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语抬手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稗海济游》翻开,一眼被里头幽默风趣的语言抓住。
“阿迢,你看,这个叫贝壳,这个是生长在大海里头的,可以镶成漂亮的工艺品,大海很大,望不到边际,大海有一种叫做生蚝的美食,还有螃蟹,为了捕捞这些美食售卖换钱,当地的女子……”
这里的女子终年下水捕捞美食,居然可以光裸赤足,阿迢捧着脸听的津津有味,看着很好玩的样子。
头顶兴致勃勃的声音忽的顿住,她一抬头,沈星语目光盯在细小的注释上,眼中有不解。
“呜呜?”怎么不讲了?
这注解上有两种字体,一种是颜体,手腕力道沉稳,字锋中带着强劲的杀伐果决气势,后面的这个缀的是簪花小楷,字体秀美柔弱,且腕力明显柔弱不足,是女子字体。
她有种直觉,这男人的字迹是顾修的。
指着阿迢去书架上将顾修看的兵书拿过来一对比,果然是他的字迹。
她心里不可控的升起一点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她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又往下头讲,下头的页面又有这样并排的字迹注释。
这书是线定装的那种收藏版,看着应该有些年头了,这两排注释上的墨色都很淡,应该是很早之前,这个女子便同顾修一道看过。
这女子的注释透露的都是不解和疑问,顾修的恰好是解答,他这样冷心不解风情的人,竟然能这样细致的给这人做注解。
这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得多重?
盛如玥的字她倒是见过,这不是她的。
这是谁的字迹?
沈星语歪着书,拇指抵着边页,发现这本书的注解都是并排了这样的小字,再翻其它书本,差不多都是这样。
手边的书烦乱成一团,她一言不发盯着书上的字迹,阿迢察觉到不对劲了,“……怎么了?”
沈星语眼皮动了一下,“没事,我渴了,不太想讲了。”
她像是一朵牡丹,忽然从盛开进入颓败,荼蘼的花冠朝着土壤垂下,阿迢只能那些茶盏,静静陪在她身边。
沈星语灌了三杯茶,又拿起书,这次她一句话没有再讲,只是垂眸阅读游记。
阿迢就觉得这屋子太静了,呼吸困难。
终于坐不住,悄声退了出去,做了一些热腾腾的午膳上来,沈星语思绪从顾修批注下的世界回神,目光抬起来,圆窗外的一片梅林好像是一夜之间怒放的,红的像火,她却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阿迢歪着身子过去,做了好夸张的表情。
“那我多吃些。”
沈星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唇边的笑容完美,就好像,她的心情很好。
只有她碗里大半的剩饭出卖了她的心情。
出于一种她自己也不懂的微妙心理,沈星语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这件事,她招了丹桂过来,“祖母身子不好,离新年也没多少日子了,我想着给她老人家积攒福气,来年求个身子好的福气,你领着这边的婢子,再叫下阅微塘的婢子一起,每个人抄一份《长生殿》给我,届时我拿到佛前供奉。”
丹桂自是应下。
沈星语揉着额角,借口要小憩一会躺回床上。
秋香色的纱帐放下,她身子躬成虾,捏着被子的骨指泛着青色的白。
脑子里闪过顾修绷直的脸,他脸床上都是冷淡的,洞房这样的事情,也要她主动。
难怪,除了洞房夜,他便宿在书房安枕。
想起他昨日晚上打横抱着自己,想起他眼底的一点温柔,她内心便充盈着感激和喜欢。
比起对这个女子的细致,这点子柔情算什么?
心中涌起尖锐的嫉妒,这种话嫉妒像一把火烧在胸膛。
他为什么要把这游记送过来,是宣告他心有所属吗?
他既不喜自己,为何又要娶自己?
叫盛如玥帮助自己缓和和曹氏的关系,来陪自己用晚膳,都是为了安抚自己,让她知情识趣,不要哭闹,善待他心尖上的人吗?
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自己的丈夫,为了另一个女子,对她机关算尽,只为照顾另一个女子。
那她,她算什么?
—
“少奶奶叫我们给老太太抄经书祈福?”
沉碧手中的的鸡毛掸子顿住,问传话的小婢子。
“是的,丹桂姐姐是这样传话过来的,劳烦沉碧姐姐吩咐下去,明儿个我来取。”
沉碧眼珠子一转,那里还有不明白的,沈星语怕是对着字体想找人呢,“对了,少夫人的腿还没好吗?大夫说什么时候可以行动自如的?”
