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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在纪慕云的记忆中,李双鹤高高瘦瘦,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令人望之心喜。她躲在窗后偷偷看一眼,脸庞就红了,溜回屋里用帕子握着脸。

大表嫂米氏笑话她:“我在家里相看你哥哥的时候,在屏风后面,听他和我爹爹说了半天话呢!”

姨夫姨母和父亲对李双鹤很满意,婚期订在永乾二十一年五月,纪慕云及笄之后。

及笄那天,姨母又是伤感,又是喜悦,“你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凳子高,你母亲若在,不定多高兴呢。”

她听姨母说起不止一次:姨母和母亲虽是嫡庶有别,又隔了房头,从小是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还亲密。幼年时姨母供奉痘疹娘娘,姨母的母亲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儿子,只派了丫鬟仆妇照顾,母亲毅然搬到姨母屋子,不眠不休地照料,姨母才化危为安。

母亲过世的时候,纪慕云才五岁,对母亲的印象仅限于“母亲香香的,软软的”、“爱吃甜咸馅的点心和乌梅糖”和母亲临终奄奄一息地叮嘱她“照顾你弟弟,还有你爹爹,听....听姨母的话”。

纪慕云安慰伤心的姨母,给姨母净面梳妆,奉上亲手做的衣裳:“母亲不在,没有姨母,女儿长不到这么大”。姨母破涕为笑,搂着她道“我的儿!你放心,若是李双鹤不好好对你,我叫你大表哥二表哥打断他的腿!”

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姨夫被打下天牢第三天,李双鹤家用最快的速度退了亲。

纪慕云并没太伤心:她去年才和李双鹤定亲,相比之下算幸运的,两个表哥跟着姨夫去了西宁卫,怀孕五月的大表嫂侍奉姨母回了顾家祖籍湖南,天南地北相隔千里;二表哥主动和自幼定亲的妻子退婚,后者另嫁他人。

说起来,她足足五年没见过姨夫姨母,两位表哥和大表嫂了,亦没见过大表嫂生下的儿子熙哥儿。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纪慕云安慰自己,抛开远不可及的往事,忙忙碌碌准备晚饭。

在她看来,任凭史太太说得天花乱坠,自家不答应,七太太就会放弃,转而另找他人了。

想不到,事情像醉酒车夫驾驭的马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过去:

第二日,史太太在铺子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云姐儿大大方方的,七太太一眼就看中了”,“以后生了儿子,享不完的福”,“你家云姐儿能写会算,又知根知底,做了七太太膀臂,谁也越不过云姐儿去”。

史掌柜也加入了游说队伍,拍着纪长林肩膀,“纪老弟,你嫂子日日说你家闺女是个有福气的,果不其然,应在七老爷这里!你也是个有晚福的。”

纪长林急扯白脸地:“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家姑娘是要找女婿的。劳烦嫂子,回绝七太太吧!”

史太太奇道:“这么好的事情,别人求都求不来,怎么还往外推?”史掌柜也说“纪老弟,你是高兴糊涂了——那可是曹七老爷!”

纪长林是读书人,拉不下脸,说不过别人,甩着袖子走了。

史太太在曹七太太面前打了包票,一心要做成这件事,在七太太面前露脸,提高丈夫在金林阁的地位,日日游说,时时劝说,任凭纪长林拒绝、发脾气、气急败坏,依旧笑脸相迎,说个不停。

过了三、四日,“金林阁”金陵分号总掌柜于掌柜到了,问“哪位是纪长林纪老兄?”

史掌柜忙介绍了,平日严肃的于掌柜笑眯眯拱手,“有眼不识泰山,以后七老爷面前,纪老兄多多照应我们才是。”

纪长林忙说“误会误会,没有这码事,我家姑娘....”

话没说完,于掌柜已经向史掌柜说,“等到日子,我们给纪老兄家的千金添箱,祝贵千金早生贵子。”

史掌柜满口答应,纪长林连连摆手,人人都当他谦虚,不当回事。

如此折腾数日,不光“金林阁”城西分铺、金陵城里的四家铺子,就连周边店铺、甘草巷邻居都知道,曹七太太已相看过,纪家姑娘要给曹七老爷为妾。

纪长林气得半死,愤而写了辞职信,被史掌柜嘻嘻哈哈地退了回去,“您别折腾我了,七老爷知道了,非得怪我不可,我也一家老小,要吃饭呐!”

