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技拙劣,二姐见笑了。”敏若道。
她的画是第一世和奶奶学的,她的奶奶出身书香门第,自身是国画大家,她虽没有向绘画发展的意向,但二十余年耳濡目染,确实学到不少,后来上大学的时候还时不时被老师拉出来当个才艺搞搞。
可惜后来倒八辈子血霉赶上穿越热潮了,然后在宫里战战兢兢十几年,本来能画山、能画水、能画世间万物美的笔,也只能用来描花样子了。
十三年步步谨慎、小心求生,她不愿自己的画笔成为讨好人的工具,好像是在固守作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宝贝的最后的底线。
这辈子得了清闲之后,她在熟练掌握加强上辈子学到的宫廷生存技巧与风雅本领的同时,也试图拣起最开始学会的这一门本领。
可以不为了讨好别人,只为取悦自己而画。
对上辈子而言,简直是一种奢求。
而若非这辈子白捞了个好身份,恐怕她今生也是与此无缘了。
敏若垂头,没让皇后看到她眸中的冷漠与讽刺。
皇后驻足画前半晌,最终似乎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在叹气,回到炕上坐下,皇后眼神有几分复杂,对敏若道:“屋子布置得不错,有空真想叫你把我那坤宁宫也布置布置,可再一想,怎么布置都是那一亩三分地,无甚区别的。倒是永寿宫很好,我在那边住了十几年,前头二三年将前后殿都占了下来,也是如你这般的安排布置,住得很舒服。”
她顿了顿,又笑道:“还记得那年你入宫去给我请安,见了永寿宫的布置就很喜欢,说那样住阔朗又舒坦,如今你倒把这庄子如愿布置成安乐窝了。”
“我这是山野偏僻地,二姐你那可是紫禁城里头的一处地方,偌大的宫殿,宽敞又阔朗,看着便更喜人了。”敏若接过她的话,又忽然说起:“还记得那回入宫,二姐你赐给我几匹很难得的缎子,其实我只是瞧二姐你穿那个颜色好看,并不是真想要那料子。后来额娘还训斥了我一顿,说我小格格眼皮子恁浅。”
皇后笑道:“你喜欢的,姐姐什么时候没给你过?”
二人状似闲聊,其实满嘴没一句空话,敏若是为免后患故意提起从前的事,皇后未必多想,但此人心思纤细远在原主及钮祜禄氏众姐妹之上,她不得不做完全准备,最近她变化颇为明显,虽然明面上也做得“循序渐进”,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而皇后这样状似打趣的一句话,对她而言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才说喜欢什么?喜欢永寿宫啊!喜欢什么样的永寿宫?自然是皇后为妃摄六宫事,独居永寿一宫时的永寿宫。
敏若以理鬓发为掩饰轻抚了抚自己的左眼皮,想到昨天是去那边的灵清观混的茶喝,决定明天再去蹭两碗茶喝。
她正想着,皇后忽然也说了起来,“听说你这些日子常去那边山中的庙里进香?”
“过去闲坐赏景罢了,寺庙道观都去,山中的风景好,视野也远,待着舒心,心也静。”敏若方才心绪都飞远了,倒是不耽误她回答皇后的话,言语神情都滴水不漏,哪怕是云嬷嬷这个老江湖在旁都不会没出什么破绽来。
皇后听闻却道:“你若喜欢山上,倒是没什么,可真信了却是不成的,太皇太后老祖宗与咱们万岁爷都不大喜欢汉传佛教,你心里要有数。若只是喜欢山,你庄子后头那小山如今不正空着?要买下来银钱可够?”
