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娉心跳如鼓,等待着温御的反应。
水洗的蓝天,飘忽的白云,像极她此时的心情,一望无际的空空落落,还有上上下下不定的忐忑。
生或者死,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种感觉如鲠在喉,闷得人心里发慌,又似无头的鸟儿一样横冲直撞,不知何时能冲破禁锢一飞冲天。
不过几息的功夫,竟像是千年万年。
温御将接过东西,便知里面是何物。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单手提着黑色的包裹。黑的让人胆战,白的叫人心惊。
如此黑白,恰似无常煞神。
煞神睁眼,横尸千里。
叶娉在他的目光中几乎感觉不到温度,那双冷漠的眸如深不可测的极渊,若虚无的黑洞,无底的深潭,让人望而生畏。
越是平静的湖,越是藏着幽古的未知。
原本叶娉是来探底的,然而此时她不仅没有探出对方的底在哪里,反倒让自己又增添几分惴惴。
“叶姑娘,你送给郡王的是何物?”宋进元心如猫抓,又不敢从温御手里抢东西。
叶娉装作害羞的样子,低头嚅嚅,“没什么…”
谁也不知道她是来送刀的,更不会有人知道这刀还是温御自己的。刀是夺命的器,如今她将这器送回,温御也爽快收下,是否意味着对方会放过她?
她不得而知,满心期待。这份期待落在旁人眼中,是女子对男人的痴情,是渴望得到回应的殷切。
三喜心道,姑娘怕是爱惨了温郡王。
这次姑娘弄得好生神秘,连她都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其实她也好奇的紧,姑娘到底送了什么东西给温郡王。
宋进元心下感慨,温承天这小子除了一张脸,哪里比得过他。为何他没有遇到像叶姑娘这样大胆痴情的女子。
可怜叶姑娘一腔爱意,错付给了一块冷木头。
他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正欲再问时,温御已抬脚走远。他赶紧跟上去,还不忘回头朝叶娉挤眉弄眼。
直到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叶娉这才重重吁出一口浊气。一个哈欠刚好卡在当口没打出来,眼中立马泛起水雾。
三喜看到自家姑娘这副样子,心疼不已。她家姑娘巴巴地来送东西,温郡王一个字也未说,姑娘却喜极而泣。
人人都笑姑娘痴心妄想,哪里知道她家姑娘有病。那什么怪病她没发现,只是这相思病该如何是好。
明明有病还要被人骂,她家姑娘真是太可怜了。
叶娉听到呜呜的哭声,惊讶无比。
这丫头哭什么?
“姑娘…呜…你真是太痴情了。”
叶娉:“……”
她只是不想死,仅止而已。
……
走得远了,宋进元慢慢朝温御那边靠过去,刚想拍拍对方的肩,冷不丁被温御淡淡的眼神一扫,猛然间有种万军过境尸横一片的错觉。
温承天这小子,真是越发让人畏惧。他家老头成天说他不着调,不如这小子沉稳,恨不得把这小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
“你收了人家姑娘的东西,莫不是真有那心思?”
温御不理他。
他追上去,“上回叶夫人不是求你给她保媒?依我看叶夫人是希望你以后能护住她,替她找一个可靠的人家。”
“宋大人倒是闲,难道想改行做媒婆?”
“人家叶夫人指定你当媒婆,又不是我,我还想请你保媒呢。”说到这,宋进元突然嘿嘿一笑,“叶姑娘这脾气我甚是喜欢,若不然你从中说和说和?”
温御终于正眼看他,眼神隐晦。
他被看得心里发毛,“承天,你这么看我作甚?”
