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漫天,蝉鸣阵阵。
钟意回到酒店,洗完澡吹干头发,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到病态,她拎起洗手台的念珠,绕过纤细的手腕。
她认床且神经衰弱,酒店这种没有安全感的地方让她根本无法入睡,沙发堵门,灯都不敢关。
翻来覆去,心跳慌乱,闭上眼睛都是火光四起将顾清淮吞没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坠入层层梦境,恍惚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年大一,异地之后第一次见面,只想要每天每天腻在一起不分开。
他们一起看电影、去海边、看日出、去露营,一起走在夜晚的跨海大桥听海浪风声。
夜幕蓝得像上好宣纸,少年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像是新冬第一场雪。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想笑,就很开心。
顾清淮问:“笑什么呢?”
她抿起嘴角,海风吹过鬓角,发丝拂过脸颊,柔和的触感温柔到心尖。
他低头,气息靠近,清冽的青草香。
她闭眼,他的嘴唇压上来,软得不可思议。
第一次尝试……深吻。
少年不得其法,生涩又怕露怯。
她紧张到紧紧攥着他的棉服,睫毛颤抖。
他先是亲亲贴贴,含着她的嘴唇,辗转厮磨。
手指在她脸颊、耳侧抚摸,哄小孩子一般的安抚。
唇齿相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
她脸埋在他怀里,害羞到喘不过气,再也不肯抬头。
“顾清淮。”
“嗯。”
“我以前看到一个说法。”
“是什么?”
海边路灯下的少年,声音低哑,钟意的耳朵发麻。
“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接吻是甜的。”
顾清淮耳朵很红,声音带着笑调侃:“你怎么会看那种东西?”
他低头,看她害羞的样子,似乎又想亲。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小小声说:“好像真的是甜的。”
她害羞到要死了,但还是告诉他:“顾清淮,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少年眉眼粲然,满是温柔笑意,头又低下来。
忽然之间火光漫天,顾清淮的身影被火光吞噬。
浓烟散去,一切化作灰烬,那个穿排爆服的身影被烧成火人。
排爆服,给排爆手留个全尸罢了。
她不顾一切冲上去,手指灼痛到失去知觉,却无法拍灭顾清淮身上的火……
钟意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时,额头都是虚汗,胸口剧烈起伏,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而耳边阵阵哭声撕心裂肺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从酒店外面漆黑无人的街道传来,在深夜令人毛骨悚然。
她打开窗户,夜色浓重,什么都看不清,拿起手机准备报警。下一刻,警笛声阵阵由远及近,红蓝警灯刺破黑暗,是警车到了。
凌晨三点,钟意周身发冷,猜测女孩是否遭遇不测。
睡意全无,索性起床洗把脸,打开电脑整理这几天来的素材。
视频影像里火光滔天,穿着排爆服的顾清淮被火焰吞噬。
眼前画面和梦境重叠,她下意思屏住呼吸,心脏酸到发疼。
原来这些年,在她看不见的时间地点,他是这样过的。
她单是觑见冰山一角,却已经像是被人攥紧整颗心脏。
中弹的时候,爆炸的时候,弹片无法从身体取出的时候……
他得多疼啊。
从大学开始,她只是习惯去等。
等他的信息,等他的电话,等视频接通、看屏幕里那个军装笔挺的他。
非公务不得穿军装外出,军装照同样不能网络传播。
她在视频这边小声抱怨:“我都没见过你穿军装,可是你身边每个人都见过。”
顾清淮眼尾微扬,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好看?”
她双手托腮,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嗯!”
“小花痴,”顾清淮松开军衬上的领带,喉结清晰,笑着说,“等休假穿给你看。”
钟意点头,看见视频那边的他微微凑近屏幕,薄唇缓缓开合、用唇语说:“也可以给你亲。”
年少的钟意红了脸,但还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等他放寒假,等他放暑假,等他军校毕业,等他毕业去部队。
等他说要休假却又有紧急任务,隔着大半个祖国一年见不到一次面。
—
翌日清早。
钟意问酒店前台:“请问昨天深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酒店前台表情僵了僵,并不看她的眼睛:“没有什么事呀。”
钟意眼瞳清澈:“我听到了很大的哭声。”
酒店前台:“大概是小情侣吵架吧?”