敏若最近还真打算把那头的山买下来,无他,这段日子她曾去逛逛,那边山上几处果子树,有山楂野枣柿子树,她都很喜欢,她又规划了一下,可以后移种桃杏李梨桑葚海棠等许多果木,京师的气候好,许多果树都能活,山上还有核桃栗子野莓等等,买下来不求每年有多少营收,单是这些吃食就很新鲜了。
试问,有那个种花家人不想拥有一座山呢?敏若扪心自问,她是很想。
山里那些吃食山货对她有着极高的吸引力,若不是当时那山连着田地是有主的,她真就下手摘了。
可当时有主,架不住这个月就没主了!山田的主人落了罪,家产皆被抄没,若打算买那山,这会正是好时候,田地倒是不多,她手里银钱富裕,连并着那半顷多良田,可以一起买下,那边与这个庄子挨着,届时一处圈进来就是了。
要说她手里的银钱,遏必隆临死前将家分得清楚,法喀承爵拿了大头,几个儿子各有所得,也没落下女儿了,每个没出嫁的女儿都以分嫁妆的名义得到了一笔银资物什,出嫁的两位也各得到了追赠的一笔银钱。
这其中序齿从二的灵若也就是当今皇后、从三的敏若与从四遏必隆第三继妻巴雅拉氏所出的秀若所得比另外三位姐妹多,敏若过来之后轻点了一下原身的私产,除了京郊的两处庄田、京中的一处铺面外,还有合有万两多的银钱,几十箱金银器物、布料摆件。
其钱财之丰,几乎是够敏若花天酒地锦衣玉食躺一辈子的。
可惜不能,不然她真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躺着当一辈子土财主去。
但此时要紧的不是这个,是皇后如此坦然地对敏若表现出她消息的灵通。
这代表着什么呢?
敏若眨眨眼,看着皇后,忽然问道:“兰芳会骑马吗?我最近想再练练骑射,好歹有个人陪我。”
皇后没想到她打的是直球,还僵了一下,旋即轻笑,道:“她会,她幼时练过几招,有些功夫在身上。当时我偶然遇到她,见她身世可怜,又想着我总有走的一日,在你身边给你留个臂膀,便收留了她,她也确实得力。以后,她归你了。”
“不是早就归我了么?”敏若笑了,“既然二姐你不介意,我便不客气了。”
“随你,只要你能收服了她。”皇后摆摆手,又眨眨眼,侧头看她,“我在你身边放人,你不恼啊?”
敏若道:“或许吧,但您把兰芳放在我身边,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我,不是吗?”
“……是。”皇后端起茶碗饮了口茶顺了顺气,缓缓道:“当时鳌拜势大,阿玛与他没有矛盾,我却不大看得惯他,入宫之后替皇上做了两件事,也怕他冲额娘和你寻仇,就把兰芳和乌达嬷嬷安排进了家里。你若心里存着膈应不愿用兰芳,只管告诉我,不要……”
“她的性子我很喜欢,况且好端端的人才在身边,我为何不用?”敏若笑眯眯答道。
皇后似是放下了心,点了点头,也没问敏若是怎么发现兰芳是她的人的。
这个时候了,追根究底的并没意思,她只需知道,她的妹妹确实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长大了就是了。
敏若身边有大丫头四个,迎秋、迎冬、兰杜、兰芳,这四人中迎秋和迎冬是敏若两个乳母的女儿,兰杜的底细敏若清楚,是从原身前世的记忆里知道的,唯有兰芳,哪怕在原身的前世,她也一直表现得几乎滴水不漏。
可那滴水不漏,也只是对原身而言。
兰芳在原身上辈子后几年其实露出过些微的破绽,但当时原主已沉溺在抑郁情绪之中,每日低落恍惚,不大能注意到身边人了,又怎能察觉到兰芳偶尔露出的小破绽。
敏若毕竟不是原身那般自幼长在闺阁中的贵女小姐,她上辈子在宫里见惯了各种人物,何况她上辈子穿的好像还是一本古早架空文学,宫内各种奇葩设定人物层出不穷,她属实是涨了不少眼界。
她拥有原身上辈子一生的记忆,无论是无忧无虑的钮祜禄格格、还是痛失爱女郁郁困于宫廷的钮祜禄贵妃,原身上辈子所经历的一切,她都知晓,并且在接收记忆时几乎是亲身经历过一番。
她亲身经历过原身被迫入宫、不能为人正室与夫婿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的不甘,经历过原身痛失爱女被困宫廷时的抑郁难以自拔,自然也明白原身为何会在重生之后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让她白占了这一场天大的便宜。
但她到底不是原身,她知道入宫是无可避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进宫给自己找姻缘。
她入宫是打算给自己找老板的,如果老板足够大方,她甚至可以在心中为老板派发封号尊称老板为霸霸!至于什么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呵,她就没打算过在封建社会给自己找老公。
人嘛,哪怕时局所迫,也不能在垃圾桶里努力拔高个子啊。
不婚不嫁是难了,但她坚信一条神律——不恋不爱,青春永驻!
