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天气骤然炎热起来,在阴凉地还好,出了屋子便是一身薄汗。
初一清早,纪慕云站在敞开的黑漆衣柜前面,犹豫着选哪一件——昨晚请安的时候,七太太说,今早七爷过来。珍姐儿兴高采烈地,说明日不做针线了,让爹爹陪着画画,七太太便让程妈妈叮嘱厨房,添几道菜。
穿进府的桃红褙子?料子是好的,绣工也精致,却厚了些,加上绫袄裙子,七太太的屋子时时开着窗,到今天都没放冰,待一天必定汗流浃背。
为了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男人....纪慕云苦笑着提醒自己,自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妾。
湖蓝色右衽衣衫,三月父亲带她新买的素面绸缎,比家中衣裳的料子好一筹;葱绿色罗裙,裙摆绣着折枝海棠花,年初家里做的,只穿过一次。
对着铜镜挽个中规中矩的发髻,纪慕云目光从七太太赏的凤钗一掠而过,戴上父亲给她打的纯银海棠花簪子,戴了珊瑚珠花和翡翠耳环,平时戴的海棠红荷包,便从妆台站起身。
冬梅上前摘掉她披在脖颈的浅黄大手巾,睁大眼睛“您可真会打扮!”
纪慕云没有笑,像往日一样早早出了屋子。
今日的正院比往日严肃不少,人也多了些。
离得远远的,纪慕云就发现檐下一个青色比甲、牙白裙子的面生丫鬟,腕间明晃晃的金镯子,是上次替七老爷传话的紫娟。
不到申时,七太太就端坐在明堂中的右首太师椅中。她穿一件真红色洒金对襟褙子,水红绫袄,宝蓝色绣折枝花马面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大概起得早了,她精神不好,涂了厚厚的脂粉和鲜红口脂,不停打哈欠。
两位姨娘到得更早,娴姐儿也到了。
只见夏姨娘穿件石榴红短袄,桃红色百褶裙,堕马髻斜插三根镶青玉金簪,戴一朵碗口大的新鲜月季,描眉画眼地,比平日增几分娇艳;于姨娘倒和旁日没什么不同,松花色宝瓶纹对襟褙子配墨绿色罗裙,梳了高髻,依然戴一朵点翠珊瑚绿松石珠花。
娴姐儿今天带了金项圈,纪慕云便知道,逢年过节或者家中重要场合,这位六小姐才会戴上。
几人像平时一样互相点头,侍立在一旁。
不多时,宝哥儿的脚步从远处响起,伴着咯咯笑声一路行来,珍姐儿的声音也传进屋子:“爹,爹爹,我想去松鹤楼,娘不带我去,您带我去嘛。”
松鹤楼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酒楼,有常驻的戏班子,包括颇有名气的飞雪堂。
一个陌生男声逐渐靠近:“去松鹤楼做什么?”
珍姐儿自然不能说,去看戏班子——她闺蜜的哥哥在松鹤楼请朋友吃饭,闺蜜偷偷溜出去,看了两场飞雪堂的戏,回家被父母发现了,禁了足抄《女诫》。饶是如此,也把珍姐儿羡慕坏了。
珍姐儿理直气壮地“松鹤楼的清炖鸡浮和松鼠桂鱼家里做不出,春熙楼也做不出。”
说话间,一位成年男子右手拽着宝哥儿,右手牵着珍姐儿,踏进正屋门槛,七太太慢慢起身,姨娘、媛姐儿和仆妇齐齐行礼。
男子松开手,穿过人群缓步行到尽头,转过身,右手抬了抬,坐到左首太师椅中——自然便是西府当家人,曹家七爷,曹延轩了。
纪慕云眼观鼻,鼻观心,随着两位姨娘直起身,退后两步,垂手恭恭敬敬立在一边。七太太在程妈妈扶持下落座,两位小姐、少爷依序坐到玫瑰椅中,丫鬟、仆妇肃容立在墙边,一声咳痰不闻。
一时间,舒朗宽阔的正屋安静之极。
还是珍姐儿打破沉默:“爹爹~您就答应女儿吧,六妹也想去的。”
媛姐儿一愣,于姨娘也惊讶地抬起头,曹延轩便望向媛姐儿,“是吗?”
媛姐儿忙起身,不敢说“想去”,也不敢说“不想去”得罪嫡姐,嗫嚅着双手搅在一起。
“哪有你这么审姑娘的。”七太太笑道,“人家就是想去,还能当着你我的面说出来不成?”