他不敢告诉纪慕云姐弟,没几日就病了。

到了三月二十六日,史太太喜滋滋到纪家,拉着纪慕云的手:“云姐儿,今日七太太叫了我去,问起你家可是嫌聘金少,不满意?我说,没有的事,是纪掌柜心疼闺女,舍不得。七太太就笑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家闺女不出门子?”

纪慕云低头做针线,只当苍蝇嗡嗡嗡。

“七太太又说,若是纪掌柜答应,你进了曹家,她便推荐你弟弟,到曹家族学读书去,我的姐儿,你瞅瞅,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事!”

曹家族学!

纪慕云捏着针线,惊讶地睁大眼睛:曹家族学由前朝一位不爱功名、挂冠而归的状元建立,大儒明师比比皆是,如今为首的是曹氏东府一位嫡系子弟曹慎,堂堂的二甲进士。

数十年间,曹家族学出了数十位进士、数百位举人、数百名秀才,西席不乏状元探花、归隐田园的大儒,不单在金陵城享有盛名,在其他地方也名声远扬。

不少官宦人家托人情走门路,把子弟塞进曹家族学,贫寒人家的子弟每每写了文章,投到族学西席手里,求一个附学的位子。

曹家人就此商量,每年留出五个名额,给家境普通的子弟,这么一来,一个位置百十人争夺,恨不得打破头。

弟弟五岁启蒙,跟着姨夫给大表哥二表哥请的西席读书,可惜家中生变,十岁就回到金陵,先是跟着父亲,再去临街一个普通私塾读书。

纪慕云心里明白,弟弟的课业并不扎实,不像父亲年轻之时,家里尚富裕,祖父请了夫子回来,教父亲读书。

金陵为六朝古都,文人如过江之鲫,文风鼎盛,每年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的人挤破头。

弟弟能不能考中秀才、什么时候考中秀才、能不能再进一步,谁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弟弟能去曹氏族学....

史太太瞧着她脸色,知道说到了关键,忙添一把柴:“傻姑娘,你娘去得早,你爹爹那个身子骨,你不为你弟弟操心,谁替你弟弟操心?你爹爹千不肯万不肯,把你拖到这把年纪,不外想找个读书人做女婿,拉你弟弟一把,你自己想想,什么样的读书人强的过七老爷?”

“七老爷如今是举人,因为守孝才耽搁了,日后中了进士,那学问海了去了,随随便便指点指点你弟弟,你弟弟中不了举人,也能中个秀才,你们家就光宗耀祖了!”史太太兴奋得两眼发亮,口若悬河地道:“就算你弟弟没读出来,七老爷日后做官,把你弟弟带在身边,不比窝在犄角旮旯强?你爹爹晚年有靠,连带你也有靠山。”

“话说回来,以前婶子还能替你张罗张罗,现如今,七太太放出话说看中了你,哪家还能聘你做正妻?”史太太唉声叹气地,帅一甩袖子,“谁有本事给你说亲,谁自己去吧,婶子是没这个能耐了。”

鱼鳞般的瓦片和院中盛开的一簇簇海棠花被夕阳染成明亮的橘红色,史太太的马车刚刚驶离甘草巷,纪长林就走着回来了。

空气中没有熟悉的饭香,他困惑地走到正屋,推开门,见到端坐在椅中的女儿,满面泪痕地望过来。

“爹爹!”纪慕云哽咽着。

纪长林一下子明白,有人来游说女儿了。他踉跄两步,哑着嗓子说“切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你,你怎么对得起你娘,对得起你姨母?”