注:此永葆青春之法在封建社会尤为有效。
至于抑郁嘛……她上辈子在那个毫无逻辑可言的架空宫廷生活了十三年,每天面对着四个王朝分别姓东南西北四个姓氏的古早设定,顶着罪臣之女王爷棋子入宫复仇的宫女身份开局,咬牙切齿战战兢兢十三年,没有一天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自由、感情、幸福,在活着前面,可以什么都不是。
何况敏若根据原身前世的记忆预想了一下未来入宫之后的生活,大house、大金库、待遇高、事情少。
身份特殊,宫门一关可以啥事不管尽情摆烂,过些年太皇太后一死,太后一心只想长生天和养娃,嫔妃们作上天都不管。
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想要摆烂的退休社畜的天堂啊。
在原身看来,是她在获得重活一世的机会之后,因为不想再面对暗无天日没有希望的宫廷生活而选择放弃,把这一条小命便宜了当时刚被牵机毒死一回、灵体混沌游荡在原身附近的敏若,将她拉进了这具身体里。
而在敏若看来,是她幸运地获得了一条生命,健康的身体、高贵的出身、注定不用再为了活着而谨慎小心步步钻营。
对她而言,这是一笔极为成功的生意。
以保原身未来的两个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为交换,换来了一次新生与优渥富足的平安生活。
不是她说,就康熙后宫初期的宫斗,对她来说那都是小毛毛雨。在她心里,入宫之后的日子,几乎就与平稳闲散画上等号了。
实在是原身的身份特殊,哪怕在原身的上辈子,主动招惹她的也少,大部分都避她锋芒,哪怕是后来儿子当了皇帝的德妃,在原身面前也一向态度恭谨。
原身少数参加的几次宫斗,对敏若来说大概就是幼儿园小朋友举着玩具枪打架的水平。
毕竟架空古文的世界,只有作者的脑洞,没有人物的理智,宫斗手法从层出不穷丧心病狂,从上到下一群视法纪道德如无物的变态,敏若前世时常觉着,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那应该就是一道天雷把那整个宫廷劈成渣。
当时混在那宫里的人,真没几个好人。好人活不长,狠人才能活。
包括她,如今也不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个五讲四美的好人,顶多是还保持着较高水平的品行操守,没有无缘无故伤害过无冤无仇的人。
仅此而已。
她为了保命、为了报复仇人,也不是没有不择手段过。原身前世最终在重重宫阙中抑郁而终,她在偌大宫城中……把自己的仇人整抑郁了不少。
而原身前世所谓的“高水平”宫斗人员,如果以敏若上辈子经历的宫廷为参照的话,大概也就是小学生水平吧。
不是我说,都是渣渣。
她唯一接下原身的托付,也是需要她用心经营的,就是原身的两个孩子了。
原身希望自己的两个孩子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
她一向重诺,既然应下,就会尽全力去做的。
好歹上辈子在尚药局混了六年墙角课,她医术好像也还不赖。
敏若见皇后那边陷入了沉默,也放纵自己发散思维,思及此处,摸了摸自己的脉给自己辩证了一下——嗯,是还不赖。
皇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敏若打算起身唤法喀进来了,她才忽然出声,问敏若道:“你恨我吗?”
好像有些话一旦开个头,接下来的话就能够顺畅无比地说出来了,她垂着头,不似以往与人交锋一般胸有成竹温煦柔和地注视着对方,随时注意着对方的面色神情,而是逃避一般地垂着头,难得怯懦地不敢直视自己的同胞妹妹。
“我知道你不想入宫,知道你不想做皇上的妃子,知道你心里盼着得一能与你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知道你不喜欢权谋争斗,只想读书写字安然度日。可——”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敏若,不期然竟与敏若对视,心中原本的想法说辞竟然无故弱了两分,然而敏若只是温吞平常地注视着她而已。
她又僵了一刻,才缓缓说道:“可当年是阿玛带着钮祜禄家站错了队,如今又正值皇上用得到镶黄旗的时候,宫里有个满洲高门出身的女子,无论对皇上还是对镶黄旗列家都有好处。没有钮祜禄氏,还会有瓜尔佳氏,可没有你我,钮祜禄一门在京便无立足之地。
我私心让你入宫不是害你,正是因为咱们才是真正的血肉之亲,其余无论是四妹五妹还是六妹终究都与咱们隔了一层,你入宫去,有我的余荫庇护,你的日子会很好过,比宫中所有的嫔妃都好过,你可以不必与人争斗,可以直接就拥有她们梦寐以求的许多,你在宫里也能安稳度日,只是……”
“只是此生无缘正室名分而已。”看到皇后猛地一顿,敏若徐徐笑着接上,她见皇后对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便泰然接道:“而只有让我入宫,日后才会真心实意庇护法喀与额娘,换成四妹五妹六妹中的任何一个,钮祜禄家的风尚都会变,尤其是四妹,阿灵阿天资远在法喀之上,又勤奋好学,若四妹入宫,法喀的爵位断然是保不住的,届时太太也未必容得下额娘,您是想这样说,对么二姐?”
