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迁显然没有想到,祭酒大人与方监丞会忽然出现在这专属于监生们用饭的会馔堂,他一想到刚刚自己的行径已经被这些大人看到,顿觉大事不妙。
国子监规矩众多,自开始招收女子监生之后,最为忌讳的,就是男女监生之间的那些事。
细细一想,今日与江眠月之事,不管是哪一项,全都不合国子监的规矩,若是监丞按照国子监学规追究起来,他们二人都难逃干系。
陆迁有些着急,趁着二位大人还没有开口,连连为自己声辨,“祭酒大人,监丞大人,请听学生解释……学生和江监生方才只是小打小闹,我们二人已是老相识了,向来关系不错,今日江监生一激动才失了分寸,我们……日后定不会再犯!”
正所谓恶人先告状,江眠月听到他开口,便已经猜到他定会将脏水泼在自己的身上,此时闻言,心中更加嫌恶不已。
前世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天真,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人。
“我……”江眠月张口想反驳,可一抬头,便见祁云峥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凉飕飕地滑过她的手腕。
江眠月顿时心中一颤,口中原本要说的话,顿时僵在嘴边,一时说不出来。
祁云峥的眼瞳色泽比常人更黑一些,寻常人本就看不清他的情绪,如今在这光线暗淡的会馔堂内,更显得半明半暗,犹如乌黑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星子。
江眠月只觉得手腕莫名被他那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得灼热滚烫,她不由自主低头,看到自己那手腕上,正有狰狞的几道红痕。
她肤色从小就比旁人白皙些,且似乎面皮薄,身上的皮肤也薄些,往往稍一用力便能留下痕迹,故方才陆迁使劲拧着她的手腕不放,手腕上此时着实是有些悲惨。
“说完了?”祁云峥看了一眼陆迁。
陆迁本来口若悬河,还准备再说,可一与祁云峥对上眼神,顿时像个被卡住了脖子的鹌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陆迁有些不明白,为何这位祭酒大人看起来分明儒雅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并不重,自己却总是有些怵他,甚至于祭酒大人淡淡的一眼扫过来,他背后都不知不觉的冒冷汗。
因为祭酒大人在场,方监丞也不好直接拿人,便只在祭酒大人身后站着,死死盯着陆迁,似乎随时等待祭酒大人发话,便能冲上去。
方监丞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也就是在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面前稍稍显得温和些,在诸位监生们面前,他的方块脸只要不动声色,便是严肃至极,令人胆寒。
陆迁同时被这二人盯着,连带着说话都没有方才利索,只磕磕巴巴吐字,“说,说完了。”
祁云峥便缓缓问道,“你呢?”
“江监生。”
江眠月知道此时说得越多越错,第一次在会馔堂所有监生面前便闹出这样的事,无论是按照国子监的规矩还是祁云峥的性子,她今日都无法逃脱干系。
安静了一瞬,在所有监生的注视之下,江眠月缓缓朝着二位大人行了个大礼,硬着头皮道,“学生没有话说,此事祭酒大人与监丞大人,自会明察。”
方监丞顿时眉头一挑,心中舒服不少,那陆迁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他听了都浑身不得劲。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声音温和,吐出两个字,“带走。”
江眠月早就料到结果,但是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头皮发麻。
带走……去哪?绳愆厅?她不会第一日入学就要去绳愆厅吧。
“走吧,二位。”方监丞上前一步,对着江眠月随意比划了一下,示意她跟上前边的祭酒大人,而他自己,则是伸出手,揪住了陆迁的衣领子。
“你小子,也跟上。”方监丞拎小鸡一样的拎着他,一面走一面朝着周围面色各异的监生们大声吼道,“你们吃你们的!”