曹延轩失笑,对媛姐儿倒很和气,“坐吧,想去便和太太说,别跟着你姐姐胡闹。”
媛姐儿低头落座,一句话也没说,珍姐儿撅起嘴巴,恳求道“爹爹,娘~”宝哥儿一瞧,立刻跟着照做“爹爹,爹爹!”
七太太宠溺地扶着额头,“罢罢罢,一个两个都大了,过几日便是端午,等看了龙舟,便去松鹤楼吧。”
两个孩子欢呼起来,曹延轩也露出笑容,接过丫鬟端来的粉彩茶盅,“近日学了些什么?”
问的自然是珍姐儿。
珍姐儿有条不紊地答:“日日做针线,过几日就是端午节,女儿给爹爹、娘亲和弟弟缝了香囊。杜娘子教完今年夏天就要走了,等到时候,再跟着娘看账本。”
旁边纪慕云一听就明白:珍姐儿现下学针线,弹琴,年纪渐长,该跟着母亲算账、理家、参加府里的应酬了。说起来,纪慕云运气好,从小就跟着两位表哥读书,明理,西府人丁稀薄,没有适龄的男孩子,东府的少爷们早早进了族学,珍姐儿只能跟姐妹们做做针线,算算账了。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问儿子:“你呢,你又学了些什么?”
宝哥儿挺起小胸脯,“娘亲教我人之初,性本善,姐姐教我打络子,程妈妈教我包粽子!”
曹延轩清清喉咙,“性相近,□□,后面呢?”
宝哥儿摇头晃脑背下去,七太太脸上露出笑容,珍姐儿也轻轻拍手,给弟弟加油。“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宝哥儿磕磕绊绊地,仰着小脑袋嘟囔“亲亲....”
曹延轩摇头叹息,“只比上月多背了两句。”伸手点点他:“想不想搬到外院,跟爹爹作伴?”
读书人家的规矩,公子五、六岁启蒙,跟着父亲或师长到外院读书,一般到了十岁就单独开院了。
七太太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宝哥儿才几岁,早得很呢,读书着什么急!”张开胳膊“来,到娘这里来。”
宝哥儿立刻跳下椅子,奔过去牢牢搂住母亲,就像什么人要把他抢走似的。
毕竟儿子年纪小,男子并没生气,喝了口茶,转而问另一个女儿:“你呢,最近可有长益?”
媛姐儿连忙站起身,局促地答“女儿跟着姐姐做东西,弹《秋风词》。”
纪慕云听到身边的于姨娘呼吸变得急躁,想来为女儿操心。
曹延轩和蔼地摆手,示意媛姐儿莫要着急,“弹秋风词了?那好,一会儿弹一曲,我们听听。”
媛姐儿使劲点头。
问完一圈,曹延轩才转向七太太,语气温和:“近来炎热,一切可好?”
七太太想也不想便答“妾身好得很,劳爷惦记了。”
曹延轩嗯一声,盯着面前光亮如镜的地砖沉默两息,抬眼见宝哥儿像猴子一样巴在母亲身上,叹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过来。”
宝哥儿委屈地搂紧母亲脖子,七太太也不肯松手,柔声道“有娘在呢,不怕。”
三人一时间僵持在那里,程妈妈一瞧,忙笑着左右看看:“什么时辰了?桂芬,怎么还不上早饭?可别饿坏我的宝少爷。宝少爷,我们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是不是?”
七太太贴身丫鬟桂芬到门口高声叫人,珍姐儿趁机过去,把弟弟抱到自己身边,“乖,今天有好吃的。”
很快,捧着黑漆食盒的丫鬟鱼贯而入,摆到日常用饭的黑漆四方雕花方桌。
夏姨娘于姨娘是做惯了的,一个过去用帕子垫着手,摆放乌木箸,一个指挥丫鬟,把碟子摆的漂亮些。
纪慕云近来没服侍饭食,怕自己做得不对,便打算打打下手,忽然听到七太太叫自己的名字。
“新进门的纪姨娘。”七太太侧头对丈夫说,闲闲地开口:“七爷难得过来一趟,行个礼吧。”
曹延轩目光移过来,纪慕云屏息静气,走过去端端正正行个福礼,低声道:“给七爷请安。”
她感到正襟危坐的男人在打量自己,似乎只有一瞬间,又仿佛绣完一条销金帕子那么久,温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起来吧。”
主子们吃过早饭,转到西次间喝茶,夫妻俩隔着一张黑漆螺钿矮几,并肩坐在临窗大炕,含笑看孩子们献宝:
宝哥儿聚精会神地背诗,从《鹅鹅鹅》背到《锄禾》,又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获得一片赞誉。
珍姐儿把早就备下的香囊一一分送众人,七爷的是宝蓝色,七太太的是大红色,宝哥儿的是鹅黄色,媛姐儿是湖绿色,她自己的是玫瑰红,统统打着五彩络子,装满艾草香料。
曹延轩把玩着香囊,笑着问道“东府三伯母五伯母有没有?”