她声音平缓轻柔,好像是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情,却叫皇后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敏若的声音在她耳边、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她只觉着胸口钝钝得发疼,忍不住用手用力按着,声音沙哑地闷闷咳嗽了几声,并咳得愈发地撕心裂肺。
敏若抬手给她端茶,趁她不经意搭了一下她的脉,细度其容色,见她呼吸逐渐平缓,才轻声开口,“我不怨您,终究是为了钮祜禄家,也算是为了我自己,若法喀不是承爵人,我的日子断不有如今好过,二姐你不必自责。您的身子……皇上知道吗?”
皇后咳了许久才缓过声来,饮了两口热茶,听她这样说,心情也并未轻松多少,只是回答道:“皇上知道。敏若——你信我,我这些年替皇上办了不少事,你入宫,他会护着你,太皇太后看在我的情面上也断不会如何为难你,我也会安排好人护着你,你想要安稳度日并非难事。且皇上并非难相处的苛刻之人,你若只求安稳,关起宫门来过你的安稳日子也容易……”
她絮絮地说着,比起说服敏若,更像是要说服她自己。
因为她们都清楚,即便没有法喀的爵位,只要敏若姓钮祜禄,成亲之后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何况阿灵阿年岁尚小,敏若却已经是将要参加选秀然后议婚的年纪了。
甚至若非她的打算安排,敏若本应该参加的是今年的选秀,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指婚。
而后来者入宫也要等下年选秀,敏若有足够的时间在夫家经营,站稳脚跟。
敏若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其实清楚,以“她妹妹”的心性并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她做下诸多安排,确保她的妹妹能平安度日。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改换人选,因为在她心中的天平上,敏若一人比不上舒舒觉罗氏与法喀加在一起的重量。
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敏若并不怨怼。如果只因为没有成为被人选择的那一个就心生嗔怨的话,那她上辈子早该迷失在嗔恨之中,最终不知魂归何处了。
她清醒地熬过牵机刻骨铭心的断肠之痛,才迎来了这一场新生。
何况她并非原主,原主尚且不怨钮祜禄皇后,她不过是承了原主一段恩惠,白占便宜的人,又如何有资格怨。
只是有些话,不说破,不好叫皇后对她改观,也不好走接下来的路罢了。
她于是不再继续宽慰开解皇后,而是道:“法喀总是要自己立住的,靠着旁人不如靠着自己,这两个月我把他绑在身边,读书习武,比从前更上进了许多,二姐若是有意,可以考校他一番。”
皇后听了果然聊有慰藉,又忙解释:“我这几年身在宫中,不能时时关注家里,等发现阿玛过世之后法喀被额娘骄纵坏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所以索性就选择了另一条更加简单的路,为舒舒觉罗氏与法喀扶植起另一座靠山,发挥如她前几年一般的作用。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只是拿一个皇帝身边人的名头来震慑钮祜禄家无论本家旁支诸人罢了。
得了人家的好处,发挥一点点作用罢了,敏若其实并不反感。
只是她看不惯有人白占她便宜,舒舒觉罗氏一把岁数了也就算了,法喀可还年轻,别长得如原身前世的记忆一般不叫人省心,最好努力奋斗奋斗,他如今的起点就高过许多同龄子弟,稍微上进一点、未来守法一点,不说前程大好也是一片坦途,届时也能让她反占些便宜回来。
敏若就是打算得如此的朴实无华。
皇后发觉自己怎么都说不清这事,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们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了,说出来仿佛就把姐妹之间最后一层美好也给戳破了。
于是她没说,只在心里想最少还有三年的光阴,敏若如能一直押着法喀上进,不失为一条坦途,便不再提这个,而是道:“你在庄子上住段时日,年前回家里,同额娘一道入宫见我吧。”
她心里为敏若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要怎样走,此时没多说什么,只命人唤了法喀进来,叮嘱他好生习武读书,万事听敏若的话。
法喀这段日子都习惯听敏若的了,这会答应得也没什么别扭的,皇后看着他干脆的模样,忽然沉下面容,“你跪下。”
法喀愣了一下,下意识不知所措地看向敏若,敏若也有些不解,还是示意他先听皇后的话。
法喀于是跪下,皇后见此心中聊有欣慰,又看向敏若,无声示意,敏若于是起身道:“外头雨势小了,我出去瞧瞧。”
皇后俨然是有话要与法喀说的。
敏若抬步出了屋子,方才她与皇后开始坦白局的时候已经屏退了众人,此时廊下一溜的侍女嬷嬷,见敏若出来纷纷行礼,兰杜忙将手臂上搭着的一条披风给她披在身上,道:“秋日里下雨天凉,不若去厢房里坐坐?”
