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金陵城金鱼胡同的曹府分成东府西府,由一道墙隔开,大门一个巷子头,一个巷子尾,相距非常远。
东府两位太太从西府角门出来,上了自家马车,一路朝东府大门驶去。
马蹄声响,车身缓缓移动,三太太带着倦色靠在宝蓝绣芙蓉花软垫上,长吁短叹地,“王丽蓉真是好手段,还没怎么着呢,就给七叔找了这么一房出挑的妾室。”
忙忙碌碌一天,五太太也疲了,用手帕按按额头,“横竖七叔和她是面子情,换成我,也可着劲儿挑。不过,那个纪云娘的爹既然是秀才,又生的一副好容貌,怎么不好好找个人家,给七叔做了小妾?”
“那谁知道。”三太太在脑海搜索,四月曹延轩纳妾,到西府来时的情景,“记得王丽蓉说,是笔墨铺子一个掌柜太太做的媒?”
五太太笑:“媒不媒的放一边,我猜,她没少给聘金,横竖她手里不缺银子。”
这话是有原因的:曹府本是一个老祖宗,三代前分了东府西府,产业一家一半。东府六位爷,每年收益进到公家账上,一部分存起来,一部分维持府里的开销,剩下一小部分年底分到东府大老爷手里一半,其余一半分到各个房头,各房的日子紧巴巴。这且不说,遇到婚丧嫁娶红白事都是有定例的,娶媳妇三千两,嫁女儿两千两两,实际开销、嫁妆聘礼是要各个房头自己贴钱的。
三房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一位嫡女两位庶女,五房一位嫡子两位庶子,一个嫡女一位庶女,光办喜事,就令两个房头花费甚大,两位太太头疼不已。
不像西府,每年收入进了曹延轩一个人的口袋,只有一个儿子两位女儿。
三太太转动着手上的镶红宝石戒指,“王丽蓉你还不知道,不做无本的买卖,花再多钱,弄回这个纪云娘也值了。”
这句话,五太太是赞同的:新姨娘花容月貌,出身良家,有功名的爹爹,有前途的弟弟,任何男人都会放在心上。
“换成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五太太嘟囔着,自家两房小妾,一个得丈夫宠爱,一个生了庶子女,还有两个通房丫头,够她心烦的了。“一个两个乌眼鸡似的,还不够家里乱的。”
三太太这次没笑,长长叹一口气,话语中第一次露出些许怜悯:“我有时候想,若我和她一样,年轻轻的,就得把宝哥儿珍姐儿抛在世上,叫旁的女人做母亲,别说一个姨娘,就算”
五太太用帕子甩她手腕,呸了一声“你这人,没轻没重的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怕菩萨怪罪。”
三太太便把话题转回到新姨娘身上,“我本来还打算,等过两年,把我娘家的妹妹给七叔说合说合,这回啊,依我看,算了吧。”
这句话,五太太是赞同的“无论谁当了七叔的填房,就冲这个纪云娘,都够她喝一壶的,你瞧着吧,日后西府的日子消停不了。”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唉声叹气地:“我那个远方亲戚,本来我还想,给七叔做个妾室。”
三太太八卦起来,脑子转的很快,“怎么好端端的,宋兰姐....难不成,她见过七叔?”
闺中女儿是不应该见男子的,传出去家风不严。五太太掠过一丝懊恼,遮遮掩掩地说“还不是她日日跟着珍姐儿,八成见了七叔一面。今年她到了年纪,我给找了两个人家,她挑三拣四的不肯,你说,她没什么嫁妆,我给她掏钱置办,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说,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她说什么,无依无靠的,不愿离开我身边....”
这个时候,纪慕云已经见到曹延轩了,却没什么机会说话:到双翠阁的时候,寿星公已经醉倒了。
紫娟指挥着,小厮和书童把人扶进西捎间,纪慕云忙拉着紫娟问“喝了多少酒?可吐过没有?”
紫娟直叹气:“几位和爷要好的朋友灌爷的酒,爷喝了一气,送走客人,爷吐了一回,说回姨娘这里,姨娘可要好好服侍,夜里热着茶。”
纪慕云便叫人沏了浓浓的茶,备了醒酒石,熬了热汤放在棉屉里,又拿了干净衣服,用热水给曹延轩擦洗一番,换上干净寝衣,才给他盖上夹被,曹延轩已经鼾声如雷。
夜间曹延轩醒来一次,去了净房,也不说话,回床上倒头又睡。纪慕云喂他喝了温水,不敢睡实了,在他身边半睡半醒地歪着,直到外面天光渐亮,才睡着一会。
到了平时请安的时辰,纪慕云略一犹豫,对冬梅说:“你去趟正屋,若是太太没起来,便对程妈妈说,爷在院子里,我脱不开身,下午再去给太太请安。若是太太起来了,也是这番话,问太太有什么吩咐,回来告诉我。”
冬梅便去了,一会儿儿回来说,“太太还没起来,程妈妈说,今日歇一日,姨娘明早再去请安吧。”
看起来,七太太也累了。
她松口气,问“两位姨娘和六小姐呢?”冬梅说,“也都到了。夏姨娘听说爷在我们院子,没好声气,于姨娘什么都没说。”
回到卧房,纪慕云却没听到鼾声,走到床边一瞧,曹延轩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杏黄色绣葱绿花枝大迎枕上,正打哈欠呢。
纪慕云欢喜地走过去,又回到炕桌端茶壶,“爷,您觉得怎样?想吃些什么?”