钟意不信。
去市公安局前,她走进那条窄窄的巷子。
路灯年久失修,没有任何摄像头,地上一滩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酒店怕影响自己的生意,所以不肯告知真相。
到市局时,反恐突击队已经开始训练。
比五层楼还要高的彩虹桥,要在二十秒不到的时间跑完全程;十几米的高楼,他们保持身体和楼体垂直、从高处跑下来高空索降。
是电影里才会有的飞檐走壁。
邹杨很尽职尽责地担当了纪录片画外音的角色,普通话标准媲美播音腔:“现在温度33摄氏度左右,地表温度更高。”
钟意仰起脸看向楼顶,问:“邹警官,练习索降的楼层高度是?”
邹杨:“十六米,相当于五层楼,这是最基本的,之前我们去边疆训练,都是百米。”
钟意:“时间有限制吗?”
邹杨:“从楼顶到地面十秒之内才合格。”
钟意问:“什么时候会用到高空索降?”
邹杨:“犯罪分子挟制人质的时候,可以破窗而入,趁其不备将其控制。”
钟意点头,脸庞清冷白净:“这样的天气,很辛苦吧?”
例假来了,她虽然吃了止疼药,可腹部疼痛尖锐难以忽视,人站在烈日下周身发冷,疼得想要蜷缩。可现在是工作时间。
邹杨道:“顾队长才辛苦呢,除了这些日常训练,不管是零上四十度还是零下十度,只要不出任务,他雷打不动每天穿着三十五公斤的排爆服跑五公里。”
钟意抬眸,那个混蛋背对着她,一身黑色特警作训服。他属于高瘦那一挂,可是肩线很宽,单是个背影都修长干净很吸引人。
他穿全套装备,低头扣好坐鞍、打好“双八绳结”,给队员讲解高空索降的动作要点。
镜头完整记录那个修长身影从十几米高楼一跃而下,所有令她惊心动魄胆战心惊的画面,都是这个混蛋的日常。
与此同时,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湿相机,镜头瞬间模糊一片。
顾清淮高空索降落地。
镜头后,钟意认真听邹杨介绍,衣服已经被雨打湿,而她的手时不时按压在腹部位置。
她低着头,眉毛天生修长、偏浓,显得人很倔强。
额角不是雨,是冷汗。
突然下雨,钟意赶忙把相机护在怀里:“下雨天你们也要训练吗?”
邹杨:“我们队长说了,犯罪分子不会挑天气作案,所以任何天气我们都要……”
话音未落,集合哨声已经在耳边响起,年轻警官侧脸冷峻白皙只应见画。
还是那张玉面煞神的脸,还是那冷得掉冰渣的声线,说的却是——
“今天下雨,停训半天,明天补上。”
—
猝不及防的大雨,意料之外的解散。
邹杨提议:“钟导,要不这样,我带您参观一下特警支队的宿舍吧,衣食住行,就还‘住’没介绍了。”
钟意点头:“好。”
邹杨:“钟导,这边。”
钟意虽然没有来过特警支队的宿舍,但是曾经在网上搜过:部队的宿舍是什么样子。
网上的照片,是叠出规整棱角的豆腐块,上面放着大檐帽,床单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那些年顾清淮在部队,总是担心他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后来才知道,他们常年野外驻训,深山老林、荒野隔壁、甚至是一年最冷的时候高原拉练,幕天席地才是常态。
反恐突击队宿舍的门打开,和她在网上看过的、军人的宿舍没有很大区别,甚至连一块抹布都被叠成豆腐块,钟意觉得可爱,笑眯眯给它来了个特写。
邹杨介绍道:“这边是床、书桌,这边是柜子。”
说着,他随手打开自己身边的柜子,里面挂着整整齐齐的警服常服、执勤服、作训服,从春装到冬装,整齐而严肃。
钟意垂眸,柜子角落放着一个相框,目光霎时定住。
邹杨也看见了,目光在钟意和照片之间来回,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这个开了光的破手,原来随手打开的是顾阎王的柜子!
难怪他觉得钟导面熟啊!
队长柜子里照片上的女孩,不是钟导是谁?!
顾清淮刚好回来换湿掉的制服,面无表情随手将相框反扣。
钟意抬眸,年轻警官随口说道:“换衣服,女同志回避下。”
目光相撞,悄无声息折磨着彼此,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
顾清淮嘴角轻弯,修长白皙的手指直接解开警服领口的扣子,低头问道:“怎么,脱衣服也是钟导的拍摄内容?”