“不了,就在这站会挺好。雨倒是小了,这秋雨来得急,走得也快,方才那样声势浩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下上几天几夜呢。”敏若随口笑道,云嬷嬷见她语气如常,便松了口气,轻声附和起来。
皇后与法喀没说许久的话,没过多一会,法喀眼圈红红地推开门,看到敏若的时候情绪明显有变化,又强压制住了,闷闷喊了声:“三姐……”
还是嫩啊……敏若默默在心里盘算着给他的加课,像这种控制不好情绪会流露在外的,在她上辈子绝对活不出新手村——即新入宫宫人的宫廷礼仪培训处。
一晃十三年,再想起当年的事情已是真正隔世,但训人的法子敏若还是知道许多,看在这小子最近乖得很的份上,她决定不会用十分凶残的手段。
这边她正微微出着神,进了屋里,法喀忽然转身冲她扑通跪下了,然后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带着哭腔说:“我以后一定好生读书上进,绝不辜负三姐为我、为我……”
敏若顿时就知道——她这位皇后姐姐必然是给法喀灌了一剂猛药。
若只是平常交代前后缘由,法喀并不会觉得她为他牺牲多少,因为世情如此,能入侍宫中陪伴帝侧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法喀生性粗枝大叶,注定了他不会有如原身及皇后那般纤细敏感的心思。
能让他这样,想必皇后运用了不少“艺术描写”。
当然她对此并无愧疚,毕竟本来就是纸糊姐弟情,法喀如果听话自觉一些,更有利于他们姐弟情的发展。
如果法喀一直纨绔刺头,她就要考虑考虑是荆条好使还是板子好用了,费力气。
每当多用脑子思考一秒钟,敏若都感觉自己好像吃了大亏,这对她而言就好像退休只想享受生活的老人被单位强行返聘拉回去996一样残忍。
如果可以,她只想当一条字面意义上的咸鱼,每天躺着晒太阳,固定时间有人帮忙翻面做按摩,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
可惜人显然不能当鱼,那她不得不为自己未来平静美好的生活而努力。
姐弟三个关上门来说了半刻钟的话,再出来的时候最小的眼圈通红的,任谁看了都知道不正常,但此时这边俱是皇后与敏若的心腹,自然无人敢多置噱。
因为只能通过原始工具劳动力来解决湿哒哒的里衣,康熙那边耗费的时间很长,这边姐弟三个已经“抱头痛哭”了一通的,又换了一壶清茶来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听屋外有太监回禀的声音:“娘娘,万岁爷更衣毕了,召三格格与小公爷过去呢。”
小公爷指的就是法喀,他承袭了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如今身上也有个公爵,京里世交家同辈子弟中没几个比得过的。
没办法,爹死得早。
这种全凭运气的“技术活”,满京城找不出几个比得过法喀的。
皇后于是徐徐起身,带着敏若与法喀往前头去,此时雨势稍歇,正屋里康熙已换了另一件干净的马褂,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见人进来随意摆手免了礼,不等敏若与法喀开口,便道:“该向三格格道声谢,占了你的地方了。本就是微服,你们不必把我当做皇帝,只当我是你们的姐夫就是了。这屋子里好浓的茶香,倒与以往茶香有所不同,不知沏的是什么茶?后来端上的茶便不同于这香气了。”
他自然不会觉得敏若有胆拿不好的茶来招待他,方才婢子奉的茶也确实是极好的当年春茶,品质虽比不上宫中的贡品,但他也吃得出是数一数二的,可有屋子里那子横冲直撞闯入人肺腑的浓烈独特的茶香,嘴里的珍品喝得也没滋没味的了。
敏若听他自称,又这样一连串地说话,就知道他是真心不想来回行礼谢恩退让地客套,于是道:“是上午烤的一壶茶,与平日的喝法有所不同,要现将茶叶盛在干净的砂壶里在火上烘烤,待茶香浓郁再注入开水,喝着风味与平日茶水不同,别有趣味,是书上的新鲜法子。那茶新沏的好喝,您若喜欢,奴婢这就命人备去。”
“听着倒是新奇,我也想见识见识了。”康熙愈发来了兴趣,敏若只得命云嬷嬷另备了干净的砂壶与茶叶过来,由法喀再次烤茶沏茶。