“瞧爹爹说的,女儿还能忘了长辈不成?”珍姐儿嗔道,“连带素姐儿秀姐儿兰姑娘,早都送过去了。”
曹延轩满意地嗯一声。
珍姐儿还命厨房做了五毒饼,五种颜色五种馅料五种形状,盛在甜白釉碟子里十分可爱。珍姐儿让众人一个个猜“这是艾草,这是山楂果汁,这是糯米~”
到了媛姐儿,丫鬟捧来一架小小的落霞琴,她净手宁神,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趁间隙,纪慕云用余光悄悄打量:那是一位二十八、玖岁的成年男子,面容英俊,身材高瘦,穿一件佛头青暗纹团花直裰,宝蓝腰带挂着一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玉竹节玉佩和竹叶色荷包,发髻随意地用一根竹簪簪住。
就像纪慕云猜测的,面前的七爷曹延轩温文尔雅,举手抬足带着书卷气,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可不知怎么,这位七爷目光温和,眉宇之间从容而坚毅,给别人一种“一旦拿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的感觉。
耳边琴声错乱,纪慕云收回目光,眉头轻蹙:她随母亲,对音律没有天赋,琵琶古琴都没学下来,姨母却是弹琴的好手,一曲《平沙落雁》催人泪下,与姨丈一唱一和《春江花月夜》,着实令人羡慕。
喏,她弹得不行,听曲子还是有几分水准的,媛姐儿弹得平平,说得好听些,也就初学者水准。
曹延轩也听了出来,微微皱眉。
媛姐儿双臂绷紧,不由自主越弹越快,手指发着,突然之间,琴弦发出“嗡”长响,宝哥儿啊一声大叫,捂住耳朵。
七太太忙看儿子,问两句,见宝哥儿无事才说,“这孩子,越弹越回去了,还不如上回。依我看,已经学了两年,不行就换一位夫子吧。”
珍姐儿上前,语气带着不满:“课上教的没弄明白,怎么不来问我?再不济,向夫子请教嘛。”
媛姐儿低着头,像被霜打了的花朵,整个人都蔫了。
曹延轩在上面安慰“左右你还小,既是喜欢,慢慢练便是,又不考状元,急什么?现在的夫子可好?”
媛姐儿茫然点头,又摇摇头,忽然伸着脖子,朝门外寻找什么——那是于姨娘的方向。
曹延轩无奈,只好对七太太说“若不行,便换个人教”又叮嘱珍姐儿“带着点你妹妹。”珍姐儿高声答应。
之后的时光,几人细细商量端午节的事,像往年一样去东府过节,观龙舟,去松鹤楼——提到松鹤楼,七太太吩咐程妈妈“去,去松鹤楼,叫四小姐爱吃的松鼠桂鱼和清炖鸡浮,再去春熙楼叫宝少爷爱吃的什锦豆腐涝。”
大概男主人到了,不光正屋,姨娘们的午饭也格外丰盛:松鼠桂鱼,葱爆羊肉,口蘑炒肉,烧茄子,一小碗豆腐涝。
三位姨娘轮流到西厢房吃饭,纪慕云和于姨娘碰了个面,发现对方眼睛都肿了,心中略有同情。
吃过午饭,七太太带着宝哥儿回房歇了,曹延轩带着两个女儿喝茶闲聊。
珍姐儿心愿得偿,高兴地说个不停,“端午那天,我要戴爹爹给我打的钗子,就是镶红宝那根。”
曹延轩含笑听着,忽然想起件事,“字练得怎么样了?”
珍姐儿一愣,顿时撅起嘴巴“娘亲日日督促女儿做针线,杜娘子留的功课都做不完,还得带着弟弟,女儿哪有空!”
曹延轩不为所动,站起身,倒背双手往外走:“走,写一篇我看看。”
父女三人在东厢房盘桓一下午,夏姨娘抢着在里面服侍,于姨娘也寸步不离,纪慕云没地方可去,便侍立在厢房门口。
傍晚回到自己的屋子,纪慕云回忆白天的事,觉得可笑:于姨娘好歹有个长大了的女儿,一辈子有了依靠,自己拿什么同情别人?
再想起曹延轩....她平静地想,曹七爷和自己想象中的“白面书生”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