“你我这等双手沾血之人,还是不成亲为好。”
免得害了人家姑娘,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你什么意思?”宋进元瞪大眼。“你小子不想娶妻,我想啊!我爹娘一直催,早就想抱孙子了。”
温御的眸色越发晦沉,上辈子宋进元前后成了三次亲,克死三位妻子,最终还是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犹记得他第三任妻子张氏病亡之后,他醉倒在三位妻子的坟茔前,神情索寂落魄悲凉。先是望天三声大笑,尔后痛苦流涕。
他说似他们这等双手沾满鲜血之人,哪怕自以为行的是正义之事,平的是天下疮痍,但在佛祖面里,他们经手太多的人命,早已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之人,不配人间恩爱,更不配天伦之乐。
世人皆道他克妻无子,是杀戮太重,是因果报应。
他问:“承天,你是否早知如此,所以才会一直未娶?”
当时自己回答,并不曾有预见之明。
这一次,重生回来。面对自己的这位好友,以及后来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臂膀,温御觉得他应该让其知道,孑然一生未必是苦,有些东西不曾拥有亦无妨。
“命里无时莫强求。”
“温承天,你咒我!”
宋进元一脸忿忿,亏他还替温承天的亲事操碎了心。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他不就是开玩笑说想娶叶姑娘,瞧把这小子气得,居然咒他断子绝孙。
他且等着看这小子落到叶姑娘手里的那一天。
……
叶家的马车一路回程,期间走走停停。
又一次停下来时,是有人拦在车前。
拦车的是王沐,一副醉熏熏的模样。他是王四夫人的儿子,王四夫人一出事,最先跟着倒霉的就是他们一房。
赶车的是叶忠,一看王沐这架势,当下示弱哀求。
王沐因为母亲的事,对叶家积了一肚子的怨恨,怎么可能轻易妥协。他一把将叶忠扯下马车,不由分手拳打脚踢。
叶忠不敢还手,抱着头缩成一团。
叶娉和三喜听到动静,赶紧下来。
王沐看到叶娉,当下邪意横生。这位表妹比起从前竟然多了些说不清楚的味道,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洗去了浮媚,露出更胜一筹的殊色。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越发勾得他心痒难耐。
三喜脸色发白,挡在自家姑娘前面。
“你想做什么?”
王沐淫声道:“当然是见识一下永昌城风头最盛的叶大姑娘。”
这般说辞,伊然将叶娉当成花街柳巷的女子。
叶忠刚想起身,又被王沐身后的几个家丁按在地上打。
马车旁边围着一些人,瞧着和王沐是一伙的。他们一个个面带戏谑,甚至还有人在为王沐助威。那一双双眼睛看着叶娉,放肆而轻佻。
“你们住手!”叶娉大喊。
有人哄笑,刺耳至极。
这些世家子弟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竟是半点顾忌都没有。在他们眼里,叶娉的父亲不过是无根无基的七品小官,不足为惧。
围观的路人无一人敢上前,没有人敢得罪这些人。
王沐张狂上前,想抓叶娉。
叶娉一把挥开,厉目而视。
明丽灵动的姑娘,立于众人眼前,恰如寒风中独艳的花,耀眼又脆弱,让人不由生出欲将其采撷占有的疯狂。
她越是这般,王沐就觉得越兴奋。
“你娘同王家断了亲,你和我们王家再无半点关系,做个妾也使得。小爷怜你名声已毁,大发慈悲收了你,你还不赶紧过来。”
叶娉怒极。
这个王沐,简直该死。
原主因他之故,名声尽毁。那时他完全不念表兄妹之情,四处宣扬原主如何行事放荡,如何勾引他。甚至还百般暗示原主,想让原主成为他的外室。
她双拳攥紧,抿着唇,越发显得冷艳。
王沐见她这般模样,更是邪火乱窜,恨不得当下就将人给压在身下消火。他本就有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折辱叶娉,此时已是色迷心窍。
当他再欲上前抓叶娉时,三喜搡了他一下。这下像是捅了马蜂窝,他的拳手立马毫不留情地挥向三喜,甚至还朝身后的下人招手,让他们一起上。
叶娉忙将三喜往身边一推,袖子一撸冲上去。
不远处的茶楼外,站着两个人。
宋进元刚准备往前迈的脚步愣生生收回,然后一脸惊奇地看着那个大杀四方的少女。少女身手灵活,招式毒辣,且压根不讲武德。
那几个男子有的抱头,有的捂眼睛,还有的捂裆,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位叶姑娘,真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他惊叹不已,索性看戏。
眼看着人倒了一地,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叶忠和三喜等人。
他们家大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你……你这个贱人,你给本公子等着。”王沐叫嚣着,想要爬起来,不想刚一冒头就被一只绣花鞋给摁了下去。
叶娉踩着他的脑袋,“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被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给打了,还有脸回去叫人。我倒要看看,你们王家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贱人,小爷我迟早有一天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叶娉脚尖用力,“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还想杀了我全家?何必那么费劲!你回去告诉你们王家家主,想随意掌控别人的生死,除非这天下姓王!真等这天下姓了王,不需要你们亲自动手,我们叶家人会自动奉上自己的脑袋!”