其他监生们闻言,立刻纷纷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面面相觑,不敢再多管闲事。
江眠月一面往前走,一面感觉到无数的视线聚集到自己的身上,其中还有一人,正是满脸写着担心的兰钰。
江眠月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安心,先回去。
兰钰看到她回应自己,似乎更加难过了,仿佛她这一走,便是有去无回。
江眠月属实有些无奈,可她现在哪有空安慰兰钰,祁云峥双腿修长,看似慢条斯理,江眠月却要快步才能跟上。
只耽误了一瞬,江眠月便被落下一截,她无暇再管兰钰,只小跑着快步跟上前面祁云峥的脚步。
方监丞果然将他们押送至绳愆厅。
陆迁在路上尝试过继续辩白,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到最后终于是偃旗息鼓,如泄了气一般不再开口。
而祁云峥在前,一袭玉色常服飘忽不定,背影冷峻无声,令人胆寒。
江眠月心中忐忑不安,只求此事能有个公正收场。
祁云峥能公正吗?
江眠月摸不透他,到如今她还不能确定,此时的祁云峥,是否有前世的记忆。
若是有记忆,今日她便讨不了任何好处。
若是没记忆……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绳愆厅在彝伦堂的东侧,周围种了不少槐树。槐树本乃木中之鬼,因其阴气重,极少有人种在庭院中,可在国子监中,这树却是登科入仕的吉兆之物,四处都种了,这附近更甚。
如今天色渐渐暗下,巨大的槐树荫之笼罩中,绳愆厅显得愈发阴森诡异,静得能听到回声,暗得看不清事物。
江眠月一开始还不怕,直到她被单独关进了一间屋子。
“祭酒大人吩咐,你在此等候。”方监丞有些惋惜的看了她一眼,锁上了屋子的门。
听着外头沉重的锁头响声,江眠月一颗心几乎被拎了起来,周围静得连鸟声虫鸣都没有,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看了看周围。
三面光秃秃的墙,什么也没有,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一根蜡烛和笔墨纸砚,甚至没有凳子。
江眠月来到桌前,用火折子将那蜡烛点燃,本以为有了亮光能舒心一些,却没想到,那亮光一起,她便看到白墙上赫然有几个血手印子。
与此同时,隔壁厢房似乎传来什么人的惨叫声。
“啊——”
江眠月手一抖,蜡烛滚落在地,瞬间熄灭了。
周围沉寂在黑暗之中,她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胳膊,浑身轻颤。
怎么会这样?
黑暗中,她的五识比平常更加灵敏,隔壁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最后成了凄惨的呻‘’吟。
江眠月听着那鬼哭似的声音原本害怕极了,可听着听着,她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那个声音好熟悉——似乎是陆迁的。
从他大声呼号惨叫,一直到奄奄一息最后听不清声响,江眠月逐渐明白过来,原来是陆迁在受罚,她心情十分复杂,但是恐惧的心情却渐渐平息了不少。
她再次捡起蜡烛,点燃了,静静站在桌前,并想起那日,祁云峥在露台对着所有监生们都说过的话。
“若是不守规矩,轻者鞭刑,重者充军流放。”
祁云峥当时说的轻描淡写,大家都并不是太在意,如今陆迁,便是祁云峥对于所有监生们的杀鸡儆猴。
那自己呢……
她只确定,如果自己被处以鞭刑,恐怕是活不过今晚。
该做点什么才是。
蜡烛的亮光跃动,照亮了江眠月苍白的脸,她看向桌面上的笔墨纸砚,缓缓拿起笔来。
“澄清书。”
四周极为安静,渐渐入了夜,外头渐渐有了些浅淡的月光,如薄纱般照着唯一透光的木门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她才将这澄清书写完,刚准备好好休息会儿,江眠月却听到外头忽然传来锁头松动和脚步走动的声音。
抬头一看,月光下的两个身影印在门上。
“祭酒大人,江监生您也亲自审?”
“嗯。”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手中的毛笔“啪”得掉落在地,与此同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又再次被关上。
也许是风吹的,也许是蜡烛正巧燃尽,关门的刹那,那小小的亮光顿时消失不见,只余满室的黑暗。
亮光消失前,她看到他阴沉的面孔,他看到她惊惧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