母亲去世之后,纪长林没再续弦,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一转眼十多年了。纪慕云用衣袖擦擦眼泪,告诉自己“事已至此,不要难过”,把父亲扶入椅中,拉住父亲衣袖:“爹爹,我想过了。”

自从女儿一日日长大,跟着夫子读书、明理,跟着有名的师傅弹琴画画,做针线,学厨艺,跟着姨母执掌家务,管账,说的话越来越有道理,越来越沉得住气,能给纪长林建议,做纪长林的主了,纪长林便明白,这回女儿也拿定了主意。

纪慕云哽咽着,像姨母每每给犹豫不决的姨夫建议那样,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爹爹,这几日间,史太太定是日日到铺子里劝您答应,旁人定是听见了,史掌柜八成也开了口,是也不是?”

纪长林半晌没吭声。

纪慕云又说:“这么一来,女儿猜,于掌柜也知道这件事了。”

见父亲没否认,她一颗心越发难过,强自镇定着“您定是写了辞书,史掌柜定然不收。爹爹,若是我们执意不肯,您没法在铺子里做下去,只能另谋出路了。”

对于纪长林来说,高不成低不就地,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他有秀才功名,每月能从官府领一两银子,可以免除差役,不屑去做低三下四的事;可金陵城地灵人杰,秀才遍地都是,举人亦不罕见,举人能开私塾、能给大户人家坐馆、能花钱托人情到偏远县城做个小官,普通秀才就不行了,只能给人写写书信、写写对联状纸,素有“穷秀才”之说。

且,他身体不佳,日日离不开药,有个即将成年、面临娶妻和学业的儿子,若没有稳定进项,家里就很艰难了。

说到纪慕岚,先不提在哪个私塾读书,平日给老师的束脩,逢年过节的礼物,平日和同学交往的开销,加上衣服、鞋袜、笔墨纸砚就是一笔很大的费用;院试、乡试在本城,还算省事,会试需去京城,千里迢迢的路费不菲,一次考不中考两次,两次考不中考不考第三次?

家里承担得起吗?

纪长林强撑着“临街杜家铺子缺人手,我已去问过,若是不行,我去杜家铺子。”

纪慕云轻轻摇头,“爹爹,若您从金林阁出来,拿不到史掌柜的荐书,杜家铺子不会留您。”

这话说得婉转,纪长林明白,杜家铺子的掌柜嘴上说得好,不肯得罪金林阁,更不敢得罪金陵城家大业大、根深树茂的曹家。

他便一滞,纪慕云黯然说:“爹爹,今日史太太有一句话没错:曹七太太相看过我,旁人也都知道了,纵然我们不答应,我,我以后也找不到好人家了。”

谁愿意冒着得罪曹七爷、曹七太太的风险,求娶她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呢?

纪长林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忍着泪,“爹爹,史太太说,若是女儿入了曹七爷府里,弟弟就能去曹氏族学附学,爹爹,扈夫子说过,弟弟天资聪颖,如遇名师,少说能考到举人,再不发奋就来不及了。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姨母说的,您还记得吗?”

那晚适逢大变,风雨飘摇,杜茹英穿着家常宝蓝袍子,脸色镇定,匆匆叮嘱父女三人:“连夜走,不要回头,横竖牵连不到你们!”又对她和纪慕岚说“你的事不要急,若李家不变心,等几年也值得;你好好读书,不可懈怠,不可浮躁,定要读出来,给你父亲争口气,听你姐姐的话。”

“弟弟今年十五岁了,若,若女儿,过几年,看在曹七爷面上,说不定能说一门合适的亲事。”她平静地说,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您也能省点心。”

有秀才功名和白丁、穷秀才的女儿和曹七爷妾室的弟弟,对于纪慕岚说亲来说有着天壤之别。

纪长林恨自己没用,用手捂着脸,老泪从指缝间冒出来,“你,你可怎么办”纪慕云泪水模糊视线,袖子掩着面“爹爹,女儿听说,曹七爷素来厚道,从不苛待下人,想来是个讲道理的,七太太这么看重我,也不会,也不会无缘无故发作我。”

“爹爹,您,您就答应了吧!” qAEDoh68PCIh9s8pa4+X8kZK6P9ynlmQsGezGxwlJVSFFIJwfR65pjSBYrRec2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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