康熙如愿喝到了热腾腾的茶水,滋味确实与素日的不同,一时颇感新奇,也确实不错,法喀这会来了眼色,低头给他续上了茶,他叫众人落座,没一会庄上管事战战兢兢地进来问晚膳怎么备。
一屋子除了法喀都是人精,能听不出来这是原先有预备了,烤茶喝得康熙心里舒畅,此时便随口问了一句:“原备得什么?”
管事的没想康熙会问,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敏若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晨起叫那边备羊肉作羊肉锅子。”
“是呢,又正巧赶上雨天了,吃那个正好。”法喀忙接道,康熙便笑了,“倒是赶上了。”
敏若道:“那奴才便命他们备一桌呈与万岁与娘娘。”
“才说叫你们只将朕当做姐夫便是,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呢?摆一桌在这屋里便是,若有多的锅子,匀些给随行的侍卫他们是正经。”
都是跟着他出来了,淋了一身雨让他们饥肠辘辘地回去,康熙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听他这么说,敏若心中忽然一定,原本见了康熙因为他的身份而条件反射一般升起的几分防备与反感稍减,她应了是,道下去预备,康熙点头允了,法喀忙也起身说去帮忙。
未多时,门口又过来一个应是庄上管事的男人,捧着两身衣裳战战兢兢地进退不是,皇后见了心中了然,对赵昌与梁九功二人道:“两位公公也随他换身衣裳去吧,都是被大雨浇来的,都湿透了,染了风寒回宫就不好办差了。”
康熙也点头说:“正是呢,你们快去吧。稍后与容若他们一道吃了饭再过来吧,不必伺候了。”
二人连忙谢恩,跟着管事的出去换衣裳,宫里能混出头的太监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份情该承谁的,走出院子对着迎头碰上的敏若行了个礼,敏若笑着微微欠身还礼,客客气气地待他们。
不说别的,就这份态度叫人心里头熨帖。
有些人恨不得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其实阉人也是人,有什么可看不起的。
梁九功心里头嘀咕着,赵昌回头看他一眼,拉着他快步跟着管事的往外走。
其实敏若还真没什么招揽人心的想法,想也知道,往皇帝身边的人伸手就是作大死,她是想养老,不是想养蛊!她待赵昌和梁九功客气纯粹是因为将心比心对他们的难处感同身受。
在封建社会大头子身边待着有多难她清楚。都曾是一样的人,哪怕是内监也是人,没什么好看不起,也没什么好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是钮祜禄家的贵女,没准明天突然死了,后天就成了等着砍头的犯人,这种事情谁说得准。
这边敏若与法喀出了屋子,康熙随口与皇后道:“你这妹妹与你说的不一样,处事得体落落大方的,有几分像你当年的模样。”
皇后看着敏若的背影,神情却很郑重,康熙见到了,不免敛起笑意等她言语。
皇后心中打好腹稿,示意侍候的婢女退下,房门被掩上,她才对康熙道:“她这两个月长大了许多,若说从前叫她入宫,只是为了替额娘与他们姐弟两个求您的一份庇佑,如今,我想,只要您日后给她支持,她能够替您,掌控住整个钮祜禄家。”
皇后徐徐起身,眼底带着悲意,冲康熙郑重拜下,“我疏于对法喀的管教,如今所剩的时间也不多,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像如今竟然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如今唯有一个请求,还望您应允。”
“朕知道你的请求。”康熙伸手扶起了她,心中有几分苦涩,“不要拜我了,咱们是夫妻,不是君臣。朕会护好她的,一如从前朕答应你的,朕会保她平安,保她的宁静日子。”
他只觉嗓子里头哽噎发涩,沉声道:“你总是想那么多、操心那么多,身子怎么能养得好?如今唯有珍惜身子是紧要的,明春牡丹花开的时候,你不是还想与朕同去南苑赏花吗?”