小婢子回:“大约是后日。”
沉碧从腰间的荷包上抓了一把饴糖递过去,“大冷的天,拿着吃,明日我拿过去,省的你再跑了。”
小婢子本就是跑腿的,哪里敢劳烦沉碧这个一等大婢子,慌忙推辞,却见沉碧是真心的,话在嘴里的饴糖甜滋滋的,像沉碧姐姐的笑脸一样甜。
怪道人都说,爷身边的沉碧姐姐人美心也善呢。
—
阿迢有种直觉,沈星语这回的难过还是因为顾修,她很生气!
以前她家姑娘每天都笑嘻嘻的,现在却经常容易难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世子爷,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她做了一堆好吃的,到了完善时辰便张罗着给沈星语用晚膳。
“还是等等吧,万一爷一会过来不好。”
阿迢嘴巴鼓的像金鱼,很不甘心,“他总惹你伤心,干嘛对他这样好?”
沈星语修剪着一盆梅花枝,波澜不惊:“爷怎么样是爷的事情,身为顾沈氏,这些都是妻子该做的事。”
阿迢不甘的撇撇嘴巴,却也知道沈星语说的对,否则,曹氏第一个怕就是得给沈星语立规矩。
沈星语等了一个时辰,门房那边依然没传来顾修回来的消息,这个点还未归来,代表着顾修怕是在外头用膳了。
沈星语细致的吩咐厨房留了一盏鸡汤在锅上温着,阅微堂要在门上留灯,自己才用膳洗漱了入睡。
半夜又下起了雪。
翌日,沈星语从曹氏那里请了安乘步撵回来,刚进院子便听见娇俏的笑声。
“沉碧姐姐,这个真好吃。”
“沉碧姐姐新编的这个丝绦真好看,怪道都说你心思灵巧。”
沈星语慢吞吞走过转角,入目便是一个鲜嫩的少女,穿了水碧色的交领长袄褙子,领口镶了一圈白毛,耳上一对丁香耳钉,头发发顶部分梳了个留仙鬓,簪了一对珠花,斜插了一只银素簪子,留了一半的头发披散垂在腰际,气质文静娴雅。
她想起来,这个人是阅微堂的一等婢子。
沈星语的到来,让这些小婢子立刻紧张起来,只有沉碧从从容容含笑过来,“奴给少夫人请安。”
“阅微堂那边的经书都抄完了,奴怕少夫人就等着,特意送过来。”
大概是因上次见面时,沈星语因为阿迢要被调去桩子上的事心神不宁,这会子目光细致一观察才发现,这个婢子长相柔美,举止谈吐皆是不俗,性子也沉静稳重,比的上大家闺秀了。
心口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她隐约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你有心了。”吩咐丹桂赏了银锞子,又问了一些顾修在书斋的事情,这才放人。
“我瞧着这些小婢子都还挺喜欢沉碧的。”
沈星语慢吞吞走进房中,似是漫不经心的指着性子活泼的绿翘问。
绿翘腕子上一对新得的银镯正是沉碧送她的,便竹筒倒豆子是的说着沉碧的好话。
“沉碧姐姐是老人,得爷重用,她为人伶俐不说,人也和善,对小婢子们很是照顾,去阅微堂跑腿的,就没谁空着手回来过,是以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个什么难处的也都会求到她那里去。”
沈星语:“爷很看中沉碧姐姐?”
“可不是。”绿翘道:“沉碧姐姐能做阅微堂的婢子,还是爷亲自点名的,那时候爷新开了书房,少夫人打算挑些伶俐的服侍爷,家生子都有机会,不巧,那时候沉碧的脸被人抓伤了,脸上好几道的血口子,看着很吓人,爷却是在一堆貌美可爱的小婢子中堵指了毁容的沉碧姐姐。”
沈星语:“那时候沉碧几岁,爷几岁?”
“那时候爷十三岁吧,沉碧好像是八岁。”
沈星语翻真那些经书上的署名,找到沉碧的那一本,一翻开,果然,手腕虚浮的簪花小楷,正是那注释上头的字。
这算不算青梅竹马?
一阵野风吹倒了支窗的竹竿,摘窗轰隆一下撞击窗牗,书页被翻的哗哗作响,这撞击声也响在心脏上,重重一抽,眼睛一酸,泪珠子簌簌下来。
她心底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起来,嫉妒有羡慕。
她忍不住想,要是他也能这样喜欢自己就好了。
喜欢一个人,会变的卑微,低到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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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语的脚明日就好了,沉碧翻了翻顾修的公务手札,她知道,明日的事,是个最合适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