一杯暖洋洋的热茶下肚,曹延轩双眸炯炯,纪慕云拍一拍蓬松柔软的迎枕,令他靠的更舒服一些,“紫娟姑娘昨晚来说,您喝了不少酒。妾身想让您多睡一会儿。”
曹延轩笑着摇摇头。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他有些不舒服,慵懒地躺回原处,伸开四肢。“早就到了起床的时辰”,又问“什么时辰了?”
纪慕云便答“申时一刻。”
他自幼“闻鸡起舞”,雷打不动黎明即起,没有赖在床上的习惯,用胳膊撑起身体,一时间,头脑中有些昏沉。
纪慕云忙说“您等一等”,端来清水,服侍他洗了脸,用青盐刷牙,拧了湿帕子,替他擦洗脖颈。曹延轩敞开衣裳,舒舒服服躺着,待她擦到腰间,直接擦到大腿,伸手摸摸她下巴,笑道“下面不管了?”
纪慕云红着脸,端起铜盆走了,回来的时候端着红漆托盘,摘了窗户上的布,把插着两朵粉红木芙蓉的天青色瓷瓶从炕桌放到床头,替他轻轻按摩太阳穴。
半碗牛乳蛋羹、几枚蜜汁樱桃下肚,曹延轩舒坦多了。他素来不喜欢熏香,淡淡花香混合着茶香令他非常舒服,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再次醒来已近晌午。
阳光透过窗纱,把世间渲染成温暖的金黄色,纪慕云坐在床头,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
他默默看了半晌,轻轻握住她手腕,后者指尖一颤,把针扎在布料上,“您想吃点什么?”
他答“做上回的汤。”
纪慕云答应了,到外面去安排午饭,不多时回到屋里,已经换了一件海棠红右衽夏衫,豆绿色百褶裙,青丝梳成堕马髻,攒了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只见她端端正正福了福,“爷的生辰,妾身还没来得及恭贺,祝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曹延轩哈哈一笑,心情甚好,伸手去扶她,“借你吉言,盼如你所说,来。”
“妾身给爷做了身衣裳。”纪慕云灵巧地避开,回身从黑漆衣柜取出个弹墨包袱,打开是一件崭新的宝蓝色长袍,“您试试看,合不合身。”
曹延轩笑着起身,穿上衣裳到铜镜前一照:衣料是时新的水草团花纹,领口、衣袖锁着一寸宽的湖蓝绣翠竹襕边,针脚细密,式样大方,颜色雅致光鲜,穿出去十分体面。
“甚好。”曹延轩抻一抻衣袖,满意地揽住她,“什么时候做的?爷都不知道。”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看着心悦的男子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裳,无疑是件愉悦的事情。纪慕云伏在他肩膀,心中又欢喜,又酸涩——不知道其他女人,有没有给他做衣裳?
她仰起头,“不告诉您。”又说“若是您喜欢,妾身再给您做。”
曹延轩抚一抚她黑发,柔声说“别坏了眼睛。”抬手间,右手衣袖落了下去,袖底绣了一丛酒盅大的翠竹,仔细一瞧,共有七片竹叶,正合了他的排行“七”,象征浩然正气、君子风度,也搭配他的日常戴在身上的竹节玉佩。
他心中喜欢,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看,搂着她坐到床边,“媛姐儿昨日送了我一双鞋。”
他穿的家常布鞋,媛姐儿送的鞋自然收起来了。
纪慕云笑起来,“妾身知道,玄色底子,青色花纹的,六小姐做了很多日子。”他神色温熙地嗯一声,“那孩子是个用心的。珍姐儿送了我一个珊瑚笔洗,一个自己绣的扇套,不枉上了那么久的针线课。”
幸好,他没说“其他人送了什么礼物。”
纪慕云笑着问“宝少爷一定也有心意”,曹延轩笑道,“给我画了一副画,有长进。”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拉起她的右手衣袖,发现相同的位置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你是,四月还是五月生辰?”曹延轩问,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海棠红荷包,“给我说说。”
纪慕云低声说“明年春天。”,想起自己在家中最后一个生辰,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听他问“是哪一天”忽然有些害羞,“到时候再告诉您。”
曹延轩便笑了,温柔地抚摸她乌黑柔亮的发丝,指尖拂过缀着米珠的流苏钗子,便问“你喜欢什么?跟爷说说,爷给你带回来”
说到这里,纪慕云想了想,拉住他衣袖:“爷,昨日府宴,奴婢得了东府两位太太的赏赐。”
困惑和莫名其妙从曹延轩眉宇间浮起。两位嫂子循规蹈矩,年纪又大,不是不懂事的新媳妇,怎么会突然赏赐小叔子的妾室?按照常理,根本见不到纪慕云才对。“三太太和五太太?”
她点点头,到梳妆台前拿起一个首饰盒,把两位太太的首饰捧给他,把经过仔仔细细说了:“妾身没经过事,不敢收,两位太太赏的诚,太太发了话,妾身只好....”
曹延轩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既是给你的,你就收着吧。”
纪慕云把首饰盒推到一边,“那,妾身戴不戴?”
“你喜欢就戴,不喜欢就放着。”曹延轩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柔声答“过两天,爷给你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