皇后仰着脸冲他一笑,若敏若在此,定会惊叹于这张一贯温柔端雅的面孔此刻的明媚动人。
从正院里出来,敏若注意到法喀魂不守舍的,斜了他一眼,道:“别抽风了,使人回府里传话,庄子转名的事情先不急,过段日子再过。”
法喀道:“可这本来就是阿玛留给三姐你的庄子,而且你不是还打算把后面那片山地买下来,若是不先从公账上转到你名下……”
“你瞧正院里的如今是谁?”敏若扭头看他,“你敢保证今天那两位在这落脚的事情就半点风声不会露出去吗?那片山地先往你名下买,回头再转给我就是了,先把这一阵的风头避过了再说。”
法喀隐约琢磨出她的意思,点点头没吭声。
敏若这才舒了口气,麻烦呐。
但凡跟“皇帝”这两个字沾上边的事情都麻烦。
这庄子虽然由遏必隆临终划给敏若了,但还是挂在钮祜禄府中作为公产,按理是等出嫁前再作为嫁妆划转给敏若的,这段日子因为敏若在这边居住,又有再置山地的打算,舒舒觉罗氏心中也有些愧疚,上回来看他们时便提出先把庄子转给敏若。
可如今既然皇帝在这歇过脚了,这庄子就最好是钮祜禄家的产业而非钮祜禄家三格格的产业,哪怕钮祜禄家的打算满京城人都知道,也正因为钮祜禄家的打算大多数人心知肚明,皇帝在钮祜禄家三格格的庄子歇脚才更引人瞩目,更“不合规矩”。
且很容易叫人多想。
暂且继续挂在府里,对敏若而言是省了一大桩麻烦事。
庄子上有不少铜锅,备几个桌子足够招待这群忽然来访的“不速之客”还是足够的。涮锅子的羊是在法喀那边的庄子上现宰的,本来敏若是打算两边庄子上的人口都各分些,命人挑肥的宰的,如今正好,食材也不紧俏了。
厨房里头忙得热火朝天的,皇帝要进嘴的吃食,御前的人就在门口盯着,敏若没进去,厨房里掌事的人走了出来,掌勺的人也跟着出来,掌勺是从正院后头灶上喊来的,她原本单照顾敏若的饭食,这会要伺候圣驾吃食,庄子上她的手艺最好,众人也都服气,听了声连忙从小厨房那边把她喊来筹备吃食。
见了敏若,二人忙欠身行礼,敏若摆摆手,道:“不要紧张,一切如常预备就是了,只是要比往日丰盛些。多备几桌,随行的人不少也都淋了雨,备些姜汤吧。”
“姜汤已经熬上了。”管事连忙回话,敏若点了点头,又看向掌勺的辛盼儿:“用心预备,没准今日有惊喜呢?”
盼儿先是一怔,然后猛地大喜,敏若就知道她是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了。
如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就在正院里坐着呢。盼儿的遭遇冤屈,敏若为她出头,只能以钮祜禄家的名义,或许能为她讨回公道,但也仅此而已,贪官污吏还坐在苏州的官衙里,他们一日不倒,又不知要有多少个盼儿蒙难。
盼儿的事情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不过招赘碰上个心怀鬼胎的白眼狼男人,伸冤遇到了收人银钱贪赃枉法的狗官。
只单单这两难,就害得盼儿流离颠沛两年,险些被卖与人为奴。
这样的世道,平民百姓的命就是如枯草般脆弱易折。
盼儿能碰到她,能躲过被卖与人为奴的命运,有伸冤的机会与门径,旁人呢?更多人呢?
敏若本该心情沉重的,但或许是上辈子这样的事情已经看多了,她竟然不过觉得有些讽刺而已,心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只是看着盼儿欣喜若狂的面庞神情时,才略微地感到有些心酸,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一声:万恶的封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