众人倒吸凉气,叶姑娘的意思是……
这可不是能说着玩的话。
王沐已经理智全失,根本没意识到她话里的陷阱,还在那里叫嚣,“小贱人,小爷我要你们死,谁敢说一个不字!”
“不愧是姓王的,真当自己是天下之王。”叶娉倏地往人群外看去,“敢问宋大人,当今陛下可是姓王?”
宋进元被点名,一脸灿烂。
他朝温御一挑眉,高声回道:“赵为国姓,人人皆知。”
王沐这才意识到不对,急忙朝宋进元大喊。“宋大人,你也看见了,是她打我!”
叶娉闻言收回脚退到一边,瞬间乖巧。
“宋大人,小女也是被逼无奈。他们当街拦着小女,动手动脚还打伤了我家下人。小女哪里知道他们王家号称百年清贵,竟然会养出一群软骨头。若不是亲身体会,小女万万想不到王家的子孙会如此无用。”
宋进元憋笑都快憋疯了。
这个叶姑娘,骂人从来不带一个脏字,偏偏字字扎心。这王家先是和寻芳馆齐了名,接着子孙又被人说成软骨头,那百年清贵的名声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古人云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王家招惹谁不好,为何要招惹这位叶姑娘。
王沐的酒醒了大半,半是羞恨半是后怕,“宋大人,你没看到本公子被打…”
“方才本官瞧得分明,是你无状滋事在先。叶家下人护主心切拦了你一下,但真正先动手的人是你。温郡王,你说是不是?”
众人听到温郡王三字,皆是大惊失色。
温御之名,如雷贯耳。
墨绿色的官服,肃冷的气场,清寡的神情,正是那位人人闻之色变,见之更是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温郡王。
王沐当下大喜,叶娉这个小贱人痴缠温郡王,温郡王必是烦不胜烦。他是王家子孙,温郡王定然不会为了一个惹人厌的女子无故得罪他们王家。
“郡王爷,您有所不知。这位叶姑娘最是品行不端,以前总是纠缠于我,我怜她痴情,险些信了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居然又去纠缠您了…”
言之下意,叶娉就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女子。
叶娉突然笑了。
温御天天拿刀吓她,恐怕巴不得借王沐的手解决她这个大麻烦。她是不该招惹他,他厌她憎她都是理所当然。
可是王沐这个人渣凭什么!
她一脚飞踢,不等王沐反应过来,又是一脚过去狠狠踩在对方的头上。冷艳的小脸满是嘲讽与不屑,“王四公子,请问我是如何纠缠你的?是一天打你十回,还是拿你的头当球踢?”
王沐惨叫出声,他感觉脑浆都快被踩出来了。
众人再次愕然,这位叶姑娘好生凶残。
叶娉脸上的笑慢慢敛去,渐渐蒙上一层幽怨。
她凄楚地望着温御,欲语先流泪,“我心之所向,从始至终只有郡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