十几年过去,清冷漂亮的少年长成禁欲危险的男人,凤眼冷峭,鼻梁挺直,不笑的时候分外阴鸷,一副混账公子哥的做派。
坏东西。
钟意冷脸,相机一关,推门走到走廊,后背靠着冰冷墙壁。一墙之隔,他光风霁月,她心跳慌乱。
那是一张蓝白校服的合影,右下角标注着日期,摄于高考结束的六月。
高考结束后,班里聚餐,是告别学生时代,也是迎接崭新未来。
班主任没有再端着架子,任由他们笑他们闹。
饭后转场KTV,灯光暧昧,喧闹嘈杂。
余光却瞥见有女孩到顾清淮身边坐下,红着脸磕磕绊绊。
他说了什么,女孩子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离开。
是表白吗?
是表白吧。
她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想要表白。
“顾清淮,顾大校草,你也唱一首啊。”
顾清淮笑着摇头,人高马大懒懒散散坐在沙发角落。
谢凛不依不饶,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她,意味深长说了句:“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你可别后悔!”
向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顾清淮,竟然就被这句话说动了。
六月盛夏,少年深蓝短袖,及膝白色运动短裤,白色板鞋,干净清爽。
明明暗暗的光影,仿佛也格外偏爱他,温温柔柔辗转在他的眉眼、鼻梁和漂亮清晰的薄唇。
顾清淮睫毛低垂,音色干净,透过话筒,声音落下来。
“忘记分开后的第几天起,喜欢一个人,看下大雨……”
《独家记忆》,是她失眠会听的那一首。
垂着眼睫的他温柔万丈,坐在角落的她屏住呼吸。
想到,大学以后再也没有同桌,再也见不到他,现在是她和他离得最近的时刻,鼻子莫名就发酸了。
桌子上有酒精饮料,她闷闷插上吸管喝着,心里翻江倒海。
太过喜欢的人,看一眼就只想要拥有,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音乐声停,顾清淮把话筒扔给谢凛。
“你怎么都不看我。”
饮料里有酒精,很快上头,她反应慢半拍,这才发现他已经坐在自己身边。
顾清淮嘴角有很浅的弧度,下一刻他俯身凑近她耳边,呼吸悉数落下:“钟意,我是唱给你听的。”
对上他清晰漂亮的眉眼,钟意觉得自己醉了。
走出KTV的时候,她已经走路都有些摇晃,仿佛踩在棉花上。
险些摔倒,被人一把捞过来,顾清淮微微蹙眉,问她:“你还好吗?”
“不好,”她皱眉,有些茫然,“走路都差点摔倒了。”
顾清淮笑,唇红齿白。
她表情严肃:“笑什么?”
顾清淮眉眼弯着好看的弧度:“笑猫猫醉酒。”
她摇头,语气郑重:“没醉。”
她仰起脸,少年目光清澈,瞳孔很亮,满是纵容笑意。
他可真好看啊,他怎么不是自己的啊,好想他是自己的。
于是,她伸出手。
少年怔住,她皱眉,低声说:“牵牵。”
顾清淮低头看她:“知道我是谁?”
她点头,认真道:“我同桌。”
他无奈笑了:“我本来不想趁人之危的。”
他牵住她的手,大人牵小孩的那种牵法,低头问她:“可以了吗?”
她害羞,抿唇笑了半天。
夜风清凉,他送她回家。
第二天,就是学校的毕业典礼。
她宿醉的脑袋里,昨晚每一帧画面都清晰。
看天看地看身边的花花草草,唯独不敢看他。
大家都在合影,班主任成为合影工具人。
赵雪青问:“要不要给你和顾清淮拍一张啊?”
她还没吱声,他已经站到她的身边。
她的脸一定很红,红成盛夏的西瓜瓤,紧张也忐忑,醉酒的一切画面在脑海闪现。
顾清淮的短袖挨着她的短袖:“老师看不见,我们做坏事吧。”
她因为迎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睛:“嗯?”
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慢慢、慢慢错进她的指缝。
不同于昨天大人牵小孩,今天是真正的十指相扣。
时间定格的那个瞬间。
少年含笑的声线干净清晰落在耳边。
“钟意,我喜欢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