块次世代 (三十多岁)的主妇,以及养育了新型主妇一代的父母辈(六十多岁)的主妇。与其称这三代主妇为战中派 ,不如说她们是成长于战后、拥有疏散与饥荒体验的一代人。这三部作品的副标题里包含“破坏”“灭绝”“幻想”三个词,分别对应了以上三个世代。书中有个观点:日本的家庭饮食在新型一代遭到“破坏”,并于团块次时代“灭绝”。这种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因为本该继承饮食文化的父母一代塑造的家庭形象,充其量只是种“幻想”。

根据她的调查结果,现代日本的家庭餐桌有如下特征。

“分别用餐”发展到最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次数连一周两次都达不到。一起吃饭时,也并不吃同样的食物。不是在外就餐,也不是在家就餐,而是一种居中就餐 ,餐桌上摆着各类外带小菜和熟食,有时还加上罐头或在便利店买的便当。就算有人挑食,其他家庭成员也不管,大家只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想吃多少都可以。如果桌上没有自己想吃的,就自己煮泡面。这种家庭里不存在餐桌礼仪,也没人教孩子怎么拿筷子。

只挑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吃多少都行,这是自助餐(viking)的形式。如果问一个带孩子的母亲:“您家孩子的饮食是否达到了营养均衡?”对方的回答非常暧昧:“谁知道呢,应该达到了吧。”在奉行自助餐的家庭里,家长不会管孩子吃了什么。

岩村女士认为,现代家庭已经从“分别用餐”发展到了“各吃各的”阶段。一家四口各自用餐的时间不同,吃的东西也不同。餐桌上放着杯面、糕点、打包的小菜,家庭成员依旧遵循“冷餐自助”(buffet)的形式,只吃自己喜欢的。一家人再也不是“同吃一锅饭”的关系,主妇也不再关心同桌人都吃了些什么。优先考虑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一饮食习惯甚至影响了圣诞蛋糕,因为一家四口“喜好”各异,彼此之间又无法妥协,最后只好放弃完整的蛋糕,四人各买一块自己喜欢的口味。

当今社会的年轻人,已经是在“各吃各的”饮食习惯里成长起来的第二代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丈夫也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喜好。有些男性在单身时期养成了习惯,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到便利店查看是否有新口味便当上市,他们结婚后依然如此,即使知道妻子在家做饭,也会毫不犹豫地购买喜欢的便当回家。妻子看到桌上摆的便当盒,也不会表示出不满。

想必读者们会问,在这种饮食背景下,社会上为何还会出现“美食家风潮”呢?对此,岩村女士用讽刺的语气补充了她的观察。

自称“我们全家都是美食家,对味道可挑剔了”的主妇口中的“美食家”,只不过是偏好某个特定品牌的现成“烤肉酱料”而已。作为调查者,岩村女士更注重人们实际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这二者间的落差,正是她研究的对象。

传统饮食结构的崩溃发生在更早以前。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正月里的年节菜肴。“现代主妇”对过年毫无兴趣,认为年节菜肴应该由自家母亲或丈夫的母亲准备,自己一家只需要到某一边的父母家“做客”。有人连这也嫌麻烦,觉得自己没理由帮夫家人干活。即使父母一代不再准备年节菜肴,这代人也不打算继承。在不久的将来,年节菜肴大概也会变成地下商场售卖的装饰品。

岩村女士把这种现象称为“饮食崩坏”。其历史研究最可怕的一点在于,她认为这种“饮食崩坏”早已在日本战败后,从新型一代的父母那代就开始了。

战后日本家庭餐桌的历史,就是给传统饮食贴上“难吃、营养价值低”的标签并将其舍弃的历史。因为要靠食用油提高营养价值,50年代的农村新生活运动才会提倡“一天一道平底锅菜肴”。成长于这段时期的女性在80年代结婚,成为主妇。当时,主妇们最常做的三道菜依次是:咖喱、炒蔬菜、汉堡包。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21世纪初的主妇们,餐桌上只有从便利店买来的家常菜。在更早以前,从战败后那代人开始,饮食的崩坏与传统的断裂就已经发生了……

“母亲的味道”仔细想来,无论是我们三兄妹成长时期常吃的、加了浓厚芝士味酱料的大碗蔬菜沙拉,还是我最爱的蛋包饭,都是母亲小时候不曾吃过的。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生长在北陆 偏僻城市的母亲不可能吃过那些东西。母亲是把自己从未吃过的东西做给了孩子们吃。

原来是这样啊……话虽如此,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母亲那代人获得信息的来源,不外乎常去的基督教会创办的烹饪教室、杂志上的烹饪食谱,以及后来的烹饪节目。在相当一段时间,饮食文化的传承方式就从家庭过渡到了媒体。

男人们恋恋不舍的“母亲的味道”,原来只是一种根基浅薄的幻想。想来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如果我做了母亲呢?属于我的“母亲的味道”会是什么?如此自问自答的我也令人发笑。

小时候,我在家从不给父母打下手。彼时的社会风气是,与其让孩子打下手,不如让他们好好学习备考。我们家的饮食传承断在了我这一代,离家之后,我却在求学的京都学会了做菜,还是在京都那种摆满小菜的酒馆吧台座位上。

“阿姨,这道菜是怎么做的呀?”

一边发问,一边醉醺醺地记下烹饪步骤,这些菜就是属于我的味道。如果我有孩子,她/他会称其为“母亲的味道”吗?

我真是没资格嘲笑别人。 IijuWhHRqhZjIw8QFeBU9M81Luc8G2lnDSV+E0Bh08PWJMMSBZ57S59j9fFLIt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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